那些木箱都擺在那條烏黑的河岸上,很長的一排。小葉子他們的箱子是其中最大的一隻。木板發黑,已經有些年代了,他們在箱子的四個角上插上了玫瑰。那些玫瑰也怪,經過了一天又一天的日曬仍然生氣勃勃,就好像是長在土裡一樣。清晨,有人在河對岸喊:“小葉子!小——葉——子……”小葉子和麻哥兒睡眼朦朧地從木箱裡頭爬出來。待他們清醒過來朝對岸看去時,卻看到那邊空無一人。麻哥兒說那是從荷蘭國來的人,來鼓動他回荷蘭去,因為那人知道他不會同意,才喊小葉子的。河邊的夜晚是很恐怖的,狂風好像隨時會將木箱吹到河裡去,風中還夾著狼嗥,有許許多多的狼。他倆已經習慣了這種環境。麻哥兒有時還點上一支蠟燭,看著搖曳的火花給小葉子講荷蘭的故事。“媽媽啊……”他常發出這樣的感歎。小葉子遠不如麻哥兒鎮定,她的身體會隨著狼嗥聲的時遠時近而發抖。講述時,她無法捕捉麻哥兒的視線,她為這個而苦惱。燭光之下,麻哥兒雖睜著眼,那眼睛卻沒有瞳孔。他倆白天在河邊的一家餐館幫工,那家餐館很大,去吃飯的都是像他們這樣的“盲流”,其中有一部分也是住在河邊的箱子裡頭的。小葉子做女侍,麻哥兒做雜活。活是很累的,但在餐館裡可以見到一些能激起他倆共同興趣的人和事。有一位身材粗壯的老男人每天都來吃飯,小葉子打量他之後,斷定他超過了70歲。但這個人的眼睛顯得特彆年輕,看上去很清亮。他吃得很少,一小碗麵食就夠了。也有的時候,他什麼都不吃,隻要一杯水。那種時候他就抱歉地對小葉子說:“我太老了,吃了東西就會在身體裡頭積存下來興風作浪。”麻哥兒告訴小葉子說這個人不是住在河邊的,他住在通往雪山的馬路的路邊,他自己在路邊的白樺樹林裡搭了一間木板房,從前麻哥兒還找他借過宿呢。麻哥兒還說老頭在伐木廠做臨時工。“他是哪裡人?我從前好像見過這個人。”麻哥兒說這話時顯得特彆苦惱。小葉子就懷疑老人會不會同他的生活有過什麼糾纏。還有一位年長的婦女常來。她全身穿黑,頭上也包著黑頭巾。她在餐桌前坐下來時幾乎沒有聲響。她每次要一碗湯和一小碗米飯,悄悄地就吃完了。吃完飯後她並不急著走,而是要坐好一會兒,想心事。有一回,小葉子正在收拾鄰桌的盤子,那女人忽然說話了。“大廳裡麵缺少一麵鐘啊。”她說,還揚起一隻手擋住燈光。“啊,我要去同老板說。不過也許他是有意的?如今人人都戴手表,嘿,正是這樣,人人……”小葉子感到自己在胡言亂語了。老女人刺耳地乾笑了兩聲,猛地收住,站起身來去看那麵牆上的畫。鏡框裡頭是一幅很粗糙的油畫,畫的好像是帆,又好像是粉蝶,小葉子從來沒弄清楚過。她湊近老女人,同她一道觀看。小葉子聽到她輕聲說:“這就是鐘嘛。”從那回以後小葉子總注意著這位女人,與此同時她也注意起那幅油畫來了。她覺得原來看起來不起眼的油畫裡頭,現在不斷地發出騷動的信息。而且每次她從油畫下麵走過就聽到嘀嗒聲,果然很像時鐘發出的聲音。同這幅畫隔開四五米遠的牆上是另外一幅畫,很平庸的照片複製品,一株沙棘,既沒有活力色彩也不好,病懨懨的像要死了一樣。整個飯廳裡就是這兩幅畫。小葉子從沙棘下麵走過,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也感覺不到任何騷動。但她還是忍不住多看幾眼。為什麼呢?油畫下麵的桌子是老女人的,她總坐在兩張桌子當中的一張旁邊。有一回老女人露出了她的手表,那是一塊巨大的航海表,厚度也少見,戴在她手腕上給人一種戴了手銬的感覺。小葉子當時吃驚地想,她戴著手表,可還埋怨大廳裡頭沒有鐘!她想問她是不是在海輪上工作,又沒有勇氣問。倒是她自己後來談起了這事。她說她以前在海輪上工作過,退休下來到了小石城後,她就產生了幻覺,覺得先前海輪上的她已經得癌症死了。於是她穿起了喪服,搬到河邊的一間舊房子裡住下了。她說話時有點衝動,還一把抓住小葉子的手,直到說完她的故事才放開。那一天,時鐘的嘀嗒聲響得特彆清晰,油畫上的沙棘都透出了色彩,變得生氣勃勃的。老男人和老女人看上去毫不相乾,可是麻哥兒不知為什麼堅持說他倆是熟人。小葉子問他為什麼,他就說從前在荷蘭,他見過這兩人出現在一個咖啡館裡。“那時他們還沒有這麼老。”餐館裡發生過一次騷亂,是因為狗。一名奇瘦的男子領著一群狗徑直衝進來了。他要了酒菜坐在那裡吃飯,那些樣子很凶的狗就在飯廳裡走來走去。變了色的顧客一個接一個地悄悄地溜走,女招待們則躲到了門外。