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娟坐在鬆樹林邊吹簫。吹的是《陽關三疊》,一曲吹罷,她把簫擱在膝上,想要平心靜氣,害怕卻止不住地從心裡湧出來。文秀娟一直覺得有人要害她。她和文秀琳一起顛沛在這個世界,沒有領會過母愛,寥剩不多的父愛也須與人分享。自從被阿姐背叛,她更是深切地體會到了世間的惡意,她努力跑在所有人前麵,想要有更強大的力量,來抵擋這惡意。項偉被甄彆後,委培班同學對她的惡意,濃烈得如同實質。暑假休了不到一個月,新開學的時候,每個人都在用眼神對她說“你怎麼不去死”。她半夜裡會想,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她的睡眠變得很差,上課注意力也不容易集中,有時候身體的某處還會有來無影去無蹤的疼痛。她知道這應該是神經痛,壓力太大。吹簫其實對身體是有好處的,這需要很強的氣息控製,而氣息訓練自古就是各種養生學裡的重要一環。可是今天吹奏過程裡,好幾次她都覺得氣要接不上來,不得不把氣息減弱,搞得簫聲軟綿綿像受了潮的蛛絲,一些精細巧變的音節都沒有足夠的氣息去吹奏表現出來。我這是怎麼了,文秀娟問自己,隱隱約約地不安起來。坐在旁邊的柳絮聽不明白好壞,隻覺得簫聲悠遠,此刻夕光漸斂,分外有送彆的古意,不由輕輕鼓起掌來。風過鬆林,柳絮打了個寒戰,心裡又埋怨起自己的膽小來。回到寢室門沒鎖,裡麵卻一個人也沒有。寢室裡其他人總是抱團活動,非但把文秀娟排除在外,也時常忽略了和文秀娟走得極近的柳絮。文秀娟猜想,柳絮這個傻姑娘應該覺出點什麼了吧。到九點多,司靈她們說說笑笑推門而入,柳絮從床上探出頭去,說回來啦,你們去哪兒玩啦?司靈嘻嘻一笑,說和影像係聯誼去啦。琉璃說本來想叫你呢沒看著你。柳絮稍有些遺憾,想多問兩句,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文秀娟怎麼沒聲沒息的?文秀娟正背對著柳絮站在長桌邊。柳絮覺得自己是眼花了,居然看見文秀娟在發抖。室友們回房的時候,文秀娟正在給自己泡蜂蜜水。這是她為數不多的善待自己的時候,早晚各一杯,雷打不動。蜂蜜開瓶久了容易粘蓋,所以文秀娟會先在瓶口覆一層保鮮膜,再蓋蓋子。此刻,她擰開蓋子的時候,保鮮膜撕裂了。封上保鮮膜再蓋蓋子,是不能擰太緊的,否則容易撕裂薄膜,文秀娟是節省慣了的人,向來會注意把瓶蓋旋到恰好的程度。蜂蜜被動過了!一直以來,她隻是懷疑和擔心,還時時嘲笑自己太敏感,但沒想到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竟然是事實。冰寒徹骨,又突地燒起無名火來,讓她一時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你們誰動了我蜂蜜?你們誰動了我蜂蜜?文秀娟連問了兩遍。第一遍輕不可聞,第二遍聲嘶力竭。司靈哧地一笑,說誰沒事動你蜂蜜,沒看我們剛回來嗎。劉小悠也不高興起來,說剛才就你和柳絮在寢室。文秀娟一張張臉孔望過去,每個人多少都有不悅之色。文秀娟捧著她的蜂蜜,就像捧著一罐毒藥,不,這實實在在就是一罐子毒藥!她把玻璃罐狠狠扔進垃圾筒,一聲碎響,蜂蜜特有的香氣在空氣裡散發開來。脾氣真大,可惜了好好的蜂蜜。劉小悠說。你這不是招蟲子嗎?難得趙芹也不高興起來。文秀娟鐵青著臉不搭理,柳絮默默把垃圾桶拿出去清理乾淨。文秀娟事後後悔,自己遇大事還是沉不住氣,應該收著瓶子,想法子去化驗一下的。這一夜文秀娟紛紛擾擾做了數不清的亂夢,幾次醒來,濃重的黑暗讓她恐懼。她很想去報警,但當然不敢,生怕反倒調查出了文秀琳的事情,報紙上公安刑警大案必破,自己怎麼敢往槍口上湊。第二天早上醒來,沒人再提昨晚的那瓶蜂蜜。文秀娟神色如常,情緒已經收拾整齊。許己殺人,就不許人來殺己?但文秀娟卻是不信什麼因果報應的,自己想要什麼,就自己去拿。彆人想要什麼,便試試能不能從她這裡拿走。我已經知道有一個你了,文秀娟發狠地想。但你可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我麼?2文秀娟查不出自己得了什麼病。她請了半天假偷偷去醫院查的,不想大張旗鼓,不想讓那個下毒的家夥知道她知道了,她為昨夜自己的失態後悔,此刻最好不要打草驚蛇。血常規B超都做了,醫生聽她說了些症狀,最後講要麼你掛個中醫號調理一下。文秀姆確定自己得做更進一步的詳細檢查,但那樣子半天是不夠的。誰會想要殺自己?班裡每個人都不喜歡自己,除了柳絮。就那麼幾個同學,一個個數過來,司靈對她的惡感最明顯,當然嫌疑很大;戰雯雯也說不準,文秀娟覺得她在偷偷喜歡項偉。男生可能性小一些,因為下毒沒有女生方便,可是同在一幢樓,真要找機會也不是辦不到,張文宇和錢穆是項偉的好哥們,看她的眼神很凶狠。一切全都是因為項偉。本來,事情明明在好起來的。要什麼樣的恨,才會讓人起殺心?人心險惡,文秀娟頂明白這點。她非常注意自己的飲食,不給彆人下手的機會,觀察每個同學看自己的眼神,分辨其中惡意的程度。不可避免地,文秀娟開始失眠,難以入睡並且會無緣無故地驚醒。文秀娟睜著眼睛看黑夜,聽著房間裡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其他人應該已經熟睡很久了。又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不能這樣下去,她想、必須得想個法子。有一條毒蛇正藏在自己的影子裡,可每一次回頭都看不見它。必須得看見它。在它來咬自己的時候,總看得見了吧?如果可以主動創造一個機會,引誘那個人再次下手,就可以發現他了吧。假如我是那個人,文秀娟想,假如我是凶手。慢慢地,甚至她自己都沒有發覺,黑夜裡,她的臉龐上浮起一縷笑容。是啊,那是她熟悉的領域。這一整晚文秀娟都沒有睡,到天亮的時候,她決定去住一次醫院。關於這次住院,她籌劃了一陣子,有許多細節要琢磨,所以直到十一月十一日才達成。看起來這完全像個偶然事件,她參加了一個本該很安全的藥試,藥是在美國通過FDA認證,已經上市好些年的頭孢類抗生素,不過在國內是完完全全的新藥。靜脈注射試驗的第二管,文秀娟表現出明顯的不適,並發嘔吐。進醫院檢查了幾天,沒查出什麼,就當是藥物過敏反應,這很常見。住院時除了父親,負責藥試的老師,也就隻有柳絮來探望過,未免有一些孤單。不過這也在文秀娟意料之中。沒太多人來挺好,她堅持讓醫生給自己加了一堆的非常規檢測項目,關於這些奇怪的檢測,她既不想給同學知道,也不想給父親知道。比如,她做了全套的血液寄生蟲卵檢查。自己的某些症狀,讓文秀娟聯想到姐姐。理智告訴她,不可能有人知道姐姐是怎麼死的,也不可能有人在用同樣的方式害自己。但理智與情結總是分道而行。