磯原的目光茫然地落在手邊,那裡放著一個杯子。抬起頭,祥子正在微笑。他將攤開的地圖折好。“我沒要續杯啊。”“免費贈送,免費贈送。”她說道,“哎,那是什麼地圖啊?”“啊,”磯原下意識地歎了口氣,“這是客戶住址的地圖。我接下來要去上門道歉。”“道歉?磯原你不是在搬家公司工作嗎?”她的表情好像在問:搬家公司的工作還包括道歉嗎?“隻要客戶生氣了,搬家公司也得道歉啊。搬家時用的紙箱沒有及時回收啦、搬運方式太粗魯啦,等等。如果是因為我們這邊的不小心而被罵,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可這次完全沒道理。可以說就是找碴兒,冤枉我們。這次搬完後,客戶打電話來投訴說‘被爐給碰壞了’。”“那當然得賠禮道歉吧。”“但是不管怎麼看,那個被爐都不是搬家時的那個。當初清點時是一個小號的被爐,搬家時似乎也是那個小的。所以那肯定是搬家後買的或者是從哪裡弄來的,故意調包,想要我們拿去修。”“那可太過分了。”祥子露出一副打心底裡同情的表情。磯原每每看到她這副樣子,都會想起一個做學術研究的朋友說過的一句毫無科學依據的話:“植物十分純真,將它們放在屋子裡,可以得到心理上的安寧。”祥子真是純真啊,他常這樣想。“隻是,武斷地回絕他也會造成問題,所以得先上門調查。就算是他不講道理也不行。做生意就是這樣。”“磯原,你體格不錯,適合跟客戶周旋打交道,應該很受器重吧。”可能是因為從小學開始就一門心思練棒球,磯原個子很高,身體也很壯。他一直自認為自己最大的長處就是身體好,可是這身板前兩天也因為感冒而落得臥床不起,令他完全喪失了自信。“果然壓力太大就會生病啊。我還是頭一次去藥店呢。”他感歎道。“都過二十五歲了還沒去過藥店,那才奇怪呢。”祥子笑道,“那頭一次去藥店感覺怎麼樣?”“看到收銀台的人戴著比我還大的口罩,衣服也厚得無法形容,覺得很好笑。”磯原說,“連藥店的人都搞成那樣,讓人還沒吃藥就已經覺得這藥沒什麼作用了。”“你這想法也真奇怪。”祥子咧開嘴笑著。“也沒那麼好笑吧。”磯原笑得有些牽強。“病才剛好,今天就得去生氣的客戶家啊。幾點?”“約的是四點。”磯原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表。還有大概一個小時,可目的地離咖啡店並不是很遠,有二十分鐘就足夠了。磯原將杯子放到嘴邊,啜了一口咖啡。他的腦子裡閃過一個疑問:為什麼比起店長響野泡的咖啡,他老婆祥子泡的咖啡會好喝那麼多倍呢?或者說,為什麼他泡的就那麼難喝呢?這樣一個人怎麼會想起開咖啡店,這才是個謎。“啊,磯原你喝啦!你喝了這免費的咖啡,就必須告訴我了。”祥子忽然說了這麼一句。“嗯?”“咖啡錢不要了,作為交換,你得告訴我你當初被女朋友甩了的事情。”祥子露齒一笑。那輕盈的笑容就好像女高中生。“你剛才不是說免費贈送嘛,怎麼突然間又要問什麼前女友的事。”“你以前不是說過嘛。被從學生時代就開始交往的女朋友甩了後,你悲傷萬分,曾試圖往豬苗代湖裡跳。”“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那痛苦我好不容易才忘記,你彆揭我傷疤啊。對了,我跟祥子姐你說過這事嗎?”“你第一次來我們店時跟我老公說過。”磯原的腦子裡浮現出那個喋喋不休的店長的樣子。確實,三年前第一次來這家店時,正是跟女朋友分手不久,他或許跟響野哭訴過。“是響野哥告訴你的?真是個大嘴巴。”“就算是討論自己到底有多愛說話,他都能講上兩個小時。”