後來那些狗又跳上桌子,將客人們留下的菜肴大吃一頓,盤子也被它們打碎了好多,弄得一片狼籍。麻哥兒和小葉子那天很興奮,他們以前見過這些狗,他們覺得這些狗像老朋友一樣。這兩個人在大廳裡走來走去,心裡懷著莫名的渴望。突然,一隻身體很大的狼狗將麻哥兒撲倒了。其實他是自動地、樂意地倒下去的。麻哥兒抱著狗的脖子,狗踩在他胸口上同他對視著。麻哥兒一邊喘氣一邊焦急地從狗眼裡找什麼東西。那奇瘦的男子過來了,口裡嗬斥著,一把將狼狗拖開,照著狗屁股踢了一腳。狗搖著尾巴看了看主人,不情願地離開了。麻哥兒爬起來後,就同那男子扭打起來。男子開始還回了兩下手,後來就不回手了,說:“我要死了。”他的臉變得象紙一樣白,冷汗淋淋的。麻哥兒很害怕,就扶他靠牆坐下。過了好一會男子又說:“我是遺腹子,我有嚴重先天性心臟病啊。”“你不會死吧?”“我要死了,可是狗怎麼辦,它們是屬於……屬於……啊!”他翻著白眼,掙紮了幾下,卻又漸漸地緩過來了。“你是誰?”他用虛弱的聲音問麻哥兒。“我是那條荷蘭狗。”這時飯廳裡已經沒有狗了,外麵也沒有,不知道它們跑到哪裡去了。小葉子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後廚那邊發生了失竊的事,一大塊牛肉從眼皮底下飛走了,老板已經報了警。男子一聽報了警,立刻站起身來,撞撞跌跌地向外走去。雖然他走得很不穩,但他一點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就那麼從大家的視線裡消失了。老板說:“我認識他,他一直為這些狗所累。這就是生活啊。”一天,休息的時候,坐在廚房裡,小葉子和麻哥兒看見了那個粗壯的老男人。老人正在那片荒地裡栽種什麼東西。他用手裡的耙子在地上挖一個洞,從口袋裡掏出一粒種子放進洞裡埋好,然後往前走幾步,又挖一個洞……那片荒地是一片沙土,盛不住水,所以土裡幾乎沒長什麼植物。老頭栽的是什麼?“是人身上掉下來的東西。”他後來告訴麻哥兒。可是他倆明明看見他掏出的東西是種子的形狀,小小的、圓圓的、灰藍色的東西,人身上怎麼會掉下那種東西來呢?後來那老女人也來了,幫著他栽,兩人忙乎了好久。麻哥兒對小葉子說:“我說了這兩個人是一夥的吧?他們來餐廳裡各就各的餐,好像不認識一樣,其實他們之間總在交流的。”過了一天那兩人又出現了。結果是,那一大片荒地都被他們栽滿了那種東西。他倆攙扶著站在那裡打量自己的勞動成果。他們的表情並不高興,好像還有種哀婉之情。穿喪服的老女人用雙手蒙住臉,不知道是不是在哭。小葉子的好奇心越來越上漲,她想過去看,麻哥兒拉住了她。麻哥兒認為,以前在荷蘭,他們相互之間欠了很多債,現在他們是在還債。麻哥兒什麼都懂。一個月夜,趁著麻哥兒不在,小葉子一個人跑到荒地裡,用耙子耙開一個洞,找了很久才找出了那粒灰藍色的種子。她就著月光看呀看的,無論怎麼看那也是一粒石頭,圓溜溜,硬邦邦的,上麵還有幾道紋路。她將它埋好,又去耙開另一個洞,也找到了相類似的一粒石頭,隻不過扁一點,帶點兒褐色。這麼大的石頭,不可能是人體內的結石,他為什麼要說是人身上掉下來的呢?小葉子埋好第二粒石頭後,突然恐慌起來。她一路跑回了自己的住地。她回到她和麻哥兒的木箱時,發現有幾個人從那邊木箱裡伸出頭來看她。麻哥兒痛心疾首地說:“你真是任性啊。”深夜,小葉子狂叫起來,因為她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的身體散了架,散成了好多小塊,隻有頭部是完整的。而她的嘴居然還能叫出聲來。她的頭浮在空中,她看見麻哥兒在木箱裡忙乎著,舉著蠟燭,將那些小塊(不知為什麼沒有出血)撿到一處放著。他做這事很認真,仔仔細細地檢查,生怕遺漏了什麼。“麻哥兒?!”“啊,寶貝,我在呢。”小葉子在擔憂,麻哥兒會不會將這些小塊拿去埋在地裡頭呢?麻哥兒催她快睡覺,小葉子就在空中閉上了眼。她卻怎麼也睡不著,她於朦朧中又看見麻哥兒在忙忙碌碌。報時鳥在什麼地方叫喚,已經是下半夜了。她不知道麻哥兒走來走去的忙些什麼,隻是她猛地一下就感覺到了自己的手,那手軟綿綿的,像嬰兒的手一樣,她想握住桌上的一隻杯子,卻沒有成功。她聽見麻哥兒在說話。“我回家沒看見你,就知道你去地裡翻了那些種子了。