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又將嬰兒向空中舉了三次,女嬰咧開嘴笑出了聲。一大早啟明就看到嬰兒被放在草地上。他將她抱起來時,發現繈褓都已經弄濕了,不知道是嬰兒的尿還是地上的露水弄的。啟明在心裡埋怨著年思,一點也想不通女人怎麼會這麼狠心。然而一抬頭,竟看見她抱頭在小徑上踱步呢。她那種樣子痛苦不堪。“寶寶叫什麼名字啊?”“六瑾。”“哈,美!讓人想起小石城。年老師,她濕了呢。”“我知道,我知道!啊,我的頭要裂開了,我會不會死?”她一邊說話一邊徑自走開了。啟明隻好自己抱著小孩。後來,他將嬰兒送到他們家去了。胡閃開了門,很吃驚的樣子。“啊,老啟老啟,我多麼感激你啊。是她將她扔了嗎?她終於將她扔了!剛才我就不放心,正準備去找她們呢。”他手忙腳亂地給嬰兒換繈褓。那嬰兒也怪,乖乖地一聲不吭。啟明走出那棟樓時,被一股陰風刮得身子斜向了一邊,接著他就聽到了嬰兒嘹亮的哭聲。哭聲那麼有力,像是個大孩子。在嬰兒的哭聲中,啟明眼前出現了雪山,還有同姑娘蹲在樹下的雪豹。那姑娘的麵容看不清楚,頭發是黑的。啟明這個時候還沒料到,這個女嬰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會令他魂牽夢縈。往回走的時候,他感到自己有點失魂落魄。遠遠地,他看見年思了。年思正在和院長說話,很高興的樣子。她是病好了還是根本沒病?她將嬰兒丟給他,居然一點愧疚都沒有。或許她對他啟明極其信任?啟明繞了個彎,避開她倆,他今天的工作很多,可是嬰兒的事把他心裡攪得很亂。由於一連好幾次這類事發生,啟明對這嬰兒已經產生出了一種近於父愛的感情,他還注意到,年思一和嬰兒在一起就特彆苦惱。她心裡一定有什麼疙瘩解不開,要不這麼好看又健康的嬰兒誰不喜歡啊。啟明有點遺憾,這麼溫暖的一個女人卻不愛孩子。然而啟明清理垃圾的時候又聽到了年思在講話,她和院長站在花園中間的小亭子裡。似乎是,院長慫恿她去上班,她還沒拿定主意。“我生她的時候看見了那座花園,榕樹離得很近,我一伸手就抓住了那些氣根。我覺得我會害死這個孩子,可是一離開她,我的腳又發軟。”“你需要工作。寶貝,你需要的隻是工作。然後一切都會好。”院長像母親一樣撫著年思瘦瘦的肩頭。她倆說話的聲音都很高,所以啟明聽得清清楚楚。他還看到一隻極其豔麗的長尾鳥落在小亭子的欄杆上。那鳥一點都不怕她們。在招待所住了這麼久,啟明還從來沒見過這麼美麗的鳥兒呢,也許是從雪山飛來的。年思也很美啊,不過她的美同他的心上人完全不同,她的美是有氣味的,而啟明的心上人呢,隻有色彩和形體,像牆上的畫。啟明一邊勞動一邊聽她們說話。最後,年思終於同意了去上班。院長說,上班的地方離得遠,她就用不著天天回家了,一星期回家一次就行了。她倆相擁著走出亭子,啟明注意到年思在哭。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年思說的。“她是我從家鄉帶來的一縷青煙。”啟明心裡想,她竟這樣看待自己的女兒,真可怕。這麼說,她是從嬰兒身上看到了從前的自己,難道她真的要脫胎換骨?花園收拾完了,他準備去弄後院的下水道,那裡有一處被落葉堵住了。他拿著工具去乾活時,幽靈一樣的周小貴提著一個紙袋過來了,她邊走邊東張西望。到了啟明身邊,她用力拖了他一把,讓他同她一塊在灌木那裡蹲下。啟明很不高興。她打開紙袋,托出裡麵的小紙盒,告訴啟明說那紙盒裡是她的狗,她要將它埋在花園裡。她還說這種事不能讓院裡的人知道。“知道了我就沒命了。”她一邊用小鐵耙子刨坑一邊說。“有這麼嚴重嗎?您怎麼不避開我呢?”“老啟啊,誰又能避得開你?你是這塊地方的鷹啊。”她將小紙盒放進坑,輕輕地哭了一陣,就用泥土蓋上了。啟明覺得,她的魂魄也隨著寵物鑽進泥土中去了。“周老師,您可要保重身體啊。”啟明皺起眉頭看著這瘦骨伶仃的女人。“我的身體並不重要。老啟啊,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的居住空間變得越來越小,小得連放一口棺材都放不下了,你怎麼辦?”“怎麼回事呢,您?”啟明茫然。“我是說那嬰兒啊。她日日夜夜啼哭,我家周小裡一個星期沒下床了,這次發病特彆厲害。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嬰兒?就在周小裡發病時,小狗死了。小狗很害怕那嬰兒,我看得出來。”“啊,嬰兒,那是個非常可愛的嬰兒。”啟明看見周小裡進了招待所的大門,男人一臉蒼白,頭發蓬亂,衣服好像也掛破了。他也東張西望的。啟明回頭一看,周小貴將挖開的泥土複原得絲毫不留痕跡。啟明還在仔細辨認,周小裡已經到了他麵前。“老啟,你看今夜會不會有暴風雪啊?”周小裡往地下一坐,好像再也走不動了。他還用一隻手捂著左邊的胸口。他說他要躺在這裡吹一吹雪山的風,他說這話時目光暗淡,像患了絕症的人。然後他就躺下去了,可卻是麵朝下躺著,臉貼著草地。啟明問他要不要幫助,他說不用。