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夜晚才能感覺到世界。白天人們被世界裹挾,翻滾衝撞,最終稀汁似的被拍在各個角落。夜晚,這團稀汁收攏起來,開始蜷縮成一個整體,開始可以感受到森然橫亙在麵前的整個世界。沉默的,難以名狀的,在善與惡之間徘徊的混沌世界。這是淩晨三點,文秀娟已經死去九年。柳絮依然覺得,文秀娟在看著她。這是讓人毛骨悚然的一種感覺。柳絮在醒來之初覺察到異樣,意識重新回到這具軀體的時候,她還閉著眼睛,那股異樣侵襲而來,冷冷地爬上她的麵頰、脖頸和手臂。這種毫無實質,卻直達心靈的不安,竟讓她有些熟悉。於是她記起來,九年之前,她是有過同樣感受的。九年前,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淩晨,她睡在上海醫學院委培班的寢室裡,黑暗中,床帳被輕輕掀開,文秀娟出現在缺口,披散著長發,身體向她傾近,注視她的臉。是的,就是這種感覺。不安越來越濃重,濃重到在心頭形成一團難以名狀的可怖之物,極力地掙動起來。這些日子以來,柳絮常常半夜醒來覺得不安,異樣感也不是今晚才有,隻是從未如此強烈。柳絮知道丈夫就睡在一側,她想睜開眼睛,但又怕黑夜裡沒看見費誌剛,反倒瞧見了文秀娟的幻影。其實這陣子她本已經不太會看見文秀娟了,倒是會看見郭慨。她還是決定睜開眼睛,因為費誌剛總是能給她安全感,從他把自己從屍池裡救出來的那一刻起,到自己被趕出家門,站在街頭惶恐無助時他跪下來求婚,再到那麼些年安穩的家庭生活,哪怕外麵的世界再如何驚濤駭浪,他就是可以依靠的定海神針。就連文秀娟在死之前,都對她說了一句“不是費誌剛”。這個世界上,如今可以安心托付的,也就這麼一個人了。柳絮還沒有把眼睜開,就覺得睡著的席夢思床墊動了動,然後是穿拖鞋的聲音,沙沙的腳步聲響起。這些聲音很輕,但在夜裡極其清晰地傳人她的耳朵。異樣感消失了,柳絮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她麵頰、脖頸和手臂上的皮膚加倍地顫栗著,寒毛豎起來。她意識到,剛才那個在黑夜裡默默注視她很久的人,就是費誌剛。自她醒來,到費誌剛起身,至少有五分鐘,也許他還看了更長的時間。哪怕就是這五分鐘……有誰會在這樣的黑暗裡盯著枕邊人看五分鐘?五分鐘,在白天很短暫,但在黑夜很漫長,漫長到足夠腦海中千回百轉,起無數個閃念。哪怕在最熱戀的時候,費誌剛或自己都不會做這樣怪異的事情。而且,身上的顫栗感告訴柳絮,這不會是因為愛戀。那麼,是什麼?柳絮以為費誌剛是去上廁所,但聽腳步聲方向,似乎並不是。她等了十分鐘,費誌剛沒有回來,外麵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費誌剛仿佛在黑暗裡消失了。不安在心裡堆積起來,柳絮終於起身。她沒有穿鞋,光著腳踩在地上,悄無聲息。走出臥室,客廳裡沒亮燈,但她習慣了夜裡的光線,能看出丈夫並不在這兒。他在哪裡?柳絮先去廁所,經過廚房的時候看了一眼,沒在那裡,然後廁所裡也沒有人。那麼就隻剩下書房了。書房的門開著。這一段時間,費誌剛很少進書房,那裡已經變成柳絮的“密室”,整間房間,到處都放著與文秀娟和郭慨案子相關的東西。柳絮站在書房門口,費誌剛背對著她,站在寫字桌前。窗簾沒拉死,留了道縫,月光擠進來,在費誌剛肩頭打了條白練。費誌剛沒有意識到妻子就在幾米外瞧著他,他低著頭,保持著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他到底在看什麼呢,柳絮想。是在看和案子相關的東西嗎,在這樣的光線下,這麼直愣愣地看,似也不合情理。她又往前走,這一次卻終於驚動了費誌剛。他一回頭,身子半轉過來,讓柳絮看見了桌上的東西。那是個打開的錦盒,月光照入盒中,映出森森寒光。寒光來自刀鋒。幾十把手術刀。這是費誌剛的藏刀盒。他有個習慣,每做成一台重大手術,都會留下手術刀帶回來,放在這個盒子裡。可以說,盒子裡有多少刀,就代表他救過多少人。柳絮見過丈夫往盒子裡放刀,多年來這已經變成一個很尋常的動作了。可費誌剛從沒像現在這樣,如此仔細地端詳這些手術刀。費誌剛“啪”地把盒子關上,塞回寫字台的抽屜裡。“睡不著,隨便看看的。吵到你了?回去睡吧。”他說。他走出書房,從柳絮身前走過,走入客廳的陰影裡,又回頭喊柳絮。“睡吧。”兩個人回到床上,鑽回各自的被窩。“嚇到你了?”費誌剛問。“晚上這樣……有點怪。”“對不起。”柳絮沒有閉眼,這個夜晚,她應該很難再度入眠了。晚上起來看手術刀,冰冷的刀光滲入骨髓。丈夫那個時候,到底在想什麼?審視自己的職業生涯嗎?他究竟碰到了什麼過不去的關口?毫無疑問,他心裡有事,以至於輾轉難眠,以至於暗夜裡凝望,以至於下意識地去做一件無意義的事情。說起來無意義,卻是他內心裡某些東西的投射吧。柳絮的不安已經持續了一周,她本不知道這種深夜裡的不安來自何處,但每每總讓她睡得很淺,總是驚醒。如今她知道了,也許半夜起來觀刀是第一次,但夜裡枕邊人這麼沉默地注視自己,一定已經很多天了。他在想什麼?無來由地,柳絮想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文秀娟半夜裡起床,掀起一張張簾子,端詳一張張熟睡臉孔。黑暗中的凝視,彌散著惡意。柳絮突地心跳加速。他是要害我嗎?他要害我?他要害我!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一點兒證據,隻有該死的直覺。他是在想,要不要殺了自己,他看著自己的脖子,看著那上麵的動脈呢!