檢查的結果讓文秀娟鬆了口氣,沒有寄生蟲卵。然而也沒有查出其他中毒跡象。回學校的路上,文秀娟想,是不是自己疑心病太重了?於是她開始對那口箱子裡的情況誌。起來,在去醫院之前,她希望看到那口箱子發生某種變化,這是她精心設計的圈套。而現在,她又希望箱子裡什麼都沒有變。那是一口漂亮的香樟木箱,用銅鎖扣扣著,放在她的角落裡。文秀娟開箱子的時候,並沒有避開寢室的同學,這是她放私人緊要物品的地方,任何時候想打開看一看都正常得很。箱子裡滿滿當當,最上麵一層放著《傅雷家書》、簫、針線盒子等物,擺放齊整,正是一貫的模樣。文秀娟蹲在箱子前,沒有人能看見她的表情。前一刻她還因為醫院的檢查結果而慶幸,希望一切隻是場虛驚。此刻,像有蜈蚣在後腦勺上爬。去醫院前,她放在箱子裡的信沒了。那是一封寫給下毒者的信。文秀娟掙紮著站起來,努力做出什麼都沒發生的模樣,爬回自己的床鋪,把床帳拉上。然後,從隨身的包裡抽出兩頁薄紙,展開。那是信的副本,用藍印紙複製的。“你一定很驚訝吧,我也是。很高興能與你通信。我是鼓起了很大勇氣的,請你彆有不必要的顧慮。當我意識到你的存在時,特彆高興,這也算是誌同道合吧,雖然我們正在做的事情危險且不合法律。但不管怎麼樣,她該當受到報應,否則太不公平!”“我以這樣的方式來作自我介紹。文秀娟現在正在醫院裡,你一定以為這是一場意外,因為這一次你並沒有動手。現在我告知你,這並非嘉外,而是我一手造成。當然,這隻是一次教訓,我並不指望能把她怎麼樣,她總是能被救回來並再次回到我們中間的,時間甚至不會很久。但這是個開始,我加入進來了,未來還長得很,我打算和你一樣慢慢來。至於我真正的身份,我想你也不會輕易探究,就像我不會那麼冒失地詢問你的名字一樣。反正我們每天都會見麵,會打招呼,都是這委培班裡的一員。”“你應該很想知道,我是怎麼發現你的。”“其實並沒有任何直接的證據,這點你不必擔心什麼。最早的時候,我注意到文秀娟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差了,這點在很多細微的方麵體現出來,相信隻要是同學都能有所覺察。但一般人並不會想太多,畢竟一個人的身體狀態總是會有起伏,也許她正進入一個低穀,或者自然地生了病。最初我也是這麼覺得的,但文秀娟自己逐漸加重的神經質,讓我開始有了另一個猜測。她好像認為有人要害她,行為越來越小心。我就想,會不會有其他的人也有和我同樣的心思,並且已經動手了呢?直到那瓶蜂蜜的事後,我覺得,你,應該是存在的!”“我毫不諱言我的用心:文秀娟這樣的女人,不配繼續在世界上活著!但我還沒想好,該怎麼達成這個目的。我當然不打算用任何暴力的方式,也不能追查到我的身上,最好她可以太太平平地去另一個世界,而我,會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醫生。可是這次的手段隻能使用一次,並且也不至於能要了她的命,接下來我要怎麼做呢?我很想知道,你是什麼打算,你的做法又是怎樣的。那一定很高妙,能夠破壞她的健康,又讓她無法在醫能裡檢查出來。”“非常期待你的回信。不過,我們需要一個安全的信箱。你覺得鬆樹林怎麼樣?正對著籃球場,從東數過來第二張長椅,在它背麵向北數第六棵鬆樹,就是造型有點奇怪的那株,上麵有個小樹洞。你可以把信放在那裡。”“願文秀娟早日安息。”這封信,每一字每一句,文秀娟都反複斟的過。她一會兒把自己代入到那個虛構的謀殺人物裡去,一會兒又跳出來,看看自己寫的語氣是否妥當。總而言之,她必須要讓真正的謀殺者願意回信才行。那樣的話,她就打入了敵人內部,成為了敵人的自己人。這封信,她是放在箱子最上麵一層的。文秀娟假想如果自己是下毒者,到底會做哪些事。她向來擅長設身處地,用另一種視角看世界是她的立身之道是的,她會很想要看看文秀娟的私人箱子裡放著些什麼東西,儘可能地了解文秀娟的秘密,如果箱子裡放了食物,那麼正好下毒。當文秀娟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去了醫院,沒來得及鎖箱子後,下毒者會錯過這個機會嗎?為了把這封信傳遞出去,文秀娟親手導演了這出戲。如今,信真的傳遞出去了。所以,真的有一個下毒者,這點千真萬確,毫無疑問了。接下來,隻等回信。3已經是回到學校的第四天了。每天她去看一回樹洞。前幾次的落空讓她心裡難熬得很,沒事總想著再去看一眼,當然得強忍著,去得頻繁容易暴露。文秀娟背著手,贓著步子,假裝在散步,七拐八彎地繞到了樹洞前,確認了附近沒人,輕巧地把手伸進去。她的心臟突然喱曬嘎猛跳起來,手從樹洞裡縮回來的時候,已經多了個白皮信封。文秀娟把信封折起來塞進衣服口袋,等不及回寢室,跑去最近教學樓的廁所裡,小隔間門一關,把信封掏出來。是學校小賣部裡賣的那種有學校抬頭的信封,信紙也是。和她自己寄出的第一封信一樣,普普通通,無從追查。把信紙展開的時候,她的手甚至有些顫抖。“你不需要知道我的辦法。你這次的手段愚蠢又沒意義,彆自己被抓住還拖累我。醫學院學生想不出好辦法?專業這麼差,下一個被甄彆掉的一定就是你!”“文秀娟日子不多了。有沒有你都一樣。”文秀娟把信紙捏進了拳頭裡。此時她的心情不是憤怒或恐懼,卻是興奮。上鉤了!在茫茫的黑夜裡總算出現了道亮光,不用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了。彆看這封信裡的內容仿佛拒人千裡,姿態傲慢,沒透露一點兒信息,但是回信本身就代表了態度。文秀娟自己是殺過人的,她知道那種孤獨和恐懼,所有的情緒都隻能自己消化,沒有彆人能一起分擔,這是巨大的幾乎難以承受的壓力。殺人行為的過程越是漫長,煎熬也越是漫長。文秀娟可以肯定自己被下了不止一次毒,為了不引人注意地謀殺,也隻能采用這樣漸進的方式,這對於慢慢走向死亡的被害人來說固然恐怖,可對下毒者來說,也是對心理承受能力的巨大考驗沒有什麼是毫無代價的,文秀娟深有體會。當一個同謀出現,一個可以在安全距離內說說話的人,真的會拒絕嗎?如果拒絕,那麼就不會有這封回信了。因為這封回信,忽然之間,文秀娟覺得沒有那麼恐懼了,相反,她變得期待起來,對她來說這成了一場遊戲,賭注是自己的命。此刻,雙方各有籌碼。文秀娟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不知道對方的下毒方式,不知道自己中的到底是什麼毒;而對方則不知道,和他通信的人,根本不是另一個下毒者,而是受害人本身。接下去,隨著這場通信的持續,對方透露出來的信息肯定會越來越多的,形勢也會越來越往文秀娟傾斜。文秀娟要做的則是管好所有入口的東西,不讓食物離開自己的視線,不讓自己再次中毒。文秀娟等了一天,才把回信放進樹洞。這樣比較不顯得過於急迫。她要保證傳遞給下毒者的每一個信息,都不出錯。“謝謝你回應我。很高興,真心的。”