他又說:“我在聽狗叫呢。”啟明因為還有很多工作,就離開他去招待所了。周小裡吹了好久的風還不想起來,可是一大群烏鴉來了,跳來跳去的,還在他腦袋旁邊拉了一攤屎,將草地弄得亂糟糟的。和烏鴉到來的同時,一個參觀團也來了。他聽到有老太太和老大爺朝他走來,口裡發出詫異的叫聲。他知道自己趴在地上引起了誤會,連忙坐了起來。他們都在問“要不要幫忙”。周小裡疲倦地搖頭,他們還是纏著他問了又問。最後,他不耐煩了,衝動地破口而出:“那花園沉到地底去了,隻能聽,不能看!”“什麼?隻能聽?那我們看不到了嗎?”“我們白來了一趟嗎?”“明明寫的‘空中花園’嘛……”那些老人們都在七嘴八舌地發問,卻沒人回答他們。後來他們又從包裡掏出麵包來吃,一邊吃一邊抱怨不該來,吃完後紛紛將包麵包的紙扔到周小裡身上。周小裡站起身來想離開,他們又拉住他,問他花園到底在哪裡,要他說出來再走。被他們這樣一推一拉,周小裡身上冒出冷汗,眼睛都快看不見東西了。他虛弱地說:“我會發病的。”他們異口同聲地問:“會嗎?”他們當中有個人說他看見空中花園了,於是老頭老太太都扔下小裡往那人指示的方向走。現在小裡真的看不見東西了,他蹲了下來,用手臂撐住身體。一會兒他就聽到胡閃在說話,還有嬰兒的哭聲。他就是為了躲避那嬰兒才到花園裡來的嘛。他還聽見老頭老太們都圍著胡閃和嬰兒,嘖嘖地稱讚著。他們說出這樣一些詞:玫瑰花,檸檬,金桔,夜來香,榴蓮,銀杏等等。周小裡想,表麵上他們是在用這些詞形容嬰兒,但實際上心裡到底想的什麼呢?莫非他們在把女嬰當作空中花園?他開始回想他在家裡時,胡閃的嬰兒給他帶來的精神上的折磨。剛回憶了一會,就感到病好多了,眼睛也看得見了。他看到那一群人走到大門外去了,當他回轉身時,他的額頭便碰到了榕樹的氣根,他用手擋了一下。空中蕩漾著植物的異香,他一下子就有精神了。那個亭子就在榕樹後麵,有人站在亭子裡向外張望。“老啟!”他拚儘全力喊道。但是他一點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反而隻聽到那嬰兒的哭聲。他又打手勢,老啟卻背轉身去了。再一看,那小小的亭子好像懸空了。他又發現自己看不見腳下的草地了,雖然他走動幾步,還是可以感到自己在踩著地麵。他決心走到樓裡麵去同老啟會麵,將一些事問清楚一下。當他朝那個方向走時,招待所的小樓就朝後退縮了。他停下來,左右環顧,可是周圍白茫茫的,自己好像站在了虛空之中。有一種奇怪的鳥,發出的聲音就好像鑽子一樣紮人,小裡死死捂上自己的耳朵還是聽得見。啟明站在招待所會議廳的窗前對周小貴說:“您看,您丈夫還是很有精神的嘛。”在那下麵,小裡站在灌木叢中,似乎在傻笑。他站的地方正是小貴埋狗的地方。小貴緊張地盯著丈夫,回答啟明說:“他的精神很不穩定。”她的話音一落,就有一隻壁虎出現在窗台上。周小貴尖叫起來,她感覺自己右手的虎口被蛇咬了一口。但她定睛一看,又沒有發現蛇,隻有那隻壁虎,壁虎離她有兩尺遠呢。“周老師,您不舒服嗎?”啟明問,他也看見了壁虎。“我覺得我丈夫走投無路了。啟師傅,你覺得呢?”“我看您過慮了,您丈夫不會走投無路的。邊疆多麼遼闊。您聽,長壽鳥,一隻,兩隻!哈,小裡老師也聽到了!”周小貴也看見了那兩隻灰綠色的小個子鳥兒,她還是第一次聽見這種鳥被稱為“長壽鳥”呢!她覺得啟明很風趣。她想,她和小裡戴了這麼久的白花,小狗終於死了。如果小狗是一隻長壽狗,情形又會如何呢?“城裡很多長壽的東西,對嗎?”“是啊。所以您不用擔心小裡老師,他的壽還遠遠未到呢。我聽到小裡老師在輕輕地哭,是因為歡喜。”遠方傳來隆隆的炮聲,是有人在雪山那邊放炮。小貴傷感地說:“他們要開發雪山。這一來,我夜裡就沒處可躲了。”年思已經在辦公室裡坐了三天了,就隻是看看資料,因為院裡沒給她安排具體的工作。她的辦公室位於二樓,從窗口望出去是圍牆外麵的那個亂崗,亂崗上有一叢一叢的蒿草,一種不知名的黑色小鳥在草裡跳進跳出的,發出尖利的叫聲,像水泥地上砸碎了瓷盤一樣。有時也有一兩個人從崗上經過,是拾荒的。如果是太陽落山的時刻,拾荒者就變得腳步匆匆,驚慌失措,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儘頭。年思聽隔壁科室的人說這個亂崗有個名字:鬼門關。她回想自己和胡閃在這裡迷路的事,至今仍覺得很怪異。當時她的確看見了設計院,但她一點都不認為那是設計院,她還以為是一些廢棄的民房呢。那天傍晚,在夕陽中,這些房子顯得特彆破舊,年思看了心中就生出恐懼,所以她才沒對胡閃提起。現在時刻對著這個亂崗,年思心潮起伏,一些奇怪的念頭先後冒了出來。首先是院長,年思覺得自己來小石城之前曾一度同院長很熟,隻不過後來忘了這事而已。也許她曾在學校做過她的老師,也許她是自己某個同事的母親。她認定她和她之間從前有過一段相處的時光。年思為自己的徹底遺忘感到沮喪。當黃昏降臨,那些黑色小鳥全部回到亂崗上的草叢裡時,這種感覺就特彆強烈。她分明看見了自己人生中那一段一段的空白,那些空白都是由最不可思議的事演化而來的。