這樣,你就要重返那人的經曆了。我剛剛搞清,報時鳥是老園丁養著的。你看,這裡的東西差不多都是他養的,他養的那些月季花,都開得像臉盆那麼大了。”後來蠟燭燒完了,麻哥兒仍在一片漆黑之中忙碌,小葉子覺得他好像是在做縫合。那麼,是縫合那些碎塊?如果他將幾小塊東西拿出去埋了,會發生什麼情況呢?她聽見他說:“這是荷蘭邊界。”他的聲音有點陰森。一直到黎明的光線射進木箱,小葉子才睡著了。那一天她沒有去餐館,就在木箱裡頭沉睡。那一天鄰居看到有兩個上了年紀的陌生人圍著她和麻哥兒的木箱轉了好幾個圈,細細打量。鄰居還看見那老女人將一隻很大的手表舉起來,對著太陽上發條。鄰居很納悶:上發條為什麼要對著太陽呢?那隻手表是黑色的。小葉子休息了一天之後就去上班了,她感到自己完全恢複了。她進大門時,老板正坐在門口抽水煙,他皮笑肉不笑地說:“病這麼快就好了啊?是真的好了嗎?”“哪裡,我沒生病,隻不過是睡過頭了,真的……”她慌亂了。“睡過頭了?沒問題,人人都會這樣。”客人還沒來,她先在廳裡頭做清潔工作,她覺得餐館有點冷清。工作了好一會,將每張桌子都布置好了,老板才過來對她說,今天餐館不營業,因為昨天剛舉行了免費招待會,客人們都來大吃了一頓。“這是全體新生的大喜日子啊。”他說。小葉子抬頭一看,牆上那幅“帆”不見了,掛畫的地方掛著一個鳥籠。再一看,另外一幅畫也不見了,牆上留下一個稍白一點的畫框痕跡。小葉子呆呆地站在那裡沉思了好久。周圍的寂靜好像在提醒她某件事,那是什麼事呢?她來到廚房,又來到儲藏室,她在找麻哥兒。儲藏室後麵有張門,通到荒地裡,小葉子站在門口向外一看,看見了麻哥兒。麻哥兒正彎著腰用耙子耙那些洞。“你在搞破壞工作嗎?”小葉子笑著問道。她發現他已經將大部分洞裡的“種子”都刨出來了。不知為什麼那些灰藍色的小石頭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全都變成了黑色,而且也不再是圓形,全都成了不規則形狀,同一般的石頭沒什麼區彆了。這是不是老人原來栽下的那些“種子”呢?麻哥兒還在起勁地刨,他說他要找那粒“荷蘭豆”。小葉子問他荷蘭豆是什麼東西,他回答說:“就是人的心嘛。”他翻了又翻,找出來的都是那種黑石頭。他流著汗,心裡很鬱悶。小葉子看出他念念不忘他的荷蘭往事,而對於她本人來說,那種往事像一條細長昏暗的小巷,說不清通往什麼地方。小葉子隱隱感到了威脅。終於,他刨出了那粒小圓石,它比其它石頭稍大一點,在陽光下仍然保持了灰藍色。當麻哥兒將它舉起來看時,小葉子聽到了空中放電的細微響聲。麻哥兒的臉變得蒼白了,一瞬間他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對小葉子說:“我在荷蘭還有筆不動產沒有處理,明天回去同稅務部門那些家夥打交道。他們啊,滿世界追尋我的蹤跡。我已經買了火車票了,明天出發。”小葉子忍住笑問他說:“你是僑民嗎?”“是啊。連我自己都奇怪,我怎麼在這個國家呆了這麼久?”他扔下手中的圓石和耙子,目光散亂地看著前方,然後一咬牙,不管不顧地走掉了。小葉子看見他是朝城裡走去,也許,他又去找人訴說去了?小葉子繞著那一大片荒地行走,腦子裡不斷閃現出先前她同麻哥兒一塊呆在園林檔案室裡時的那些溫馨片斷。老板出現在儲藏室門口,他在抽水煙,噴出的煙將他整個臉部都遮住了。小葉子想,他在觀察她。她向他走去。老板向小葉子提議一塊去河邊坐坐,解解悶。小葉子同意了。他們沿著一條煤渣小路來到河邊的胡楊樹下,他們剛一坐下來,小葉子就看見一位穿紅裙的美女和一頭羊從河裡上來了。那一紅一白的色彩對比十分悅目。“那是誰啊?”小葉子問老板。“她呀,同在我們屋後開荒的老漢有親戚關係。我見過她好幾次了,每次她都是趕一頭羊來這裡,然後就將羊殺死了。還有一回,我看見她伏在死羊身上睡著了呢。真是個倔強的女孩!”那一紅一白走遠了,小葉子還沉浸在讚歎的心情中。“您見過她殺羊嗎?”“見過。又快又利落。那羊也怪,急煎煎地將脖子向她伸過來。”“啊!”小葉子將憂傷的目光轉向黑色的河流,麻哥兒的事又開始煩擾她了。她問老板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當一個人從心理上變成另外一個人之後,他就再也變不回來了。