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眼睛還稍好些,鼻腔、口腔往下一直到肺,像是用砂皮打磨過又刷了辣椒粉一樣。所以柳絮知道自己還活著。眼睛沒法全睜開,般澀,但眼淚出不來,乾得難受。看出去是模糊的,能分辨出在病房裡。病床邊有個人靠著椅背在睡覺。“媽。”柳絮喊,然後發現聲音啞得不成調,本來就痛的喉噓更是雪上加霜。她這聲喊比氣流聲大不了多少,卻足夠讓淺睡中的馮蘭醒過來。馮蘭握住柳絮的手就開始哭,說絮絮你醒啦,沒事的你彆動彆說話,好好休息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柳絮一聽這話心就沉下去,電視劇裡得了絕症的姑娘媽都這麼說。馮蘭奔出去叫來了醫生,醫生說的話就開始聽不清楚了,柳絮很快又睡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柳絮頭腦清醒了很多。沒有白讀醫學院,想一想就知道自己的確沒事。被人及時從屍池裡救了出來,住院是因為福爾馬林。皮膚可以接觸福爾馬林,但嗆進去就會灼傷口鼻黏膜,氣管食管的痛就是這麼來的。幸好她及時閉了眼睛,視網膜沒被燒到,也沒有大口把福爾馬林吞進肚裡。她在近十五個小時後才醒,這讓醫生略有些擔心,因為福爾馬林並沒有讓人昏睡的作用。醒過來之後做了通檢查,沒什麼其他問題,就住在醫院裡掛水,等灼傷的內黏膜慢慢恢複。起初她根本不能回想,一想就會有近乎驚厥的反應,手腳發麻心跳加速。但她一閉眼就做夢,夢到自己再進屍池,然後驚醒,一遇又一遍。那晚最後的記憶是被一其屍體拉向深淵,現在她知道那是被救起來的一刻。“你又想了,彆想了,吃點香蕉。”費誌剛說。跳進屍池救人的時候,他也不免嗆到少量福爾馬林,但比柳絮好得多,隻在醫院住了一天。他的聲音聽起來和慣常有些不同,更粗犧些,顯然聲帶的損傷還未全好。幾段插了牙簽的香蕉盛在盤裡遞過來。柳絮接過的時候掃見床邊的那袋蘋果,這是早上柳誌勇買的,但實際上,柳絮現在的嗓子還沒法吃蘋果這麼硬的東西。他和爸爸真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柳絮想。她吃著香蕉沒有回應,神情已經放鬆下來。費誌剛坐在靠床尾的椅子上看著餘秋雨的《山居筆記》,厚厚的一本,輾轉從中國台灣寄來的,這幾天他總是捧在手裡,也沒翻動多少頁。柳絮被他從題夢裡拉出來,但眉頭依然微凝,有著楚楚的美。她時時這樣,便也時時引得費誌剛的視線從書頁上滑開。床尾到床頭這段路是微妙的,稍有距離,又足夠接近。馮蘭看起來挺喜歡這個斯文白淨救了女兒的男孩子,常會給他們單獨的時間。後來柳絮甚至懷疑這兩個人協調好了,交錯著來。當然單獨不是說房間裡真的就隻有他們兩個人,柳絮住的是和生醫院雙人乾部病房,院方照顧委培班學生特彆安排的,鄰床躺著個喝酒喝到胃出血的四十多歲的女人。所以柳絮會琢磨,一起過了這麼多年,她媽心底裡到底對柳誌勇是什麼樣的感情。因為從各個方麵來說,費誌剛都是柳誌勇的反麵。如果她沒有後悔這段婚姻,難道不應該更喜歡郭慨這樣的男孩嗎?醫學院的傳說無疑要多一宗了,一個女孩夜裡跌進屍池本就是件詭異恐飾的事情,不知以後會演變成什麼樣子。柳絮沒有隱瞞她收到的那條尋呼留言,但除此之外不多說一句話。麵對金浩良代表校方的詢問,費誌剛進行了一些補充。他拿著柳累的傘追出鬆樹林,遠遠望見了柳絮在解剖樓門口大燈下一閃而過的身影。他跟進樓裡,順著地上的足跡到了屍池外,但在大常裡另有一串不同的濕腳印。而兩扇鋼門的拉手中,赫然橫插著一根粗樹枝。還沒等他細琢磨那串新的腳印,就聽見門裡麵傳出尖叫聲,急忙拔了樹枝衝進去。這聽上去是一宗險些造成嚴重後果的惡作劇。金浩良拍著胸脯說會嚴查,如果是本班學生立刻開除。但說這話的時候,那根被費誌剛隨手扔掉的樹枝已經不見了,第三個人的腳印也被清理破壞掉了。而那腳印到底是什麼樣的,費誌剛回憶不出來,畢竟沒經過專業訓練又隻是匆匆一警。金潛良盯著問腳印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費誌剛說尺碼不大,但實在記憶模糊,也保不準。