接著是她的寶貝女兒六瑾,她之所以逃避六瑾,將她扔給胡閃,自己躲到這裡來,除了受不了嬰兒的哭聲以外,還因為嬰兒的目光。她的女兒確實不太像一個嬰兒,那麼小,就有那麼明亮的目光。年思是煙城長大的,習慣了人們那種朦朧的眼神。所以當她同女兒對視之際,她就感到體內全部空掉了,似乎要發狂。女兒的哭鬨也有點奇怪,好像不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哭的節奏裡頭有種示威的味道。胡閃總是耐心耐煩地伺候女兒,從不違背小家夥的意誌,在房裡奔過來奔過去的,這一點也使得年思對他有所不滿。不滿上漲到一定的時候,年思就會故意將女兒抱出去,放在地上。女兒靈得很,開始還哭,後來隻要一接觸地麵就安靜了。年思發現她那雙大眼睛甚至能追隨天上的鳥兒了,真是個早熟的嬰兒啊。坐在辦公室裡想念女兒之際,她一下子感到這個嬰兒是一個深淵,一塊沼澤,她自己正在一步步陷進去,每陷進去一點,就有滅頂之災的預感。她給女兒取了這麼好聽的名字,是不是想壓壓邪氣呢?她對丈夫也有奇怪的感覺。先前在煙城時,她同他離得很近,思想上有頻繁的接觸。來這裡的第一天,就是在這個亂崗上,她感到丈夫的思維正在變得遲鈍,他好像長出了一層殼,將自己包裹起來了。當瘋子將他倆扔在亂崗上時,她蹲在地上歎氣,並不是因為懊悔來這裡,隻是因為心裡湧出的那種孤獨感。而胡閃,以為是前者。她也知道胡閃的思維並沒有停滯,隻是她自己觸不到他的底蘊了而已。此刻,她看見這些黑色小鳥從亂草叢中飛出,沒入雲層中不見蹤影,她心裡很惆悵,對一件事很拿不定主意——丟下還是嬰兒的女兒,究竟會不會有報應?她又安慰自己,反正還有胡閃,他們父女倆維係著她同女兒的間接關係。在這個透明的城市裡,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最好是間接的。想到這裡,年思無意中一仰頭,看見了靠近天花板處的大壁虎。這裡的壁虎真大!看來它一動不動地停留在那裡有幾個小時了。“年老師,下班時間到了。”是黑人在說話,他還笑了一笑,露出閃閃發亮的牙齒。年思剛來時被他嚇了一跳,因為她萬萬沒想到設計院裡會有非洲的黑人,而且說著她自己的語言。黑人的名字叫櫻,清瘦的身材,英俊的麵貌,大約三十歲左右。他每天來年思的辦公室好幾次,像一個報時的人。一會兒說,“離下班還差1小時15分。”一會兒又說:“你看,多麼快,我們工作兩小時了。”年思感到很難弄清他這樣做的真實意圖。一次年思到了他的辦公室,她看見空中有好多繩子係著的骷髏,一律從天花板上吊下來。櫻拉上了窗簾,房裡暗暗的,有點恐怖。他正就著一盞台燈的微弱光線繪圖。他的麵相有點凶,像一隻黑豹,可是他一抬頭看見年思就笑開了,和善而親切。食堂離辦公的地方還有一段路,他倆一塊走在小路上。櫻老是彎下腰去采野花。他告訴年思說,他在8歲前一直住在非洲,在好幾個國家裡流浪。是院長的父親收養了他,還將他帶到了這裡,可惜老人很快就去世了。“一來到小石城我就對學習產生了狂熱的興趣,我學啊,學啊,就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誰會想到我先前是個流浪兒呢?”櫻還說,每天夜裡是他最難熬的時光。他覺得自己那黑黑的身體完全消失了,然而還可以聽到非洲古老大地上的鼓聲不斷傳來。時常,他出門來到曠野裡,像野獸一樣麵朝月亮叫那麼四五聲。“你的名字是誰取的啊?”年思問。“是老人家。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很美,是嗎?”“嗯。我在設想身體消失的感覺呢。”年思睡在辦公室旁邊的小房間裡。她開始失眠了。她走到燈光微弱的過道裡,聽到辦公室裡都在發出“哢嚓哢嚓”的響聲。她將耳朵貼到那些緊閉的房門上頭聽了聽,覺得很像骷髏相碰發出的響聲。她隻去過黑人的辦公室,難道每個辦公室裡麵都懸掛著骷髏?有小動物在抓她的腳背,她低頭一看,是一隻煙色小貓。她將貓兒抱起來,貓兒就響亮地叫了一聲。那叫聲像極了她的女兒。她連忙將它放走了,心裡怦怦直跳。她想起了院長的叮囑:“不要走出屋子。”這種夜裡,她感到建在亂崗上的設計院就像一個大墓穴。她甚至發現了一些老鼠,老鼠們的口裡都叼著肉類一樣的東西,沿牆根很快地跑過。她回到房裡,剛一坐下就又聽到女兒的哭叫。啊,原來是另外一隻小貓,黑色的,朝她張開血紅的嘴。年思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她用顫抖的手推開房門,放走了那隻小貓。在設計院做的夢特彆深沉,人就像在通往地心的岩洞裡行走,而且那種行走是無法返回出發地的。時常走著走著,年思就會停下來想一想:她的一意孤行就是為了深入到這種地方來嗎?岩洞裡沒有小動物,她連自己的腳步聲都聽不到,然而遠方卻有朦朦朧朧的光。光斑一共有三個,忽上忽下的,像在跳舞。往前走的時候,她心裡有種暢快——啊,終於擺脫了!終於擺脫了!一天下午,她站在崗子上吹風,忽然發現胡閃立在遠處的一蓬茅草裡頭,懷裡抱著六瑾。