老板問她是不是指河裡的那個人。這時小葉子就看見了駛過來的小木船和船上的人。那是一名很老的、漁夫模樣的人,寂寞地駕著小船。小葉子以前從來沒見過這個白胡子老人。“隻有他,才是變不回來的人。”老板的聲音在空中嗞嗞作響。“我在這裡這麼久,怎麼從來沒見過他?”“他啊,他總在這條河裡,可並不是人想見他就見得到。”小葉子覺得今天很奇怪,一下子就看見了兩件怪事,這兩件怪事是不是同麻哥兒的變態有關係呢?一瞬間,她感到了這條黑色的河流的魅力。那是一個要將她吸進去的、搖曳多姿的世界。她做了一個深呼吸,眼裡盈滿了淚。老漁夫駛過去了,一陣風吹來陌生的香味,她一下子就想起了熱帶花園。“園丁?”她疑惑地看著老板說。“是啊,”老板使勁點了點頭,“他就是。這條河,你看著黑,其實呢,像水晶一樣透明。你見過水晶嗎?它就是像水晶。”小葉子告彆老板默默地往住地走。走了一會兒,又看見老漢的木船過來了,這回是逆水,他在劃船。小葉子近距離地打量他之後,覺得他並不像剛才看見的那麼老。雖然頭發胡子都是白的,他的雙目還炯炯有神,手臂上還有勻稱的肌肉。她不相信這個人是園丁,因為老園丁就住在那邊的木箱裡頭,已經老得連走路都東倒西歪的。不過再細細看一下,又覺得河裡這位老人同住在木箱裡的園丁在相貌上有點像,莫非是那個人的親戚?就這樣,她在岸上,他在河裡,他倆以同樣的速度前行。小葉子回到她的木箱時,老人也正在將船靠岸,係在一棵樹上。看著他衝他自己的木箱走去,小葉子終於相信了:這個就是那個。那麼,他是傳說中的那種長生不老的人嗎?河麵上有一個太陽,刺得小葉子的眼睛很痛。她鑽進木箱,看見了睡在地鋪上的麻哥兒。麻哥兒在暗處對小葉子說:“我怎麼還在這裡啊?”小葉子聽了笑起來,回答他道:“老板告訴我,隻有老園丁才是變不回來的人呢。不過他可以變年輕,我今天親眼看到了,他還可以駕船,簡直像年輕人。”“可是我,已經買了火車票了,明天出發。”小葉子不理他,彎腰拿了蒜和青菜,還有餐館帶回的熟肉去外麵棚子裡做飯。她在灶上做飯時,聽到麻哥兒隔一陣又喊一句:“我是僑民啊!難道你們都不知道?!”小葉子聽到有人在棚子外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掀開門簾一看,是老園丁。他還是那個樣,駝著背,眼裡長著一層白膜。他含糊地說著什麼,用力打手勢,一揮一揮的。小葉子終於弄明白了他是想討一碗飯吃。小葉子給了他飯,他就坐在外麵的石頭上吃。他沒有牙,所以吃得很慢,閉上眼咀嚼,像要睡著了一樣。後來麻哥兒也來了,他們三個人都坐在那塊大石頭上吃飯。陽光照在他們身上,他們各想各的心事。不知怎麼,小葉子神情有點恍惚,她感到在此時此地,自己成了一名古代的仕女,正在宣紙上作畫呢。一眼望去,又看見河裡駛來了龍船。在氣候惡劣的夜裡,小葉子和麻哥兒在交合中同時看見了那條魚。那是一條巨型的淡水魚,臥在河底一動不動。據說,這條黑水河裡早就沒有魚了,這條大魚是真實的嗎?小葉子和麻哥兒通夜都在想同魚有關的事,越想越感到那條魚離得很近很近。中途,兩人也曾起床提著馬燈到外麵去看了一通。河水黑黑的,沒有絲毫動靜。“也可能是彆的地方遊來的。”小葉子說。“我看它是土生土長的。”麻哥兒臉上的表情有點沉痛。他們等了好久,大魚並沒有像他們希望的那樣遊上來。他倆在河風中緊抱著對方,簌簌發抖。一眼望去,那些木箱裡頭都有了動靜,紛紛亮起了燈。莫非大家都知道了這條魚的事?他倆回到木箱裡重新躺下。魚還在那裡,但不在同一個地方了。他倆出去的這會兒大魚也遊動了一小段路程。第二天夜裡,他們一熄燈又看見了它。這一回,它的形象有點模糊了。麻哥兒稱它為“荷蘭魚”。他認為它是從黑暗的往事裡遊出來的。他給小葉子講了一件事。他說他兩歲多時養母帶他到海邊玩,後來她將他送到一艘大漁船上麵。船上的人將他關在一個很小的艙裡,黑得不見五指。當他聽到海水在下麵汩汩流過時,他就真切地感到自己在遊動。小葉子覺得麻哥兒的這件往事很可怕,就請求他不要再說下去了。休息日裡,他們弄了一隻船,坐在上麵順水漂流。“小葉子,麻哥兒,你們在乾什麼?!”那些鄰居都麵露恐慌之色,這樣問他們。此地沒有誰做這種事,也許除了老園丁。他們都知道這條河不是一般的河。“我們玩玩。”麻哥兒回答,“我們去荷蘭。”