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石的名字是石淼。他是個孤兒,在內地的福利院長大。當他覺得自己有足夠的力氣了時,就從福利院出走了。他走了好多地方,最後才在邊疆安頓下來,雪山那邊的一戶殷實人家將他收為義子,他成了那家人的一員。後來,他又上了中等技術學校,學紡織。書沒念完他就參加工作了,不是在紡織部門工作,卻是在小石城園林管理處管理檔案。那是個吊兒郎當的工作,上不上班也沒人管,所以老石就常呆在家裡。老石和妻子女兒住在園林處的宿舍裡,那排房子一共有兩層,質量很差,他們住二樓,每年屋頂都漏雨。老石的妻子是一名園藝工,現在仍然漂亮,年輕時活潑又伶俐,能歌善舞。那一天六瑾看見老石同她爭吵,以為她是個年輕女子,其實她已經快40歲了。女兒生下後沒多久,他們的爭吵就開始了。老石的妻子將家裡弄得硝煙彌漫,老石躲也沒地方躲。有一天,他從外麵回來,開始他沒推門,從窗口望進去,看見妻子坐在清貧的家中痛苦地呻吟,一聲接一聲的。老石被深深震動了,連忙推門進去,可是妻子沒容他發問就站起來了。她沉著地乾著家務,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老石試探地問她:“你剛才不舒服嗎?”“沒有啊。我好得很。”她昂著頭進了廚房,邊乾活邊隨著嘩嘩的自來水聲唱山歌。老石感到妻子是個不可捉摸的女人,她不是一般的怪,她的大多數想法老石都猜不著。活得越久,老石越感到要了解她是不可能的。然而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他在她姑姑家看了她一眼,立刻就神魂顛倒起來。去年年初他們的女兒就搬出去另過了,所以家裡更是成了地獄。現在老石很少呆在家裡了。不呆在家裡到哪裡去呢?檔案室是不能呆的,因為有幾個年輕人總到裡頭去聊天,喝茶抽煙。他們將他的辦公室當休息室。老石喜歡隱藏在人群裡頭,所以不知從哪一天起,他就開始常去市場了。他並不買東西,就隻是逛一逛,以此來消磨時間。在市場裡,他領略到了人群情緒的瞬息萬變。這些互不相識的人們一旦為某件共同的事所激發,就會變得十分暴烈,甚至野蠻。而平時,各人裝著各人的心事,沒人會想到要同周圍的陌生人交談。當老石在擁擠的人群中穿來穿去時,他總是在喧鬨之中聽到一種細弱的呻吟聲,那聲音似乎無處不在,時斷時續。有時,老石在休息處的椅子上坐一下,集中注意力去聽。他往往越聽越迷惑,因為那種時候,他覺得每個人都在呻吟,但每個人又極力地抑製這種聲音,不讓它發出來。老石抬起頭來打量這些人的臉,但從這些臉上並看不出這件事。同六瑾的結交是很意外的。當時他撫摸著那些家織土布,就忍不住同她談及了染布的事。年輕女人很少說話,但她注意聽他說。他倆站在布匹旁邊時,市場裡的嘈雜聲就全部消失了,老石在短時間內看到了懸崖上的鷹。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她的父母應該不是本地人。”有次在姑娘的小院裡(多麼清爽美麗的小院!),他問她聽到市場裡的哭聲了沒有。她回答說,那並不是哭,是在同某個巨大的事物較勁時發出的呻吟。“那種事物,就像猛虎下山。”她說這話時還詭秘地眨了眨眼。這個姑娘同他妻子相比是另一類型的人,她也神秘,但並不拒斥人,老石被她迷住了。他將青蛙放進她的小院裡之前謀劃過好長時間,可是後來,在下雨天裡,他並沒有聽到一片蛙鳴,那些蛙從院子裡消失了。當時他想,六瑾的意誌真可怕!那麼,她究竟是歡迎他還是拒斥他呢?從表麵看應該是前者,老石卻感到事情不那麼簡單。所以他雖喜歡這個女人,某些事情還是令他躊躇不前。他不願回家的時候,經常同宋廢原一起去那片胡楊林裡頭坐著,有時坐到天黑也不出來,像兩個流浪漢一樣。廢原的內心很暴烈,有時會用頭去撞胡楊的樹身,撞得頭破血流。當老石旁觀他那種凶暴的舉動時,心裡有種痛快感。是為了這個,他才老同他呆在一起的吧。他的確沒料到六瑾會出現在那種地方。年輕女人的行動有點瘋狂,她如入無物之境,到處亂闖,她似乎在蔑視什麼東西。眼看她就要摔跤,他忍不住提醒她。他的提醒沒有用,女人我行我素,直到摔得躺在地上不能動為止。後來她又忽然跳起來跑掉了,像有鬼魂在後麵追她一樣。他還記得在昏沉沉的月光下,宋廢原啞著嗓子說:“又來了一個。”他覺得廢原的評價很怪,他剛剛認識六瑾不久,拿不準他的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廢原認為六瑾是由於同樣的原因夜間到胡楊林來的嗎?然而後來,他們再沒碰到過六瑾。在家裡,老石常在心裡用“蜥蜴的舌頭”來形容妻子的思想。她從來不停留在某一點上,她的所有的念頭都不是單純的一個念頭,而是裡麵蘊含了許多其它的念頭。老石知道她不是有意要這樣,而是出自某種本能。多年以來,他同她的關係並非冷淡,隻不過是愁悶。老石常對自己說:“我的妻子是我頭上的一座大山。”