六瑾一下子長大了很多,還紮著小辮呢。他為什麼不過來呢?她迎著他們跑過去,她跑的時候,風就吹得緊了。“年思年思,你不要過來,寶寶會哭!”胡閃衝她大喊。緊接著,尖利的哭聲就響起來,年思的腿像被打斷了一樣,她跪到了地上。然後,她眼看著胡閃離開了。自從年思將寶寶拋下不管,胡閃獨自承擔哺育的重任以來,他的生活節奏全部改變了。除了每天出去買東西時將女兒交給周小貴照看片刻,其他時候他寸步不離地守著她。他發現周小貴其實很害怕嬰兒,就好像嬰兒不是嬰兒,而是咬人的小獸一樣。可是胡閃管不了那麼多了,他將女兒往小貴身旁的坐欄裡一放,自己就趕緊跑下樓。他買東西時忐忑不安,老擔心性格陰沉的小貴要虐待女兒。還好,並未發生那種事。但是小貴絕對不願抱一抱他女兒。六瑾以驚人的速度生長著,才三個月,她就和大人一樣吃東西了。胡閃將肉和蔬菜剁成碎末,煮在稀飯裡頭喂她。她吃得很歡,食量也很大。女兒很少睡覺,所以他就總是在忙。他同她幾乎是同時入夢同時醒來。漸漸地,女兒哭得少了,胡閃心裡也不像從前那麼發緊了。但他同這雙過分清徹的眼睛對視之際仍然是緊張的,那目光裡頭有種責備的意味。有一天早上兩人醒來,六瑾指著拉上的窗簾一聲接一聲地尖叫,像個大孩子一樣。胡閃走過去拉開簾子,看見外麵天地都在旋轉,他都差點暈倒了。他無法看清女兒身上儲存的記憶,他想冷靜地觀察,可是做不到,他的生活變得昏昏噩噩一團糟。有一天,他將自己的臉貼著女兒的臉,對她講起了自己的經曆。當他講述的時候,女兒也在咿咿呀呀地附和,也許不是附和,是她也在講。胡閃不是用的一般的講故事的語氣,而是用另一個人的語氣來講他自己的事,那個人是一個虛幻飄渺的少年人,喜歡坐在屋頂放鴿子。風又在擊打著天窗的玻璃,他用尖細的聲音說呀說的,女兒也說呀說的,這幾個聲音彙合到一起就有點像催眠曲了。但女兒總是那麼亢奮,大概誰也無法對她進行催眠。胡閃想,也許年思孕育寶寶好多年了,也許他們還在煙城時就有了她呢。她完全不像一般的寶寶,她甚至還會講述,要是他聽得懂女兒的講述就好了,那樣的話,他看她的眼睛時就不會緊張了。胡閃在自己的故事裡將自己變成少年人之後,就感到一些結解開了。他的生活又有了盼頭。他還看到了同女兒溝通的可能性。他的手腳變得麻利起來,他快快安頓好家務,將六瑾的小身體洗得清清爽爽,就來繼續講他的故事了。嬰兒現在有了快樂時光。隻要胡閃彎下腰,做出要抱她講故事的樣子,她就在搖籃裡歡快地踢起小腳來。父女倆就這樣臉貼著臉地咕嚕個不停。從嬰兒口中吐出的仍然是一些音節,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有魅力了。這些斷斷續續的音節刺激著胡閃的思維,胡閃覺得自己漸漸控製不了自己的故事了——故事裡頭的空白場景越來越多了。他也迷上了這種新奇的講述,這些充滿了空白的,既簡約、又有點難解的故事。在以前,他還從來不知道自己會這樣來講故事呢。所以後來,即使是繁瑣的家務纏身,他仍然可以邊乾活邊回味。並由此生出快樂的心情來。他終於體會到女兒是他的無價之寶。當然他也知道,女兒終究會長大,會獲取自己的語言,到了那個時候,他同她的溝通會是什麼樣子呢?胡閃要清理搖籃,就將嬰兒放到了床上。過了一會兒,他就聽到她在床上用力踢,口裡喊道,“巴古!巴古……”胡閃回頭一看,看見天窗不知什麼時候敞開了,藍天裡儘是鳥的影子。他也激動起來,因為他從未見過這種景象!他又跑到窗前,發現無數鳥兒已經將整個天窗都遮暗了。房裡彌漫著鳥的氣味,女兒更不安了,踢個不停,小臉都漲紅了。胡閃將她抱起來,用自己的臉貼著她的臉,忽然聽到她清晰地說:“媽媽。”這時胡閃才記起,年思已經離開十天了。他有點傷感,同時他也有點明白了,年思留下的不是女兒,是她自己,一個過去的她自己。而他,正通過哺育進入妻子過去的曆史。天上的鳥兒慢慢散開了,嬰兒安靜下來,瞪著那雙嚴肅的大眼睛。“胡老師,我見過年老師了,她向您問好。”小裡在門口注視著他。“啊,她好嗎?”“看上去氣色不錯。她說她不能出設計院的大門。要是我啊……”胡閃想,他要說什麼呢?這個小裡,他的日子多麼難熬啊,他怎能將自己比年思呢?年思是很健康的,隻不過有點神經質。雖然胡閃這樣看他,小裡一點都沒覺察的樣子。他觀察了一會兒天窗外的天空,對胡閃說:“這些全是留鳥,鳥巢都在河邊的胡楊林裡。它們的集結是有規律的,那種莫名的衝動。我睡不著的時候,就來設想它們的生活習性,在腦子裡繪出一幅幅畫。那崗子上也有很多鳥,不過是另外一種,黑色的,大概年老師天天看見它們。我們小石城的鳥兒很多,這是好事還是壞事?”胡閃感到小裡的精神好起來了,他一下子說了這麼多。難道這同他們的寵物狗死了有關?小狗同這個家庭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呢?嬰兒踢了踢他的胸口,又說:“巴古。”“您的女兒能說話了,誰會料得到啊?她現在真乖,她適應了我們這裡了。胡老師,我等會兒要去設計院那邊,您有什麼話要帶給年老師嗎?”“您就告訴她我們很好,讓她保重自己。”