於是就隻能去查誰拿鑰匙開了大鋼門的鎖,但柳絮對此不抱一點希望,憑金浩良是查不到那個人的。這是件蹊蹺事,然而同學們陸陸續續來看她的時候,都沒有追問其中的隱情。柳絮覺得自己在同學的心中,變成了一個行為怪誕的瘋子,誰都不想卷進她的秘密裡。如果沒有報警那回事,情形會有所不同,但現在,她和這個班的隔閥,也許再難以消除了。隻有文秀娟偷偷地問她是怎麼回事。可是柳絮竟有些怕看見她了,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不願在她那日趨變形的臉上多作停留。那晚給她留下最深切創傷,反反覆覆在服夢裡出現的,正是沉入屍池時,看見的那一張張形形色色的文秀娟的臉孔。文秀娟發覺了柳絮的閃躲,便不再問了。費誌剛是最有資格追問的人,但他隻在第一次探望柳絮的時候問過,見柳絮欲語還休的為難,就主動岔開了話題,自此再沒提過一句。也許他在等著自己主動告訴他吧,柳絮想。但是會有那一天嗎?自己現在隻想把一切埋起來,埋得越深越好。她真真嗅見了死亡的味道。躺在病床上,跟夢與骶夢之間,柳絮把那晚幻聽幻視的原因還原了出來。是的,一切都是幻覺,自始至終,屍池裡就隻有她一個人。沒有看不見的孩童,沒有似緩似急的腳步聲,沒有屍池中央翻過身來的女屍。這一切的源頭,是屍池鋼門的把手。沒有取樣化驗,沒有其他證據,但柳絮覺得就是。握把手的時候,上麵是濕的,那井不是她的手汗。致幻藥物很多,最常見的是乙醚,在醫學院非常容易得到,而強烈的福爾馬林味會遮蓋掉其他氣味,這樣就難以及時分辨警覺。吸人致幻劑後進入屍池,恐怖的氛圍必然會產生可怕的幻覺,即便乙醚沒能發揮作用,用樹枝鎖了鋼門把柳絮困上個把小時甚至一整晚,也足夠把她嚇破膽。這就是那個人計劃的終極警告。柳絮不僅如人所料地聞了手,還在進門後長時間用這隻手捂鼻子。幻覺迅速產生,並且把她逼上了屍池。原本還不至於摔下去,但柳絮把手弄破了,她暈血。柳絮是因為暈血才被逼考醫學院的。馮蘭說柳誌勇你血孽太重了,欠的債落在女兒身上。柳誌勇說屁,老子第一次見子彈把人腦漿爆出來也恨不得吐到小舌頭都翻出來,後來呢,連副腦袋就在旁邊被打爆,糊了我半張臉,一樣往前衝。這是見識太少鍛煉不夠,我柳誌勇生了個暈血的女兒,說出去是個笑話,得治。部隊裡練兵,怕什麼就拿什麼治你,柳誌勇把這一套用在女兒身上。進入醫學院之前,柳絮想到麵臨的一切,覺得將是場無比酷烈的折磨。但這折磨的確有效。比如她在解剖課上的變化。柳絮開始相信這樣慢慢進展下去,終有一天自己會成為一個能站上手術台的合格醫生。可是從在解剖教室裡勉強應對一具屍體,到在屍池裡與上百具屍體為伍之間的差距是巨大的,柳絮覺得自己被摧毀了,如今她隻要一想和文秀娟、和那個人有關的事情,腦子裡就會生出一根刺來,蟄得她忙不迭地掉過頭去。翻頁聲。這來自床尾的細碎聲響,有著讓柳絮沉靜下來的力量。“你逃好幾次課了吧。”柳絮說。“不算逃吧,我也住了一天醫院的,現在隻是多歇兩天而已。而且今天是周六。”費誌剛放下書,看著柳絮,笑了笑。柳絮很少像這樣主動開口,其實這兩天,他們並沒說什麼話,甚至費誌剛和馮蘭之間的寒暗,要比和柳絮說話更多。絕大多數時候兩個人是沉默著的。但這沉默並不令柳絮尷尬,好像被費誌剛救了之後,兩人之間就有了某種聯係。這是柳絮從未有過的奇妙感覺,她聽著費誌剛翻書,那聲音裡有股子暖意,在這寒冷天氣裡,仍一縷一縷傳進心裡。“你和司靈吵架了?”柳絮終於問出這句話。同寢室友一起來探望的時候,司靈沒掩飾自己的心情,她表現得像是被裹挾來的,說著不成不淡的寬慰話,滿臉不情不願。在那之後司靈沒再出現過,放任費誌剛每天坐在床尾看書,這可不是她的性格。“我和她分手了。”費誌剛說了意料中的話,“那晚在亭子裡的時候,她就說了如果我追你就分手之類的話。但是我覺得她對你說的那些的確過分了,有點擔心,就還是追出來了。”“那是氣話,其實她還在等著和你和解的吧。”費誌剛一時沒有說話,柳絮的手在被子裡擰著床單。“她一直覺得我有點喜歡你,所以才會說這麼針對你的話。我既然追出來了,就……沒想著還能挽回。”柳絮慢慢鬆開手,心裡卻有充實的感覺。“你還得在醫院住一陣呢,要不這段時間拉下的課,我給你補吧?”