祥子聳聳肩,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我想聽聽你從豬苗代湖回來後的事呢。”“那是誤會,我可沒想投湖自儘,隻不過想換換心情才跑去那裡。”自己到底說沒說過這些話,他已不記得了,但那時的他確實已經失去了平常心,狼狽不堪。那時,麵對他為什麼非分手不可的質問,女朋友隻是一味重複著“我已經無法再相信你了”、“我們分手吧”。“也就是說她懷疑你有外遇了?”祥子問。“好像是她看見我跟另外一個女的走在一起,然後就誤會了。”“隻是這樣?”“因為我有過前科。”開始交往的第一年,磯原曾經跟一個來看棒球比賽的短期大學女生糾纏過。“慣犯。”“才不是呢。從那以後我就對她一心一意了。”“說得輕鬆。”“這句話從有著靠嘴皮子吃飯的老公的祥子姐嘴裡說出來,顯得格外有說服力。”“是吧。”“可是,是真的。我真沒有外遇。可她就是疑神疑鬼。搞不好是因為我在其他地方太隨便了,那才是真正的理由。”“隨便?”“往小了說,比如不管被說多少次出門都不帶手帕啊,也從來沒主動收拾過餐具啊,之類的。”“那往大了說呢?”“因為說起來太麻煩,所以一次都沒提過結婚的事。”“啊,”祥子用力地點點頭,“那確實夠隨便的。”“我當時太樂觀了,總覺得就算不用努力和忍耐,也可以和她過一輩子。”“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理由啊。”磯原說著,自己也笑了起來。確實,他當時沒有任何可以稱之為理由的東西。“背上了外遇的黑鍋,你就沒惱怒嗎,磯原?”“我當然火了啊。她也失去了冷靜。最後兩個人在互相謾罵中分手。”每當想起這些,他都會變得憂鬱。交往了那麼久,有過那麼多快樂的回憶,為什麼最後卻變成這樣呢?他的心頭湧起一股寂寞。“你該不會是說了‘比你好的女人多的是’這種話吧?”“嗯。我們都互相說著‘跟錯過的那條一樣好的魚在大海裡多的是’之類的,好像諺語般的話。”“聽起來怪傷感的。”“嗯。”或許是咖啡喝得太多,一股尿意襲來,磯原站起身朝廁所走去。他打開店內最裡麵的那扇門,在馬桶前小便,又回到洗臉池前看著自己的臉。以前從未如此注視過自己的臉,他覺得額頭和麵頰上的皺紋很刺眼。忽然,他想起了三年前跟他分手的她的麵龐。這記憶是如此清晰,反而讓他有些困惑。兩個人同齡,但是她卻一直顯得年長,要強、嘮叨。磯原也知道這是因為她愛操心,有時候反而感到一種踏實。分手的時候,或許壓抑已久的擔驚受怕終於爆發,她十分激動,言辭激烈,磯原也毫不示弱地應戰。結果就是他一個人去了豬苗代湖。磯原伸出雙手接住龍頭裡流出的水,啪啪地搓著。他發現這裡既沒有紙巾也沒有烘乾機,隻得在空中揮舞手掌,將水滴甩開。他感歎著自己還是沒有帶手帕,真是一點都沒有成長。從廁所裡出來回到吧台時,那裡坐著一個從未見過的男人,正跟祥子打招呼。“那,你和他的重逢完全是偶然咯?”站在友裡繪旁邊的祥子微笑著,把手裡的咖啡杯輕輕放到她身邊。熱氣輕柔而溫暖地飄蕩。“嗯。”友裡繪點頭,“三年前分手的。沒想到還能再見到。”“這是偶然呢,還是命運呢。”祥子一邊朝吧台裡走,一邊饒有節奏地說。她雖然比友裡繪年長,卻讓友裡繪覺得似乎在跟同級生說話。“隻是偶然,而且他應該並沒有意識到見到的是我。”“哎呀,那你的樣子和當初跟他交往時的不一樣了?”“也不是,”說著,友裡繪嘩啦嘩啦地從懷裡的包中掏出一個大口罩,“我當時戴著這個呢,他應該沒注意到。”“感冒了?”