胡閃說這話時又被踢了一腳,女兒似乎在給他信心,在讚賞他的舉動。也許竟是年思在讚賞自己?胡閃想到這裡臉上便容光煥發起來。他再次拉開窗簾時,看見了明淨的藍天,鳥兒們無影無蹤了。如果不是房裡滯留了它們的氣味,這事就被忘卻了。東頭房間裡,傳來小裡引吭高歌的聲音,這個人有多麼奇怪啊。胡閃記起了在他家看見熱帶花園的事。從昨夜開始,胡閃就有種自己住在世界中心的感覺,現在這種感覺更強烈了。難道一切事物竟是圍繞著自己發生的?“胡閃”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模模糊糊聽見小裡歌聲裡提到烏龜,胡閃又震動了一下。他覺得住在小石城的人實在是有太多的共同之處,經常,大家心裡都懷著類似的念頭。在胡閃視野的儘頭,有一些隱隱約約的輪廓,也許那是雪山?那山,在白天裡他總聽人說起,也總是隔得遠遠地觀望過,但一次也沒去過。那是一個他完全不了解的所在,或許會同他女兒的人生發生關係?在小裡的歌聲裡,烏龜死掉了,胡閃高昂的情緒隨之平息下來。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年思站在那座鐵橋上設想過他們的未來,那時的生活是很簡單的,所有的計劃都是從眼前出發。雖然當時對眼前的狀況也大為不滿,可是籠罩在那重重煙霧中,事物的輪廓便柔和了好多。那煙,造成了多少假象啊。當然,年思也不可能一開始就是清晰的。“我心裡有些往事的疙瘩沒解開。”年思常說這句話。現在,他聽見女兒在懷裡嘰哩咕嚕的,便有些明白了年思那句話的意思。他說:“那個人一推開窗啊,煙就湧進了房裡。他呢,他聽到下麵的人都在跑啊,喊啊……他住的這棟樓在搖晃。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嘿,還就有。寶貝,這一下他可頭暈了,他想起了鐵橋,一想,又暈得更利害了。”他說了後堵塞的內心就通暢起來。女兒則一直在說一個單音節:“撲,撲,撲……”他抱著女兒去過設計院外麵的山崗,是老啟踩三輪車送他們去的。一路上,女兒的沉默甚至使得他害怕起來,想要打道回府了。他注意到連她的目光都變得遲鈍了,不再像大孩子的目光,似乎退回了嬰兒的狀態。難道她知道這是要去見媽媽?他不知道年思在哪棟辦公樓,他站在亂崗上猶豫不決。老啟走過來告訴他,應該是第三棟。“您到這裡來,她會傷心的。”老啟又說。老啟一路上沉默不語,現在居然說出這種話來。胡閃開始後悔了,他對老啟說他要回去了。老啟微微笑著,請他上車,正在這時,一個拾荒的老女人朝胡閃衝過來,手中揮舞著一根樹枝,口裡喊著口號。胡閃連忙躲避,女人衝過去了。胡閃聽到老啟在他旁邊說:“我看見年思了。”胡閃問他年思在哪裡,老啟回答說他也說不清楚在哪裡,反正他看見了,這亂崗上的事就這樣。傍晚時分胡閃抱著女兒百感交集地回到了家中。他打定主意不再去年思工作的地方了。在回家的路上,老啟也告訴他說,這種安排大概是院長的意誌。他還說,院長總是為大家好的,這世上沒有比院長更關心彆人的人了,所以對於她的安排,隻要服從就可以了。日子長了,總會嘗到甜頭。胡閃聽他這樣一說,就回憶起院長初次在他和年思麵前談及老啟時的情景,當時院長稱他為“失戀的清潔工”。於是他也深感院長妙不可言。他去市場買麵條時,看見了狼,千真萬確。那匹狼很大,差不多有一匹矮種馬那麼大,就呆在那些大白菜旁邊。人們從那裡走過,沒有誰特彆注意它,好像將它當作一幅畫一樣。它當然不是畫,它的頭部不時轉動,它傲視全場。它還不時張開大口,露出獠牙呢。難道是一隻被馴化了的狼?胡閃還從未見過、聽說過狼可以被馴化呢。胡閃不敢盯著那隻狼看,擔心萬一被它覺察到。他繞到賣百貨的那邊去,那裡有個出口。有個老女人一直同他並排走,這時對他說起話來。“狼在春天裡就來過幾次了,可像這樣蹲在市場還是第一回呢。”“你們都不怕麼?”胡閃問道。“怎麼會不怕。有些事,怕是沒有用的,人人都明白吧。我的腿子也發抖,我有什麼辦法,難道跑得過狼。它是特大型號的。”“它好像並不想吃人。”胡閃的這句話說得沒有把握,老女人沒有回答就走掉了。出了市場好遠,胡閃還在回頭看。他還在心裡反駁老女人——這些人難道不能不去市場,到彆的小商店購物?城裡還有好幾家呢。但他隱隱感到自己的反駁是軟弱無力的,狼的威風說明了一切。剛走到宿舍樓下就聽到女兒在哭,他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去。“我以為您出事了呢。”周小貴拉長了臉說。“怎麼會呢,我好好的啊。”他一邊抱起女兒一邊回答。回到自己家女兒才停了哭。胡閃沉浸在關於狼的想象中,他很想告訴女兒這件事。女兒呢,睜著大眼看著他,也像有什麼事要告訴他。會不會他倆要說的是同一件事?胡閃腦子裡出現了昏暗的亂崗,那上麵有巨大的狼的背影。周小貴很可能知道他見了狼,所以才那樣說。“乖乖,狼。乖乖,狼。”他對女兒念叨著。然後他將她放進搖籃,開始做飯了。那天夜裡,有三隻鳥在他家窗台上吵,叫出三種不同的聲音。胡閃將它們稱為“時間鳥”。