費誌剛的表情略有些緊張。柳絮想說不用麻煩了,話到嘴邊,變成一聲輕輕的“嗯”。下午,柳絮從淺睡中醒來,有人守在床邊。迷糊間以為是費誌剛,奇怪他怎麼又逃了課,問了一句,然後才發覺是柳誌勇。柳誌勇盯著女兒看了會兒,說:“連你老子都不認識啦”柳絮被問得極尷尬,不知該怎樣回答。父親總是讓她習慣性地緊張,她不由懷念起費誌剛坐在身邊時的放鬆感覺。柳誌勇嘿了一聲,說:“我這麼一句你就緊張,你怎麼會有膽子去那個死人池子?”柳絮訕訕地笑。“我在問你,怎麼會去那個死人池?”柳誌勇又問了一遍。柳絮這才意識到父親的重點,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有些事情一開始沒說,現在當然更不會說,但對父親直截了當的詢問,她沒那份現編瞎話的本事。“你媽說不要細問你,但是你最近實在有點不像樣子。上次電話裡嘛說要讀書,我看你根本就沒認認真真讀書,你到底在搞什麼東西,你說!”柳誌勇問到後麵,已經是質問的口氣,鄰床的病友往這兒拋了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你從小就是個沒膽子的,彆人不明不白一句話,你就敢深更半夜跑去那個死人池子?以為你爹你媽第一天認得你?”“我就是沒膽子,所以我就是要去練練膽子。”這話一衝出口柳絮就後悔,但還是支棱著膽子和柳誌勇對視。她看見父親擰巴著眉毛,圓鼓鼓的眼睛瞪著自己,眼角的紋深得像刀刻。他就像隻老鷹,看著女兒就像看著一隻雞。“讀個書都能讀進醫院裡,就你這樣以後還要治病救人?先學著把自己保護好,練膽子,哼。”柳誌勇雷聲大雨點小,他站起來,給柳絮指了床邊自己新買的香蕉。“你媽說的,要平平安安的。”說完這句話,他離開了病房,讓柳絮愣了很久。第二天文秀娟單獨來看她。先是很關心地問了她的恢複情況,然後說那晚你獨自赴約真是太危險了,以後答應我可絕不能這樣。柳絮點點頭。文秀娟的很多問題,柳絮都以點頭或搖頭作答,並不怎麼說話。這也很自然。她的嗓子還在恢複中,說話的時候總有些痛,語調古怪。文秀娟表示完全能夠理解,還主動說你彆說太多話啦。但兩人之間時時冷場,有股力量在阻斷著她們的溝通,柳絮越來越覺得局促不安。敲門聲響起,門是虛掩著的,一個戴著大蓋帽身材瘦小的警察推開門,幾步走到柳絮床前。他眼睛掃過文秀姆落到柳絮身上。“柳絮!”他大聲說。柳絮本來墊著枕頭斜靠在床背上,一下子挺直了腰坐起來。文秀娟也飛快站起來,向後撤了半步。“警官郭慨向你問好。”警察說,然後忍不住大笑起來,“這套衣服像回事吧,我們的校服,和警服像不?”文秀娟說你朋友來看你了,那我先走了。柳絮哦了一聲,看著文秀娟走出病房,這才開始打量眼前的男人。其實還隻是個男孩。唇上掛著絨須,發了滿驗的青春痘,一雙眼睛倒是亮得很。左邊眼角有道淺疤,給並不魁梧的他添了悍勇之氣。但柳絮知道這是他四五歲時在弄堂裡瘋跑一頭撞上鐵架子留下來的,每次看到都會提醒柳絮,這是個隻會爭強鬥狠,領著幫不學無術的頑劣在街區呼嘯來去的草包。小學時郭慨站在馬路中央衝柳絮招手,直到汽車近身才逃開,把柳絮嚇哭。後來知道他是故意的,並且總這麼乾,好顯得有膽氣。那時柳絮就覺得他沒腦子,後來果然成績一直上不去,最後去讀了警校。剛知道郭慨考上警校的時候,柳絮錯愕地想,一個混子居然要成為警察了。軍警不分家,她不禁又想到,柳誌勇這麼看得中郭慨,小時候是不是也這副模樣。“開個玩笑,怕你在醫院住得悶了。叔叔說你因為掉進了死人池子進了醫院,怎麼回事兒呀。”“不小心滑下去的。謝謝你來看我。”柳絮說。“瞧你說的,我們有小一年沒見著了吧。”郭慨拉開椅子坐下來,瞧見了病床邊的水果籃子,猛一拍大腿。“我靠,就這麼空手來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沒怎麼去看過病人,那個,你稍等一下啊。”他站起來要走,柳絮連忙說不用,說自己現在水果多得吃不掉,已經要爛掉了,不能再買了。郭慨說真的?柳絮說真不騙你,心裡想著。這麼粗心的人,可怎麼當警察,能破什麼案子。郭慨和柳絮聊彼此的學校生活,主要是他在說警校的事,時有粗話冒出來。