“接受你的批評,但事實上,我已經有一個計劃的雛形了,還需要完善。在沒能想明白之前,我不會再動手。你一定用了某種近乎完美的手段,我根據文秀娟表現出的症狀查閱了許多資料,卻無法判斷你用的方式。”“這讓我有點崇拜你了。”“想和你說點心裡話,希望你彆覺得我太囉嗦。有些話沒有第二個人可以說。”“每一次看見文秀娟,我都越發地感覺她的討厭,很多時候我幾乎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而那樣的時刻,我會想自己會否過於極端了呢。不過我倒很難想象,居然有一個人,比我更加地恨她。和同學聊到她的時候,顯然沒有誰喜歡她,但也未曾感受到誰有真正深切的恨意。對不起,這樣說並不是在窺探你的身份,而是對你很她的原因有些好奇。先說我自己,應該說軍訓剛見到她的時候,印象還是不錯的,但出了那樁事情,讓我覺得她殘忍又可鄙,這樣的人如果成為醫生,會是病人的災難。之後每每看到她的任何舉動,那種假模假樣的惺惺作態,就讓我作嘔。到上學期末,項偉因為她而被甄彆,那是我第一次有“這樣的人不該活在世界上”的念頭。而後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在我的腦中盤旋,成為我的夢厥。漸漸地,我甚而會突見她身上有股濃烈的腐爛的臭味,那是發自靈魂深處的氣息,我想,既然她的靈魂已然爛掉,倒不如讓她的肉體隨靈魂而去。那麼你呢,也是和我一樣麼?”“願文秀娟早日安息。”文秀娟關在自己的床鋪裡寫下這封信。當她寫到自己的靈魂已經爛掉時,不禁停下筆想,自己真是虛偽啊。如果靈魂有顏色,那麼或許自己的靈魂是褐色的,這是泥淬的顏色,是大地的顏色,是這個濁世的顏色。4這一次的回信來得較遲。文秀娟並不太擔心,中間隔了一個周末,上海的同學都要回家的,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在雙休的兩天裡回信,不管他是不是上海人。果然,文秀娟在周一拿到了回信。她是趁著大家都去食堂午飯的時候拿的。一切都進入了軌道,文秀娟也不急著開信,柳累還在食堂留了座位等著她呢。等兩個人吃籠的時候,食堂裡已經沒什麼人了,回寢室的路上經過二教,文秀娟想起了自己上周末的請托,應談是今天能有些結果,就找了個借口,讓柳絮幫她把飯盒先帶回去,自己上了二教三樓。二教是藥學院,毒理實驗室就在三樓。文秀娟走在樓梯間裡,覺得身後遠遠的有腳步聲,那腳步聲不緊不慢,還有些熟悉。其實出食堂的時候,她就覺得身後仿佛有人跟著,這種感覺自從知道有人下毒後經常出現,無疑是壓力大大產生的過敏,先前柳絮在身邊,她不想表現出來,就忍住了沒回頭看,可現在這樓道裡,難不成還是自己過敏?出了三樓,走了一段路,文秀娟終於還是忍不住回了回頭,看見馬德從樓梯間轉出來。班級裡麵,馬德不屬於最看不慣她的那撥人,見了麵、基本的招呼還會打。但文秀娟此行的目的,並不想讓同學知道,微笑點頭後就沒再多說,徑直走到毒理實驗室門口,馬德卻還跟在後麵。文秀娟停下馬德也停下,她隻好問,你來這兒?馬德說對啊我在這裡做實習生。文秀娟心頭就是一跳。馬德越過她進了門,文秀娟愣了一會兒,看見她的趙龍走出來和她打招呼。“這兩天太忙啦,做了一部分吧。汞、鉍、錳、鋪、釩都給做了,沒什麼特彆的,你那列表上還有三分之二,有些的試劑還真不好找。”趙龍是藥學院的大三生,拉小提琴,兩個人是在團委搞的音樂演出時認識的,趙龍不知道委培班裡文秀娟的流言,對這個漂亮學妹印象相當不錯。所以當文秀娟拿來一小包指甲頭發請他在實驗室裡化驗的時候一口答應了。文秀娟當然沒說是自己的頭發,假托一個好朋友要寫論文,是關於都市正常人體內各種輕重金屬含量是否超標的,需要一些數據。需要檢測的金屬種類列了長長的一串,每一種都要對應的試劑才能檢測,其實是頗麻煩了,學長學妹間的幫忙,本不必要做到這種程度,趙龍肯答應,顯然是對文秀娟有所企圖。性命攸關,對這點企圖,文秀娟也就生受著了。“馬德什麼時候在這裡做實習生的?”“有一陣了,怎麼啦?”“你讓他幫忙了,幫忙做這個化驗?”趙龍愣了一下,開始支支吾吾起來。當時是答應了文秀娟親手做的,但有這麼一個好用的實習生,為什麼不讓他去乾呢、他沒想到文秀娟還真在意這點。突然而至的巨大情緒一瞬間把文秀娟整個腦袋都淹沒了,接下去的兩分鐘裡她完全不受控製地埋怨乃至怒罵,具體說的什麼她事後已經回想不起來了,隻知道趙龍的臉色變白變青,最後扔下一句“真是不可理喻,真是莫名其妙”,就扔下她回了實驗室。文秀娟漲紅了臉,喘著氣,盯著緊閉的毒理實驗室大門看了很久,後悔慢慢升了起來。馬德雖然不能排除下毒人的嫌疑,但並不是嫌疑較高的那兒個,當然他有可能把自己做這些檢驗的事傳出去,傳到下毒者的耳中,可是事已至此,自已歇斯底裡這麼一通發作,根本於事無補,趙龍不會幫她繼續檢驗不說,馬德更是會把這出“軼事”大肆宣揚。馬德來自農村,也是個要在大城市同學間尋找存在感的人啊。可道理歸道理,情緒歸情緒,該爆發的時候,文秀娟也毫無辦法。她終於明白。自己並不像自己認為的那樣毫不畏懼。自己怕死,怕得要命。有什麼辦法,可以讓馬德不要說出去嗎?文秀娟抿著嘴唇、轉回身去走向樓梯的時候,看見文紅軍就在幾步之外看著她。“爸?你怎麼在這兒?”文紅軍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多少年了,文秀娟從未在人前表現出這副失控的模樣。哦不,這是第二次,蜂蜜那回是第一次。“沒啥,我就是……想來看看你。”“食堂那兒你就來了?怎麼不叫我?家裡出什麼事了嗎?”“沒事情。前麵麼,你和同學在一塊。”文紅軍看得文秀娟渾身不自在,然後他說:“行,我出車去了。你好自為之。”扔下這句話,他轉身消失在樓梯口。爸爸的這次到訪似乎是突然起意,卻看到了這個僅剩女兒的另一麵。文秀娟沒琢磨明白文紅軍到底什麼意思,她也沒工夫把心思放在爸爸身上。她覺得今天有點不順利,回到宿舍,爬上床假作午休,打開了信。“和你一樣。”“今天我又乾了一次,她完全沒有發現,喝下去了。”“過癮。”“還沒想出你的辦法?”文秀娟傻在那兒了,在毒理實驗室外被壓製下去的恐懼,加倍地湧來。這說的是昨天?怎麼可能,昨天我都喝了些什麼?我有讓水離開視線過嗎?他是怎麼做到的?文秀娟腦子裡一片混亂,一時間回想不起來昨天自己喝過多少次水,每一次是在什麼情況下喝的。她隻知道自己這段時間已經高度警惕,本以為有著大把的時間和下毒者玩推理遊戲,沒想到自己竟然又喝下了毒藥!不要慌。文秀娟,鎮定下來,文秀娟,幸好我們有通信!我一定可以翻過盤來的。她拿出筆和紙,立刻就開始寫回信。寫了半封信、手都是抖的,卻把信撕掉了,她發現自己是用正常筆跡寫的。“想到了!一種很有趣的方式,應該不會被查出來,至少在現有的醫療檢查條件下,查出的概率非常小。