他是要用那些手術刀下手麼,還是在對他救過的一個個人訴說,他是不是想,已經救了那麼多人,殺一個人也抵得過?這樣的話,原來,文秀媚的死,費誌剛是有份的。郭慨死後,柳絮接過郭慨的調查線索,開始了對這宗九年前謀殺案的調查。她豁出去了一切,當然也就不會像之前那樣刻意瞞著丈夫。她本以為費誌剛一定和案子沒有關係,畢竟連文秀娟自己,唯一排除了的凶手,就是費誌剛啊。可現在,費誌剛想殺自己。也許隻是一個徘徊不去的惡念,也許並不真的會動手,也許是自己在瞎猜誤會了……柳絮閉起眼睛。如果是郭慨,他會怎麼判斷?柳絮記起他在《犯罪學》課本扉頁上寫的一句話:偵查員不應放過任何微小的可能,因為不常見的惡性案件,往往源自不常見的微小可能。即便費誌剛不是謀殺者,他對當年文秀娟之死的介人程度,也一定不淺。天亮之前,柳絮還是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費誌剛已經去上班,拉開窗簾,外麵太陽不錯。人總是在夜裡會對世界抱以極大的不安和恐懼,白天的時候,就會樂觀許多。或許自己隻是多心,柳絮想。那是一個和自己生活了那麼多年的人啊。她轉回頭,似乎看見郭慨坐在床頭衝她笑了一笑,又不見了。這是恍恍惚惚間夢幻泡沫上的倒影嗬。他在擔心著自己吧。那麼,小心一些總沒錯。2要如何一步一步地接近真相?柳絮覺得,郭慨在手把手地教她。這幾乎不是錯覺。郭慨的死和文秀娟的死串在了一根繩子上。為了獲得郭慨最後的幫助,儘管覺得難以麵對他的父母,柳絮還是在兩周前敲開了郭家的門。二老都在,一望而知,那是兩具喪失了所有熱力的枯萎的軀乾。“我們家慨慨。”郭母這樣開始念叨,令柳絮恍如回到二十年前,郭慨在弄堂裡飛奔時,他母親就是這麼喊他的。她也有好多年沒有見到郭慨的父母,郭慨對她曾經的憧憬當然瞞不過父母,見到柳絮上門,他們也並不特彆意外。或許對他們來說,很想和人多說說兒子,這樣就好似郭慨的痕跡還沒有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無論那個傾聽者是誰。“他做戶籍警,我們放心一點,哪裡想得到他那些做刑警的同學都還沒有出事,他自己先沒了。”“怎麼可能呢,他多老實的一個孩子,怎麼能晚上去那樣子的酒吧,還和不明不白的女人走了。他不是那樣的人啊,你知道的啊。”“咳,警察說會全力查,領導也來了家裡兩次。日子一天天過去,沒個說法。倒不是說我們做父母怎麼怎麼樣,孩子是看著長大的,什麼秉性我們會不知道?彆的不說,這孩子要真是,啊,真是那啥,乾什麼還要發個地址到另一個手機上呢,沒有這樣的吧,他肯定是有了什麼懷疑的。你說對不對?”“我早就和他說了,慨慨,你既然現在已經不是刑警了,就安安心心做一個戶籍警,彆再去沾些危險的事情,那些事兒和你現在沒關係了。他就不是個聽勸的人啊。我就覺得他不對勁啊,有事情,他不和我們說。他肯定是專門去查那些人的,那些人太惡了啊。”柳絮局促地坐在小客廳的沙發上,雙手交疊在膝蓋上。郭父和郭母無法接受兒子的死,更無法接受兒子是受了女人的誘惑而死,他們覺得郭慨一定是知道了這個邪教的事情,獨自調查而遇害的。她隻好保持沉默,她該怎麼告訴二老,郭慨是因為她而死的呢?柳絮問起那部記錄郭慨行程的手機,結果還在警方那裡。但似乎手機上的內容並沒有對警方破案提供多少幫助。柳絮想,多半是因為那個故布疑陣的邪教線索,把警方的偵破方向給帶偏了。除此之外,警方沒有保存郭慨的其他物件,或許郭慨並沒有把追查文秀娟之死的經過記錄下來,以文字形式留存。郭慨一定是取得了什麼讓凶手非常緊張的進展才會遇害的,這個進展,或許可以從那部手機上的記錄裡看出端倪。手機不在,柳絮此行的意義,也就隻剩下了對逝者的吊唁。郭慨的遺像放在客廳的電視機櫃上,柳絮上了三炷香,然後鞠躬。再次直起腰,本該到了走的時候,看著照片上那張而孔,一股子衝動湧了上來。“他的房間,我能看看嗎?”那是間不到八平方米的小屋,取走手機之外,警方隻做了粗略的搜檢,房間幾乎保持原封未動的狀態,一如郭慨生前。郭母說他們還沒有開始整理郭慨的遺物,情感上受不了,所以就先讓這房子這樣吧,也許以後也這樣,每天進去打掃一下,好似某一天兒子還會回來。靠牆一張單人床,上麵還有枕頭和疊好的被子。床頭櫃上擺了個鬨鐘,還有兩本書,上麵那本是《笑傲江湖》。靠窗是張電腦台,顯示屏上蓋了白紗,也許電腦裡會有什麼線索,但當著郭母,柳絮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去開郭慨的電腦。除了一張椅子,房間裡剩下的陳設就是衣櫥和置物櫃。櫃子裡最醒目的位置給了相框,那是張郭慨穿警服的神氣照片,照片上他撇著嘴昂著頭,一副桀驁不馴的幼稚表情,那正是記憶裡的郭慨,是在她病床前打拳的郭慨,卻不是那個發胖的戶籍警郭慨。櫃子裡還有一些書,不多。一部分是武俠書,一部分是偵探,還有幾本,看書名很特彆。“我能帶幾本他的書當紀念嗎?”柳絮指著那幾本書問。“好啊,你隨便拿吧,沒關係,留幾本書在你這裡,他是應該會高興的。這些啊,是他讀書時候的課本。留個念想啊,挺好,人活這一輩子,總得留下點東西。”說到這裡,郭母開始流淚,繼而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轉身離開了房間。《犯罪學》《偵查訊問》《痕跡檢驗》《偵查心理學》《犯罪動機與人格》《刑事偵查學》……柳絮拿起床頭的那本《笑傲江湖》,發現下麵是一本《犯罪心理畫像》,也一並取了。拿起《犯罪心理畫像》,最底下是個厚厚的信封。這是給郭慨的私人信件,本是不方便取看的,但信封上有寄件人的單位,是上海市公安局痕跡鑒定中心,心中不由一動。信是開了口的,厚厚的一封,柳絮抽出來看了一眼,就知道猜的沒錯,這正是兩個謀殺者通信的複印件,而原件已經被費誌剛燒掉了。