隔得遠遠的,小葉子看見了餐館老板,他坐在大門口抽水煙,他的整個身體都被煙霧遮蓋起來了。他的身旁有一隻體形很大的狗,也被煙霧遮蓋著。小葉子詫異地想,老板怎麼會吐出那麼多的煙來?她聽見麻哥兒在問她有沒有見過老板的妻子,她說沒有見過。麻哥兒說他倒是見過一次,那女人成日裡坐在地窖裡織毛衣。“那個女人,聽不得任何噪音。”一會兒他們就駛離了他們的住地,河道開始轉彎,兩岸變得開闊了。有一隻樣子怪怪的鳥落在他們船頭,麻哥兒說是魚鷹。小葉子想,河裡並沒有魚啊。可那鳥兒就那樣警惕地立在船頭,小葉子覺得它是入錯了河流,因為這是一條死河。兩岸都是荒地,連鳥兒都少見,零零落落的幾株柳樹上各有一隻在寂寞地叫著。這是遠郊,小葉子還沒來過這裡呢。他們上岸時,小葉子問船怎麼辦,麻哥兒說不用管了,他不知道這條船是誰的,先前他看見船在河裡漂,就將它拽到河邊來了。接著麻哥兒又說,他這就去荷蘭。他讓小葉子一個人回家。他說著就獨自沿著荒地邊的小路走遠了。小葉子愣了一下,就蹲在地上哭起來。待她哭完抬起頭來,天上忽然下小雨了。這在這個季節是很反常的。小葉子在雨中往回走,她的頭發和衣服一會兒就濕透了。堤岸上一個人都沒有,天黑黑的,她覺得自己像在夜裡行走一樣。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了最奇特的景象:有一位細條個子的年輕人在用那種竹框魚網捕魚。那人站在岸上,網浸在河裡,隔一會他就將魚網抬起來一次。小葉子站在一旁,看著他將魚網扳起來兩次。當然是一條魚都沒有。“你是新來的嗎?”小葉子問他。“不,我是老手了,扳魚的老手。”“可這是一條死河,哪會有魚啊。”“嗯,我知道。人各有誌啊。再說又是這種雨天,我連你的樣子都看不清。”小葉子覺得他的話很費解。他看上去那麼年輕,怎麼會這樣說話呢?她又發現他身邊沒有裝魚的簍子。一瞬間,小葉子感到自己的思維活躍起來了,她仿佛從絕境裡看見了一條朦朧的出路。雖然她說不清那是什麼,但先前的沮喪消失了。她還想繼續觀察下去,可是青年對她說,有人在旁邊,他就不能專心工作。“我們還會見麵的,我常來,我的名字叫蕊。”他說。她走一陣又回頭看一下,走了好遠還看見那細長的身影,那魚網。她覺得他的確是在聚精會神地做他的工作。雨不知是什麼時候停的,天還是很暗,小葉子的腳步不再沉重了。她眼前的景色仍是那麼壓抑,可是她心上的石頭已經卸去了。此刻她很想快快回到住地,因為她有點餓了。麻哥兒離開好幾天了,小葉子覺得他暫時不會再回來了,雖然木箱裡頭依然彌漫著他的氣息,小葉子卻很少想起他了。在餐館裡,粗壯的老男人坐在穿黑喪服的老女人的對麵,兩人都是要的咖哩飯。小葉子將飯擺上桌子後,老女人就握住她的一隻手。“姑娘,你丟了東西嗎?”她說話時眼裡含著笑意。“我?”小葉子緊張起來。“我覺得你是丟了一樣東西,才這麼愁眉苦臉的。”“可我並沒有愁眉苦臉。”“那就好,那就好。”她放開她的手。小葉子侍候完彆的客人再回到這一桌時,兩位老人都不見了,椅子上放著一個漲鼓鼓的皮包。小葉子拿起皮包,很沉,裡麵好像裝的石頭。老板過來了,小葉子將皮包舉起來給他看。老板說:“你聽一聽。”小葉子就將耳朵貼到皮包上。她聽到了那種嘀嗒的響聲,很雜亂,像是裡麵有很多機械手表或小鐘。“你打開它嘛。”老板垂著眼又說。小葉子拉開拉鏈,看見裡麵全是普通的石頭。“那女人並不像病入膏肓的樣子。小葉子,你說呢?”“我也這樣覺得。她沒有病,她的病是妄想出來的。”“嗯,有沒有病很難界定。”老板將皮包收進去了。小葉子使勁回想,怎麼也想不出自己丟了什麼東西。她走到外麵,看著明晃晃的藍天發呆。有一位離去的客人的背影很像她的父親,像極了。她跑到他前麵,回頭一看,卻並不是。老板笑盈盈地看著她說:“那兩位又要開荒了,廣種薄收啊。”老板勸她回家一趟,小葉子同意了。好久以來,她第一次記起了那漏雨的宿舍樓,記起了父母之間無休無止的爭吵。曾經有段時間她想弄清這兩個孤兒是如何樣結合起來的,但她很快就放棄了這個企圖。現在她的生活態度已經改變了,她不再刻意去弄清什麼,而隻是保持警覺。小葉子走之前,老板找她談話。“小葉子,你的爹爹是什麼樣的人啊?”“他是我們家裡的小醜,不過他是個意誌堅強的人。我小的時候,老看見他在我們麵前演戲,他心裡很苦。”“你有這樣的爹爹,才會到河邊來定居的吧?”“嗯。”