我還需要點時間來準備,馬上就好,我已經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結果了。”“唯一有些顧忌的,是我所采用的方法,和你的方法,會否相互作用。如果產生了“化學反應”,有了太過明顯的身體表征,就不好了。能否告訴我,你的方法,大約是用怎樣的機製來慢慢摧毀她的身體的?”“願文秀娟早日安息。”下午上課前,她把這封信投入樹洞。他會如何回複,上一封信的口氣,已經變得隨意很多,不像最初時的警惕了,自己這樣去問,有些過於直接,但怎麼辦呢,如果一直被投毒成功,自己還能活多久?5文秀娟沒想到會被柳絮發現。她已經這麼做過好幾次了。每個人熟睡的時候,是最放鬆的。也許夢話裡會透露什麼秘密呢,或者,心裡有什麼惡毒的念頭,表情也會變得猙獰起來。處心積慮要殺她的人,睡著時也會像普通大學生那樣恬靜嗎?其實,她隻是想要好好看清這些臉,毫無遮掩地極近距離地看,會比白天更真實吧。也許某一刻直覺會告訴她,誰是那個人。可居然被柳絮發覺了。看見柳絮裝睡的樣子,文秀娟有點好笑,閉著眼睛麵孔僵硬,這女孩顯然是被嚇著了。她知道柳絮真正睡著是什麼樣子,前一個晚上見過的。那麼現在,要拿柳絮怎麼辦?她花了很多心思爭取到了這個同盟,柳絮就像是她的小尾巴,眼睛裡閃著崇拜的光,讓往東絕不會往西。可畢竟這學期才交上的朋友,時間還短,看見自己深夜裡如此古怪的舉動,應該會開始疏遠了吧?那樣的話,自己又回到極端孤立的狀態了啊。那麼,把柳絮拖進來怎麼樣?對這個單純的孩子,會不會過於殘忍?她和下毒者之間,可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文秀娟的猶豫持續到收到下一封回信。早晨上課前她又去了一次鬆樹林。她覺得不會那麼快收到回信的,畢竟自己昨天中午收到信,下午就回了信,之前從未這麼快回複過,但她沒忍住,不瞧一眼心不安寧。也許在這封回信裡,她就可以看到自己到底中的是什麼毒。樹洞裡競然有回信。文秀娟飛快地往四周張望了一圈,就在樹下拆開了信。“不論你用什麼方法都不會和我相互影響,我所采用的分份非常穩定。記得每次給毒劑量要小,造成長期的健康下降的慢性病錯覺。太突兀的死亡有風險,明白?鬆樹林不方便,我們換個地方。自習教室最後那張瘸腿沒人用的課桌你知道吧,有信的話,貼在桌底下。”果然沒有說。還是問得太急躁了,文秀娟想。看來,要把柳絮拉進來了。她需要一個能衝鋒陷陣的人,把水攪混。柳絮可以變成一盞明晃晃的探照燈,未必真能照出些什麼來,但總能讓那個人收斂一下,下毒的速度變慢一些。要想抓到他,還得靠自己。隻是以柳絮的性子,知道了有一個謀殺者,她敢往前衝嗎?因為遲到,走進教室的時候,有幾組同學已經開始解剖。鉗子剪子肌肉骨骼之間的撕扯碰撞聲彙聚到一起,是非醫學生很難想象的。文秀娟習以為常,但柳絮還差得遠,正麵孔煞白拿著手術刀吸氣,她走到柳絮對麵,問今天感覺如何,柳絮說輕鬆些了。的確是,第一堂課的時候,她怕到幾乎暈過去,到現在可以站直不抖並且下刀,離不開文秀娟的暴露療法和鼓勵。文秀娟心裡雖然彆有懷抱,但表現出來的是一個真正朋友該有的做法。文秀娟看著柳絮把她那一側的胸膛皮膚掀開,在自己的指令下分離脂肪,剪開胸大肌的附著點,覺得這個女孩簡直就是自己養成的。在克服對屍體解剖的恐懼過程中,她對這個世界的恐懼也在慢慢減少。某種程度上,柳絮的父親對她的壓力,和文紅軍略有相似。真的要把這個女孩拉到漩渦裡來嗎,可以預見到她的支離破碎,而對自己的幫助會有多大?文秀娟居然猶豫起來。好像聽見柳絮在叫她,文秀娟抬起頭,看見柳絮的目光裡依然沒變的情感。在經曆了昨晚的怪事後,她仍舊保有著那份友情和信賴!她能行的,文秀娟立刻意識到這一點,並且清醒了過來。“昨天晚上。你看見了。”文秀娟說。柳絮嚇了一跳,然後說對不起。文秀娟說嚇到你了啊不好意思。柳絮問是不是夢遊,文秀娟沉吟了片刻,說有人要殺我。柳絮顯然沒有聽清楚,然後,文秀娟又把這幾個字大聲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在一片屍體解剖的奏鳴聲中顯得如此突兀,以至於絕大多數同學都注意到了。文秀娟的目光鎮定地與投射過來的一道道眼神交彙,她不指望能就此發覺下毒者異樣的表情,但至少,下毒者會明白,柳絮入局了,他需要對付的人,現在多了一個。6文秀娟用縫衣針在礦泉水瓶上刺了個眼子,捏著針搖晃了幾下,讓這個針孔變得顯眼。組織胚胎學課上,她把這個水瓶放在了顯微鏡旁。昨天她並沒有對柳絮和盤托出,而是半遮半掩,等待柳絮自行探索。自己發現的事情,總比彆人告知的更有說服力。課程上到一半,文秀娟上完廁所回來,醞釀好情緒,伸手拿起礦泉水瓶,然後尖叫。她七情上臉,拿著瓶子衝出去。文秀娟把瓶子扔在廁所前的垃圾桶裡,走回來的時候,看見柳絮正走出教室門口。去找那個瓶子吧,找到上麵的針眼。文秀娟在心裡說。柳絮是個細心的姑娘,她應該不會錯過。不過,她今天自導自演了這麼出戲,並不僅僅是為了讓柳絮相信有一個下毒者存在。自從第一封信開始,文秀娟就在編織營造著自己的角色形象,那是一個小心翼翼的請教者,帶著一絲崇拜一絲仰慕,換而言之,就是一個弱者形象。弱意味著安全,對方覺得安全了,自然會卸下防備。但自己這個弱者,不能一直光說不練,否則也無法取信。一個弱者的上陣是怎樣的,這正是今天文秀娟所要表現的。她相信這出“投名狀”演過之後,對方的戒備心會進一步降低。“我今天乾了一件蠢事,或者說,我沒想到她的警覺性已經強到這樣的程度。我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竟被她發現了。這是我有生以來最最惶恐的時刻,毫不誇張地說,那時候全身每一塊肌肉都是僵硬的。好在文秀娟也很害怕,居然逃出去把那瓶水扔掉了,並沒有聲張,真是萬幸。”“我原本以為,想出難以被醫院檢查出的毒很難,沒想到具體實施才是最困難的。好比《紅樓夢》裡的夏金桂,要毒香菱最後卻害到了自己,如果這樣就太愚蠢了。不過,我猜你現在正笑著我的蠢,對不對?知易行難,由此我更發覺了你的厲害,因為你已經成功做過好幾次了吧。能告訴我你是怎麼做的嗎,有什麼難以被覺察到的好方法嗎?傳授些心得吧。”“另外,這張課桌雖然不常有人用,可是畢竟它就擺在教室裡,臨著最後那塊貼各種社團活動的小白板,附近常常會有同學逗留,用來當信箱,真的保險嗎?我很擔心。”“願文秀娟早日安息。”文秀娟把這封信放進“信箱”的時候,自習教室裡沒人在。她把信封貼在桌底,又往這張桌子多打量了幾眼。說不上來的感覺,讓她不喜歡這張桌子,有一種很強烈的不安全感。就像她在信裡說的那樣。說真的,她希望那一位可以選一個更穩妥的地方。為什麼要改在這種隨時會有同學經過的地方,而不是僻靜的鬆樹林,真搞不慌他的想法。暴露的機會增加了,文秀娟想著,快步離開了教室。剛才打量的那幾眼裡,好像看到桌上刻了些什麼符號,沒看太清,但也不打算專門再回去看了。