除了這些複印件,信封裡並沒有其他內容,估計該說的話那位鑒定老師已經在電話裡和郭慨說過了,隻是單純的回寄材料罷了。說起來,這也算是柳絮交給郭慨的東西,而且她的確需要,就連著信封夾在那摞課本裡一並帶走。要出房間的時候,柳絮最後打量了一眼,忽然發現,在挨著門的牆角,倚了一塊木板。柳絮多看了幾眼,木板上密密麻麻的奇異刻痕讓她忽然意識到了那是什麼東西。“還有這個,我也能帶走嗎?”她問擦乾了淚走過來的郭母。“這個?”郭母詫異地問,帶走幾本書還在正常範圍內,可還要一塊木板,多少有幾分奇怪。“這塊板子他拿回來不久,都不知道是派什麼用的,你要也行,可不重嗎?”“我是聽郭慨提過,這塊木板,對他挺有意義的。這個,應該是課桌的桌麵。”“課桌?這麼說倒是像。”柳絮點點頭。是啊,一張課桌,信箱的一部分。告辭的時候,柳絮留下了自已的電話號碼,說如果那部手機還回來了,麻煩告訴她一聲。兩位老人對這個要求有些意外,柳絮說,她也覺得郭慨不是那樣的人,如果看到手機裡的信息,也許她可以儘一些力。話裡有話,但柳絮沒給老人追問的機會就抱著木板離開了。走到樓下,柳絮聽見有人喊自己名字,抬頭看,郭父在窗口向她揮手,讓她再上去。柳絮走回去,郭父站在門口,手裡拿著個數碼相機。“剛才,你說你相信郭慨不是那樣的人,對嗎?”“當然,郭伯伯。”柳絮斬釘截鐵地說。“有一張照片,這是我們前兩天整理他的相機照片時發現的。我傳給公安了,我們總是儘力提供線索,但說實話,不知道有沒有用。我也想給你看一下。”柳絮湊過去,從相機小小的顯示屏幕裡看到了一張翻拍照片。被翻拍的照片是張三人合影,柳絮一眼認出的並不是中間那個已經不常出現的女歌手,而是右邊的年輕服務生。“你認得上麵的人?”郭父問。顯然柳絮還不太會掩蓋自己的心情。“哦,中間那個,是個明星吧。這是什麼時候拍的?”“他去世那天,晚上十點十二分,相機上的時間。幾小時之後他就被害了。”老人深深看了柳絮一眼。“你知道一些他的事,對嗎?”柳絮抓著課桌板的雙手緊了起來,骨節發白。“我想抓到殺害郭慨的凶手,郭伯伯,我一定要抓到他!”她抱著木板儘力鞠了個躬,轉身飛快跑下了樓。3膠帶暴露在空氣中的部分已經完全失去了黏性,像褪下來的蛇皮一樣軟軟搭在信紙背麵。柳絮把信輕輕展開,見到了上麵的那一行內容。“時間不變,地點換成藍色。”這封信夾在《犯罪心理畫像》裡。從郭家回來之後,柳絮把原本用作書房的小房間布置成了一間案情分析室。兩幅窗簾拉起,所有信紙的複印件全部展開來,貼在窗簾上。她是如此的大張旗鼓,不怕丈夫知道他燒去的原信還有複印備份,不怕丈夫知道她重新追查此事的意圖。她就是要做給費誌剛看,好叫他不要再來勸說自己,不要打擾阻撓自己。那塊課桌板也被掛在了牆上,郭慨找到了這個“信箱”,並且把它的一部分拆下來保存在家裡,柳絮相信必然是有原因的。看著這塊木板的時候,上麵密密麻麻排列整齊的怪異符號讓人挪不開視線,細想起來,這樣的刻痕,和一般課桌上的塗鴉式刻痕毫不相同,或許正是這點,讓郭慨起了疑心。“信箱”上的符號和整個案子有關係嗎?但這些符號,在謀殺者通信中完全沒有提到呀。課桌板是郭慨的新進展,夾在《犯罪心理畫像》裡的信件也是,如果他沒有被殺,那麼在緊接下來的那次碰麵時,就會告知柳絮這一切的來龍去脈,以及基於此的案情分析。可現在,所有的事情柳絮隻能靠猜測了。信是從哪裡來的呢?上麵的字跡,很明顯是案犯B的,這是文秀娟簫中藏信裡未包括的一封新信,從內容上看,應該排在原本最後一封見麵信之後。郭慨是從哪裡取得的這封信呢,難道是和“信箱”一起取得的嗎?從現有的情況看,這是最符合邏輯的推斷了。為什麼這封信當年沒有被取走呢,兩個謀殺者到底碰頭了沒有呢?太多的疑問了,並不僅僅隻有這封新出現的信件。每當窗簾拉上,白熾燈亮起,亮白的光照在每一張紙和課桌板上,那些經過精心掩飾的方塊漢字和怪異的符號便會飛舞起來,織成難以辨認的軌跡,化作一張大網把柳絮罩起來。要從這裡麵抽絲剝繭理清頭緒,談何容易。沒有了郭慨的分析,再如何的複雜困難,也隻能靠柳絮一個人。在最開始的一個多星期裡,柳絮完全把這些放在一邊,一頭紮到了郭慨的那堆刑偵學相關書籍中去。她略過那些定義和綱要性的內容不讀,隻瞧其中推理演繹研判的部分,各種各樣的犯罪動機和犯罪型人格分析,以及所有相關案例的偵破過程。因為這些是郭慨的課本,所以在很多地方,還寫了郭慨自己的學習心得。這些學習心得需要很努力地分辨,因為它們隱藏在一大堆歪歪扭扭的其他手寫內容裡,顯得不那麼顯眼,在學習心得之外,在課本空隙中,還寫了些其他的東西。那是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沒頭沒尾,近乎片斷式的場景。青春期少年漫無邊際的狂想吧,起初柳絮這麼想。然後一篇篇讀下來,又瞥見在書的一些角落裡有自己的名字——那是工工整整的“柳絮”兩個字,除了這兩個字外,整本書上郭慨再未用那麼工整和那麼重的筆力去寫任何其他的字,哪怕是他自己的名字。“柳絮”“柳絮”“柳絮”“柳絮”,這些名字散落在那麼多本書裡,遍布了郭慨警校生涯的每分每刻。她知道郭慨喜歡自己,但從來不知道,是這樣工整這樣用力地喜歡,至少她自己,從來沒有這樣喜歡過一個人。於是,她開始明白那些故事。“風疾,雨細,正午。遠方的天空被煙霧染得變了顏色,分不清楚哪些是狼煙,哪些是城池房屋點燃後的煙火。越過眼前這道山坡,那座黏悉的小城就在眼前。城已破,她是否還在?”“汙血滲進盔甲的縫隙裡,全身都是黏黏的,跨下的瘦馬也已經氣喘籲籲。我拍拍它的脖頸,一夾馬腹,倒拖著槍,越過了山坡。這座小城向來城門殘敗,而此刻在我眼前,北門已經完全垮爆了,城內起了幾處火。我知道事情不妙,那些雜兵還是掃蕩了這裡。我不敢想她會怎樣,催馬入城。