柳絮知道他已經在努力據著了,但這就像打地鼠,錘子再快也總有小腦袋鑽出來。說了一段,郭慨住了嘴直愣愣瞅著柳絮。柳絮被瞧得不自在,微微側過臉。郭慨咳嗽一聲說我學了套擒拿格鬥,是真家夥,我給你演演你學兩招以後防狼。他站起來虎虎打了套拳,旁邊的胃出血病人黃娟娟笑嘻嘻看著。真丟臉,柳絮想。郭慨總算歇了拳,臉通紅。他又和柳絮說了些學格鬥術時的軼事,然後停下來,仿佛再次沒話可說。柳絮很怕他其實是有話要說,好在片刻後郭慨問,你新轉班,同學怎麼樣,有什麼特彆有趣的人嗎?“都挺好的。”柳絮本想說自己的上鋪能吹很動聽的簫,卻還是隻泛泛說了幾個字就住嘴。於是郭慨又接下去說自己的事。這樣一歌一歌的,柳絮想,要不要騙他說,自己找了個男朋友。這話終沒出口,等到郭慨說好好休息,柳絮鬆了口氣。郭慨說警校看得太緊了,不知還能不能再找機會來看她,柳絮說沒關係的。郭慨離開以後,柳絮才意識到,他大概是唯一一個會相信她的警察了。當然他現在最多隻能算是半個警察。可是他在的時候,柳絮竟全沒想起來要提。文秀娟再沒來過。三天後郭慨又逃課出來看柳絮,正撞見費誌剛坐在床尾的椅子上。郭慨走後,費誌剛為柳絮削了個蘋果,坐在床頭看著她吃。過了會兒他捉著了她的手,又或是她把手放到了他的掌心,總之一切如此自然地發生了。柳架在醫院住了兩周,出院時她還未完全恢複,但已無大礙。費誌剛送她到寢室門口,想到對床的司靈,柳絮就說你送到這兒彆進來啦。熟悉的寢室有股子陌生的味道,是中藥味。文秀娟每天都會煎藥,但她看起來並沒有變得更好。其實柳絮的感覺是恰恰相反,可她想,這也許是自已變得不太敢看文秀娟的緣故。柳絮在寢室的處境有所改變。司靈拒絕同她說話,其他人也疏離起來,與文秀娟的關係……怎麼說呢,幾乎和從前一樣的說話口氣,但那件事,彼此都絕口不提了。文秀娟自顧自地熬藥,柳絮每次聽見她喝藥的聲音,心裡都有螞蟻在齧咬。已經沒有朋友了,柳絮想,幸好還有費誌剛。2回想起來,唯一讓柳絮感覺異樣的事,發生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周三,文秀娟死前三天。聖誕夜的晚餐是四平電影院旁邊的肯德基,因為要去趕著看晚上六點二十分的《甲方乙方)。電影票很緊俏,費誌剛中午去買,卻還是隻剩了邊角的座位。電影院門口的海報讓柳絮想起了上個月和文秀娟一起逛四川路的情形,那時她還以為會和文秀娟同去看這部電影。電影很好看,柳絮不停地笑。有那麼一陣子她完全忘了文秀娟的事。電影結束費誌剛把她送到校門口,然後趕回黃浦區的家裡看發燒的媽媽。我媽就像小孩子一樣,得個小毛小病就窮嚷嚷,費誌剛說。校園裡的人明顯比往日少,都去過聖誕節了。回到寢室是八點半,房間裡沒人在。柳累看了會兒《病理學》,卻找不到了課堂筆記,估計是扔在自習教室,便跑去拿。教室裡竟也沒一個人,聖誕節的氣氛反從這空蕩蕩裡滋生出來。柳絮拿了筆記往回走時想,這個夜晚同學們都各有去處,隻剩下了自個兒。她又暗笑自己,才和費誌剛分開,就感覺孤單了。然後一個念頭從角落裡翻出來,文秀娟這會兒能去哪裡,她現在才是真正伶伶仃仃一個人。才剛起念,柳絮就看見了文秀娟。她埋著頭從鬆樹林裡奔出來,肩膀在一棵樹上磕掛了一下,超超想想拐上小徑。柳絮叫她的時候,文秀娟回了回頭,路燈下一張青白麵皮,反叫柳絮要認不出她了,著實有點疹人。她並無回應,更不停下,小跑著走了。匆匆一瞥間,柳絮沒看明白她的表情,那兒應該有許許多多的情緒,卻努力收拾住,就成了一副僵硬的複雜臉孔。唯一可堪分辨的,是往日裡最常見的自信、淡泊、沉著,那刻都不在其中。發生了什麼事情,柳絮想,心頭有一團不安在湧,像黑老鼠。她看了一眼文秀娟跑出來的地方,沉沉的林子。轉回頭,那背影沒入了茫茫冬夜裡。她站在原地,直等到文秀娟裹挾的那一大片陰影漸漸移開,遠去,這才繼續上路。回到寢室裡,上鋪拉著床帳,裡麵開了應急燈。柳絮盤腿坐上床,床吱吱嘎嘎,從未如此的響。她放低了呼吸,手裡捧著《病理學》和課堂筆記,耳朵不由自主地往上去。上鋪的聲音慢慢透過床板漫人床帳,沙沙沙沙。是寫字聲吧,柳絮想。聲音持續了很久,甚至柳絮夜裡驚醒時,仿佛還在。但實在也說不準,因為文秀娟死掉以後再去回想,這些細節就似是有生命的藤蔓,早已經自行四下裡攀附開了。