同六瑾意念上的相通使老石恢複了活力,他同她談話時,會感到有沉默的雪豹在他們之間穿行,那時他的近視眼在黑暗裡也能看清馬蘭花。有時同六瑾說著話,他會忽然一下明白了妻子的某個念頭。他想,女人的思維裡頭都有很多暗道。他同妻子仍然睡在一張床上。當夜變得深沉起來時,他們就會不由自主地交合,彼此將對方箍得緊緊的,仿佛要融化到對方的身體裡頭去似的。然而天一亮,妻子就用盔甲將自己武裝起來了。起先老石還儘力去猜測她的念頭,後來就死了心,變得有點麻木了。然而他做不到同她“形同陌路”,所以才總感到她在發作,感到家中彌漫著硝煙。女兒離家之後更是這樣。有一天夜裡,在交合的時候,老石突然冷得發抖,馬上退出來了。整整一夜他都在冰窟裡掙紮,他叫妻子的名字“元青”,叫了好幾遍,妻子不回答他。第二天他才知道是屋頂漏雨了,整個床上全濕透了,他對自己在上麵睡了一夜感到驚訝。妻子說:“你不肯下床,我就一個人到那邊房裡睡了。”那次修屋頂,瀝青的毒煙將他熏倒了,他躺在家裡,覺得自己要死了。他沒法睜眼,周圍的一切都在急速地旋轉,他處在晃動的白光之中。意外的是他聽到妻子在叫“老石”,這令他有點欣慰。當他恢複了身體時,妻子也恢複了原樣。老石從床上看著她的背影,心裡想,是不是因為她也是一名孤兒,有著昏暗的難以言說的曆史,他們的關係才發展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可是當初,他聽她說自己也是孤兒,他竟會欣喜若狂!那時他還相信物以類聚這種事。唉,童年,難道每個人都要由那種渾渾噩噩的時光來決定今後的一切?老石想冷靜下來,但是不行,偶爾仍會有激烈的爭吵。他們之間沒有推心置腹的長談,兩個人都沒有這種習慣。老石不善於口頭表達,而元青,雖然能歌善舞,卻從來也沒有正正經經地說出過自己的念頭。宋廢原是賣烤羊肉的小販,老石同他結識已經有些年頭了。這個漢子也不愛說話,但老石同他在一塊時彼此心存默契。“老石啊老石,我們今天怎麼過呢?”他總這樣對他說。然後他們就一塊去胡楊林了。春、夏、秋三季都這樣,冬季則到小酒館去喝酒。宋廢原是唯一同老石合得來的本地人。老石常感歎,這個人是多麼真實啊。他就住在六瑾家所在的那條大街的街尾,他的店子則開在另外一條小街上。好長時間裡頭,老石從未注意過那裡住著六瑾。他常看見他從那垮掉了一邊的土磚平房裡走出來,站在街邊茫然四顧,像個無助的小孩一樣。他的生意要傍晚才開始,所以白天一天他都同老石在外麵閒蕩。老石一叫“廢原”,他臉上就豁然開朗,像找到了生活的意義一樣。他不喜歡彆人到他那個破敗的家裡去,但老石見過他的兩個孩子和妻子,印象中他們老是悄悄地行動,像土撥鼠一樣。老石由此斷定他在家裡是沒人同他吵架的。是因為這個,他才發狠推倒平房的一麵牆嗎?在那胡楊樹的屍體旁邊,廢原對老石說,他兒時的理想是當一名士兵。“那時總手持一根木棍在屋前屋後衝殺,我媽總是鼓勵我,幸虧她老人家死得早,要不她看見我成了賣烤羊肉串的小販,會生氣的。”“烤羊肉串有什麼不好?好得很嘛!”老石笑出聲來,廢原也跟著笑了。他們很少這麼高興過。為了什麼高興呢?說不出。兩人一齊看天。他們都喜歡邊疆的天,有時一看就是半個小時,什麼話都不說。天上有時有一隻蒼鷹,有時什麼都沒有。如果時間充裕,他倆就繞著小石城走一圈。走完那一圈天都黑了。他們坐在茶館裡休息時,老石的神思變得恍惚起來,他覺得像是在內地流浪呢。在路上時,他摘了眼鏡,雪山就到了麵前,那裡頭的豹啊,熊啊,一一顯現出來了。他瞟眼看廢原,看見他隻一個勁悶頭走路。於是他讓他看看雪山,廢原說沒什麼好看的,他夜夜都在那裡頭鑽來鑽去,對那裡的情況熟得不能再熟了。老石就儘力去設想“夜夜都在那裡頭鑽來鑽去”的情景,直想得腦袋發暈。在每次的環城行走中都有那個小插曲,即一名老漢占著路,在路當中燃起一堆篝火。那火燒得悶悶的,儘是濃煙,十分嗆人。他們倆隻好繞一個圈子走到田野裡去,但又忍不住回首打量那人。那是一名很老的老漢,行走時弓著背,頭部都差點要碰地了。那人茫然地站在濃煙當中,有悠揚的笛聲從他身後傳來呢。由於總碰見這個人,老石就忍不住開口了。“大爺,您就住在這附近嗎?”“是啊,就在這裡。”他用手指了一下身後的荒地,“附近野狗不少,二位要小心啊,荒郊野外就這樣。”廢原告訴老石,這個人放煙幕,是為了遮住他身後的一個花園,笛子的聲音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老石想去看那個花園,廢原又不願意了,說那個花園看著離得近,真的朝它走去卻怎麼也走不到的。很久以前他就做過這樣的實驗。老石又問野狗是怎麼回事,廢原回答說:“什麼野狗啊,是他養的惡狗!”那一路上老石都在納悶,自己為什麼沒見到有什麼花園呢?下一次遇見老漢,他透過煙霧仔仔細細辨認,還是什麼都沒看到。廢原笑他“白費心思”。他問廢原為什麼,廢原隻是說:“有些人,看不到。”這件事令他很鬱悶。但是他又相信廢原說的是實話,於是在心裡感歎:小石城真是無奇不有啊。他記得他剛來邊疆不久時,養父帶他到小石城逛風景。