他不能關燈,隻要燈一黑女兒就哭,他隻好讓燈亮了一整夜。中途醒來,赫然看見牆上那狼的剪影,而女兒,正盯著那影子看呢。他一弄出點響聲那剪影就消失了。“時間鳥”在外麵唱得歡,那一隻被他稱作“未來”的鳥兒更是將叫聲拖得長長的,逗引著胡閃去看它。胡閃拉開窗簾時,它們又飛走了。周小貴坐在房裡心情鬱悶地織毛衣。那個嬰兒的哭聲對小裡的刺激太大了,本來她還以為他挺不過去了呢。他的心臟病那麼嚴重。現在事情反而好轉了,她丈夫不但挺過來了,連病都減輕了。小貴為什麼還不高興呢?她自己也弄不太清楚。不知怎麼,她隱隱感到丈夫眼下的好轉像回光返照。她是對他的病最清楚的人,她知道這是種不可能痊愈的病,也知道他的心臟的實際情況。還在蜜月期間他就發過病,他這個病有二十多年了。狗死的那天夜裡胡閃家的嬰兒正好哭得很凶。小裡將抽屜裡的救心丸都吃完了。捂著胸口半躺在床上呻吟。小貴催他去醫院,他卻老搖頭。當時小貴想,難道他打算同小狗一塊舉行葬禮?由她一個人來舉行?但是黎明前,嬰兒的哭聲突然止住了,小裡進入昏睡之中。他那一覺睡得特彆長,到第二天夜裡才醒來。他起床後大吃了一頓,就摸黑到外麵去了。小貴自己由於沉浸在喪狗的悲傷之中,就沒去管丈夫的事。她隻記得他在外邊逛了一夜,早上回來時身上的衣服儘是泥灰。那是破天荒的,他很少夜裡出去,因為怕跌倒。“嬰兒的哭聲傳到了城市最遠的角落,我就為做實驗出去的。那裡有一棟石屋,兩層樓的,屋裡存放著很多棺材,我就呆在棺材當中。小貴,你說說看,為什麼我們身邊誕生的生命會對我們有這麼大的刺激?我感到那個女嬰激活了我裡麵的很多東西呢。”小裡大發感慨之際,小貴正站在窗前,從那個位置對直望出去,是一棵老榆樹,樹上有好幾個鳥窩。燦爛的陽光照在茂盛的綠葉上麵,樹下長滿了紅色的野花。他家窗外的景色生機勃勃。小貴感到了撲麵而來的生命潮,她出於本能地避閃了一下,退到窗簾邊上的陰影裡。現在她坐在圍椅裡頭織毛衣,想起了這件事。她想,邊疆地區的一個最大特征就是,屋外的景色總是對人的情緒有巨大的壓迫。每當她生活中出現一種變故,周圍的風景就充滿了那種變故的暗示,而且分外強烈。這是從前在內地時很少有過的情形。嬰兒哭鬨的那些夜晚,外麵狂風大作,她半夜開燈坐起來,總看見一些枯乾的樹枝穿過窗簾戳進來,一直伸到床頭。她感到無處可躲,而小裡,一動不動,身體發僵,像死了一樣。雖然有這些難受之處,整體來說她還是喜歡這裡的風景。原先她和小裡都是很憂鬱的人,對於生活期望很高,但總是目光暗淡。邊疆的空氣和水就像給他倆的心靈進行了洗滌,這種洗滌既刺激了欲望,也提高了境界。時常,小貴走著路忽然就站住了,她傾聽著各式鳥兒發出悅耳的歌唱,覺得自己正身處一個從未到過的奇境。這裡的鳥兒真多啊。小貴陷入奇奇怪怪的回憶之中。原先她和小裡住在南邊的城市裡,後來每隔幾年,他們就往北邊走一段路,定居到一個城市。這麼走走停停的,經過了十幾年,才下定決心坐火車來到了最北邊的小石城。回想那動蕩的十幾年,還有她所定居過的那幾個城市,周小貴感到有某種東西在操縱她和小裡。有一天夜裡,是在內陸的城市裡,他倆走在壞了路燈的小街上,小裡對她說:“為什麼我們總是往北方移居啊?”當時,在漆黑之中,小貴凝視著天上的幾顆星星,腦子裡一下子出現了寂靜的冰川地帶。小裡又說:“我覺得世界上最神奇的動物是企鵝。”小貴聽了,吃驚得一句話也答不出來。是什麼東西使得他倆的思路朝同一個方向伸展?然而,他們終究到不了極地,他們在這個邊疆城市定居了。這裡有長長的寒冷的冬天,但房間裡頭有暖氣,所以感受不到冰川的風味。周小裡的心臟病在這裡得到了大大的緩解,周小貴不止一次地想,小石城就是他倆的最後歸宿了。彆的地方不可能有這種空氣,這種寂靜,這是他們在這個國家能選擇到的最佳居住地了。也許就是從這種念頭出發,小裡才從市場抱回了一隻袖珍小狗。在那之前,他們既沒有養過動物,也沒有種過植物。小狗剛剛到來時,小貴對自己能否擔負起飼養它的責任這件事沒有信心,她的心情很矛盾。過了一段時間,她才將它看作了家庭的成員。但是小狗在他們的小家庭裡長得並不好,總是出現“命懸一線”的情形。不知不覺地,她對它的態度就從冷淡慢慢轉為了休戚相關。她心裡整天掛記著它,為它操勞。結果是它狠狠地嘲笑了這兩個人,過早地赴了黃泉,並給他們留下了很多恐怖的記憶——它曾多次發病,每一次都是進入激烈的全身抽搐,口吐白沫。關於他們居住過的幾個城市,對每一個小貴都有一些鮮明的記憶。比如鐘城,是那些狹長的,行人稀少的街道,路邊的商店常年關閉,隻有酒店門前的天篷下,坐著幾個醉熏熏的漢子。那是睡城。而山城,是建在山坡上的,住在裡頭幾乎每天都需要登高爬坡,這對小裡的心臟病很不利,幾次差點要了他的命。然而,坐在十層頂樓的旋轉餐廳裡眺望這座山城,沉睡的心底的欲望便會一一複活。還有星城,在桂花盛開的時節,令人窒息的花香讓人整夜煩躁。棉花城,城裡看不到棉花,到處是鋼結構的建築物……可這些能說明什麼呢?飄蕩的記憶抓不住也看不透。越往北走,周小貴從鏡子裡頭看到的那張臉就越難以忍受,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模樣。