她想,最多在家裡呆一天就回來。她在離宿舍還有兩三裡路的地方碰見了爹爹。爹爹無所事事地坐在馬路治安員的遮陽傘下麵,他目光猶疑,額頭上添了皺紋。小葉子一時竟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喊他。“是小葉子啊。”老石一抬頭看見了女兒。“爹爹,爹爹!”“我好好的嘛。一起回家吧。”小葉子感到爹爹在為什麼事羞愧,他的樣子顯得很自卑,無論她問他關於家裡的什麼事,他都是一副難以啟齒的表情。他們一塊兒走著,爹爹好像故意落後一點,不願同她挨得太近,所以她和他說話就隻好扭過頭去,這使她很彆扭。快到家的時候,有很多人在路上跑動,其中一個人的公文包掉在地上了,老石撿起來交給他。小葉子問爹爹這些人為什麼要跑,老石回答說是因為內心有緊迫感,還說現在的人越來越神經過敏了。老石說著這些話就停住腳步,在路旁的野花叢中蹲下去了。他仔細地端詳著一朵小紅花,沉浸在回憶之中。小葉子也蹲下來了,她一下子就記起了從前的情景。那時她剛學會走路不久,爹爹將她放在野草野花裡頭,那些草同她一樣高,她必須踏倒它們才能邁步,她看不到前方的路,就哭了。“我也有緊迫感。”她說。“好。我家的小葉子成長了。”父女倆蹲在花叢中,兩顆心貼得很近很近。“你媽媽去花園做義工去了。”“是空中花園嗎?”“哈,你一下就猜中了,正是那裡。你瞧,這是刺玫瑰啊。”小葉子想,河邊也有玫瑰,更大,更美的。他們推開房門時,小葉子吃了一驚。桌上放著一個鏡框,裡麵是老人的畫像,框邊包著黑綢子。老石對小葉子說這是爺爺,前天去世的。“我沒有爺爺。”小葉子說。“當然有。要不我是從哪裡來的呢?”小葉子覺得爹爹說得有理,因為她被他說話的語氣迷住了。她走到窗前,凝視著遠方的雪山輪廓,開始想象她爺爺家裡的情形。從前她也知道自己有爺爺奶奶,可是他們一次也沒在她的生活裡出現過,她也就沒當回事。她常常在父母的爭吵聲中這樣想:她家裡一個親戚都沒有。真的,爹爹正是從雪山那邊的那個家走出來,來到小城,建起了這個破爛的、他自己的家啊。爺爺的家應該是建在樹林裡的木板房,沒有電燈也沒有自來水的那種。爺爺的工作是守山還是伐木?有什麼飛鳥撞到小葉子的臉上,然後掉在屋裡的地板上了。啊,綠色的長壽鳥,好像受了傷!他們兩人都蹲下來看鳥,鳥兒也看他們——它並不驚恐。“它傷在哪裡啊。”小葉子問。“傷在心裡。”老石找來一個大紙盒,他將鳥兒放進紙盒,將紙盒推到床底下的暗處。他一邊做這些一邊說:“它現在需要的隻是時間。”小葉子打量爹爹,覺得爹爹已經大變樣了。他剃著光頭,穿著一件灰不灰藍不藍的袍子,根本不像個要上班的人。還有他的目光,遠比從前逼人,好像他體內在發燒一樣。小葉子對爹爹的這種轉變有點害怕,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就走到廚房去做飯。她將菜一樣一樣拿出來,打好米,然後去清洗洗碗池。她朝洗碗池一看就愣住了——一隻很大的河蟹趴在裡頭。蟹微微動了一下,又不動了。老石過來了,老石拍拍小葉子的背,說:“它現在也需要時間。你彆忙了,我們去廢原叔叔那裡吃飯吧。”他們來到廢原店裡,發現店裡冷冷清清,廢原一個人坐在那裡下象棋。“石淼,石淼啊,他們都走了,我也心灰意懶了。我想要我大兒子來接這個店,我呢,到外麵去走走看看。”他們簡單地吃了冷麵,還有啤酒和花生米。吃飯時廢原問小葉子有沒有見過一個老女人,手上戴著一隻巨大的航海手表。小葉子說見過。“她欺騙了我們啊。”廢原麵如土色,拿筷子的手抖個不停。他索性放下筷子,站起身,開始在桌子與桌子的間隙裡來回踱步。小葉子覺得他心裡有什麼事要發作了,一直盯著他看。老石顯得很遲鈍,也可能他早就習慣了廢原這種情況,他在看窗外。小葉子順著爹爹的視線望出去,看見有兩個人站在外麵朝店裡窺探,她不由得有點驚訝。她聽到爹爹在低聲說話,聲音不太真實:“我們這裡是康複中心,也可說是中轉地。你廢原叔想不通這事。”小葉子就想,廢原叔一定是因為留不住某些東西而覺得沮喪吧。以前她來店裡時,這裡鬨哄哄的,廢原叔的情緒總是很高,現在卻變成了這樣。廚房裡發出很大的響動,廢原解釋說是老鼠,還說他是有意放任那些老鼠,“要不就太冷清了。”廢原又問小葉子有沒有見過海輪駛進那條河裡。“沒有。