那時已是深秋,天氣很冷,但卻有不少男人裸著上身站在胡楊樹下,麵朝雪山,讓風吹在身上。養父告訴他說這些人是在做風浴,據說可以延年益壽,小石城的人們最喜歡的競賽就是看誰活得久。由此老石又想到,小石城人口不多,但沒有一塊真正隱蔽的地方。你想找荒涼的地方散心透氣,但那裡已經有人了,比如這名老漢。他長年累月在這荒郊野地搞的活動,老石連看都看不清。他用奇怪的煙幕遮往了一切。廢原總是在店裡工作到深夜。其實夜裡生意很清淡,但他喜歡在夜裡做事。一次老石在他店裡陪他,夜深了,夥計們都回家了,這時一個穿紅衣的老女人推門進來,坐在一張桌旁。廢原壓低聲音對老石說,這個人患了絕症,不能吃羊肉串,她是來找他聊天的。於是他和老石一塊坐到她的對麵。“今天是我來這裡三十周年的紀念日,我年輕時在海輪上工作。”老女人說話很隨和,她臉上氣色也很好。“海輪!”廢原有點吃驚,“那您如何樣計算日子呢?”“不好計算。日出日落,太單調了,想要記也記不住,日曆是沒用的。”“啊,啊……”廢原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了。不知怎麼,老石感到他和廢原在這個老女人麵前就像傻瓜。尤其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應該對她說些什麼才好。“您的這位朋友,他也在計算日子嗎?”她親切地問廢原,可廢原心裡一陣慌亂,變得結結巴巴了。“我不清楚。也許,是的?不是,不,不對,應該說,是的……”老女人起身告辭的時候,店裡的那隻黑貓煩躁不安地衝著她叫。“我看她死不了。”老石說道。“嗯——”廢原沉思了一會兒,說:“剛才她哭了,她總是深夜來我這裡哭。她到小石城來的那天,提著小皮箱,眯縫著一對大眼看天。那個時候,我還在做著士兵的夢呢。嗨,就像昨天的事。”老石想,他根本就沒見到她哭嘛。廢原在建議他們到街邊坐一坐,然後他就熄了店裡的燈,將椅子搬出去。這個時候外麵已經沒有行人了,這條小街進入了睡眠之中。呼吸著夜氣,廢原的身影似乎在變小,他的聲音從遙遠的處所傳來。“老石啊,你計算過了嗎?”一陣瞌睡向老石襲來,老石掙紮著說出聲來:“我還沒有。可是我會的!”他們分手的時候,露水都已經降下來了。老石摸黑走進家,儘量不弄出聲音來。床上是空的,他躺下時,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含糊不清,令人恐怖。很久以前,他站在海底躲避福利院的院長時聽到過它。他打開燈爬起來,並沒有發現房裡有什麼異樣。他看見妻子元青睡在另一間房裡了,他們女兒原來住那間房。妻子睡得很沉,有輕柔的鼾聲傳來。老石穿好衣服,到廚房為兩人煮好了麵。“你上哪裡鬼混去了,我一夜沒睡,好可怕。”她垂著眼皮說。“咦,你怕什麼啊?”“你難道沒聽到,這屋裡有奇怪的聲音!”她氣憤地跺腳,飯也不吃就去上班了。老石起身將門關緊,坐下來吃飯。這時那種聲音又可以聽得到了,不過是隱隱約約的,要是不凝神就忽略過去了。老石到窗口朝樓下看,看見一群大孩子在跳繩,繩子甩得發出呼呼的響聲。那麼,他聽到的是這個聲音嗎?不,也不是。元青走後他繼續睡,就讓那種聲音伴著他睡。白天裡,畢竟沒有那麼可怕。睡到恍惚的狀態時,猛地一驚醒,一個念頭冒了出來:這就是老女人說的計算時間嗎?看來他同她是相反的,從前他站在海水底下躲避福利院的搜尋時,他是計算了時間的,一上岸就忘了。這就是說,當你記起這種聲音時,這種聲音才出現。也許妻子元青是精於此道的,所以她才那麼氣憤啊。他對自己說:“石淼啊,石淼,你荒廢得太久了啊。”他就帶著這種悔意入睡了。醒來之後仍然記著這樁事,所以他到了下午又去找廢原了。“她走了。昨天夜裡在腫瘤醫院。她這個病,並不痛苦。”“她真美。”老石由衷地感歎。“是啊,小石城裡美女多。她來的時候樣子倒普普通通,臉膛黑黑的,隻有眼睛很有特色。越在這裡呆得久,就越美。唉,這些婦女啊。”廢原的話觸動了老石,他想起來妻子也是很美的,還有六瑾。他對自己能否順利地同六瑾交往下去沒有把握。下午的陽光照在廢原的臉上,他那清瘦的黑臉異常生動。老石覺得他身上流淌著古代將士的血液。在廢原的小店裡吃完飯,顧客們就陸續來了。老石坐在一旁幫他串羊肉片。當老石聚精會神地工作時,他又聽到了那種聲音。他抬頭看廢原。廢原愣在那裡,如一尊石像被淡藍色的煙霧包裹著。過了好一會,“石像”才活動起來,但動作很僵硬。老石想,這就是那種聲音的乾擾。廢原悄悄地對老石說,左邊第三個座位坐的是老女人的兒子,他像母親一樣並不是來吃羊肉串的。但他也不是來聊天的,他要了一杯清茶,然後就看玻璃窗的外麵。老石覺得那中年男子很鎮定,似乎在思考問題,完全不像剛死了母親的人。他吸了一口煙,然後吐出來,那些煙將他的臉拉得很長。“他鑽到海底的岩縫裡去了。”廢原又說。老石輕輕地問廢原:“他在哪裡工作?”“還能在哪裡呢?也是海輪上,子承母業。他在這裡呆了一個月了。”一直到夜裡,沒有幾個客人了,那男子還坐在那裡。他始終在看外麵。