如果一直守在附近觀察,是不是也有可能發現對方來收信寄信呢?這是個公共場所,在附近逗留可以找到許多說得過去的理由。這個想法像顆鮮紅的蘋果誘惑著文秀娟,這是一條直接可以知曉下毒者身份的捷徑。但她清楚這絕對是個危險的主意,收信方式是對方提出改變的,一個下毒者,會如此魯莽地隻考慮方便嗎,他真是信中表現出的那樣有些剛愎有些自大嗎?未必。也許對方正是想看一看,自己會否自作聰明地守在附近。對方也是想知道自己身份的啊。所以,收信,送信,不逗留。而且,每一次都得要加倍地小心才行。這封信是在水瓶事件的第二天送出的。前一天,文秀娟一直被柳絮抓著不放,下午逛四川路。晚上商量應該怎麼找出那個下毒者。柳絮義憤填膺,一腔熱血,提出了各種各樣的方案,大多數都被文秀娟否決了,倒是有個簡單的守株待兔的法子可以嘗試一下。說實話,文秀娟沒抱多大希望。但文秀娟沒料到,非但沒有守到下毒者,還發生了全然出乎意料的事。每每她覺得一切儘在掌握,就有一聲陰冷的嘲笑從地獄裡傳來。當她和柳絮回到宿舍,打開作為誘餌的飯盒,用搪瓷勺輕輕一挖,現出那隻“眼睛”的時候,恐懼也一起從心底裡濕淋淋撈出來了。在這樣的當口,她覺得有柳絮和自己共同麵對這一切真好,柳絮再不是可有可無的棋子,而是她想要緊緊抓住的一片衣角。7柳絮被這麼一嚇,居然叫來了警察。看見那身製服出現在教室門口的時候,文秀娟的臉色都變了。不不不不,這一切怎麼會往這條路上發展,這決計是不行的。她在心裡翻來覆去地想,怨恨柳絮的軟弱,怎麼會不和她商量,就作出這樣的決定來。金浩良來通知她接受警察問詢的時候,文秀娟整個人都是渾渾噩噩的,心裡想著壞了壞了。她站在門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聽見了裡麵警察和柳絮的幾句對話,忽然發現事情並不如想象的那麼精糕。她又聽了會兒,明白了該怎麼做,就敲門進去。她看見柳絮鼓勵的眼神,心裡對她說了句對不起。她很明白,如果自己否認會置柳絮於怎樣的處境,可文秀娟沒有選擇。隻好背叛你了,她想。因為我不能背叛自己啊。警察開始問:“你同學剛報的警,說你被人下毒,是真的嗎?”“沒有,沒有的事。”文秀娟毫不猶豫地回答。她知道柳絮還沒走,甚至能聽到柳絮內心那一聲碎響。這顆棋子,不能用了吧。這樣也好,柳絮,這樣也好。在這一天裡,文秀娟對柳絮說了許多對不起的話,但兩個人關係的裂痕卻沒那麼容易修複。而柳絮報警的影響卻還在逐步擴大。周末柳絮沒有回家,文秀娟也沒回去。她畢竟心懷愧疚,這種時候,柳絮成為眾矢之的,就如同曾經的自已,身邊有一個人陪伴是最好的寬慰。文秀娟真沒想到一曲《胡笳十八拍》會讓柳絮原諒自己。心亂之後,她很久沒有吹簫了,這一次吹奏、隻覺得晦澀重重,一管洞簫裡,仿佛有千回百轉的坎坷彎路,有一座又一座的關卡。她發現柳絮尋聲而來時,曾起意顯得疲弱些,好叫人同情,但轉念一想,自己已經吹奏成了這副模樣,還要再纖弱嗎?於是便什麼都不去多想。一心一意付於簫音。她心裡的悲意越來越盛,幾張麵孔在眼前浮起。直到一枚籃球飛過來擦麵而過,把文秀娟從這幾近魔怔的境況中解脫出來。接下來兩天文秀娟沒有和柳絮討論什麼具體方案。她把柳絮拉入局,最要緊是幫她分散火力。關於這一點,柳絮目前已經做到極致了,因為她的報警,下毒者想必仍心有餘悸吧。周日痛痛快快騎了回車,回來文秀娟去信箱看信。她本想等到周一的,不過周日教學樓人少,居然有回信,也不知是哪一天放進去的。這一回她多看了一眼課桌,上麵滿是刻花,占了小半張桌麵了,密密麻麻。難道是考試作弊用的特殊符號麼?可是這張瘸腳桌子,應該沒人會使用的啊。看刻痕也不久遠,也許就是這學期刻上去的。文秀娟想不通,又不能待在那兒盯著研究,也就罷了。“你的心理素質不好。用課桌通信就擔心成這樣,難怪會失手。我隨時隨地都可以下毒,一點不難!《紅樓夢》我沒有看過,這是娘們看的書,當然,你應該就是個娘們兒,對不對?哈哈,所以做事情瞻前顧後拖泥帶水。你有沒有看過《笑傲江湖》?裡麵有個五毒教主藍鳳凰,她的下毒手段防不勝防,或者更平民一點,《鹿鼎記》裡的韋小寶,他的方法更容易學。喝水、吃飯、吃點心、吃藥,任何時候都可以。手快一點,時機抓準一點。這種事情還得看天分,但其實和當醫生是有共通之處的,該出手時要出手,出手的時候手要穩。”“如果你沒把握,就不要去做,還是那句話,有我一個就足夠了。”文秀娟原本以為,對她的失手,信裡會極儘嘲諷,然而竟然沒有,看來她連續的示弱之舉已經產生了作用。作為一個強者,一個“老大”,小弟犯一點錯誤,當然是可以容忍的,也更顯出自己的能力。而且,信裡還對她的性彆進行了猜測,在說出“娘們兒”這個詞的時候,當然也就意味著他是以男性自居的。可是還沒確認對方的信息,先把自己的情況暴露了,真的會是這樣嗎?這個人依然還在用左手寫信,那麼他暴露出的信息就可能是故意為之。原本文秀娟是推測他是個男人,但現在一來,反倒又不敢確定了。文秀娟花了很久來考慮應該如何回信,她覺得現在到了一個比較關鍵的時候。對方釋放出了信息,不管這是真是假,但至少不排斥進一步的交流了。接下來該怎麼更快地切入實際呢?信裡對方說喝水吃飯吃點心吃藥任何時候都可以下毒,文秀娟心裡明明白白地知道這絕不可能,她盯著可緊呢,但還是不由得一陣一陣地心驚。周一,柳絮開始一個一個地找同學談話。她似乎是豁出去了,報警之後,索性就要用這樣毫不迂回的方式來找出下毒者。文秀娟覺得她斷然不可能成功,而且這樣做其實很危險的。她勸過柳絮不要這樣激進,但柳絮打定了主意。文秀娟認識她幾個月,從來沒在這個女孩的眼神裡見過這樣堅定的神色。注定了要掀起軒然大波的啊,文秀娟想。周一夜裡,文秀娟把信寫好,在周二找了個空隙送出去。“你竟然是位男同學,這可真是意想不到!我一直以為,你和我在同一個寢室,就是那有限的幾個人中的一位。可你競然是個男人!這簡直讓人難以相信,作為和文秀娟同性彆的室友,我都覺得投毒有相當難度,你是怎麼做到的呢?真是高明得讓我在崇拜之餘,不禁生出了恐懼的情緒呢。”“上一次投毒失敗之後,我進行了深切的反省,思考了各種各樣的投毒方式,你介紹的那兩套武俠書,《鹿鼎記》我看了五分之三,《笑傲江湖》還未來得及看。我總結了一下,成功的投毒其實和毒本身也有很大關係,首先毒品要易於攜帶和投放,其次要無色無味,和其他食物混在一起時,不會被察覺。我準備的毒品,在第二點上隻能算是勉強過得去,但第一點上就有些麻煩,要保持生物製劑的活性,當然就會有所限製。我猜想,你這麼容易投毒,必然在這兩點上均勝出我許多,套句時髦的話,是硬件設備上領先,軟件嘛,我努努力,總能夠趕上吧,而你說的武俠書也是半玩笑話,哪有人能做到書裡的程度呢。但是現在知道了你的性彆,就明了其實你在接近文秀娟方麵先天不足,可是你做到了,並且以信手拈來的姿態,筒直可稱得上傳奇了!”“文秀娟的警惕心是越來越高了,她時時刻刻都戒備著。