文秀娟倒下去的時候,手還在打開的胸腔裡。當時她正在檢看肺根後的迷走神經,或者要從胸主動脈和奇靜脈間找出胸導管。左手的鑷子翻落在解剖台上,發出猙獰的脆響,右手在胸腔臟器上緩緩滑過。她最後的意識可能想要抓住些什麼,讓自己不至於摔倒,腿卻已經軟了,上身伏在解剖台上,頭拱著屍體左前臂。她奮力要穩住自己,這努力令她的右手勾著了屍體左胸側那排肋骨斷茬兩三秒鐘,隨即鬆脫,屍體輕輕擺動,她帶著摳進指甲縫裡的內臟碎片跌下去,帶翻了擱在台邊的前胸骨蓋。她蜷曲著橫在解剖台邊的地上,掉落的骨蓋搭著她的腰。所有人向她聚攏過來。這一幕發生時柳絮到底站在什麼位置,她已經記不清楚了。有些夜裡回想起來,會覺得自己是飄浮在空中的,憂如幽魂,俯瞰這一切。倒在地上的軀體慢慢拉遠,圍上去的同學像往食物案集的螞蟻。那一刻文秀姆成為了世界的中心,成為了一顆幽深無儘的黑洞。似遠又近,枯發覆蓋的側臉在柳絮的記憶裡極清晰,這清晰造成了矛盾的錯亂感覺。她看著她,之間既遙遠得隔了幾十年的距離,又貼著麵能嗅見死寂的氣息,臉頰上的斑、乾裂的嘴唇,還有些枯細如絨的發在微微晃動,仿佛努力截留著身體裡最後的活氣。此般種種,在眼前在鼻下,能看見能嗅到,甚至能撫摸到,皆曆曆如真。那手掌是蜷著的,從虎口的洞望進去,能見到掌心細細密密的紋,像一張漫無邊際的網,把柳絮罩住。另一些回憶裡,她還能看見她的耳垂,白繳嫩藏在發後,晶瑩的像滴甘露。而睫毛早已凋零,粘在乾器的眼皮上。脖頸是暗黃色的,和麵皮一樣,卻極瘦弱,浮出青筋。有一隻螞蟻,從她脖頸下爬出來,從下顆至人中,爬過半張臉,鑽進耳洞裡。解剖教室裡未必會有螞蟻,柳絮知道。正如她不可能記得文秀娟倒下的那許多細節,因為需要不同的視角。就好像在她的記憶裡,在冰冷的湖水深處,永遠躺著一具文秀娟,每一次湖水漫過她的頭頂,就不由自主地向那具身體遊近,每一次,都是不同的角度。就如福爾馬林液裡的文秀娟們。她延續了這個幻覺,再無法擺脫。這一次,柳絮看見文秀娟曲膝坐在解剖台上,恢複成她最健康時的模樣。她沒低頭去看地上的軀體,雙手環膝,目光凝望某處。這不是她的魂靈,柳絮知道,這隻是自己的臆想。因為文秀娟並不是當場死亡的,她在醫院裡有過幾次短暫的清醒,其中一次柳絮正握著她的手,忽然被反握住。她有許多話想說,柳絮俯身去聽,她卻隻有力氣說出一句。“不是……費誌剛。”她並沒有說為我報仇,找出凶手之類的話。她好像認定了柳絮是必然要追查到底的,所以幫她去掉了一個嫌疑人。十二小時後,文秀娟死於全身器官衰竭。柳絮忽然覺得,解剖台上的文秀娟在看著自己。她凝望某處,而自己就在那裡,被她的視線直挖進心裡,她在問,這些年裡你都查到些什麼?對不起。柳絮隻能說對不起。文秀娟嘴角上揚,向她溫婉一笑。柳絮一激靈,然後所有的幻覺都崩潰了。眼前並沒有什麼文秀娟,更沒有解剖台,隻有一張手術台。她正穿著手術服站在無影燈下,一九_九_藏_書_網手拿著大隱靜脈,一手拿著止血鉗。這已經是第幾次了?她提醒自己。這麼恍惚下去,非得出大事。那已經過去了,已經過去三年了。她瞥向病人打開的胸腔,裡頭一片濕漉漉的紅色,那些臟器各自輔動著,讓她一陣惡心。穩住。她掃了一眼手上的大隱靜脈,長長一根,像鴨腸。的確已經清理乾淨了,剛才恍惚的時候沒捅婁子。現在該乾什麼,嗯,取針管注水試試漏不漏。柳絮擱下止血鉗、器械護士應該把針簡交到她手裡。去年她還是實習醫生的時候也乾過類似的事,同學們做實習醫生進手術室時都做二助了,她整整慢了一拍。這怨不得彆人,去年秋天她給一個腹瀉缺鉀的病人輸鉀,不小心調得太快,差點出人命,那次後她一度懷疑自已到底適不適合當一個醫生。彆想這些了,怎麼針筒還沒拿過來?病人身體下墊的藍布忽然之間變黑了。這黑瞬間就漫延到柳絮的整個世界,她身體的反應還在意識之前,強撐著沒有暈過去。此時護士在耳邊叫起來:“血!出血了!”柳絮的心臟通通通通猛跳,這讓她從夢魔般的短暫暈血中恢複過來,眼前大片黑紅色的靜脈血正從病人大腿上的切口處流下,像瀑布,像潰塌的堤壩,像海潮。是截取大隱靜脈的切口,她沒紮牢!趕緊止血,重新包紮!她的意識此時和她的動作分離。她知道該怎麼辦,一係列應急步驟閃電般在腦海裡劃過,但身體卻像慢動作。實際上,她就這麼傻愣著,根本一動不動。