“您和您母親從不一塊上這兒來。”廢原對他說。“啊。”他說,“這些年,她是將這裡當作海底的城市呢。前兩天她告訴我的。我對她說我退了休也來這裡住,可是她說:‘不要,不要,哪裡都一樣。’我坐在這裡,總覺得她隨時會進來。”男子臉上的神情變得很陶醉,他站起來時身體有點搖晃。老石想,也許他是在水中?等他出門後,廢原對老石說:“他的雙腳真的脫離了地麵。多麼孤獨的漢子!”這時老石便深深感到廢原是個極會生活的人,所以才選擇了開一個這種小店。他甚至想自己退休後也來開一個。當他穿過這條小街,走在回家的路上時,月光和燈光忽然消失了,他的雙腳居然也在短時間脫離了地麵。不過那隻是一瞬間,然後雙腳就“噠、噠”兩聲落了地。他仰麵一看,看見自家房裡亮了燈,妻子和女兒的身影在窗戶上晃動。他在黑暗中撞著了一個人,聽聲音,那人居然是那位死了母親的兒子!“我要到你們樓裡頭去。”他輕聲說。“啊!我很想邀你去我家住,可是我家房間太小了。”老石有點焦慮。“不,我不習慣去彆人家裡。我想在樓梯下坐一夜。這麼晚了,在外麵走不是很危險嗎?昨天媽媽還說附近有鯊魚呢。”老石幾乎是衝進了屋裡。母女倆吃驚地將臉轉向他。“有人在我們樓下。”他說。他隨即又對自己的話感到吃驚了。沒想到母女倆異口同聲地問:“是那海員嗎?”“是啊,你們早知道了嗎?”“是我剛才告訴媽媽的。”女兒小葉子說:“我認識他好久了,他是個可憐的人,他在哪裡都不自在。”元青不知為了什麼事有點緊張,她催促著小葉子,然後兩人一塊到那邊房裡睡覺去了。她們關上了臥室的門,但房裡始終亮著一盞小燈。老石躺下的時候,那種奇怪的聲音又響起來了。這一次似乎特彆真切,就在前麵的餐室裡頭。伴隨著那種聲音,還有女兒小葉子掙紮呼救的聲音。老石跳了起來,赤腳跑到她們臥室門口去敲門。“小葉子!小葉子!”他這一敲,她們臥室裡的燈反而滅了。小葉子睡意沉沉的聲音傳出來。“不要叫我,爸爸。不要弄出聲……”老石羞愧地退回自己房裡。黑暗裡,他想起鯊魚。難道是鯊魚弄出的那種聲音?樓下那人還在嗎?他如何挨過這樣的夜晚呢?他的女兒小葉子是多麼成熟啊。當年他將她抱在懷裡時,她總是用那雙漂亮的黑眼睛直瞪瞪地看著他,從來也不哭。她的眼睛不像元青,她也沒有近視,她到底像誰?最近老石的辦公室裡來了個無精打采的青年。他一來就躲在檔案櫃後麵的陰影裡休息。累壞了一樣。約莫打半個小時的瞌睡,又跳起來回去工作。據說他是新來的電工,“被往事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人。這是小趙告訴老石的。他從不加入辦公室裡這些青年們的惡作劇,檔案櫃後麵那把椅子成了他的專座。“麻哥兒,你身體不好嗎?”老石關切地問他。“不,石叔,我好得很,就隻是累。”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啊,有時睜著眼睛都很費力。”老石又去問小趙“被往事壓得喘不過氣來”是怎麼回事。小趙告訴老石說,麻哥兒有奇異的幻覺,認為自己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從家中搬出去,不再理家人了,就好像完全不認識他們一樣。原來他還有個女朋友,後來他也不認她了。那女孩為這個事都有些瘋瘋癲癲了。麻哥兒自己並非完全不知道自己闖的禍,他也有清醒的時候。那種時候他便穿上奇怪的服裝,戴上紅色的假發和墨鏡出門,走在外麵誰也認不出他了。小趙識破了他的偽裝,走上去同他搭話,而他,竟然冒充從外國歸來的僑民。他還說自己在小石城隻做短暫停留。當小趙提起他的女朋友時,他就會蹲下去嚎啕大哭,哭完後擦乾眼淚,說自己要回荷蘭去了。麻哥兒一來,老石的心就變得沉重了,每次都盼他快離開。老石想到這個問題:人究竟有沒有可能在睡眠中將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呢?半個小時裡頭,小夥子睡得很深,張著嘴打鼾呢。老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心情沉重,是為自身的無法變幻嗎?房子中間,青年們將木夾子夾在耳朵上,跪在地上爬來爬去,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們都不打擾睡眠中的麻哥兒。小趙爬到老石麵前,哀哀地訴說,他說自己也想去荷蘭那種地方,可是荷蘭在哪裡?他想都想不出來。所以他,還有他們,隻好在地上爬啊,爬啊的,看起來像娛樂,其實是為了解除壓抑。老石聽到“解除壓抑”幾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又瞟幾眼地上這幾個人,忍不住笑出聲來。後來他很嚴肅地問麻哥兒荷蘭是怎麼回事,麻哥兒說,從前他家特彆窮,當他還是嬰兒時一名荷蘭婦女收養了他,將他帶到荷蘭。可是他一滿三歲,養母又將他送回了家。據說是他在那邊闖了禍,養母不願意要他了。