前兩天早上我看見她先是拿自己的水杯對著太陽光看,然後又去用洗潔劑拚命地洗。平時喝水的時候,她都會把水杯放在視線的正前方,走開時會帶著水杯,如果沒帶著,回來就會倒掉。昨天晚上她居然把水杯和飯盒都鎖進了箱子裡。真不嫌麻煩。還有,你注意到了嗎?她現在都不敢拿正眼看人啦,眼神偷偷摸摸閃閃爍爍,你看她吧,她就看彆的地方,你不看她吧,就悄悄拿眼睛瞟你。那副模樣,真真是好笑極了。可彆說,要想下手,難度也更高了。”“其實最讓我擔憂的是柳絮,不知道她是怎麼回事,也許文秀娟和她說了?她那種不知所謂的正義感真是麻煩,先是報警,然後又開始自己調查起來。她已經和好幾個人談過話了,雖然她不可能抓到任何證據,但總讓我心裡不踏實。你覺得該怎麼辦?如果她一直這麼進行下去,哪怕是你風險也增高了,要先停一下嗎?”“願文秀娟早日安息。”其實金庸的那兩部文秀娟都是讀過的,故布疑陣而已。她持續地在投毒技巧和毒品種類上把自己放在一個弱勢的位置,就是想看看警惕性放鬆之後,後續信件裡能不能透露出關鍵信息來。至於對自己種種情狀的描寫,仿佛充滿了不屑。文秀娟對這已經習慣了,以另一個角度看自己,仿佛靈魂出竅。隻是最後那句話,落筆之時,還是會有些不適。第一封信的時候,文秀娟是怎麼能表明立場怎麼來,但既然已經這麼寫了,那以後每一封信也隻能這樣結束。這是自己對自己的詛咒,原本文秀娟以為自己是無所謂的,然而越到後來,心裡那絲彆扭越不容易忽視。文秀娟原本是不想提柳絮的。但沒辦法不提,因為柳絮鬨出的動靜太大了,作為一個下毒者,怎麼都不可能視而不見的,不提就太可疑了。這封信是周二晚飯前投遞出的。周三下午她請了半天的假去看裝醫生,就是給文秀琳號過脈的那位,當時那一番話說得文秀娟心驚膽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次她沒通過文紅軍,自己直接找上門去的。裘醫生住在郊區,過去路途遙遠,簡直像去了次外地。老先生記得她,還問了聲文秀琳的情況。文秀琳當年吃了幾服藥後就沒有再去複診,文秀娟說姐姐那年就過世啦,老先生微微搖了搖頭,那神色卻並不意外。裘醫生三根手指在文秀娟左手脈門處壓了很久,時緊時鬆,然後又換了右手。文秀娟咬著嘴唇等待宣判。裘醫生問有關節酸痛嗎,會有腹痛嗎,文秀娟說好像有,精神也不好,還掉頭發,人浮腫。“吃過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嗎?”文秀娟愣在那裡。這句話她又聽見了。“可能有吧,我這是什麼問題?”“脈象上看是少陰病呐。”老先生回答,但是和文秀娟想象的某某中毒之類的答案大相徑庭。“要緊嗎?”“我在真武湯的方子上稍微變一下,試試看。”裘醫生開了個藥方,寫了個“14”又劃掉,寫上“7”。“先吃一個星期,你再來給我號號脈。”出門的時候,裘醫生給她指了個老字號藥房,又額外寫了張條,讓她今天就去抓藥,儘快吃。然後衝她笑笑,說沒事的。憑著條子,文秀娟在藥房等到晚上七點半。總算當場拿到了藥,回到學校,已經過了九點。一路上她的心情時而踏實時而惶恐,她希望表醫生不是在安慰她,但回想當時情狀又覺得可疑。回到宿舍的時候柳絮居然不在,這麼晚了她去了哪裡?問了其他人也都說不知道。十一點了,早已經熄燈,大家都開始擔心起柳絮。文秀娟說我們要不要去找一下,就在這時候金浩良來了。他麵色凝重,反手把門虛掩上,通報了柳絮跌入屍池的事件。金浩良剛從醫院回來。事發蹊蹺,前因後果此時他也還不清楚,隻是說了柳絮被費誌剛救起來,兩個人此刻在醫院,什麼時候可以探望了等他的通知,不要散播不實的傳言,事實真相學校會儘快查清楚。文秀娟縮在自己的床鋪上,柳絮的遭遇完完全全地出乎她的預料。她以為柳絮這樣大肆調查,之前還叫來了警察,固然會讓她被孤立,可下毒者也一定會收斂。她還想趁著這段下毒者的休息期,好好把身體調理好,把毒素拔除。可現在,柳絮竟被如此激烈地報複了。如果不是費誌剛,她是不是會死?文秀娟意識到事態在往反方向走,已經被激化了。柳絮如此,那麼她自己呢?她會被繼續下毒,會被變本加厲地下毒,以便儘快地……死掉?那個人發瘋了嗎?如果自己還是不能防備被人下毒的話,會死的。整個晚上,文秀娟翻來覆去睡不著,睜著眼睛想對策。後半夜,她又寫了一封信。她等不及對方的回信了。“好吧,我想已經不用再擔心柳絮了,以她的膽子,應該不會再乾什麼了吧。這招真是太狠了!你是收到我的信,才想了這麼個法子,還是早就注意到柳絮了呢?估計是後者吧。你的布局和執行力真是讓我歎為觀止。”“沒有人能幫文秀娟,她永遠隻能是一個人,一直到死。”“那麼,現在事情再一次回到正軌。關於下毒的問題,期望得到你的指點。”“用這張課桌當信箱真是一種考驗,說實話每次投信都有點提心吊膽的。這樣也好,如果這種程度都做不好,想要在文秀娟的眼皮子底下給她下毒,就更不可能啦。權當作預演,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我把信放在課桌下,你也不行,否則你不就知道我是誰了?你也小心彆被我看見哦!我們都是有秘密的人啊。”“但其實,我還挺想和你見麵的呢。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等到合適的時機吧,你說呢?”“願文秀娟早日安息。”見麵,見麵,見麵。一定要和他見上麵!8還是沒能見上麵,對方在信裡大大咧咧,實示上卻非常小心,尤其是在這個剛對柳絮下過手的時間點。“的確,用不著再擔心柳絮。我不會容忍任何人擋在前麵。她會吸取教訓的。至於說到文秀娟的警惕心,要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警惕心高就能阻止的,她戒備一整天,隻要十秒鐘的恍惚,我就能把毒下了。昨天晚飯的時候我就又撤了點東西,不難。她端著飯盒去打飯,盒蓋是開著的,打完飯菜去打湯,又是另一個窗口,前後左右的人換了一接又一撥,坐下來吃的時候,吃一會兒發一會兒呆,聽見後麵有什麼響動還總回頭看,這裡頭全是能下手的機會。你猜猜看,我抓了哪個時機?”“我再教你個招。她不是在吃中藥嗎,你不是和她同寢室嗎?那一大堆的中藥她總沒辦法鎖進箱子,明白了嗎?”“那些中藥,我可真的拿它們沒有辦法。倒不是缺下手的機會,而是我采用的毒,沒辦法下在這些中藥裡,如果已經熬成了湯的話,那倒可以,但我看了幾次她煎藥的情況,並沒機會。至少對於我這個不熟練的投毒者來說是這樣。”“是不是我要再換一種毒呢,現在我選的真是不方便啊,特彆特彆想知道你用的是什麼毒,聽你說起來,應該是很方便下的。寫到這裡,我又克製不住強烈的想見你的欲望了。之前的信裡我沒有特彆提出來過,但相信敏銳如你,應該能感覺到吧,覺得你是特彆優秀的一個人,各個方麵!有決斷力,有行動力,專業方麵的知識顯然也遠勝過我。這樣子說,顯得我略有些花癡,但真真切切,你就是一個我覺得男人該有的樣子。