挑翻了幾個遊蕩的雜兵,城裡已經看不到活人,我隱約聽到呼喊聲從遠處傳來,穿城而過,就在南門外的十裡長亭,十幾個鄉勇拚命地阻攔著上百個凶神惡然的潰兵,給後麵黑壓壓的逃難人群爭取時間。我一眼就看見了她,鵝黃色的衣衫似平沒有沾染泥塵,長發盤在腦後,麵龐清澈而鎮定。我拖槍直行,後挺槍刺入陣中,槍花綻放,槍尾輕擺敲飛一支毫無氣力的冷箭,等我衝透敵陣,撥馬再回來時,清兵又複潰散了。我橫槍掃倒了七八個,聽見後麵歡呼聲響起來,便收了槍,縱馬到她身旁。”““我帶你走。””““你是誰?”她微微伸起臉虎,還是熟悉的眉眼。”“我愣住,想到許是血遮了臉,用手抹了抹,不料手上的血更濃厚,這下臉徹底花了。”“她卻已經認出我。說原來是你。似有欣喜,又似過於平靜。”““我帶你走。”我再次說,彎腰將她一把抄起,置於鞍後,瘦馬一抖,似要不堪重荷,我輕輕敲了一記馬股,向前飛馳而去。”“她沒有掙紮,接住我的腰,卻問:“又能去到哪裡?””““安全的地方。””““你單槍匹馬殺到這裡,很難吧?”她問。“一點都不難。”殺透敵陣後疾馳一百八十裡到此,人困馬乏,說不難是騙鬼。”““你受傷了嗎?”她又問。”““我身上的都是敵人的血。”我做豪邁狀大笑,笑了幾聲就啞了。挑翻近一百八十人,能不受傷就是神仙了,此時身上大大小小總有十數處傷,剛才彎腰把她抱上馬就痛得緊。”“她是極聰明的人,就沒有再間下去。馬背顛藏,她又抱得我緊了些。我從未想過能被免這樣抱著,儘管我身著輕鎧,左助被她環住的地方還有道傷口,胸口依然激動得似有一團沸血在燒。”““你怎麼不問我現在是不是一個人。”她忽然說。”“我心裡一緊,問:“那你現在是不是一個人?你一定是一個人的,否則你不會這麼跟我走。””““我並沒有跟你走。””“我一愣。”““你能保護我嗎?”沉默了一會兒,她間。”““我當然能保護你。””““所以便能這樣麼?”她問。”“我又愣住。”““其實你也保護不了我。在這亂世,你又能保護得了誰?你在戰陣上。殺人厲害,自己卻也隨時會被殺死,你又怎麼來保護我。”我語塞。”““今天謝謝你。””““不用謝的。”我的心已經完全冷下來了。”“我把她放在能看見城郭大門的地方,這裡算是後方,如果我們前線的戰陣不出大問題,那麼這裡就是安全的。我無法離陣太久,隻能在此彆過。”““再見不知是什麼時候了。”分彆時我說。”““有緣再見。”她說。”““你會希望再見我麼?”我問。”““希望的。”她說,“如果你不死,如果我未嫁。””“日正西沉光正豔,這一瞬間,整個世界於我,都是明亮的。”“注:此片段寫於《刑事偵查學》第八章“刑事偵查的起動階段”第二節“基礎調查核實信息”,到第八章第二節“綜合運用偵查措施,收集犯罪證據”的空白處。”99lib?柳絮讀到這故事最後的明亮,微微一笑,旋即又複黯然。然後她翻回到第二節正文之初,開始讀書上的內容。說到查案,麵對錯綜複雜的線索,柳絮毫無頭緒,曾經隻能完全依賴郭慨。但說到讀書學習,則是柳絮擅長的方向。而且在學生時代,她也絕不是隻會死記硬背的書呆子。這些天書本哨下來,說不上對破案有多麼了不起的心得,但腦袋裡至少不會一團榴糊了。文秀娟的死和郭慨的死,之間相隔了整整九年,從舊千年到新千年,文秀娟案的許多線索無疑已經被時光掩蓋,挖掘不易。但郭慨的死隻過了短短半個多月,如果要問哪個案件容易破解,當然是後者。找出了殺害郭慨的凶手,那麼基本也等於找到了殺害文秀娟的凶手。而且對現在的柳絮來說,更重要的是為郭慨複仇。柳絮又翻過一頁。看到“偵查人員對案件的認識出現迷惑不解或矛盾是正常現象,解決的辦法是及時組織現場複查,重新認識犯罪現場”這段,不禁點了點頭。這正是自己當下該做的事情,警察固然是一定已經去過犯罪現場,但自己有不同的調查方向,想要獨力取得進展,自然也是非去不可。不一定能進到房間裡麵,可是周邊總可以去走訪一下。還有,郭慨當天是在哪裡拍攝的那張有項偉合影的照片呢?這特彆關鍵,因為幾小時後他就被害了。警方說他之前在泡吧,那麼是在酒吧麼?想到這兒,柳絮忽然意識到,信件裡“地址換成藍色”的“藍色”,不會就是學校旁邊那個酒吧吧?不管是學生時代還是如今,她都幾乎與此類場合絕緣,所以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可畢竟這是個學生時代相當有名氣的場所。因為那封信上的內容,郭慨去藍色酒吧調查,被人盯上殺害了?其間還有許多想不清楚的疑點,但藍色酒吧肯定也得去一次。柳絮一邊看書一邊梳理出下一步該做的事。她知道自己非常笨拙,但那又怎麼樣,她相信郭慨會幫她,通過這些書,通過寫在書裡的那些東西,通過時常出現在她眼前的……幻影。有輕輕的敲門聲,門推開,是剛下班的費誌剛。費誌剛和她聊過幾次,在這間屋子剛被布置好的頭兩天。柳絮說郭慨是因為幫我查文秀娟而死的,無論如何,我是不能扔下他不管的。費誌剛說你要相信警方,與其你這樣自己查,不如你把你的猜測和證據交給警方,可是警方現在的偵破方向和你說的不一樣啊。柳絮說那就是警方錯了,他們不知道文秀娟的來龍去脈,必要的時候我會去找警方的,但不管警方怎麼查,我都不會放棄的,直到抓住那個凶手,他殺了文秀娟不算數,還殺了郭慨,那麼多年,這樣一個人就在身邊,太可怕了,這是一座火山,一座活火山。費誌剛說你不怕火山爆發害死你自己啊,柳絮說我不怕。費誌剛勸了幾次,最後隻好說那你自己要小心,要相信警方的力量,再怎麼樣,碰到危險一定要告訴我啊,我會保護你,你更要保護好你自己。“怎麼樣,今天有什麼進展嗎?”費誌剛問。“我主要還是在看書。但是慢慢的有一些思路了。”費誌剛掃了一眼房間,視線從窗簾上的那些信件上拂過,微微搖了搖頭,把手上拿著的一個台曆放在桌上。“送了幾本台曆,這個屋也放一個。”誰送的沒說,但多半是醫藥公司了,錢不敢收,這些小禮物倒也無傷大雅。