後來她就麻木了,根本不管自己是什麼模樣了。有一回她的哥哥來看她,說:“小貴小貴,你怎麼還是這麼年輕?”她年輕嗎?她不知道,鏡子裡的那張臉處處顯露出衰敗。她夢到過自己居住過的火柴城。她居然迷失在方方正正的地盤裡頭。當她去問路的時候,才發現當地的方言她再也聽不懂了,那就好像是窮鄉僻壤裡的方言,幾乎一個字都不懂。小石城給她的是另外一些記憶,有些是從前某個謎的答案,大部分卻是更加看不透的黑洞。就比如袖珍小狗的事,難道不是她和小裡生活中的黑洞嗎?病弱的他是出於什麼目的買了那隻小狗的呢?她回憶到這裡時,忽然聽到走廊上響起嬰兒的笑聲。多麼古怪的嬰兒,像大孩子一樣笑!“小貴,您今天顯得容光煥發啊。”胡閃樂嗬嗬地說。“我怎麼沒覺得。寶寶帶得這麼好,年老師肯定很放心。”胡閃的目光馬上變得迷惘了,他覺得女人話中有話。他回到家裡時還在揣測她的話。啟明看見胡閃抱著嬰兒出現在花壇那邊時,一股熱流從他的心臟衝向臉部,握著掃帚的手都有些發抖了。他到自來水龍頭那裡洗乾淨手,整理了一下衣服,向胡閃和嬰兒走去。“寶寶又長大了一些。這雙眼睛啊,讓我想起家鄉那些海螺。”胡閃將女兒遞給他,他就將她舉過了頭頂。嬰兒發出很響亮的笑聲,那麼響,站在招待所門外的馬路上都聽得到。她的小身體已經很硬紮,很有力氣了——她舉起了兩隻小手臂。“我聽說你一抱她她就笑起來。”胡閃滿意地說。“胡老師,寶寶同我有緣呢。”幸福的降臨是如此突然,啟明懷抱嬰兒繞花壇走了好幾圈,不斷地將她舉向藍天,滿花園都是她的歡笑聲。最後,啟明意猶未儘地、甚至有點痛苦地將她還給了胡閃。“你就做她的乾爸爸算了。”胡閃說。“她真是精力充沛的寶寶啊。”啟明用袖子擦著溢出眼角的淚,發出由衷的感慨。剛才,當他將嬰兒舉向藍天時,他分明看到了帆和桅杆,看不見船身的漁船駛進了雲層。“多少年已經過去了?”他像是問胡閃,又像是問自己。胡閃卻回答他說:“我已經體會到了院長對我的好。”胡閃和嬰兒離開了好久,啟明還沉浸在幸福的傷感之中。他已經暗暗在心中打定了主意,以後要常去胡閃那裡探望這個孩子。啟明想,院長讓年思同自己的孩子分開,是不是對她寄予了更大的期望?在那棟舊兮兮的、有點陰森的大樓裡頭,麵對窗外的荒坡,女人的性情一定會發生變化,她會變得更像小石城的人。看來,從他們來到小石城那天起,他的生活就同他們纏在一起了。當時他站在小河裡,對路上那兩個磕磕絆絆前行的青年覺得特彆好奇。啟明一邊掃地一邊想著這些心事。掃完了這些走道之後,他像往常一樣拄著掃帚瞭望遠方的雪山,於是記起,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像從前那樣狂熱地思念自己心中的偶像了。有一些雜質摻入到他純淨的想象中來了。他一時判斷不了自己的變化。他回到了小屋,打了一盆冷水出來,又開始做風浴了。“啟明啊,你想過回家鄉看看嗎?”海仔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了。“沒有。我覺得不可能。再說不是發生了海嘯嗎?”“嗯。村子是沒有了,可是土裡是留下了痕跡的。我想,那些痕跡在這裡也可以找到,所以我們不妨找一找。”海仔做著鬼臉。啟明問他這回是否不走了,要在小石城養老了?海仔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左右環顧了一下,問他可不可以在床上休息一會兒。他脫了鞋就上床,說自己累壞了,一定要好好休息一下,然後帶啟明去看看家鄉。他說著話就突然打起了鼾。啟明想,他說的“家鄉”大概離此地不遠吧。啟明將房門鎖上往街上走去,他害怕院長看見海仔,他知道她會不高興。他買了雞蛋和蔥,還買了麵粉,打算攤餅讓海仔好好吃一頓。可是院長偏偏迎麵過來了,她看了看他手上拿的東西,笑了一下,說道:“深淵裡爬出的魔鬼是趕不走的,我們好自為之吧。”院長跟隨啟明來到他家裡。他倆進去後,看見海仔還在打呼嚕。院長彎下腰,仔細看了看海仔的臉,轉過身來,坐在啟明放在她身邊的小竹椅上。忽然,她埋下頭去,用雙手蒙住了臉。啟明大吃了一驚,他想,一向精明、有魄力的,受人尊敬的院長,怎麼變得像小女孩一樣了?過了好一會,院長才抬起頭來,啟明看到了一張迷惘的臉。“啟明,你還認得我嗎?”她問道。“當然認得,您是我們的院長嘛。”啟明的心撲撲地跳,聲音發抖。“這就好,我以為你認不出我了呢。剛才我又返回了內地那家醫院,我躺在手術室,窗外黃沙滾滾,醫生幫我換了臉。”她疲憊地揉著雙眼,然後仰著臉,要啟明將手放到她額頭上。那額頭像冰一樣冷,啟明差點叫了出來,連忙用手捂住了嘴巴。院長的聲音仿佛是從牆縫裡發出來的一樣,她說:“你很吃驚,對吧,我隻要一想過去的事就會變成這副樣子。”她的話音剛一落,外麵就響起了嘹亮的小孩的哭聲。啟明隨手打開房門,屋裡一下子變得敞亮,他看見血色又回到了院長的臉上。胡閃正抱著女兒從花壇的前麵走過。院長站起來了,雙眼射出堅毅的光,整個人又變得靈活起來。她快步朝胡閃父女走過去。房子裡麵,海仔醒來了。