“藥店的店員得了感冒,還戴著巨大的口罩,真是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友裡繪笑道,“因為其他店員的時間排不開,我不得不站到收銀台去。”穿得比客人還厚,還戴著口罩,從這樣一個店員手裡買藥的客人到底會有什麼樣的心情呢?友裡繪覺得很過意不去。“你立刻就意識到那個人是磯原?”“最開始沒有。首先我不知道他住在附近。而且,他原本是個從不感冒的人。”他總是驕傲地說自己打棒球練出來了,從來就跟生病無緣。祥子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確實,看起來是挺結實。”“嗯。粗心馬虎,毫無細膩可言,所以身體才那麼結實。”“那現在可是粗心馬虎,毫無細膩可言,而且身體也不好了。”“是啊。”友裡繪也笑了出來。自己下定決心來這家咖啡店真是來對了。在藥店偶遇磯原的友裡繪不知道他是碰巧路過還是就住在附近,隻是心裡隱約覺得“能在這種時候重逢也挺有意思”。前天,當她再次在藥店前狹窄的單行道上發現磯原寬闊的背影,而一身西服的他又走進這家咖啡店時,她再也忍不住想“在這最後的時刻知道事情的真相”。而昨天,或許是從公司回家的路上吧,友裡繪發現他再次走進了這家咖啡店,心想他肯定是這裡的常客,於是今天決定要來這裡打探一番。剛好店裡沒有其他客人,於是她就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問吧台對麵的女人:“常來這裡的客人中,有沒有一個姓磯原的?”“磯原?”年長的女人略一思考,隨後便“啊”地睜大了眼,“莫非你就是跟磯原分手的女朋友?”瞎猜也得有個限度吧,友裡繪心想,不過還真的猜對了。她也隻得紅著臉答了聲“是。你怎麼知道呢?”“感覺吧。”女人回答,又報上了名字:祥子。“事到如今,你又想知道磯原當初到底是不是有外遇了?”祥子說。她正朝水池裡放水,認真地洗起了杯子。她的話裡並沒有任何嘲諷或好事的味道,友裡繪鬆了口氣。“三年前我覺得磯原他絕對有外遇,可時隔這麼久再見到他,又覺得會不會真的誤會他了。”“那如果是誤會,你還想和好嗎?”祥子抬起頭,微笑著問。“怎麼可能!”友裡繪說完,對自己如此堅決地否定感到意外,“我並不是為了這個,隻是覺得冤枉他不好。而且那個時候我非常生氣,光顧著發火,吵架吵得不可開交。如今想想,我覺得就算分手,也應該分得更成熟一些。”“你和磯原都住在這附近,真的隻是偶然吧。”友裡繪用力點了點頭。她和磯原分手後,曾一度辭去工作,回到新潟市的老家。但是兩年後,她再次回到東京,一邊在藥店做兼職一邊找工作。她選擇住在橫濱這片區域並沒有什麼特彆的原因。磯原以前也是住在東京市內的一處廉價公寓。因此兩人在這裡相遇隻能說是不明緣由的偶然。“或許是命運吧。”“隻是偶然。”友裡繪笑道。“可是,你為什麼要到我這裡來呢?”祥子誇張地眨著眼,“反正磯原也住在附近,直接去找他,兩個人坐下來慢慢談不是更好?都已經過去三年了,真相到底怎樣,這時候也應該可以說清楚了吧。”“嗯,確實是這樣。”友裡繪說著,猛地抿起嘴唇,又無力地鬆開,“也不知道這時機到底算好還是壞。我……明天,就要搬家了。”她繼續說。“搬家?”“我已經找到了工作,明天開始就要去關西的培訓中心。行李都已經寄了過去。”“那,藥店的工作……”“那天剛好是最後一天。”“不會再回來了?”“之後是什麼情況還不太清楚,但據說要在國外工作兩年。”“哎呀,那也太匆忙了。”“最開始我還慶幸總算找了個可以充分發揮藥劑師資格的地方,可似乎是個很忙的工作。