台曆上周一到周日用金木水火土日月來表示,看來這是個日本的醫藥公司。費誌剛轉身出門,還沒把門掩上,就聽見柳絮“啊”地驚呼了一聲。他轉回身,就見柳絮手裡拿著台曆,眼睛直勾勾盯著掛在牆上的那塊課桌板看。“怎麼了?”“你看,”柳絮用手指著課桌板上的一個個符號,“你看這些,看這個,像不像太陽?還有這個,這個是月亮啊!”那是一個圓圈狀的符號和一個C狀的符號,要說代表太陽和月亮,當然也能說通。接著柳絮指向了“土”符,那就是一道橫線,說代表大地,似乎也可以。然後,一道豎線,是“木”。如果把這些解釋單列出來,那麼任何一個都很牽強,可是放在一起,一個一個疊加上去,指向性就越來越明確了。然後,一個元寶狀的符號,無疑可以解為“金”,橫過來的S是“水”,豎著的S是“火”。月火水木金土日,這些符號正是以這個次序縱向排列的,而這個順序,正是周一到周日。既然連先後順序都一致,柳絮的解讀就幾乎不可能是錯的。以此看來,這就是一張課程表式的表格,以周一到周日來區隔,周而複始。可是排在日期符後的符號意味著什麼,則尚未知。而且那些符號幾乎沒幾個重複的,完全找不到規律,要想破解,可不會有這麼容易了。目前沒有任何線索表明,這張課桌板除了信箱之外還有彆的用處,照理,課桌板上有什麼玄虛,應該和文秀娟的死沒有關聯。但既然郭慨把它拆下來放在自己臥室,說明他是有所懷疑的,也許有柳絮不知道的線索,也許僅僅隻是郭慨的直覺。郭慨說過,刑偵不相信巧合,沒準就是因為這個不相信巧合使他留下了這塊板子。如此有規律的符號密布在關鍵道具“信箱”上,郭慨不願意輕易用巧合來解釋兩者的關聯。“謝謝你的台曆了。”柳絮對著費誌剛露出了笑容。這麼多天來的第一次。“可是還有一多半的符號解釋不了,那代表什麼呢?”“還不知道啊,但總算邁出了第一步,你說對嗎?”費誌剛點點頭,轉身離開了房間。此時,距離柳絮意識到費誌剛想殺自己,還有十天。4“犯罪人為了能夠使犯罪行為得以順利實施,就要在一定客觀環境的基礎上積極創造條件,製造一個有利於犯罪實施的環境……多數情況下,從犯罪準備本身很難看出明顯的社會危害性,它與一般合法行為沒有什麼區彆。”柳絮是從郭家知道郭慨死亡地點的,離醫學院或者說藍色酒吧不遠。這是個相當高級的新建社區,柳絮站到小區門口的時候,才意識到一個非同尋常的巧合——這裡的前身是老街的一部分,拆遷後新建成的,文秀娟就曾住在不遠的地方。“請問十七號怎麼走?”柳絮問保安。保安給她指了路,然後問她找哪一家。“我不找哪一家。”柳絮的回答讓保安警惕起來,但隨即他的眼神變得同情起來。“這個月一號,十七號裡的那個案子。死掉的……是我哥哥,我到樓下去給他燒點紙。”這並不算是杜撰出來的理由和身份,柳絮的確是來給郭慨燒紙的。她蹲在樓下沒風的地方,燒了一些金銀元寶的錫箱,然後用腳把灰踩散,重新出現在小區門衛室外的時候,眼睛都還是通紅的。柳絮問保安那天他在不在。他在的,但當然進不去案發現場,就在樓下看見警察和郭父衝進去,然後幾輛警車載著現場鑒識人員過來,又過了幾小時死者才蒙著白布被抬出來。“我們所有保安都被叫去做筆錄的啊,怎麼樣,人抓住沒有啊?”柳絮搖頭,“一點消息也沒有。”“你們去做什麼筆錄呀?”她明知故問。“那女人咯。”保安挑著眉毛答。保安口中的神秘女人隻在這個小區裡租住了半個月,而且並不常來,每次來都戴著眼鏡口罩低著頭,如果不是因為她身高超過了一米七,相當高挑,甚至很難被保安注意到。幾個保安都比較熱情,通常居民進出多少都會點頭示意。但這個女人從來不會和保安互動,也從不和鄰居互動,一副不高興搭理人,也彆有誰搭理她的模樣。“現在想起來,她租這套房子,就是為了殺人的呀。真是太嚇人了,沒想到我們這裡出這樣子的事情。”保安用心有餘悸的語氣說。“這個女人,你有照片嗎?”“這個怎麼會有,公安還調我們的監控看呢,沒用的,都沒有正麵的。倒是那天晚上,聽說和那個男人,哦就是你哥,進來的時候沒有戴口罩也沒有戴眼鏡,不過我不在,沒有看到,晚上的監控也拍不清楚。”柳絮心裡止不住地狐疑,要知道同學裡文秀娟是身材最高的了,但也沒到一米七。除了身高,眼前這個保安一點彆的體貌特征都說不出來,更讓她無從辨彆。“那房東總見過這個凶手的吧,公安肯定找了房東問的吧?”保安搖頭,“房東又不在國內,都是門口的那家房產中介代理的。”房產中介就在馬路斜對麵,負責這套房子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一選聲地對柳絮歎苦水。“房子現在還被公安封著,不能清理不能往外租,也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等到可以租了,這個租金肯定也要便宜了,房東把鑰匙留了讓我們全權代理,這下子該怎麼交代法,這也不能賴我們呀。”這姑娘嘴上沒把門的,或者說很典型的外向型人格,也許這樣比較容易乾中介這行吧,柳絮想。她依然是以受害人妹妹的身份出現、嚴格來說這並不是一個適合追根問底的身份,出租房子的種種細節中介顯然沒有義務向她提供,但柳絮也想不出其他的合適身份了,畢竟她才看了幾天的刑偵學課本。結果遇上了這麼一個姑娘,甚至把那神秘女人的身份證複印件都給她看了。複印件上是一張模糊而陌生的臉孔,姓名欄處填著“董小琳”,出生年月是1980.03.15。也許是張假證,柳絮想。“這人長得和身份證照片像嗎?”“那個,可能也不是很像吧,身份證照片麼,總會有些差距。”她期期艾艾地,過了一會兒才補充了一句,“而且那天她戴著口罩呢,沒摘下來,我也就見了她這麼一回。”“那她聲音聽起來是什麼樣子的?”“她是啞巴,我們用筆交流的啊。”柳絮的第一次偵查到此告一段落,因為這個董小琳在犯罪預備階段極其小心謹慎的行事,柳架的收獲寥寥。