“荷蘭國是什麼樣子啊?”老石問道。“不知道。我天天都在回憶,一點印象都沒有。這是不應該的,我在那裡住了三年啊。真該死,我就像從未到過那種地方一樣。”廢原也知道麻哥兒的事,他很鄙視麻哥兒,將他稱之為“白眼狼”。他還說他的養母是看穿了他才送他回來的。他的結論是:“這個人很危險。”“那麼,我不應該同他交往,對吧?”老石問。“你說交往?這是另外一回事了。交往吧,對你有好處。”然而他的女兒小葉子居然上他的辦公室找麻哥兒來了。他倆親密無間地坐在檔案櫃後麵的暗處說話時,老石有點像熱鍋上的螞蟻。他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他想走開呢又覺得不合適。那一天,青年們偏偏都沒來,隻有他們三個在房裡,而他女兒一點都不忌諱他的在場。他在回家的路上對小葉子說:“有人說他是白眼狼。”“是啊,我也聽到了!我喜歡這種,這種,很合我的意!爸啊,我同他好,以後就會很少回家了。就是回家心也不在家裡。您看見麻哥兒坐在您那裡,沒想過為什麼嗎?那是我叫他去您那兒的啊。每次他說園林處太吵,我就建議他上您辦公室去休息。噓,瞧那海員!”海員擋在宿舍大門那裡,將身體伸展成一個“大”字。每當有人進去,他就立刻閃到一邊,等到沒人了,他又立刻還原成那個“大”字擋在那裡。小葉子笑起來,說:“他在模仿門簾。”老石也覺得那人的勾當很有趣。不過他又想,要是長時間沒人經過,他可就辛苦了,人是不可能將這種姿勢保持很長時候的。也許他是想補救自己在海上生活時受到的損失吧。他們經過時,海員一動不動,小葉子一低頭從他脅下鑽進去了。“今天感覺怎麼樣啊,小夥子?”老石開玩笑地說。“你們這裡很好,很有激情。”他認真地回答。然後他歎了一口氣,垂下了手臂。“我必須走了,茫茫大海在召喚著我。迷路的孩子在外麵耽擱得太久了。”才幾天功夫,老石就看見他臉上布滿了刀刻般的豎紋。是失水所致嗎?如果先前沒見過他,會以為他是一名老翁呢。而且他的衣服也變得那麼舊了,蒙著一層灰。他母親卻是一位穿著精致的、高雅的婦女。老石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此地是他母親的海域,不是他的,他呆得再久也是白費勁。小葉子在樓上叫老石,好像有什麼急事要他解決。“我和麻哥兒,我們決定改行搞園藝了。”她專注地看著老石的眼睛說。“好啊。年輕人,多搞幾個行當好。”“我們去向老園丁學藝,短時間您見不到我們了。嗨,那種園藝,我沒法向您形容,見過一次就……”她邊說邊走出房間,下樓去了。老石倒進躺椅裡頭,腦子裡出現了篝火,還有滿天的濃煙。他又一次深深地感到小城生活是多麼的奇妙。他沒有去做的事,女兒卻搶先去做了。小葉子和麻哥兒從單位辭職後就失蹤了。老石和元青一塊去過她住的出租屋,房東說早就搬走了。回去時元青很後悔,說不該去找她,“有什麼好找的呢?”老石就覺得元青是了解底細的。他決心同廢原去找那個老園丁談談,一方麵是對小葉子不放心,另一方麵也是由於好奇。他想讓廢原繼續上次關於花園的話題,他心裡不服氣。他到廢原那裡時,正趕上廢原的小店進貨,於是他也去幫忙。將羊肉都收好之後已經是下午四點鐘了。廢原有點猶豫,仔細打量著老石的臉問道:“你現在還要去嗎?”“當然要去,她是我女兒啊。”老石嗔怪地說。“對啊對啊,我倒忘了,我們這就走吧。”他倆來到那老頭所在的地方時,卻沒看見篝火。當時已是傍晚,有霧,放眼望去,前方影影綽綽的有些東西,像房屋又不是房屋。待走到跟前,發現是一些大木箱,這些大木箱沿一條小河安放著。上幾次他們來這裡時怎麼沒看見這條河呢?老石將頭伸進一個木箱去張望,看見裡頭有被褥,還有幾個碗。這時他聽到廢原在叫他。“老園丁在第六個箱子裡頭。他生病了,我實在不願打擾他,你想想看,他都九十歲了啊。”“也許我們可以幫他?”“誰能幫他啊,這荒郊野地裡!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廢原的語氣裡充滿了沮喪,分明是埋怨老石。他說得趕緊到路上去,不然天黑了會迷路。老石還想看一看那些箱子,可是那麼黑,他伸進頭去看,什麼都看不見。雖然心有不甘,還是隻好離開。走了一會,回頭一望,看見了河邊的人影,是不是小葉子呢?啊,不止一個,又出來了一些,都在那裡排成一排。那條小河黑黑的,有點臟,老石先前就注意到了,它不像邊疆的河。廢原走到前麵去了,他在催老石快走,說天已經快完全黑了,再等一會兒連那條路都會找不到了。老石想了一想,對廢原說:“要不我留下來算了,我不怕迷路,我還顧忌些什麼呢?”他說了這話心裡就輕鬆了。廢原咕嚕著什麼走遠了。老石掉頭走回河邊。現在除了河水的反光,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了。老石摸著向河邊慢慢走。他記得那裡有些胡楊,那些箱子就擺在離胡楊不遠的地方。他伸出手去,摸到了樹乾,一棵,兩棵,好!“小葉子!小葉子!”他叫起來,他聽出了自己聲音裡頭的惶惑。沒有人回答他。