“你乾什麼!”等了兩秒鐘的主刀醫生楊成終於忍不住,怒吼一聲。擋在思維和身體中間的厚玻璃應聲麵碎,她掙脫出來,臉被血漲得通紅。她把手伸進血裡,尋著血管,用止血鉗夾住,取下鬆脫的絲線,護士遞上新的,紮牢,標準動作,再沒出一點岔子。楊成的臉隱在口罩下看不出表情,隻見到眼角的皺紋比往日深了三分。他往柳絮這邊看了一眼,說準備大隱靜脈。柳絮應了一聲,卻發現大隱靜脈並沒有泡在水裡。是了,剛才還沒來得及做注水測試就出事了。她絕望地低下頭,看見那條靜脈躺在地上的血水間。徹底汙染了。柳絮覺得耳朵裡轟轟直響。所有人看著她蹲下,摸索了幾次才把那條靜脈撿著,再站起來,沒有人說話。“我……洗一下,用鹽水洗。”“沒用了。”楊成說。“想想辦法,想想辦法,消毒水的話……”柳絮此刻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說什麼了,她隻是想說些什麼,仿佛這樣就能彌補過失。“會破壞內膜細胞,這些基礎東西你沒學過?”當然學過。事故了!柳絮認命地想。她看著病人腿上取靜脈留下的長長蓄口,隻能取另一條腿的了。病人看見兩條腿上的傷口時,會知道原本隻需要一條腿就夠了嗎?怎麼解釋?“左腿?我現在取……”柳絮突然停住。這次不用楊成說,她自己就記起來了。病人的左腿有嚴重的靜脈曲張,原本就隻有右腿的大隱靜脈能用,進手術室的時候楊成還提醒過讓她彆下錯了刀。沒有大隱靜脈可以用了。柳絮直愣愣瞧著已經開好胸等著用大隱靜脈搭兩座橋的病人,腦子裡一片空白。“準備取左臂橈動脈。”楊成說。是了,還有橈動脈。取橈動脈搭橋遠期效果比大隱靜脈好,但近期容易痙攣,這個病人六十九歲了,就這個年紀來說,近期效果最重要,通常是不用橈動脈的。隻是現在已沒有彆的路走。這時柳絮還拿著那條被徹底汙染的大隱靜脈,她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出了這麼嚴重的事故,她想自己大概是要被開除的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對病人來說,局麵還沒到無可挽回。楊成轉過頭盯著她,柳絮被這目光當頭罩住,感覺全身都僵住了。“你,還可以嗎?”楊成問。“我,啊,還是我嗎?”“你還可以嗎?”楊成重複。“哦,好,嗯。”柳絮支支吾吾發著無意義的音節,護士伸手把她手上的大隱靜脈接過去。“手套!”楊成低喝了一聲。柳絮渾身一抖,連忙換上乾淨的手套,拿上一把手術刀。相關部位已經擦上碘酒,她把刀慢慢湊近去。刀很虛,她要用力捏住,否則會掉下去。但手竟開始抖起來。“停下。”一直看著她的楊成說,“快速調整一下,確定自己真的可以再下刀。這次你絕不可以再有差錯。”柳絮深呼吸,想穩住自己的手。但沒用,她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她突然崩潰,手術刀掉落下去,雙手捂臉大哭起來。楊成一把將她從手術台邊推開。“出去!”渾渾噩噩走出手術室的時候,柳絮心裡隻有一個念頭:沒法再做醫生了。這是二〇〇〇年聖誕節,再過兩天,就是文秀娟三周年祭日。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早晨八點零三分,文秀娟在和生醫院搶救無效去世。追悼會趕在了這年的最後一天,柳絮沒有參加。她低燒臥床兩周,全身無力,不堪行走。她心裡清楚,這是典型的精神問題軀體化顯現。對不能去追體會,她既自責又慶幸。她無法想象自己在殯儀館告彆廳裡麵對文秀娟遺體,她隻能逃。正是因為她的這種逃避,才導致無人幫助的文秀蠟最終被毒死,但既然當初已經做出選擇,也就隻能繼續逃避下去了。她後來聽說,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出席了追悼會,甚至包括之前因甄彆跳樓殘廢的項偉。想到在那間屋子裡對著文秀娟沒有了活氣的身體低眉垂淚的人裡,隱藏著殺死她的凶手,柳絮就不寒而栗。還是不去的好,還是不去的好,還是不去的好。那個學年,沒人再被甄彆,大概學校裡覺得,每年少一個人剛剛好。