能確定的就是她的身高不凡,至於到底是不是啞巴,卻難說得很。但她靠自己的調查獲取到了新信息,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很多決定是一瞬間下的,沒有那麼多深思熟慮。柳絮出了地產中介,走了沒幾步,就看見路上開過一輛熟悉的公交車。車子進站,柳絮走上去,坐了五站路。下車後柳絮打量著變得些許陌生的街區,畢竟,她已經有足足五年沒有回來過這裡。五年之前,就在對麵的路口,費誌剛拿著用兩個月工資買的白金戒指跪下來向她求婚,把她從巨大的無助中解救出來,她的生活就此變成了另一種樣子。那個時候她以為自己掙脫了命運,而今天她站在這寒風凜冽的街頭,卻忽然有一種巨大的命運感,她想起郭慨對柳誌勇這些年近況的描述,即便是母親也有一陣子沒見到了,父親、母親和曾經的自己所構成的那個叫“家”的方寸天地,流淌著綿延的回憶和終究割裂不掉的過往。一個男人讓她離開了這裡,而今她回來了,因為另一個男人。柳絮沒有徘徊太久,她在水果店裡買了蘋果和橙子,走回了曾經的家。是馮蘭開的門,她驚呼一聲,眼淚就開始流。柳誌勇聽見聲音走過來,瞧見了提著水果站在門口的女兒,眉頭鎖住,嘴巴也抿了起來。柳絮瞧著父親,過去的恐懼感已經一分都不剩了,她得以仔細地端詳麵前的老人。他瘦得仿佛身高都矮了十厘米,兩頰削下去,顯得掛著胡茬的下也尖了許多。他的臉上沒有油光,老年斑分外明顯。當年的精神頭現在還剩下幾分,但是毫無疑問,已經是個十足的老人了。郭慨的死訊是柳誌勇報的,這是兩個人幾年來的第一次通話,儘管隻說了幾句話。因為過於巨大的震驚,柳絮反倒忽路了父親給她打電話這件事本身。現在想想,柳誌勇真的是非常喜歡郭慨啊,郭慨死了,他覺得必須把這個消息告訴女兒。馮蘭一隻手緊緊拉住柳誌勇的手腕,另一隻手去捂他的嘴巴,生怕他說出什麼不合適的話來。柳誌勇把老婆的手推開,嗬斥她說你這是乾啥,然後扭頭走了。馮蘭忙把柳絮拉到廳裡坐下,倒了茶切了一盤橙子,拉著她的手問最近怎麼樣。柳誌勇沒出來,柳絮瞥見他站在臥房門後麵偷聽著。終於說到郭慨的死,馮蘭連聲歎息,又講,不過幸好那個時候你沒有和他好。“說啥呢!”柳誌勇從門後麵出來,把一個信封拍到茶幾上推給柳絮。“這麼些年也沒個正經的班上,也不知道在弄些什麼事情,不務正業吃老公的啊,不像個樣子!費誌剛掙那些,夠不夠養你啊。”柳絮接過去,那厚度估計是兩三千元錢,應該是家裡所有的現錢了。“謝謝爸。”她眼睛紅了,卻又想笑。柳誌勇和郭慨還真的是像,不過這話是說反了。柳誌勇又和她聊了幾句郭慨,他知道郭慨在去世前和柳絮有過接觸,但隻當是正常的老朋友重逢,柳絮當然也不會多說。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到當年破門而出那檔子事,就像從未發生過。“下次再回來,把你男人一起帶來。也沒好好瞧瞧他。”臨走的時候柳誌勇說,那口氣仿佛全是柳絮的錯。此時,距離柳絮意識到費誌剛想殺自己,還有七天。5今晚費誌剛夜班不歸家。九點,柳絮著一襲紫色要身裙,外麵披了件厚大衣,耳上掛了對紅寶石的墜子,踩著九公分高跟鞋出門。她不知道去酒吧到底該怎麼穿,想來,總得漂亮一些,不能太保守,才不顯得突兀吧。到達藍色酒吧的時候剛過九點半。對柳絮來說這時間不早了,對酒吧來說還沒到熱鬨的時候。走下那條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時,柳絮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牆上的照片。這些照片的年代感和構圖樣式,讓她第一時間就想起了郭父給她看的照片。來回仔細看了幾遍,她終於找到了原照。照片已經發黃卷邊,其他所有照片也都是差不多的模樣,沒有近期的新照。這麼一大片地鋪滿了整條樓梯的兩側,讓這條通道仿佛可以通向過去。從郭父那裡看到這幅照片的時候,柳絮從時間點上判斷可能攝於藍色酒吧,如今得到證實,這令她不得不開始思考一個問題——項偉和文秀娟的死到底有沒有關係。原本,項偉是該被最先排除的人選,因為文秀娟開始中毒的時候,項偉已經不在委培班了。一個不在學校的殘疾人,怎麼可能連續不斷地給文秀娟下毒呢?可是,當年案犯B在最後一封信裡提出把見麵地點改成藍色酒吧,而項偉又在藍色酒吧裡打過工,這僅僅隻是巧合?項偉因為不具備作案條件,從未出現在文秀娟、柳絮乃至郭慨的追查視野內,而此刻,拋開作案條件這一點,柳絮赫然發覺,項偉是最有作案動機的那一個!文秀娟毀了他的一生,而且並不是無意的!最有作案動機的人,是最沒有作案能力的人。這巨大的矛盾,讓柳絮開始意識到,即便不把項偉作為重大嫌疑人,也不應該把他排除在視線外。或許她應該儘快去拜訪一次項偉,在整個委培班裡,最了解文秀娟的,無疑就是對她發起追求的項偉了,沒準能有什麼線索。幾周之前,郭慨在這裡拍下項偉照片的時候,在思考些什麼呢?他一定想得比自己更多,更周密吧,也許他已經有什麼突破性的發現都說不定呢。自己還隻是個學徒,隻能做他的小尾巴。我會追上來的,柳絮這麼想著,走入了地下室喧鬨的音浪中。柳絮曾經設想過藍色酒吧會是個什麼樣子。在她的想象中,旋轉的霓虹燈光下,衣著暴露的男男女女擠在一起,舉著雙手蹭來蹭去,音樂如同馬達一樣不停地轟鳴,讓所有一切都變得混濁曖昧。可等她走下樓梯,正式進入酒吧,才發現除了音樂聲大之外,其他景象卻和她想的不太一致。其實在柳絮適應了之後,音樂聲也並不能算多大。酒吧的演奏區空著,許是還沒到時間,結束了剛才的那一通爵士鼓後,音箱裡又開始放一首不知名的爵士三重奏。酒吧裡的人並不多,彆說人擠人,一百多平方米的空間裡,隻有柳絮自己和酒保是站著的。昏暗的燈光下,三三兩兩的客人分散在卡座裡,加起來也就十幾個。