不太可能吧,那麼小的河。”廢原說這種事是有可能的,隻不過人們沒有注意到而已。小葉子從他肩頭望出去,看見外麵那兩個人伏在玻璃窗上,踮起腳朝裡看。老石看著外麵那兩個人,臉上浮出笑意,後來他真的笑起來,笑得都噴飯了。笑完之後他說:“我早說了,這裡就是康複中心。廢原,你讓我來接手這個店吧。”“好。”廢原機械地回答。吃完飯,老石就帶著小葉子告彆廢原。他顯得很慌亂,很窘,不斷地說:“小葉子這麼快就走啊,叔叔沒給你做好吃的,失職了啊。你看我有多麼潦倒,我這一生……”他用拳頭打自己的前額。小葉子看見外麵那兩個人離開了。那條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出奇的安靜。小葉子記得從前並不是這樣的,那時來吃羊肉串的人每天都有好幾百。老石邊走邊說:“康複中心是一個黑洞。”一股怪風將他的袍子吹得揚起來,他後退了兩步。小葉子站在原地想了想,臨時決定馬上同爹爹分手。老石拍了拍袍子上的灰,眼睛看著地上,對她說道:“如今你在這邊也好,在那邊也好,都是一樣了。我會告訴你媽的。”麻哥兒來到了邊境線上。這裡他以前來過一次,現在還依稀記得。長長的邊境線上沒有巡邏兵,卻有一個村子。這是一個很不景氣的村子,十來棟土磚房屋東倒西歪,門口閃亮著汙水形成的水窪,幾個小孩拿著竹竿在那裡打水。邊境線的那一邊是大片的沙漠,麻哥兒必須繞著沙漠的外圍走。天快黑了,他必須在村子裡麵借宿。那些小孩看見了他,就叫起來:“麻哥兒!麻哥兒!”麻哥兒吃了一驚,因為他是兩年前來的,他們還記得他!他打量了一下那些房屋,選了一棟看上去像樣一點的去敲門。他敲了好一陣屋裡都沒有反應。後來一個小孩湊過來了,告訴他說:“這屋裡啊,沒有人的。”說著他就將門推開了。麻哥兒一個人進到屋裡,將裡麵的三間房都看了一遍,屋裡的陳設同一般農村家庭一樣簡陋,每間房裡都有一個巨大的地灶,是用來冬天取暖的。地灶的旁邊就是床,又窄又小的木床,勉強能睡下一個人。房裡采光很差。麻哥兒累壞了,放下行李就在床上躺下來,衣服也沒脫就打起了鼾。不知睡了多久,聽見有人進來了。那人劃了三根火柴才將油燈點上放在桌子上,可他自己坐在暗處,看不見他的臉。麻哥兒聽見他在說:“有家不能歸啊。”麻哥兒坐起來,對他說:“對不起啊,我進來了,我是來借宿的。我要到荷蘭去。”“荷蘭嗎?好!這裡人人都要到荷蘭去,可是他們走不了啊。”他貓著腰在暗處走動,像是在找什麼東西。麻哥兒正在揣測他找什麼東西,沒想到他打開衣櫥,鑽進下麵那一層,然後關上了門。麻哥兒舉著油燈來到廚房,看見鍋裡有一些土豆,大概是那人煮的。他一邊吃土豆一邊思考。從小小的窗戶望出去,看見有幾個人舉著鬆明火把在走動。在這寂靜的夜裡,麻哥兒一下子聽到了海濤聲。可是海並不在附近,附近是沙漠,他記得很清楚。當他走到屋子外麵時,海濤聲就更清晰了,多麼奇怪啊!他迎著那三個舉著火把的人走去,那些人看見他就站住了。“你要出海嗎?請從右邊繞過去。”他們當中的一個說。“難道海在這裡嗎?我從前不知道。是的,我要出海。”他回到房子裡麵去拿行李,那三個人也跟了進來。麻哥兒聽見這幾個漢子稱房主人為“老邵”,他們在議論他,說他是老狐狸。“上一次海嘯發生時,他也是將自己鎖在木櫥裡頭,將腦袋從木櫥背後的洞裡伸出來。結果他漂到了岸邊。他的衣櫥是特製的。”麻哥兒就問他們,這個老邵,每天都是這樣睡覺的嗎?“是啊。他是個很有毅力的人,常說自己不願糊裡糊塗地喪命。”他們走出房子時,聽到身後的房裡一陣亂響。麻哥兒聽他們說這是老邵在同蛇搏鬥,通常他至少要在衣櫥裡頭放兩條毒蛇。“為了保持一種激情。”那個年長的人這樣說,“要知道海可是喜怒無常的。”麻哥兒暗想,他們是在送自己出海嗎?他們往右邊走了一段,海濤的聲音就離得遠了,這三個人的沉默令麻哥兒感到毛骨悚然。他們手裡的鬆明已經滅了,麻哥兒覺得自己正在朝地獄裡走。前方好像是一個深坑,又好像是懸崖。他不甘心,他要發出自己的聲音。“我是要去荷蘭的。我的養母還在那邊。那條街上有一個製水果糖的作坊,生產手工水果糖就像變魔術。”他說了這些之後,那三個人就停下來了。麻哥兒有種末日來臨的感覺——他們會不會馬上動手呢?過了好一會,那位年長的才開口:“嗯,小夥子,你到邊境線了。”