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勇氣(1 / 1)

檢驗報告讓柳絮意外,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她已經準備好一套說辭,該怎麼解釋被迫害妄想症長輩送來的水裡居然真的有毒素。可是竟沒有。柳絮問會不會搞錯了樣本,那位師兄有些不快地向她保證,絕對沒錯。“你難道原本相信這水裡真的有毒?”他問柳絮。“怎麼會。”柳絮急著澄清,“我叔叔很難纏的,疑心病特彆重,我這是代他問的。當然不會有毒啦,我也不相信有毒的。”“你真實心眼。”師兄笑眯眯地瞧著柳絮,說,“幫你這個忙,怎麼感謝,請我吃晚飯?”柳絮愣了愣,師兄立刻哈哈著說開個玩笑,當然是他請。“哎,可是,現在。”柳絮表情變得尷尬麵緊張,然後說自己有事離不開。“那不耽誤你了。”麵色難看的師兄轉身離開。其實在他走上來和柳絮說話前,已經注意到柳絮在這棵樹下站了很久。柳絮看著他的背影,心裡覺得抱歉。她確實在等一個人。她不知道這個人會否出現,她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她甚至不很確定這個人是男是女。她在等那個人。剛才和師兄說話的時候,她就一眼一眼地往樹後腰。樹後不遠處就是柳絮的宿舍樓,這時候,她的寢室—二一七房裡已經亮起了燈,窗半開著,沒拉窗簾。柳絮很小心,她讓自己大半隱在樹乾後麵。甚至穿的衣服,也是褐色的,和樹乾相仿。仍然沒有出現。誘餌是昨晚布下的。當時柳絮對文秀娟說,你臉色白得嚇人,我明天再燉銀耳紅棗湯給你喝吧,紅棗補血。說這話的時候,寢室裡所有人都在。今天下午,柳絮逃了藥理課,一個人守在房間裡把湯燉好,裝進塑料食盒裡。她把湯交給文秀娟的時候,寢室裡其他人也都在。文秀娟道過謝,把食盒放在長桌上,專心看書。之後不久。柳絮說要去圖書館,問文秀娟有什麼書要她帶回來,文秀娟說不用一會兒也要去圖書館,然後柳絮就來到了這棵樹下。之後的一小時,文秀娟上過一次足足九分鐘的廁所,但直到她回來,沒人碰過食盒。彆著急,柳絮對自己說,下毒者需要一個單獨的環境,寢室裡的人還太多。十分鐘前,文秀娟離開了寢室。按照之前和柳絮的對話,其他人會猜到她是去圖書館。看上去沒人對她的離開表示關心。司靈、劉小悠、夏琉璃、戰雯雯還在玩撲克牌,趙芹則沉浸在亦舒的言情裡。再過半小時,她們就該去食堂吃飯,柳絮相信,那將是最有可能見分曉的一段時間。上一次,那個人不就是在吃飯的時間裡下手的嗎。我就像是華生,柳絮想。那麼福爾摩斯是誰,文秀娟吧,她適合掌控者的角色,自己天生就是助手。不能走神,柳絮警醒。她意識到過去的五六秒鐘裡自己不在狀態,不過還好,沒人能在這麼點時間裡對食盒做手腳。但就隻這幾秒鐘之差,打牌的人居然不見了,原本視野裡的劉小悠和司靈已經不在她們的位子上。怎麼了,柳絮問自己,明明還沒到吃飯時間。房間裡的燈突然滅了。二一七房陷入昏暗中,柳絮看不見長桌上的食盒了。這個變故讓柳絮措手不及。她必須保證食盒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否則所做的一切就全無意義。柳絮急急忙忙從樹後衝出來。天還沒全黑,她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那個窗口,抬著下巴往宿舍樓跑。窗裡黑沉沉,她看酸了眼睛,卻還是一片混沌模糊。“你乾什麼,小心點。”她差點撞到人,連忙停住。把眼睛放平一瞧,從窗口裡消失的五個人,就在麵前。“你看什麼呀。”司靈抱怨。柳絮憋不出話,隻有笑。她被這幾雙眼睛瞧著,有被看穿的窘迫。“一起去吃飯吧。”劉小悠說。柳絮鬆了口氣,然後奇怪起來,“這麼早?”“我們去外麵吃,司靈請客呢。”