不過,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情況了。”“可是,你還有未了的心願吧?”“見到磯原時才猛然意識到的。如果磯原真的是清白的,我想跟他道歉。”“清白是指……他其實並沒有外遇?”“嗯。所以,如果有一天,磯原證明了他的清白,你可不可以替我轉告他:‘友裡繪冤枉你了,她已經道歉了’?”這種要求似乎有些過分,友裡繪想著,可祥子似乎並不生氣,隻是說了一句:“清白這說法不知為什麼聽起來很好笑。”她微微笑了笑,“但我也沒有自信是否能從磯原嘴裡問出那些話。”她撓著太陽穴說道。“嗯,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就可以,拜托了。”友裡繪低頭行了個禮。接下來,友裡繪和祥子開心地閒聊了一會兒,隨意地談著各自的家鄉和工作。友裡繪坦誠地談起自己再就業的艱苦,而祥子則談起外甥最近長成了小大人,歌聲像極了鮑勃·迪倫,而且好聽得叫人想哭。雖然祥子說話時不緊不慢,但友裡繪還是被她的話吸引了。“對了,你能在我家老公沒在的時候來,這真是太好了。”結賬時祥子說。“你老公是老板嗎?”“算是吧。要是他在,那就煩得不行,或許你立刻就想逃往國外了。”“那還真是值得慶幸。”友裡繪拿了找零,收起錢包,答謝祥子沒有拒絕自己堪稱怪異的請求。“但說真的,如果三年前磯原沒有外遇,那會是什麼樣子呢?你,還會跟他在一起嗎?”祥子問道。友裡繪並未多想就答道:“不好說。他一次都沒提過結婚的事。那種情況下,很難想象我能否一直等下去。”祥子笑道:“那種事還真的不好說啊。”她點了點頭。最後,她又像想起什麼似的說道:“那個,如果明天磯原來到店裡,而且也可以證明他當初並沒有外遇,你怎麼辦?”“啊?”“如果,在你去關西之前,可以斷定磯原的清白,是不是該最後見一麵呢?”“是我要你幫的忙,這樣說可能不大好,可就算現在忽然問磯原當初有沒有外遇,我覺得他也不一定就會說實話。隻有今天明天這麼短的時間,恐怕是搞不清楚的。”“我認識一個可以看穿彆人謊言的人,你要不要試著相信他看看呢?”“什麼?”“好了,把門關上,要出發了。”坐在駕駛座上的女人通過後視鏡看著磯原說。磯原被她冷漠的說話方式所震懾,恍惚地應了聲“是”,隨即關上車門。隔著車窗,可以看到祥子正快樂地揮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磯原試著問初次見麵的駕駛員。她並未給出回應,取而代之的是車子的前進。那大概是十分鐘前的事。磯原從廁所出來,由於沒帶手帕,他胡亂地揮著手回到吧台邊,那裡坐著另外一位客人。那是一個目光銳利、行為冷靜的男人。祥子介紹說:“這是我老公高中時的同班同學。”似乎姓成瀨。“哦——”磯原發出感慨的聲音,“跟店長的氣質完全不一樣啊。”他坦率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後,成瀨的臉色緩和下來。“跟他一樣就太麻煩了。”磯原不時確認著時間,估摸著差不多可以結賬了,祥子卻忽然說:“哎,話說回來,磯原你當時真的沒有外遇嗎?”磯原嚇了一跳,隻得一邊顧及旁邊的成瀨一邊說:“這話就用不著再翻出來講了吧。”他想岔開話題。“好了好了,你回答我的問題嘛。嗯,首先,你跟友裡繪交往的時候,曾有過一次外遇,是真的吧?”祥子雖然在笑,聲音裡卻帶著銳利,而磯原又到了不得不走的時間,於是坦率地答道:“嗯,是真的。”“那,你跟友裡繪分手的時候,是真的有外遇了嗎?”