有一堆篝火燒起來了,像先前的篝火一樣燒得悶悶的,儘是煙。老石掏出手帕捂住鼻子,朝那暗紅的一點走過去。走了幾步,他就被木箱撞了一下,差點撞倒在地。他摸到箱子前麵的開口,彎腰鑽進去。裡麵的木板上也墊著褥子,他還摸到一個硬東西,是一支手電筒。他將電筒搗弄了幾下,發現已經沒電了。有老人的呻吟響了起來——啊,有一個人!篝火的煙隨著一陣風湧進來,兩人都被那辛辣味刺激得猛打噴嚏。老人向外探出身子看了看,說:“好啊,好!”“老大爺,您是園丁嗎?”“不要問這樣的問題,你剛才來的時候,狗沒叫嗎?你身上一定有熟人的氣味,所以它們不叫。你聽,那條大魚又遊過來了。”老石也清晰地聽到了魚的遊動。奇怪,魚並沒有弄出響聲,他自己是如何聽到的呢?可他就是聽到了,大魚緩緩地遊著,仿佛是檢閱。老石聽著那條魚,心裡有異樣的溫暖的東西生出來。一團毛絨絨的東西挨過來,是狗,這?99lib.狗還不小呢。“大爺,您的狗來了。”“你聞到臭味了嗎?它又吃死人了。”狗在老石身上反複地嗅,從頭到腳嗅得那麼仔細。老石想,它是不是拿不定主意從哪裡下嘴來咬他呢?“我身上有死人味嗎?”他問大爺。“嗯,有那麼一點吧。”說話間那狗忽然躍出去了,因為外麵有喊叫聲。老石欠起身看外麵,看見有一堆篝火燒成了很大的明火,河水都被照亮了。雖有喊叫聲,卻看不到人,那些人好像在河裡,又好像在某個洞穴裡頭。老石爬出木箱,朝那堆篝火走去。火堆看著近,走了好久才到跟前。但是他被腳下的東西絆倒了,那是一個人趴在地上,同他一起的還有另外三個人,都趴著呢。那人叫老石也學他們的樣子趴下。他說:“不然啊,大火就會將你燒成灰燼。”老石趴下後,問那人有沒有見過小葉子。那人格格地笑了一陣後,說老石是“老朽”。風向突然就變了,火舌朝著他們舔過來。老石看見他們都將臉貼著地麵,就學他們的樣子做了。一會兒功夫,大火就將亂草燒完了,燒到他們前麵去了。老石隻不過感到有一點點熱,還有就是他的一雙橡膠鞋被燒出了臭味。旁邊那人站了起來,另外三個人也站了起來。他們用手擋著煙,似乎在看星星,但天上並沒有星星。除了火,到處都黑。那位年長的老漢說:“我們該回去了。”老石問旁邊那人他們回哪裡,那人說:“回哪裡?回家嘛。這裡的人都住在小石城的心臟裡頭。你看看天上那些流星,我們打算將此地取名為‘流星花園’呢。”但是老石根本沒看到流星。倒是聽見他說“花園”兩個字,老石便產生了聯想。他們幾個都鑽進了河邊的木箱,留下老石一個人站在那裡看火。火慢慢小了,有好幾隻狗過來了,在他腿上嗅啊嗅的,卻不咬他。“狗啊狗,難道我快死了嗎?”他反複說這句話。他沿著河走過來走過去,聽那條大魚的遊動。天亮時才聽見小葉子在叫他。她同麻哥兒風塵仆仆地從河堤那頭走過來。“小葉子,你們夜裡在哪裡?”“哈,爸爸啊,我們在侍弄那些榴蓮呢。我們生平第一次看到這種果樹,激動得啊……”忽然一條很臟的狗撲到她身上,她“哎喲”了一聲就倒下了。她的一雙眼睛直直地瞪著,像死人一樣。麻哥兒不住地喊她,輕拍她的臉。老石也在邊上喚她。過了一會兒,她終於緩過氣來了,臉上也泛出了紅色。“咬著哪裡沒有?”老石連忙問。“沒有。那哪裡是狗,那是,那是我的姨媽啊。”“誰是你的姨媽?你沒有姨媽!”老石嚴厲地說。小葉子哈哈笑起來,說:“我剛才忘了。媽媽和您都是孤兒。孤兒是怎麼回事?麻哥兒知道嗎?”麻哥兒茫然地搖頭,翻眼,顯得很苦惱。老石問他們可不可以帶他去看花園,兩人都擺手說不行,因為“天都大亮了。”“原來那花園見不得光啊,”老石說,故意做出不屑的樣子。“不對不對,”小葉子說,“花園裡到處是陽光。隻不過天一亮就找不到它了。您想想看,榴蓮啊,香蕉啊,都不是屬於邊疆的果樹嘛。”“可我見過園丁了。”“是嗎?那其實不是他的花園,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是一廂情願。爸爸啊,您怎麼還不回家?這裡沒有您休息的地方。白天裡,人人都在睡大覺。您快回去吧。”老石覺得女兒是因為他妨礙了她才催他走,她要乾什麼呢?她不告訴他,她和麻哥兒兩個人將他推到那條路上,然後就一轉身跑回去了。老石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隻好回家。他在家中醒來已是下午。元青回來了,她很不高興地問老石他對樓下那海員說了些什麼,因為那人在譏笑她,不讓她過路。她往挎包裡放了一把菜刀才衝破了他的封鎖。她責怪老石和小葉子隻顧自己,不給她留後路。還說那人如果再攔著她,她就要同他拚命。“我根本沒對他說什麼。他神經壞了,他以為自己是一副門簾。他不光攔著你,任何人他都攔。”老石辯解道。元青冷笑了一聲。這時有一隻鳥從窗口飛進來,摔在地上。老石彎腰撿起來一看,不是鳥,是一隻小公雞,已經死了。公雞竟能飛這麼高!“看到了吧,我們都會像這隻雞一樣。還是小葉子厲害,自尋出路去了。”妻子說話時,老石在想,原來小葉子和她媽商量好了啊。“昨夜又漏雨了,根本沒修好。我乾脆在房裡搭了個油布篷。”老石剛才已經看到油布篷了,心裡有點不自在。