柳絮望向司靈,見她挑著眉毛看自己,卻並沒有親口邀請。“哦不,不用了,我在學校裡吃就行。”柳絮拒絕得有些忙亂,室友們笑笑,結伴從她身邊走過。柳絮跑上二樓,開門進了寢室,藏在窗簾一側,看著司靈幾個漸行漸遠,她們沒有回頭,消失在岔路口。柳絮回過頭去看食盒,一時間競看不太清,才省悟沒有開燈。屋裡重新亮起來,長桌的另一端,食盒還在。文秀娟推門進來,她剛才在另一個“觀測點”。“她們怎麼都走了?”文秀娟問。“說去校外吃飯,司靈請客。”文秀娟不禁皺眉。去校外吃飯,就不會那麼快回來,這麼說,那個人今天不準備下手?“司靈應該不是那個人吧。”柳絮說,如果司靈是下毒者,她不會主動發起飯局的。文秀娟想了想,搖頭說:“不一定,也許她們是一早就約好吃飯的,不方便改。”精心準備的引蛇出洞計劃看起來沒有奏效,柳絮卻不願意放棄,她讓文秀娟去吃飯,自己堅持回到那棵樹下守候。說不定那個人能找到理由脫開身呢。這頓晚餐文秀娟吃得格外緩慢,她終於回來的時候,柳絮從樹後慢慢走出來,衝她搖了搖頭。柳絮在寢室裡吃著文秀娟給她帶的飯。也好,她對文秀娟說,這樣也不浪費這盒湯。文秀娟拿著瓷勺打開食盒,舀了一小勺。“得熱一下吧。”柳絮低著頭吃飯,順嘴提醒了一句。她沒聽到文秀娟的回答,抬頭正瞧見瓷勾從文秀娟的手中滑下。時間仿佛停頓了一瞬,柳絮清晰地看見瓷勺在空中的樣子,一串湯汁正從勺裡分離出來。下一個瞬間,勺子就已經破碎在地上,湯濺落四周。柳絮扔下筷子衝過去。“眼睛。”文秀娟艱澀地說,她的聲音都變調了,“眼睛。”柳絮卻什麼都沒瞧見。食盒,湯,碎勺。哪裡來的眼睛?“在哪裡?”她蹲下身子仔細打量。於是她就看見了那隻眼。它被蓋在了一片銀耳下。這是很漂亮的一隻眼睛,睫毛細密,隨孔熱亮,現在上麵卻汙了滑膩的湯汁。柳絮本喜歡把羹燉得濃稠一些,現在卻覺得無比惡心。她用指尖括著眼睛的一角,拿起來,捋去上麵的液體。“那裡麵還有很多。”文秀娟胸口的起伏漸漸平複,但喉間的肌肉還在痙攣,聲音怪異。這是一張被剪碎的兩寸報名照。除了這隻眼睛,碎臉的其他部分仍在湯裡。柳絮的驚恐蔓延到神經末梢,皮膚發麻。她盯著那隻眼睛,恍然間竟然有剪子剪進臉頰的疼痛感,清晰,鋒利。作為一個旁人猶有如此強烈的衝擊,文秀娟……柳絮往旁邊瞥了一眼,文秀娟的十指糾結纏繞在一起,幾近扭曲,全然變成了青白色。那雙手一定冷得像冰。駭然之後,柳絮的第一反應,是疑惑這些碎片是怎麼被放進食盒裡的。熬湯的時候不可能,她一直在爐邊守著。“你中間上過廁所嗎?”文秀娟問。柳絮愣了一下,自己的確去過一次廁所,但那一分鐘兩分鐘頂多了。廁所離二一七房沒幾步路,那個人必須在柳絮進入廁所後的第一秒鐘從某處衝出來,飛奔入寢室打開鍋扔入碎照片,並趕在柳絮從廁所出來前消失在走廊裡。況且柳絮留了個心眼,上廁所時,把寢室門帶上了,這裡麵還得加掏鑰匙開門的時間。幾乎不可能。即便那個人真能特工般完成這一係列高難度動作,也得付出一整個下午在旁窺視的代價。回頭隻要問問還有誰缺了課,她就會立刻暴露。冒這麼大的風險隻為了扔碎照片嚇人,傻子才乾。“而且我把湯倒進食盒裡的時候,也沒發現湯裡有這些東西。”柳絮說。那麼就是在之後的時間裡下的手了。然而在之後的時間裡,柳絮的視線從沒有離開食盒超過十秒鐘——哪怕是在和師兄說話時。最後司靈她們熄燈出門的時候,有那麼一小會兒沒看清楚,頂多十五秒鐘,等她衝出去跑近了,即便還是看不清楚,但至少能確定並沒有人靠近食盒。最重要的是,那段時間寢室裡其他五個人都在,那個人沒辦法在其他人的眼皮底下做這樣的事情,除非五個人都是同謀。但現在碎片就在那裡,眼睛、鼻子、額頭……它們粘浮在湯的表麵,沾染著和下毒人同樣黑暗神秘的氣味,來無所蹤,讓人心裡生出絕望。柳絮心裡又是恐懼又是憤怒,文秀娟卻拿起食盒的蓋子端詳。“你看。”她說。蓋子反麵粘了四五塊碎片。柳絮一—揭下來,是缺了一小半的嘴唇、耳朵、麵頰等等。