“我的獨輪車壓死了一個小女孩。山路那麼滑,避都避不開。”他擁被坐在床上,眼睛癡癡地盯著那堵牆。後來他要求啟明關上門,因為光線使得他要“暴跳”。“我不習慣太透明的環境。”他說。他貓著腰,沿牆走了一圈,用鼻子在牆上嗅來嗅去的。啟明不理他,開始做飯。他每烙好一張餅,海仔就拿過來吃得精光,邊吃邊說自己餓壞了。“這些天我忽視了自己的肉體。”最後,啟明將麵粉全部烙完了,他卻還沒有吃飽。啟明的手藝很好,小屋內飄蕩著蔥和雞蛋的香味。“睡也睡了,吃也吃了,哈!是誰在講故事呢?”海仔抹著嘴巴說。他說有人在門外的花園裡講故事,他斷斷續續聽到了一些,好像是關於大雁南飛的故事,他問啟明聽到沒有。啟明打開房門看了一下外麵,回轉身來說,外麵一個人都沒有,花園裡隻有兩隻鳥。海仔還是堅持說,是有人在講故事,也許是那帶小孩的男人,他的話裡頭有很濃的思鄉情緒。海仔說著又用鼻子到牆上去嗅,很苦惱的樣子。“你嗅什麼啊,海仔?”“故鄉的味道。你這堵牆很特彆吧。”“是啊,會變幻,到了夜裡還會移開。”海仔在竹椅上坐下來,告訴啟明說,他走遍了大半個國家,最後才到了這裡,他覺得自己是真正回到家鄉了,難道不是嗎?啟明說他也有這個感覺,所以才呆在小城裡,哪裡都不願去啊。啟明這樣說了之後,馬上想起了他的偶像,他此刻很想和海仔談談他的美女,可又感到無從談起,於是隻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一句蠢話:“邊疆的婦女真美啊,真美啊,真美啊,你到哪裡去找……”夜裡,他倆又一次來到了胡楊林公園,是翻過矮牆進去的。他們跳下去時驚動了一些鳥兒。啟明心裡慶幸傳達老頭沒被驚醒。海仔趴到草地上,他要啟明也趴下來。啟明一趴下去,就聽到了人說話的聲音。那些人全是南方口音,好像在為什麼事爭吵。聲音從地下傳出,如果將耳朵貼著地麵,就聽得更清楚。海仔輕聲告訴啟明說,這是傳達老頭一家人,他一來這裡就感覺到了,這個公園是屬於他們一家的。也就是說,白天屬於遊人,夜裡屬於他家。“到了十二點之後,他們就回到南方那個小山包了,那是他們家的茶山,一年中大半時間處在霧中。”這時,遠處昏黃的路燈下麵出現了獸,是體積較大的,一隻,兩隻,三隻……海仔說那是華南虎,並不傷人的,所以用不著害怕。啟明問,為什麼不傷人呢?它們在家鄉時可是傷人的!海仔就笑起來,笑得很響,驚動了那些虎,它們全都停下來了。啟明全身抖得很厲害。與此同時,那家人在地底下吵得更厲害了,似乎華南虎也聽到了,它們好像打不定主意要往哪邊走。後來,它們就向啟明他們這邊走過來了。大約有六隻以上,走在草地上一點聲音都沒有。海仔囑咐啟明趴著不要動,最好閉上眼,免得心煩。要在平時,啟明是不會聽他的。可是這回像鬼使神差一般,他還當真閉上了眼。一會兒,華南虎的爪子就踩在了他的身體上,雖然很沉重,倒也沒要了他的命。他還數了數,大概有三隻是踩著他的身體走過去的。它們消失在圍牆那頭。地底下響起老傳達一家的哭聲,啟明突然聽到自己父親的聲音夾在哭聲當中。父親雖然是提高了嗓門在說,但無論如何也聽不明白他說些什麼。到後來啟明都不耐煩聽了。“啟明,啟明!你安靜些!”海仔說,“你老喊你爹乾什麼?”“我沒有出聲嘛,怎麼回事?”“哼。你把虎又招來了,幸虧虎在這裡不吃人。”啟明看見它們又出現在路燈下時,吃驚得張大了嘴。現在他敢於觀察它們了。以前啟明從未見過虎。離他最近的那一隻正朝他看呢,那眼神像極了年思的寶寶。啟明想,要是它叫起來,聲音會不會也同寶寶一樣呢?在虎的注視下,啟明的身體開始發熱了。他聽見旁邊趴著的海仔在同剛才聽見的父親吵嘴,父親的語氣強硬,海仔的聲音絕望。但具體爭吵的是什麼,仍然很難聽清。啟明用力掐自己的臉,想保持清醒。爹爹好像提到了懷表,他責備海仔將懷表弄丟了。海仔哭起來,申辯說,自己將表埋在一個最安全的地點了,那地方在海底,誰也到不了的一條海溝裡頭。啟明聽得心驚肉跳,摸摸胸前衣袋,懷表還在。接下去又聽不清了,不知他倆在爭什麼。抬眼看虎,虎的眼神成了兩點綠火,也許是因為它從路燈下走到了胡楊的陰影裡。而它身後的那些虎,全都不見了。那是多麼美的一雙眼睛啊,為什麼年思不愛這樣的眼睛?啟明開始出汗,全身的衣服都濕透了。他轉過臉去不再看虎,嘟噥道:“我要回家……”他的含糊的聲音像一個炸雷,海仔立刻就跳起來了,他大聲責問:“深更半夜的,誰將嬰兒弄到這種地方來了?”啟明也站起來了。兩人肩並肩循著隱約的嬰兒哭聲向前走,穿過草地,穿過花壇,穿過胡楊林,又穿過黑黝黝的灌木叢,這時,他倆眼前又出現了一望無際的草地,嬰兒的哭聲仍在前方響起。“老傳達的王國真是廣闊無邊啊!”啟明感歎道。“噓,不要出聲,該死的!”隨著海仔的詛咒,他們眼前便冒出了圍牆,嬰兒的哭聲也消失了。圍牆那邊有張鐵門,是公園的後門。出了門,海仔低頭朝另一個方向走了,啟明獨自回家。他經過空無一人的文化廣場時,聽見那麵鐘在亂響,簡直停不下來了。可是深更半夜的,除了他,誰也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