柳絮杵在那兒、東看看西望望,整個環境和她格格不入,不知道該怎麼融和進去。吧台邊的高腳椅上坐著一個中年男人,看見柳絮的傻模樣不禁笑起來,衝她舉了舉杯。柳絮略一猶豫,便走了過去。讓柳絮編一套合適的身份和說詞,從酒吧服務生口中套出想要的情報,未免超出她目前的水準了。當然她來之前,也是設想過應該怎麼行動的,在她的想象中,拿出兩百塊錢給服務生當小費,應該……就可以了吧。似乎一些電影和裡就是這樣的,拿錢開路,又不是什麼違法的事,有誰會不願意呢?想得很好,可是她走到吧台前,笨手笨腳地拉開包,取出兩百塊錢捏在手裡,卻無論如何沒辦法像那些電影裡那樣,把錢瀟灑地遞給瞪著她看的酒保。那簡直蠢極了。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裡。“你要什麼?”酒保等了一會兒,主動問她。“啊……給我一杯…”柳絮不太喝酒,可來酒吧,是應該要點酒的吧?“長島冰茶?”旁邊看戲的中年人說。“哦,哦,行呀。”柳絮有些狼狽地說。其實她壓根沒聽清楚那是什麼,勉強聽見後兩個字。可以不喝酒,那當然最好。柳絮把錢遞過去,酒保抽了其中的一張,然後找了五十五元給她。她把一堆錢塞回錢包,緊張地站在吧台前,身體僵硬,不知道該怎麼進行下一步。得要和酒保搭訕吧,說什麼呢,而旁邊那個男人看起來挺想和她搭訕,她隻好儘量不去看他。你以為酒吧是什麼地方,柳絮在心裡對自己惡狠狠地說。這難道不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嗎?這又不是去教堂!酒來了,柳絮喝了一口,味道和想象中的冰茶有點不一樣。“第一次來這裡?”男人舉杯致意,問。“你怎麼知道?”“因為我第一次見你。”男人笑笑。“你經常來?”柳絮心裡一動,也許可以順著問他,看他那天晚上在不在。“倒也不算,每周來個一兩次吧。開個小玩笑。其實是看出你應該不常來酒吧。”“這麼明顯啊。”柳絮有些窘迫。“是挺明顯的,就憑你不知道長島冰茶是酒。這可是泡妞專用酒。”柳絮愣了一下。“你得掂量著喝。”柳絮明白過來他的意思,說了聲謝謝。男人搖搖頭,覺得麵前這個女人簡直像隻小白兔。“你是要來喝頓悶酒的嗎,隨便看到個酒吧就跑進來了?也不像啊。”“我……我想來打聽點事情。”柳絮一咬牙,從包裡拿出郭慨的照片遞給男人。“照片上這個人你見過嗎,他應該在十月三十一號晚上來過這裡。”男人聽見十月三十一號這個時間點,詫異地看了柳絮一眼。“那天我不在。”他朝酒保努努嘴,“喏,他是在的。”他把照片轉遞給酒保看。酒保看看照片,看看中年男人,又看看柳絮。“那天我上班,見也是見過的。這個人,他死了對吧?”柳絮吃了一驚,然後恍然說:“哦、警察來過的是吧。我是他妹妹,家裡人,想多了解點情況。”“可這事你不應該問公安嗎?”“案子沒破,一點信都沒有。而且,總覺得,他不像是來這種地方勾搭女人的人。”這話一說,男人和酒保的表情都變得有些奇怪。“啊,我不是那個意思。”柳絮發現說錯話,連忙解釋。中年男人苦笑著搖頭,衝酒保說:“你看到了,就說說唄”對當天上班的幾個酒保來說,郭慨也是個生麵孔,會留下印象,是因為他當晚多數時間都在吧台邊和酒保說話。說話內容也沒什麼特彆,無非東拉西扯一通神侃,共同點還是經由警方問訊被總結出來的,就是和每個酒保多少都聊到工作方麵的事,比如在這個酒吧工作了多長時間。郭慨進酒吧是在十點之後,大約十一點前後,他離開了一下,然後很快又回來。離開之前,他隻和酒保有過交談,回來之後,他則主動搭訕了吧台的另一位顧客。“那個人長什麼樣子?”柳絮急著問道,“是不是長頭發,個子很高,超過一米七?”酒保聳了聳肩:“差不多吧。”“他們說什麼了?”“沒聽清楚,大概聊了二十分鐘,他們就一起走了。”那就是她了,一定是她、那個“董小琳”。可是……等等!“你是說,他們在聊天?”“是啊。”“你聽見她說話了?那個女的?”“沒聽清楚。”酒保笑了笑,笑容十分詭秘。柳絮沒工夫琢磨酒保的笑容,追問:“我的意思是,她能說話?”酒保瞪著柳絮,“不然呢?”原來這個“董小琳”不是啞巴,難道她的聲音很特彆,才在房產中介那裡偽裝成啞巴的嗎?這個家夥真是太小心謹慎了啊。柳絮滿腹狐疑地想。“女的?那天?”中年男人在旁邊問。酒保笑了笑,又是那種笑容。“懂了。”他說。“你們在打什麼啞謎?”柳絮問。“因為這個酒吧,女客人不常見啊。”男人說。柳絮愣了一下,酒吧裡怎麼會不常見女人?然而她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這才發現,那些昏暗卡座角落裡,一對一對坐著的,都是男人。而他們之間的距離,那種姿態,並不像是普通的男性友人。她醒悟過來,這裡竟是間同性戀酒吧麼?可是,出現在一間同誌酒吧的女客人,意味著什麼呢?“我還是不太明白,要不你直接告訴我?”有的時候,缺乏溝通技巧,反倒讓人無法招架,尤其柳絮這樣的女性。“通常隻有男人才來這裡,除非像你這種。另外呢,有時候來這兒的人,打扮有點特殊的。”“你是說異裝癖?”“嘿小姐,你真夠直接的,不過你最好不要當著他們麵說。”“所以那天和我哥說話的,是個男人?”柳絮瞪著酒保說。“誰知道,我可沒摸過他。”酒保嘴裡這麼說,但表情傳達著明確無誤的信息。柳絮覺得自己有了一個大發現。一定是這樣沒錯,為什麼她會這麼高,為什麼她要在中介麵前裝啞巴,這一切都說得通了,因為“她”是“他”!可是郭慨,那麼有經驗的一個前任刑警,會在聊了二十分鐘後,還沒發現麵前的是個男人嗎?絕不可能!是啊,他絕不是因為什麼美色,他是發現了什麼,他是認出了什麼!那究竟是什麼呢?“那個人,他是這裡的常客嗎?”“不是,不過那幾天他一直來,有個把星期吧,之後就沒再見著了。”今天在藍色酒吧的收獲,超出了柳絮的預計,既然如此順利,她又多問了一句項偉,看酒保認不認識。