“不,那是個誤會,我是冤枉的。剛才不是已經說過了嘛。我的外遇隻有一次。”祥子默不作聲地望向成瀨。成瀨轉向祥子,微微地點了點頭。至少看上去似乎是在點頭。“你們到底在搞什麼啊?”“好。”祥子拍了拍手,“磯原你的嫌疑已經排除,是友裡繪她誤會了。”“所以我說你們到底在搞什麼啊!”磯原皺起眉頭,不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話說回來,我告訴過祥子姐你友裡繪這個名字嗎?”“告訴你,友裡繪今天就要乘新乾線去關西了,暫時不會再回這裡。跟磯原你或許一輩子再也見不到麵了。”祥子的語氣比平時鄭重許多,一股腦地說完。磯原還是聽得一頭霧水。“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又重複了一遍。他無法理解,為什麼祥子這時候非得告訴他友裡繪的事情不可。“還說什麼一生再也見不到麵,三年前我們就已經分手了。”“她因為錯怪了你,現在覺得很內疚。就因為這種誤會,你不覺得不甘嗎?所以啊,不如把握住最後的機會見一次麵,好好跟她道彆吧。”“為了分開而跑去相見,這多彆扭。”“好啦好啦,”祥子看了看店裡的鐘,“哎,時間很緊了,現在如果不馬上朝新橫濱站出發,可就趕不上了哦。”祥子說出友裡繪要坐的那班車的時間,可磯原覺得無論如何都趕不上。他說出自己的想法後,祥子又說:“沒關係。隻要開得快,應該沒事。”說完還點點頭。“不可能,肯定趕不上。”這時,一直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成瀨忽然開口說:“越說趕不上就越來勁的駕駛員,現在就在外麵等著呢。”完全搞不懂。磯原再次歎了口氣,一口喝完杯子裡剩下的咖啡。“可是,我接下來還有公事要辦呢。”他說,“我得去見打電話來投訴的顧客。”“那件事我會想辦法處理。”祥子笑著,說得胸有成竹。“祥子姐,那事跟你完全沒關係啊。”“我說磯原,我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祥子說著瞪大眼睛,略帶微笑地將臉湊過來,“如果你現在不去見友裡繪,那可能這一生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可是,投訴的客戶就算今天沒去見,以後什麼時候想見都能馬上見到。如果今天你爽約,人家明天肯定還會惱羞成怒地打來電話。”“所以我才不放心啊。”磯原無力地回答。隻是,這時他發現內心確實已經開始想:總會有辦法的。所以如今,磯原正坐在一輛異常敏捷地穿梭於各車道之間的車子後座。就好像籃球運動員重複著左右踏步和轉身一般,這輛車來回變換車道,不停地左右轉彎。“請注意彆出事故啊。”磯原說道,他的身子如同被按倒在椅背上。開車的女人伸過一隻手,說了聲“這個”,遞過一張地圖。磯原看了看,那是一張車站結構圖。“這是什麼?”“接下來你要去的車站的內部地圖。因為時間很緊,你得按照地圖上畫的路線去站台。”地圖上手繪的線條標示出通往新乾線站台的道路。“這中間的圓圈記號是什麼?”“一個年輕男人會在那裡等你。你要從他手上拿站台票。”“到底是什麼人?”這個問題,磯原是針對眼前正在開車的女人問的,可她似乎並不這麼認為。“喜歡動物,討厭人類,是個奇怪的青年。”她回答道。這到底是在開什麼玩笑?正想著,車子又來了一個銳角轉彎,磯原差點倒下。剛到車站,開車的女人便朝他喊道:“好了,快跑!”磯原按照指示下車,順著記下的路線前進。