我想象過你是五位男生中的任何一個,卻又覺得都不太像,大約每個人都有另一麵吧,現在我所知道的你,才是最光彩奪目的。”“鄭重地向你提出,我們見一麵吧。通了這麼長時間的信,相信被此都有了信任的基礎,不會再有無謂的擔心。我們建立一個密切的同盟吧,這樣方便儘快把文秀娟的事情了結掉。”“願文秀娟早日安息。”“這幾天我看了好幾次課桌,卻一直沒等到你的回信。是我太過心急了,還是你被我見麵的要求嚇到了呢?不,你一定不會被嚇到的,你不同於有那樣的情緒,對嗎?如果你不願意,想和我保持距離,又或者我過於熱情的態度讓你厭煩,這些都沒有關係,我們保持這樣的筆友關係,也很奇妙。今後的日子還長,讓我一點一點地去觀察去猜測你到底是誰,也是樂趣。”“說些好玩的事情吧。這兩天總是找機會去看課桌,忽然發現,課桌的桌麵上有些“天書”,像是密碼,或許這課桌除了充當我們的信箱,在過去還有過其他豐富的經曆,甚至也有它的秘密呢。我還覺得,上麵的痕跡並不太古舊呢。你注意到了嗎?”“好吧,我承認,我對這張課桌充當信箱,一直感覺很不踏實。所以,其實,還是想見到你。你認真考慮一下,好嗎?你猜過我是誰嗎?你那麼聰慧,也許已經被你猜出來了。”“願文秀娟早日安息。”接下來的兩個多星期裡,他們就通了這三封信。再一次,文秀娟連著回了兩封。不知道為什麼,對方回信的速度變得很慢,而文秀娟則越來越焦急了。藥一直在吃,她的身體並沒有好轉。一點點都沒有。當時她向裘醫生說的那些“好像有”的症狀,變得明顯起來。有時候文秀娟想,許是得疑病症了。可是每天早晨看見枕頭上的那些落發,她就沒辦法再接著騙自己。去探望柳絮的時候,看見她閃躲的眼神,文秀娟全明白了。這怪不得柳絮,是她對不起她。與柳絮的友誼就此終結,從開始到結束,也不過幾個月的時間。曾經有一些時刻,文秀娟是真的把柳絮當作朋友的,這於她很罕見。當然,她也並沒有太多的時間去為友誼的逝去唏噓。1997年12月22日,周一。文秀娟收到了以下這封回信。“那就見麵。兩個人合作,下毒的節奏會快,機會也多。文秀娟在疑心有人給她下毒,但是她絕對想不到,會有兩個人給她下毒。以後我們相互掩護,方便很多。”“本周三晚九點,死人亭外,往北五十步。要守時,彆早也彆晚。”一錘定音的時候到了。文秀娟攥著信,這樣想道。9上海的平安夜一年比一年熱鬨,所以此時的鬆樹林,就格外地幽深僻靜。幾乎沒有風,這是個靜靜的寒夜,可頭頂上的鬆樹,還是有細碎的聲響,像在相互低語。文秀娟半低著頭,一步一步往深處走,小心而緩慢。就要見分曉。文秀娟故意遠遠繞了個圈了。她不想猝不及防地和他半道碰著,趁著多走這幾步路,給自己打打氣,把接下來要做什麼再想一遍。那人見著了她,第一時間可能還反應不過來她就是寫信的人,或許會扭頭就走,或許裝作路過與她擦身而過。自己的第一句話,就要把他定住。要讓他知道,他徹徹底底地輸了,再跑不掉,再也無法報複,隻能任她擺布。不論之前被下了幾次毒,幾乎把她逼入絕境,既然答應了今夜見麵,兩個謀殺者相遇之時,就將奠定她的勝局,把輸掉的一把都贏回來。穿過黑黝黝的樹林時,文秀娟忽然想到,柳絮那一天,也是在九點。文秀娟藏在一棵大樹後,背靠著樹乾深呼吸,直等到九點過了三分鐘,才從樹後轉出來。眼前是死人亭,越過亭子,她往北走了五十步,以她的步幅,大概是三十米出頭。這已經靠近了林子的邊緣,前麵就是分隔校內外的圍牆,樹影稀疏,校外的路燈照進來,再添上天上的星光月色,讓這裡比林子深處亮堂了許多。然而沒有人。文秀娟心裡一驚,信上讓她準時到,彆早也彆晚。她故意晚了幾分鐘,就是不想先到,免得把對方驚走了。或者,那個人正藏在哪棵樹後麵偷看?她打量四周,也注意看地上的樹影,但夜色裡一切都影影綽綽,不走到近前,是辨不分明的。那些樹後,並沒有哪兒閃出一個急步離開的人。但文秀娟隱約不安起來,不管怎樣,她不想這樣站在明處,得要找一棵樹躲起來。這個時候,她聽見了聲響,循聲望去,有人正從死人亭的方向走過來。文秀娟找了棵最近的樹躲到背後,忍著不探頭出去,耳中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手指在骨節骨隙處來回地數,然後幕地轉了出去,和來人麵對麵。那人是費誌剛。這是一個原本嫌疑很輕的人,現在正和柳絮打得火熱呢,怎麼會是他?但轉念一想,文秀娟心中卻一陣恍然。怪不得是他救起了柳絮,壓根兒就不是他對大家說的那些理由,尋呼機是他打的,地點是他約的,一切都是他布的局。他出現在那裡,隻是確保柳絮不死而已!費誌剛見一個人影突然從樹後轉了出來,嚇得往後撤了半步。“很驚訝吧,和你通信的人就是我。彆想著做什麼蠢事,我敢到這裡來見你,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我不會報警,但你這一輩子就歸我了。我用我的命嬴這一局,除非你願意以謀殺未遂的罪名蹲大牢。你的一切,你掙的錢,你的關係網。你的命運,你所有的未來,都要聽我的命令。但是你放心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會把你逼到絕路上的。”文秀娟連珠炮般的把這段話講出來,費誌剛的表情很奇怪,那並不是畏懼,也看不到一點兒惶恐,他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瞪著文秀娟。“你搞錯什麼了吧?”他說。“你彆和我說你在聖誕夜偶然跑到這裡來!”這個時候,文秀娟忽然又聽見了腳步聲,又有人往這個方向走來。她心裡一緊,難道自己真的搞錯了對象?“不是偶然跑到這裡來,我們班今天有聚會。”“什麼聚會,我怎麼不知道今天我們班在這裡有聚會?”文秀娟斥問,大聲地接近歇斯底裡。她覺得一切正在離開控製,野馬就要脫紙。這時候又有人從黑暗的林子裡走出來,但那也不會是和她通信的人,因為那是兩個人——夏琉璃和劉小悠。然後,馬德出現在遠處,他沒注意到文秀娟,徑直走到圍牆邊,把地上的一把梯子豎了起來。牆外不知什麼時候也搭起了梯子,一個人出現在圍牆頂部,不,是疊著的兩個人,一個人背著另一個人。“你還是走吧。”費誌剛說,“今天我們在這兒給項偉過一個特彆的聖誕,沒告訴你。”所以,被背上牆的那個,是癱瘓的項偉?今天,委培班所有的人,除了自己,都會來到這裡,來到死人亭往北五十步的地方?是自己太急了,連著幾封要求見麵的信,讓他疑心了,用這種方式來試探?用一個全班除了自己,也許再加上柳絮,其他人都應該知道的消息來試探。我上當了!文秀娟絕望地嘶吼尖叫起來,拚命地往樹林外跑。一路上,她與一個個來赴會的同學錯身而過,一道道驚愕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完了,全完了。她賭上了一切,翻盤的所有希望,隻在今夜。可是她搞砸了。曾經自以為高妙的兩個謀殺者之間的通信,被輕輕易易地破解。