後一年,馬德成了最後一個被甄彆的人,他父母到學校去鬨,最後校方給了他畢業證書,但不管分配。很少聽見人們再讀論文秀娟,那成了委培班的禁忌。想必有很多人會在心裡琢磨,文秀娟到底是怎麼死的,他們會重新審視那次報警事件。但沒人會放到台麵上說。柳絮依然沒能融入班級,這讓她越發地依賴費誌剛。某種程度上,費誌剛取代了文秀娟的位置。文秀娟成了所有人的陰影,對不相乾的人而言,陰影終將隨著時間淡去,在柳累心中,這片陰影卻越來越厚重。她總是忍不住地去想,如果那個時候,她沒有被嚇退,繼續查下去,勇敢地保護文秀娟,情況會怎麼樣。一定會不同,哪怕最後是她死,也甘願,也比現在好得多。但人生沒有如果,逃避一次,水無再來的機會。原本她隻會在夜裡夢見文秀娟,後來夜半難眠的恍惚間,文秀娟的麵容也會出現,仿佛在她身邊從未離去。進入和生實習開始,幻覺出現的頻率就增加了,也許是經常看見血的緣故。文秀娟就死在和生醫院,而自己正在這家醫院裡工作。每次念及這點,柳絮心裡就說不出的難受。好在委培班實習和未來工作都在和生位於浦東的新建分院,而文秀娟是在浦西本院咽氣的。如果不是這樣,柳絮大概根本無法在醫院安心工作。但她終究還是安不下心來。聖誕節的醫療事故後,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宿舍。兩小時後院辦通知她停職檢查。那名患者因為心肺功能和腎功能的問題,術後在ICU住了整七天。其實這和手術時間的延長及用橈動脈取代大隱靜脈都沒有關係,可柳絮覺得,一切都是她的錯。她在房間裡沒日沒夜地睡覺,醒過來就默默垂淚。費誌剛一得空就來陪她,給她講一些碰到的病例,後來也不講了,隻說些有趣的事情。但那些事情終究是在醫院裡發生的,柳絮聽不得醫生病人的事。再後來,他們隻做愛,完事後長久相擁。一月十七日早上,楊成醫生打電話給柳絮,告訴她患者出院了,康複狀況還是不錯的,患者及家屬也沒在多出來的手臂傷口上糾纏。柳累說謝謝,又說這樣的事情,真是不能再有下次了。上午,柳絮走進和生醫院浦東分院院辦,遞交了辭職信。下午,費誌剛請了假陪柳絮一起在宿舍裡收拾東西。柳絮表情平靜,狀態反倒是這些日子來最鎮定的。這一天是小年,費誌剛把柳絮送到了家門口。柳絮並沒告訴家裡今天要回去,更沒提過辭職的事情,柳誌勇和馮蘭連女兒出了個重大醫療事故都不知道。柳家住在三樓,柳絮抬頭看了很久。“要不要我陪你上去?”費誌剛問。柳絮搖了搖頭。“那我就在這裡等你,你沒事了,告訴我一聲。你爸要是揍你,你就先到我那兒避幾天,等他消了氣再說。”柳絮臉色蒼白,勉強向他笑了笑,沒說什麼,走進樓裡。3柳誌勇見到女兒提著行李站在門口很驚訝,問你怎麼回來了。柳絮說我辭職了。柳誌勇問你說啥,柳絮說我辭職了,不乾了。柳誌勇愣了一會兒,低頭去看行李,這時候聽到女兒再一次重複說,我做不了醫生了。他猛抬起頭,一巴掌把柳絮打在地上,大罵說你再說一遍,你敢再說一遍。馮蘭趕出來的時候,門還沒關,她使勁推開丈夫,把女兒拉起來關上門,說怎麼啦,你這是要乾什麼呀,絮絮你出什麼事啦,然後自己先哭起來。柳絮說我出了個醫療事故,還沒說完柳誌勇又是一巴掌抽上去,說你是被開除了吧,你都乾什麼了你。馮蘭這下哭得撕心裂肺,卡在兩人中間,說你打我吧,好好說話呀,大過年的,你這是要把絮絮打死呀。柳誌勇一把把馮蘭撥開,拿手指戳著柳絮額頭說好我不打你,你給我說清楚。柳紫說我在做手術的時候把病人的一條大隱靜脈掉在地上了,病人又多挨了一刀,是嚴重的醫療事故。病人沒事,我是辭職的不是被開除的。柳誌勇說那麼多年書你白讀了,醫學院你白上了,一上班就闖大禍,我沒你這種女兒,醫院沒開你你就自己辭職,你能耐了你,你知道家裡供你上大學花了多少錢不,辭了職你想掃大街啊,你給我回醫院去,醫院不收你你彆回來。柳絮一下子把柳誌勇的手拍開。柳誌勇倒愣了,在他準備動拳頭好好給女兒一個教訓的時候,看見他女兒終於哭出來,轉眼間涕淚橫流,用他從未見過的歇斯底裡朝他大喊大叫。你知道我為什麼出事,因為我暈血,這次病人沒死下次我還會出更大的事,一個暈血的人怎麼做醫生怎麼做醫生,你明明知道我暈血為什麼要逼著我讀醫學院,全都是因為你,你以為這是部隊這是打仗我是你的兵嗎,你總是說打仗的時候過不了關的人都死了,你過關了你贏了你活下來了,但是總有人輸總有人死掉現在我輸了我死掉了你滿意了,我的一輩子全都毀了你滿意了,我恨你!