後來兩人默默地吃了飯。老石要出去,元青攔住他,要他把那海員趕走,老石答應了。可他在樓下到處找,根本沒看到那人。鄰居告訴他說,海員回船上去了,走之前同樓裡很多人道了彆,還要他們轉告老石,說明年再來看他。“你家元青砍傷了他的手,她怨氣怎麼這麼大?”鄰居盯著老石的臉說。老石臉紅了,他注意到鄰居不說“脾氣”,偏說“怨氣”。老石設想著元青用菜刀砍人的樣子,眼皮一跳一跳的。她在家裡連買來的小母雞都不敢殺。他回到樓上,問元青:“你真的用刀砍人啦?”“我是砍了,因為我沒法進屋。可是我每一刀都砍在空氣裡頭,眼裡明明看著是他,砍下去卻不是他。世上怎麼有這種人,你說說看?!”她說到後來成了尖叫,像同老石吵架一樣。老石連忙捂了耳朵下樓去了。砍手事件過去好久了,老石都差點忘了這事的時候,他又見到了海員。海員瘦得不成樣子,灰白色的頭發胡子老長,坐在六瑾的園子裡喝茶。老石一眼看見他在那裡就想走掉,可是六瑾大聲喊他過去喝茶。他見海員目光呆滯,端著茶杯在想心事。“他明天就走了,我陪他去過他母親的墳上了。”六瑾說,“他是不可能像媽媽一樣在這裡生活的,他自己也實驗過了。”六瑾的臉在樹蔭裡頭顯得很清瘦,老石看著她,覺得有點陌生。這些日子她在乾什麼?她稱海員為“阿祥”,看來兩人認識很久了。當六瑾說“實驗過了”的時候,老石就想起這個人在宿舍樓下充當門簾的事。奇怪,雖然是三個人坐在那裡,老石還是像過去一樣感到有隻雪豹在桌子下麵走來走去。“東邊雪山下的工程有什麼進展嗎?”老石問六瑾。“他們說那邊已經建起了新城,同我們這裡連成一片了。真難以想象。”六瑾說話時縮著脖子,仿佛感到了從雪山吹過來的風。老石心裡嘀咕,那隻鳥怎麼沒出來呢?老石的目光落到海員的手腕上,看見了那道疤。一隻很大的手表遮住它,可還是顯出刀痕之深。元青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她怕的又是什麼?老石覺得這個人其實是很溫和的,絕對不至於要用刀來對付。那麼,元青一定是發狂了。元青為什麼事情害怕得發狂呢?老石的腦海裡出現妻子手執菜刀,猛地砍向眼前的男人的畫麵。這時海員瞥了老石一眼,老石感到自己居然有點發抖。突然,一聲巨大的蛙鳴響了起來,但僅僅隻有一聲,而且也摸不清來自哪個方向。難道是幻覺?“阿祥養不養動物?比如烏龜啊,荷蘭小豬啊,白鼠啊這一類,在海裡的時候,它們會有點像報時鐘呢。”六瑾說道。海員聽了這話後,散亂的目光聚攏了,陷入遐想之中。老石想道,六瑾真會說話啊,六瑾是無價之寶。他這樣一想就微笑起來了。那隻雪豹蹲在他的腳邊,令他的腳背感到了溫暖。他沒聽清海員說了些什麼,因為他的聲音很含糊。他說過之後就站起身來告辭,走出了院門。“老石究竟住在什麼地方啊?這個城市並不大,可是我怎麼感到你住得很遠很遠。比如說,雪山的那一邊?”六瑾一邊說話一邊傾聽,老石想,她在聽蛙鳴嗎?“我住得是有點遠。我的房間屋頂漏雨,補了多次都補不好。不過海員阿祥讓我看到了希望。連我都想去送他呢。”“明天是休息日,我們一塊去吧。”六瑾說。“好,不過你彆等我,如果過了九點我還沒來,你就走吧。”六瑾覺得老石真是很怪。她的確是在傾聽蛙鳴,她僅僅找到一隻,於是在馬蘭花叢那邊挖了條水溝讓它蹲在裡頭。老石邊走邊思考,快到廢原的小店時他已經在心裡做出了決定,這就是他不同六瑾一塊去送海員。因為要是他去了,他就會羞愧得無地自容。此刻他忽然明白了元青的狂妄舉動,海員是扮演他和元青過不去的那道坎啊,所以元青才會帶菜刀,她算有勇氣。但又隻是從他和元青的角度來看是如此,至於海員自身,那或許是有另外一種含義的。啊,啊!那麼多的網糾結在一起!那麼六瑾呢?六瑾好像沒有過不去的坎,她是女英雄。一進廢原的小店老石就愣住了,因為海員坐在第三張桌子那裡,臉朝玻璃窗。本來他應該看見老石了,但是因為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某個處所,所以就沒有看見。老石閃身進了後麵廚房。廢原愁眉苦臉,用手指了指外麵輕輕地說:“他要走了,可是我真擔心他出事。我不願意他從我這裡出去就出事,像上次他母親一樣。他還這麼年輕。”老石將烤好的羊肉串放在盤子裡,端出去送給顧客。他看見海員在用兩隻手趕開什麼東西。老石覺得他是在驅趕小魚們,或許它們擋住了他的視線?或許他母親就在對麵的黑角落裡?廢原在“阿祥,阿祥”地叫他,他張開嘴,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老石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牙齒是那麼尖利!一個人,怎麼會生著這種牙齒?難道他去牙科醫院將自己的牙齒打磨成了這種形狀?老石一緊張,手裡的盤子都差點掉到了地上。“你看見他的牙齒了吧,”廢原皺著眉頭說,“這就是問題的症結所在啊。我老覺得自己對不起他母親,我胸口這裡痛。”“他母親不會怪你的。”“當然不會。