來到檢票口前,有個年輕男子站在那裡問他:“磯原先生嗎?”他看上去既天真無邪又英俊聰敏,“應該趕得上,加油!”他說著迅速遞過站台票。如此一來,磯原雖然內心充滿疑問,卻忍不住覺得聽從指示就是自己應該做的事,下意識地回答了一句“我會加油”,隨即接過站台票衝過檢票口。工作日午後的車站內有一些旅客來來往往,雖說有一定影響,磯原還是勉強能避開行人順利前進。兩隻腳走得越來越快,不知何時已開始奔跑。他忽然覺得自己到底是在乾什麼,於是停止奔跑,可立刻又開始快步穿梭。等回過神時,已然又跑了起來。很快就找到了站台。電子顯示板上正顯示出友裡繪乘坐的那輛新乾線列車的信息。爬樓梯的時候,磯原發現自己的心跳開始加速。這感覺與奔跑後局促的喘息不同,是一種混雜著緊張和激動的情緒。友裡繪真的在嗎?他不停地想。就算見到了又該說些什麼呢?他很煩惱。來到站台,磯原慌忙環視四周。他看向寫在站內結構圖上新乾線的信息。是二號車。他朝列車前進方向走去。本來他應該停下來調整呼吸,好讓因奔跑而痛起來的側腹稍微緩和一下,可因為時間不夠,他還是朝前邁出腳步。“啊!”這是友裡繪發出的聲音。察覺到奔跑著靠近的磯原,她最初還以為是什麼奇怪的人,正準備朝後退,但似乎立刻發現那是磯原,瞬間瞪圓了眼睛,嘴巴也張著合不攏了。停下來的磯原由於勢頭太猛,好像要摔倒,不過最終隻是彎下腰,劇烈地喘息著。他雙手扶腰,不停地喘著粗氣。“好久不見。”友裡繪說。磯原勉強立起身子,臉部由於痛苦而扭曲,可還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好久不見。”“也太巧了吧,居然能在這種地方碰見。”她略帶玩笑地說。“咖啡店的祥子姐……”磯原的聲音斷斷續續。他試圖繼續說下去,可友裡繪一副了然於胸的表情說道:“你的清白被證明了嗎?”她微微一笑,“我完全以為那隻是玩笑話。”“或許你還是不相信,”磯原決定把該說的話都說完,“我那時候,真的沒有搞外遇。”她一時間微笑不語。“是真的。”“我現在已經可以相信你了。”友裡繪輕盈地點頭,“雖然那時候根本不相信。”“你要搬家了?”“是啊,工作定下來了。”“恭喜。”“磯原你還在之前那家公司奮鬥?”被問到的瞬間,磯原的腦子裡浮現出前來投訴的客戶的各種表情,以及自己不斷賠禮道歉的身影。他自覺這完全算不上是能跟友裡繪炫耀的狀況,便簡單地回應說:“奮鬥著呢,或者說,是準備開始奮鬥呢。”“我也正打算要奮鬥呢。”友裡繪說著,又露出笑臉。她低頭看了看表。“那,聚散終有時,我們就這樣吧。”她的語氣一直顯得輕鬆愉快。發車時間就快到了。既沒有要重歸於好,也沒心情閒聊過往尋找幸福的點滴,一切隻不過是為了在這極為短暫的時間裡再次相會,磯原充分明白了這一點。“是啊,你也加油吧。”他回應道。“磯原你也開始會感冒了,身體還是要注意點才好哦。”“你怎麼會知道?”或許是祥子告訴她的吧,磯原想。“那,再會。”他舉手告彆。“再會。”她也點頭示意,可磯原卻不經意間發現她的眼角滲出了眼淚。還沒來得及說,她自己似乎已被那滴眼淚所感染,哭得更厲害了。“彆哭嘛——”磯原故作驚訝地說。友裡繪也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說:“明明也不是什麼值得哭的事。”這並不是感動或懷念,恐怕她也是因為這突然的再會而不知所措,最終在困惑中哭了出來,一定是這樣。往來於站台上的乘客不時朝二人看去。其中有好奇,可基本上是同情遠距離戀愛的情人分彆時的親切目光。