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跳下去,發出慘烈的叫聲。麻哥兒腿發軟,就坐下去了。他想,老邵是多麼有智慧的人啊!這時海濤聲又近了,在深坑或懸崖的下麵拍擊著石壁。他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自己所處的,是最安全的地方啊。他努力回憶自己先前來此地時的情景,但那回憶化為了空白。有一個人提著馬燈在晃來晃去的,他慢慢地朝麻哥兒這邊過來了。他走到麻哥兒麵前,將馬燈掛在小樹上,也坐了下來。麻哥兒以為他要同自己談話,可是他一言不發。坐累了,麻哥兒站起來伸伸懶腰,那個人也站起來伸懶腰。“老鄉,前麵是海嗎?”麻哥兒指著黑糊糊的深坑問他。“哪裡是什麼海,一條小河罷了。來,你同我從橋上過河吧。”他說著就取下馬燈提著,抓住麻哥兒的手臂將他往那深坑裡推。麻哥兒竟沒有掙紮,他同那人一起一腳朝著虛空踏下去。他踩在木頭上麵了,果然是一座橋,馬燈照著橋麵,橋窄窄的,麻哥兒在前,那人在後。這時那人才自我介紹說他就是老邵,剛才麻哥兒到過他家了。“誰到過我家裡,誰就是我的親戚。”他這樣說。當他們走在橋上時,麻哥兒就聽不到海濤聲了。那橋很長,走了好久也沒走到頭。麻哥兒想,一條小河怎麼會架一座這麼長的橋呢?這時老邵要他停下來,麻哥兒問他為什麼停,他說不為什麼,就為這沁人心脾的河風。於是他倆就在橋上坐下來了。麻哥兒朝下看,還是怎麼也看不到河水。他也聽不到水響。這是條什麼樣的河啊?老邵勸他不要張望了,還說“這裡已經是荷蘭境內,你還要找什麼東西呢?不要不知足啊。”於是麻哥兒就縮回脖子,靜下心來想荷蘭的事。有一個人從橋的對麵往這邊走,也是提著馬燈。但是麻哥兒等了又等,那人還是沒有到麵前。他問老邵這是怎麼回事,老邵就責備他說他不該將荷蘭的事都忘光了,因為在荷蘭,事情就是這樣的嘛。麻哥兒又問,如果那人花整整一夜時間會不會走到他們麵前?老邵冷笑一聲,說:“天一亮他就消失了,橋麵上隻留下一隻馬燈的燈罩。”老邵稱麻哥兒為“表弟”,還說:“你的養母就是我的養母,我能理解你的困惑。”接著他又舉起那盞馬燈,問麻哥兒看到馬燈想起些什麼沒有。麻哥兒說想起了很多事,隻是說不出來。老邵馬上接口說:“是啊,今生情末了。”麻哥兒覺得這句話很彆扭,就問老邵對他有什麼看法。“我是來監視你的。這裡可是國境線以外。”他說,“說到看法嘛,我對你的看法很好,人一到了荷蘭,就都變得很好了。”過了一會兒他就建議麻哥兒回他家去。因為“荷蘭這種地方不是可以久呆的”。於是兩人往回走。走到村子邊上,麻哥兒看見很多拿著鬆明火把的人,老邵告訴他這些都是村裡的人。“邊境線上徹夜不眠啊。”他說。麻哥兒聽見呻吟聲從四麵八方傳來,回頭一望,老邵已經不見了。他朝左邊的一個亮點走過去,看見那人捂著胸口在一棵樹下大聲哼哼,還扯自己的頭發。麻哥兒看不下去,就想走開,那人卻說話了。“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你看不慣就走開,你既然這樣,就不要來!”麻哥兒隻好站住不動。那人發出更大的呻吟,還扔了鬆明,在地上打滾。麻哥兒看見離得不遠的草叢中還有另外一個人也在打滾。在呻吟聲中,麻哥兒覺得自己的頭也痛起來了,而且越來越痛,於是他也抱著頭打起滾來。滾了幾下,聽見那人在他上麵說話。“這就對了。如今這樣的時代,就要注意風從哪邊刮來。”麻哥兒痛得要發瘋了,他猛地躍起,一邊敲打自己的頭部一邊往老邵家跑。老邵正站在房裡,他的力氣大得驚人,一把抓住麻哥兒,將他塞到那張衣櫥下麵那一格,然後將衣櫥從外麵鎖上了。這一擠一壓,麻哥兒覺得自己要死了。可是突然,他的腦袋伸出去了。原來是衣櫥的背板上有一個大洞。麻哥兒開始大口喘粗氣,他的頭痛減輕了好多。他聽見老邵還在房裡,就大聲問他海嘯什麼時候來。老邵說這就是海嘯,發生在地底下,所以大家才會頭痛。還說麻哥兒來得不巧,現在正是海嘯發生的季節。麻哥兒的大腿上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他馬上記起來了,是那條蛇。他在傷口的微痛中昏過去,看見小葉子笑盈盈地朝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