一個大大的耳光扇在了自己的臉上。用不了多久,全班都會知道她今天晚上在這裡說了些什麼,那個下毒者當然也會知道。要被毒死了,沒有希望了。文秀娟跟跟蹌蹌跑出鬆樹林,她聽見有人叫了自己一聲,匆忙間回頭看了一眼,卻是柳絮。文秀娟沒有停留,披散著稀疏的頭發,拚儘了所有的力氣往前跑,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地,就這樣消失在了茫茫夜色裡。10“杜鵑你好,好久沒有聯係。”“之前連著收到你幾封信,但是由於我的境況不佳,找不到提筆寫信的感覺了。人生起起伏伏,總會碰到挫折,但我確實沒有想到,自己在麵對打擊的時候,會這樣的不堪。也許,是這打擊來得太過猛烈。”“也太過出乎意科了。”“時間能平複一切,我現在也比當時好了許多。人意要麵對現實,麵對生活的。這幾個月,我在家裡想通了許多事情,也有很多的朋友在關心我,讓我一點點地振作起來。馬上就是聖誕新年了,在一九九八年,所有的事情,都會有一個新的開始吧。所以我想,我們應該到了見麵的時候。”“我敢打賭,我和你想象的任何形象都不同。而且,我有一個很長的故事想要當麵告訴你。”“希望你能同意,這對我很重要,相信對你也會是。”信在火盆中慢慢化為灰燼。文秀娟是在跑回宿舍的時候,從宿管大媽那裡拿到這封信的。收信人是“23號”,雖然好多個月沒有來過這樣的信了,但宿管大媽還記得這代表文秀娟。信的筆跡和之前有些不同,文秀娟無力去分辨去思考這意味著什麼,她的世界在大塊大塊地崩塌,她已無容身之地,正在墜入萬丈深淵,哪有時間管這些。事實上,她是在燒信之前才拆開的,看的時候目光呆滯,方塊字在眼前此起彼伏,信紙仿佛是海,這些字正在慢慢地沉下去。這個夜裡文秀娟在做最後的掙紮,她躲在床上寫了很多封信,有的信隻寫了一段話,有的信隻寫了一句話,沒有一封可以寫完。這是她寫給那個人的信。她要怎麼解釋今晚的行為,要怎麼解釋說出的那些威脅,要怎麼掩飾說我不是文秀娟,要怎麼讓兩個謀殺者的通信再繼續下去?她沒有辦法。她已經走投無路。淩晨三點多,文秀娟帶著一摞廢信從床上下來,拿著平時洗臉用的搪瓷麵盆到樓外,把這些無力的蒼白的滿紙掙紮的信一封一封地扔在盆裡燒掉。她看著這些紙在火光中變形,發灰,成為黑色的片卷起來,碎成一小片一小片在火中飛舞。接下來,是鈴鐺的這封來信,之後,是厚厚一摞,那麼多年以來和鈴鐺的所有通信。她對鈴鐺遭受了什麼毫無興趣,難道還會超過自己麼?至於見麵,她都不知道,還能在鏡子裡見到自己幾次。與鈴鐺的信一封封沒入火中,文秀娟仿佛可以看到自己舊日一步一步奮力前行的身影,那舍棄了一切的孤注一擲來源於何,發黃的時光相冊在火中一頁頁往前翻,直到那個站在母親床頭的幼小身軀。原來,從那麼小的時候,自己就已經身在地獄的烈焰中了。而今一切都要失去,都要付於灰燼了。這些信件燒去之後,接下來就隻剩她與那個謀殺者的通信了。她逐一地看,每一封出自她手的信最後都有一句對自己的詛咒,如今看來,真是可悲。把這些全都燒去,意味著徹徹底底承認失敗。文秀娟停了下來。總要留一個後手吧,她想,給這些信另一個去處,可能還得給文紅軍留張以備不時的小紙條。想清楚這些,文秀娟反倒從原本的絕望情緒裡掙脫出來。既然已經失去所有,既然已經萬劫不複,既然已經做好了死去的準備,如果還想在這樣的世界繼續活下來,又有什麼是必須珍惜不能打破的嗎?文秀娟回到宿舍的時候,聖誕節的天光還未到來。她爬回床上,開始寫一封新的信。“我輸了,你贏了。”“贏家拿走一切,隻不過我本以為贏家會是我。”“我今年二十歲,身高1.68米,體重48.5公斤,三圍85C、66、88,擅長吹蕭。從小一直照顧人,家事好,飯菜做得很香,比學校食堂好得多。我心思細,擅長和人打交道,注重維護人際關係,也比較會掙錢存錢。我的專業成績不錯,以後職業發展也會不錯,我會出人頭地,對於晉升速度有所信心,我不想一直做一線的臨床醫生,而是想往醫院管理發展。我的生涯剛剛開始,我的魅力會在未來一點點地展現出來。而現在,我所擁有的,和未來將會擁有的,我全都輸給你。你可以慢慢想,你該如何使用我。怎麼用都可以,我認。哪怕作為你一個人的奴隸。為了讓你安心,我重新向你介紹一下自己。這是一個從來沒有人知道的文秀娟,一旦我告訴了你,我的生與死,也就完全交給了你。”“我出生和生長的地方,不是上隻角法租界,而是老街棚戶區,爸爸是出租車司機,媽媽是個植物人。我曾經有一個比我大一歲的姐姐叫文秀琳,我十歲那年,和姐姐說好,要趁爸爸不在的時候把媽媽的管子拔了,我們以為媽媽死了,生活條件會好很多。姐姐臨陣退縮向爸爸告密,結果我一個人把媽媽的鼻飼管拔了出來。你知道那根本死不了人,但我就此有了原罪,生活從此改變了。在那之後,爸爸的眼裡,他隻有我姐姐一個女兒。我努力了很多年,在家裡依然像個下等人,甚至隱形人,我的成績比組姐好,但是爸爸隻會供姐姐念大學,我看不到未來。後來,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把寄生蟲卵注射到姐姐的身體裡,蟲卵突破血腦屏障進入大腦,醫院以為是腦瘤,她在高三那年死了。這就是為什麼我明知有一個你,卻沒有報警,也不敢對柳絮叫來的警察說實話的原因。我殺過人。”“這是我最大的秘密,說出這些,我從裡到外,已經完全赤裸在你麵前了。”“讓一個人死,對你會有多少好處。而完完全全地擁有一個人的處置權,對你又有多少好處。”“等著你對我的處置。”“屬於你的文秀娟。”寫完這封信,窗外有了一線光。聖誕夜這天大家在寢室裡的時間很少,還剩了兩瓶熱水沒用掉,文秀娟拿著臉盆和熱水瓶去了廁所,脫光衣服把自己上上下下擦洗得乾乾淨淨。下毒者必定是個男人,她想,昨夜的局,不是同寢室任何一個女人能設下的。熱水澡讓文秀娟的臉色看起來紅潤了一些,可是一夜無眠後又在這個寒冷的早晨洗澡,讓她的頭一陣陣地抽痛。她疑心自己發起了低燒,甚至或許燒到了三十八度。其他人都還沒起,她坐在長桌邊,對著小圓鏡看自己的臉龐,總覺得還缺一些,又從箱子裡翻出一支倩碧的口紅。吃過早餐,八點多的時候,文秀娟把信投遞出去。她從容了許多,不再左顧右盼,甚至在喝水吃飯的時候也不加任何防備了。她完全放開了自己,她要對方知道,文秀娟任人處置。她看起來變得悠然,臉上總是帶著淺笑,以及淡淡的舔去一抹的唇彩,身姿再度回歸挺拔,頭發用好看的頭繩攏起來,顯得不那麼稀少。二十五日晚飯後,她去信箱瞧了一眼,信已被取走。二十六日上午,文秀娟在解剖課上倒下去。她倒在地上時還半睜著迷蒙的眼睛,然後慢慢閉起來,從唇齒間吐出一道長長的氣息。這聲音是如此的驚心動魄,仿佛她身體裡的所有東西,精、氣、神以及一群嘶吼的小鬼怪,全都爭先恐後地湧出了這具皮囊。二十七日淩晨,醫生宣布文秀娟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