可是我……可是我……”廢原張著嘴,吃驚地看著對麵。在那邊,阿祥高舉著一隻流血的手。就是老石看見過的那個傷口在流血,他是怎麼弄的啊。老石拿著廢原給他的繃帶趕過去幫他包紮。纏繃帶時,他伏在桌子上全身發抖。老石問他明天走得了嗎?他用力點頭。老石想,他是有意弄傷自己的,為了什麼?為了記起元青砍他的那一刀嗎?他撐起上身看著老石,欲言又止的樣子。老石請他說出心裡的事。“您能送我回旅館嗎?”他有點羞怯地說。他就倚在老石身上,拖著步子向外走去,像喝醉了一樣。他的房間在旅館的地下室,他說他呆得太久,錢都花光了,隻能住這種地方了。還說這一回去凶多吉少,船長會要他的命。“直接將人扔進海裡。”他這樣形容船長。那個黑蒙蒙的房間裡很臭,裡麵還住了一名漢子,現在那人正在另一張床上打鼾。阿祥請老石坐在靠椅上,自己半躺在床上抽煙。黑暗中有一點紅光在牆角一閃一閃的,將屋裡的氛圍弄得很緊張。阿祥說,那是一個微型報警器,他買了打算帶到船上去的。“能夠起到提醒自己的作用。它隻發光,沒有聲音,正合我的意。”“生活在茫茫大海中,你的神經都已經麻木了,什麼事都喪失了意義,如果再不想法子提醒自己,就會很危險的。”他欠起身指著另外那張床上的漢子告訴老石說,那人已經睡了三天三夜,他也是個海員,看樣子已經垮掉了。阿祥還說他明天早上上船,可他最大的心事是不知道船長還要不要他。船長不會告訴他的,他愛搞突然襲擊。如果突然被扔進海裡喂鯊魚,那就是九死一生。他有個船上的同事有這樣的經曆,那人設法重新爬上了船,現在是炊事員。阿祥還記得炊事員爬上來時的樣子,當時他在流血,他的左腳的腳掌被鯊魚咬去了三分之一。“我母親也是在這條船上工作過,我接她的班。我在大陸上長到22歲才去那艘海輪上的。那之前我要照顧患病的父親,所以不能上船。上船是我畢生的理想啊。那種渴望,您能夠理解嗎?”屋角的警燈滅了,老石聽到走廊裡有窒息的呼救聲。他起身去門口,可是摸索了好久,總沒找到門,門到哪裡去了呢?他失落地靠著牆站穩,輕聲喚道:“阿祥,阿祥!”阿祥不見了。老石將那張空空的床摸了個遍。對麵床上的漢子坐起來了,他在吃東西。“你這位老兄,你不要找他了,他上夜班去了。他騙你說他是海員吧,他平時總是這樣對我說的。其實呢,他就在這後麵的蔬菜公司上班。他一年四季穿著那套舊海員製服。人各有誌啊。”老石站起來問那人說,為什麼他找不到門了呢?那人笑了。“這房裡四通八達,你隻要一抬腳就到了外麵。”老石試著按他說的做,果然就走到了外麵。在他的身後,報警器狂響起來。他回頭一望,整個建築物裡麵都在鬨騰,不斷有人跑出來。老石快步走到街上,卻看到阿祥笑盈盈地朝他過來了。“我去買火車票去了。老石啊,我們要永彆了,您不能去送我嗎?”他身上有點臟,可是卻飄蕩出一股青草和花香混合的味道。老石不由自主地做了個深呼吸,將那股味兒吸進肺裡頭。“永彆”是什麼意思?老石想,六瑾是不是這個人的情人呢?明天她一個人去送他,會是什麼情景呢?他頓感前景有點暗淡,心裡有點輕微的惡心。不知怎麼搞的,他踩了一個路人的腳,那人罵了他一句。老石醒來好久了,可是他不願起來。他感到有很多叫叫嚷嚷的小東西在空中飛舞,他聽見風吹得窗戶嘎嘎作響,這一切讓他很害怕。他問自己道:“我怕什麼呢?”可他一發聲心裡就發虛。難道他病了嗎?活到這個歲數,他從來沒有生過病呢。他聽到元青在那邊房裡和同事說話,起先“嗡嗡嗡”的聽不清,後來忽然蹦出來一句:“我家小葉子可不是一般的姑娘啊!”元青顯得活力旺盛,和她的同事一邊說著話一邊出門去了。老石現在清清楚楚地記起了福利院的院長對他說過的話。當時他坐在床上想心事,院長來查鋪。院長的臉在月光下很像老猴子。“石淼,石淼,如果你逃跑了,就永遠不要回來了啊。”他說了這話之後在門口站立良久,然後才不放心地離開,此刻這句話回蕩在老石耳邊,使他全身發冷。看來,他真的病了,他甚至聞到了自己口中的餿氣。他累了。那時從福利院跑到此地,都沒有這麼累過。昏昏沉沉之中,他看見一隻灰藍色的小鳥從窗口跳到桌上,還發出叫聲。啊,張飛鳥!他在發熱,他頭重腳輕地走到前麵房裡去喝水,那隻鳥也跟著他。老石想,要是餘生都同這隻鳥兒在一塊有多好!鳥兒能有多長的壽呢?當他要入睡時,鳥兒就一聲接一聲地叫,於是老石心懷感激地睡著了。在宿舍樓下,元青向她同事描述小葉子的情況,雙手比比畫畫地,卻說不清楚。同事驚異地瞪大了眼睛。“她是隨遇而安的孩子,我告訴過你這一點了嗎?她啊,什麼地方都敢去,在什麼地方都一樣,比我過得好多了。比如說那些鬼魅出入的地方。”她發出尖利的笑聲,笑完之後又挽著同事的手臂在樓前踱步,她倆是密友,所以無話不談。“你是說,小葉子鑽到河邊去了?那裡是乞丐成群的黑社會啊。”“也可以是河邊,也可以是山裡,有什麼區彆呢?這個孩子,同我,同我家老石都不一樣。我說不上來,反正不一樣。”她停住了腳步,緊盯那隻從樓道裡跑出來的小鳥兒。這種鳥,她見過好幾次了。她想不通它為什麼總是一溜小跑,而不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