酒保搖頭說項偉是誰,他說自己隻來了不到一年。這裡的服務生工作時間都不太長。“那你們老板呢?”“就在那兒啊。”柳絮一轉頭,看見中年男人衝她笑。“所以一九九七年那會兒你在的對吧?”“那會兒我叔叔是老板,藍色還是個有女孩兒的酒吧。三年前他才把這裡交給我。”老板笑眯眯地說,看到柳絮一臉的失望,又慢悠悠地說:“一九九七年我在當酒保,項偉我記得,後來摔斷了腿的那個嘛。”然而畢竟已經時隔多年,與項偉共事的細節,老板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印象裡這個勤工儉學的大學生人很勤快,性格也相當不錯,很好相處。這和柳絮打聽到的項偉性格並無二致。後來出了事老板也是間接聽說的,因為出事之後,項偉就再也沒來過藍色酒吧。那麼,最後一封信上的見麵地址選在藍色酒吧真的隻是巧合?項偉的確和文秀娟的死沒有關係?無論如何,項偉原本就很微小的嫌疑,進一步減弱了再說,目前柳絮的首要目標,是解開郭慨死亡的迷團。柳絮在藍色酒吧真正開始熱鬨起來的時候離開,老板想留她的電話,沒成功。目前,和郭慨死亡相關的兩個地點,柳絮都已經走訪了,的確收獲了一些線索,然而該怎麼進行下一步,她還是沒有方向。也許等到費誌剛不那麼累的時候,和他聊聊看,聽聽他有什麼主意。此時,距離柳絮意識到費誌剛想殺自己、還有五天。6負責郭慨案子的警官姓劉,三十多歲,煙不離手,柳絮很是花了些工夫,跑了好幾次,才終於讓他背坐下來聽她說幾句。柳絮說我是郭慨的妹妹,他的案子到底查得怎麼樣了。劉警官說表妹親妹啊,柳絮說我就是管他叫哥。劉警官說反正有了結果會通知家屬的,在那之前具體案情肯定是不能隨便往外透露的。柳絮說怎麼會有邪教會要吃人的腎臟呢,這個太荒謬了,這個裡頭肯定是另有隱情的,而且殺害郭慨的很可能並不是一個女人。柳絮把自己的調查經過說了,包括凶手假裝啞巴和藍色酒吧裡經常有異裝癖的事。最後說,郭慨不會是為了尋歡作樂跟著凶手走的,這裡麵的關係一定沒表麵上看起來那麼簡單。柳絮說完這些,劉警官說謝謝你提供線索,但是市民應該相信警方,相信警方的能力。然後既沒表態也沒說什麼結論,更沒透露任何口風,就這麼讓柳絮回去了。柳絮晚上和費誌剛說起這事情,覺得警察有點不負責任,那麼明顯的疑點都不關注。費誌剛說也不能說明人家不關注,很可能是你說的他們其實早已經知道了啊,你都能查出來,警察會查不出來,會不懷疑凶手是男人嗎?柳絮說那可不一定:費誌剛歎了口氣,說警察要是真往你希望的方向去查,會怎麼樣呢,把文秀娟的死再查一遍嗎,這是你希望的嗎?柳絮說當然,我有點後悔,沒有把我拜托幫慨查案的事情說出來,其實這對警方破案是很有幫助的,也許我應該對他們說。費誌剛讓柳絮早點休息,柳絮說不行,她想要再琢磨一下這個案子。她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裡,再一次看貼在窗簾上的那些信,看刻著奇怪符號的課桌板,翻閱郭慨的那些課本。“親愛的柳絮,您好。”“當你讀到這封信,意味著我已化身星屑,漂泊在銀河係荒寂的虛空裡。星辰大海,每當你在夜晚抬頭,星星與星星之間,我是那無儘黑暗中的一員,但借著星光,我想,我能看見你的臉龐。”“還記得天頂星人剛剛降臨地球的那一天嗎?整個天空暗下來,全校的人都走到操場上,巨大的光束垂落下來,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後才從新聞裡看到被瞬間蒸發掉全部江水的黃浦江河床,還有消失了的整片外灘。許多人哭起來,所有人都覺得世界末日到了。曾經我距離你非常遙遠,那天我見你哭泣,卻覺得我們的距高突然近了。那一陣子所有的人都在尋歡作樂,你還記得我向你表白嗎?也許你記不太清了,因為有很多男生向你表白。我記得你的回答,你問我,你能保護我嗎?我回答不了。”“軍隊來學校招人的時候,我第一批報了名,然後通過了體檢。那時候已經死了很多很多人,而我報的是最難並且死亡率最高的殲星機飛行員。入伍前我找到你,你還記得我們的對話嗎?我問如果世界不會毀滅,如果我可以活著回來,我可不可以追求你。你說,如果我會是一個踩著五彩祥雲的大英雄,就可以。我知道這是電影裡的台詞,我不知道你這算是拒絕了我,還是我依然有機會。總之,我把這句話記下來,當我在殲星機裡承受20G加速的時候,當我同時被三架敵機鎖定的時候,當我迎著天頂星戰鬥堡壘主炮光束衝上去扔下所有質子魚雷的時候,這是讓我堅持下去的理由。”“仗打得很辛苦,但沒人想到我們可以堅持這麼長的時同。我獲得了越來越多的戰鬥勳章,許多人視我為英雄,但是我依然不知道,自己能否夠得上你心目中的英雄。直到在最終決戰的時侯,我選擇去領這個任務。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做到了這樣的程度,全軍有資格領這個任務的人,不會超過十個。穿越三萬光年,到銀河係的另一端去毀天敵人的母星,這是何等的壯舉,我知道這是沒有回程方案的行動,如果成功,地球上的所有人都可以活下來,如果失敗,我想,會有更英勇的人未繼續守護人類。”“其實,離開之前,很想得到你的音訊。如果我成功了,我會是你的大英雄,毫無疑問。人間事,難兩全。”“我就要去銀河的另一端了,我能成為你的追求者了嗎?”“再見,柳絮。”“注:此片段寫於《犯罪動機與人格》第三章“犯罪性人格”第二節至第三節空白處。”柳絮合上書,她發覺自己流淚了。回到臥室的時候,費誌剛正發出輕微的鼾聲。柳絮輕輕躺下,沒有驚動他。此時,距離柳絮意識到費誌剛想殺自己,還有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