磯原禁不住想:如果大家得知這隻不過是三年前的分手的重演,會不會大跌眼鏡呢?站在哭得停不下來的她麵前,磯原的手伸向自己的西服口袋。他試圖尋找不可能存在的那塊手帕。如今自己能做的,似乎也隻是遞給哭泣的友裡繪一塊手帕而已。這個念頭不斷在腦中回旋,使他開始憎恨沒有隨身帶手帕習慣的自己。磯原試圖喊她的名字,提醒她該上車了,可直接叫已經不是戀人的她的名字似乎有些不妥,但在名字後麵加上敬稱似乎又令他更為猶豫,他竟開始煩惱起究竟該怎麼稱呼她了。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嚇了一跳。是對麵走過來的人差點要撞上他,為了避開便用手輕輕推了一下。“啊,不好意思。”對方隻簡短地賠了個不是便走遠了。磯原回過頭。雖然隻是背影,可磯原還是覺得剛才擦身而過的男人看上去就像之前將站台票親手遞給自己的青年。但對方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兩個人,身影也越來越小。或許隻是長得相似的路人吧。友裡繪仍舊在哭。這下麻煩啦,磯原想著,又下意識地將手伸向口袋。指尖忽然感覺到一種布類的柔軟,令他十分意外。慌忙抽出來一看,竟是一條疊得工整的手帕。哎?為什麼口袋裡會有這個?磯原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了一跳。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是剛才擦身而過的青年放進來的嗎?的確有些可疑,但那種事無論如何也不像會真的發生。不過,磯原放棄了繼續思考和追問,而是選擇將手帕遞給友裡繪。“給。”友裡繪慢慢抬起頭,看著那塊手帕,眼中含淚地笑了出來。“你也開始隨身帶手帕了,”她說,“你還是成長啦。”她指著他。“嗯——算是吧。”磯原隻得順水推舟地回答。友裡繪將手帕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展開,貼到臉上。“我們都加油吧。”磯原說,“然後,我們要在大海裡,找到跟曾經錯過了的一樣好的魚。”“是啊。”她堅定地同意了。“那,既沒有和好,也沒有約定再相見,就真的分開了?”吧台對麵的祥子有些惋惜地問道。“嗯,是啊。”磯原回答。兩個人確實隻是給對方打氣鼓勁了而已。“不過,我覺得很輕鬆。”祥子聽完便說:“嗯——或許這種事就該這樣吧。”說完還露出了溫柔的笑容。“可是,為什麼祥子姐還有其他那些人,要那樣幫助我呢?”他拚命忍住,才沒說出“大家有那麼閒嗎”這樣的話。“那幫人啊,平時光乾壞事,所以偶爾就會像那樣,無論如何都想助人為樂一下。”“什麼光乾壞事啊,又不是罪犯。”“還真就是罪犯啊。”祥子接話道。“先不管了,”磯原探出身子,“那天那個投訴的客戶,是祥子姐代替我去見了嗎?”祥子說過投訴的事她會想辦法,可最終到底怎樣了,磯原一直忘了問。“不是我,是我家老公。”“不出所料。”“有問題嗎?”祥子露出惡作劇得逞的孩子的眼神,一臉不用看都知道肯定有問題的表情。“今天,那客戶又打電話來了。說被爐的事就這麼算了,讓那個煩人的員工彆再來了。”祥子瞪大眼睛,滿臉吃驚。“哎喲!”“響野哥到底都說了些什麼呢?”“我家老公也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啊!”祥子眼睛睜得渾圓,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