柳誌勇,我恨你!馮蘭在旁邊已經傻了,隻知道哭。柳誌勇用手點著柳絮的鼻子,點了幾次,說滾,我沒生過你。柳架扭頭開門就走,也不管地上的行李。她聽見身後柳誌勇對著馮蘭大叫說你敢追出去你也不要回來了,讓她走讓她走,然後是一記把整幢房子都震得嗡嗡響的關門聲。柳絮一口氣跑到樓外,覺得渾身骨頭都被抽掉了,蹲在消防龍頭邊哭。這時候她很想媽媽追下來把她拎上去,但終於沒有。她想起費誌剛還在等她,抬起頭,卻看不見他。她哭了一會兒,拿袖子胡亂抹了把臉,往前走。費誌剛真的不在,可能是醫院把他急CALL回去了,柳絮無心多想,隻覺得這一刻全世界都背棄她,不知該去往哪裡,她不知道前而是哪裡,但又不能停下。走到第一個路口的時候,她聽見有人大聲叫她的名字。她抬起頭,看見費誌剛從馬路對而直衝過來,把她抱住。她把頭擱在費誌剛的肩膀上,說爸爸不要我了,我沒地方去了。費誌剛讓她抱了會兒,然後一點點把她推開。從口袋裡摸出個盒子打開,裡麵是枚白金戒指。他就在人行道上跪下來,說,嫁給我,好嗎。兩個人的婚禮在一年半後舉行。拖了這麼長的時間,是因為柳絮和柳誌勇的關係始終沒有修複,而費誌剛的父母堅持要求親家能出現在婚禮上。父女倆自那個下午後再沒見過麵,雙方各不讓步,連柳絮的東西,都是費誌剛一次次去她家裡取走的。費誌剛感覺如果柳絮服個軟,事情還是能緩和下來的,但是柳絮不願意,她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怨誰呢,我永遠不原諒他,我就當沒有這個爹,我就當自己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這件事情你彆勸我,你要娶的是我不是我爹。一說到這事柳絮就會激動起來,費誌剛也隻能放棄。每次費誌剛去柳家,馮蘭總是把他拉到小房間裡問柳絮的情況,後來還讓他牽線偷偷見了柳絮幾次,但柳誌勇一直鐵板著臉,不怎麼和他說話,好像既然不再認女兒,自然也就不存在什麼女婿似的。二〇〇二年的七月份,柳絮懷孕了。這下子婚期沒辦法再拖下去,費誌剛的父母隻好讓步。婚禮放在錦江飯店小禮堂,女方家屬除了柳誌勇之外都到了,他隻管自己不來,其他人倒不作阻攔。定賓客名單的時候,柳絮說了一句,能不能彆叫同學了。費誌剛問為什麼,這好像有點不成樣子。柳絮心裡的原因無法宣諸口,就不再堅持。婚禮上馮蘭自然又是一場大哭,柳絮陪著她哭。敬酒時輪到大學同學那一桌,每個人都笑著說恭喜百年好合早生貴子,每個人臉上都堆滿了笑,柳絮從來沒見到過這些同學在她麵前露出如此肥厚的笑容,仿佛有根尖指甲戳著頸椎直剖到尾椎。那股不知來自何人的惡意,滿堂的喜慶都遮壓不住。喝醉吧,她想,端起酒喝了一口,幾乎要吐出來。她又一口喝完,猛然想起,她懷著孩子,是不能喝酒的。柳絮的親朋好友隻占了三成,親戚之外基本上是從小到大的同學。柳絮也數不清這已經是第幾桌,就看見所有人都站起來了,就一個還坐著不動。她仔細一瞧,發現是郭慨。馮蘭原本說讓他當伴郎吧,但郭慨說要出任務婚禮當天應該來不了,前幾天又說可以來。柳絮知道他喜歡過自己,有些怕他借酒撒瘋。柳絮和費誌剛先敬其他人,鬨了一會兒郭慨才雙手按著台麵慢騰騰站起來。他麵皮白得像紙,眼睛亮得像鷹,衝著柳絮端起酒杯,杯中卻是空的。費誌剛見勢不妙,連忙說滿上滿上。郭慨一下就把他撥開了,也不知瘦小的身體裡哪來那麼大的力氣。他對著柳絮一笑,另一隻手按住她的肩膀,整個人向她壓過去。柳絮“啊”地叫了一聲,往旁邊一讓,郭慨就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然後旁邊人才說,郭慨之前已經喝了差不多兩斤瀘州老窖。這是那晚最後一件讓柳絮記憶深刻的事,之後不久她酒勁上來,推說不舒服,沒讓鬨洞房。費誌剛在另一間房裡被百般折騰,她自己沉沉睡去。後來她聽人說,郭慨當晚酒喝得太多,被送了醫院。再後來,她的孩子掉了,是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