食盒裡的湯並不很滿,大概三分之二的樣子,這些碎片是怎麼粘到蓋子上去的?“你把湯倒進去的時候,注意過蓋子嗎?”文秀胡問。柳絮愣了一下,猶疑著回答:“我不確定,不記得了,可能沒怎麼注意。”“但隻有這一個可能了。”文秀娟說。食盒是偏白色的半透明塑料,碎照片底朝外粘在盒蓋背麵,並不會顯得特彆突兀,沒留心的話,的確很可能忽略過去。食盒蓋緊之後,湯的熱氣把粘著照片的膠水熏化掉,一部分碎片就會掉進湯裡。也許那個人會希望所有碎片都掉下來,可最終大部分還是留在盒蓋上。“是昨天晚上。”文秀娟說然後她又補充了一句,“半夜裡,我們都睡著了的時候。”“可是……她能想到在食盒上粘照片,為什麼她不直接……”柳絮沒說下去,但她的意思表達得很明顯了。為什麼不直接下毒呢,比如一丁點粉末或者抹在盒底的液體,柳絮覺得自己多半會忽略過去的,除非這種毒有明顯的顏色或衝鼻的氣味。文秀娟卻盯著碎照片看,然後,她把湯裡的碎片也儘量挑出來,開始拚圖。她拚到一半的時候,柳絮就捂著嘴巴驚呼出來。那不是文秀娟的照片。是她自己的!那個人針對的並不是文秀娟,她看穿了柳絮和文秀娟的把戲,這張碎臉,是警告。照片最終被發現是柳絮借書證上的,如果柳絮今天下午真的去了圖書館的話,就能發現借書證上那觸目驚心的一塊空白。柳絮坐在床上,借書證緊緊在手裡攥著。她心裡還想著自己被剪碎了的臉,恐懼一股一股往外湧。她忍不住哭起來。文秀娟推門而入,把洗乾淨的食盒放在一邊,挨著柳絮坐下。她輕撫柳絮的頭發,掰開柳絮的手,把借書證抽出來。她用筆在那空白處勾勒出一張俏麗的臉蛋,點上眉眼,以及向上翹的嘴,然後還給柳絮。柳絮被逗笑了。“是那個人怕了,隻有怕極了的才會做這種事情。”文秀娟故意壓低了聲音說。大約十一點半,走道裡轟隆隆響起來。聲音在二樓樓梯口分流,女孩們卷裹著酒氣竊笑和碎語,腳步淩亂。叮當的鑰匙聲響了好一陣,然後門猛地被推開,隨之湧進來的那股子味道,讓瞻在床上的柳絮忍不住想跳下床去打開窗。她沒有動,上鋪的文秀娟也沒有。她們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仿佛早已熟睡。司靈大聲地問她們睡著了沒有、夏琉璃嘔吐、劉小悠大哭,這一切都未能驚擾她們,直到一小時後,這種種的此起彼伏緩了下來,漸漸停歇。三點二十分,柳絮起夜歸來,在長桌邊久立。隱秘的氣息一重一重把她包裹,她在黑暗的中心想著,會是誰呢。白色床帳在眼前飄動,窗半開著,她不記得是誰開的了。平日裡熟悉的那些臉,在這夜裡,在這床帳中,是什麼模樣?窺視的欲念慢慢浮起來,這是邪惡的誘惑,柳絮想。她沿著長桌往裡走,劉小悠正打著輕呼,平日裡她不這樣,大概是酒精的原因。呼聲停了。一隻手從帳子裡探出來,搭在柳絮胳膊上。床帳被風吹開,露出劉小悠的半張臉,她坐了起來,一隻眼睛瞪得很大,布幔飄回來,把她的臉擋住。“我去關窗戶。”柳絮輕聲說。那隻手慢慢鬆開。柳絮關上窗回到自己的床鋪躺好,過了一會兒,她總算能聽見自己心跳之外的聲音時,劉小悠的呼聲正有節奏地響著。2“昨天我們犯錯了。”文秀娟說。這是周五的早晨,通常像這樣的上課路上,都是柳絮說,文秀娟聽,今天反了過來。“我們犯錯了,不應該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她們回來的時候,你該發作的。如果你發一通脾氣,問誰把你的照片剪碎了放在食盒裡,大鬨甚至大哭一場,就可以觀察她們是什麼反應。”柳絮嗯了一聲。“你覺得不對嗎?”文秀娟放慢了腳步。“啊,哦,不好意思。”柳絮一抖,怯怯看了文秀娟一眼。文秀娟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可是昨晚她們都喝醉了呀。”柳絮說。“醉了更好,酒後吐真言。而且她們也未必都醉了,如果你是那個人,你敢喝醉嗎,你就不怕喝醉了亂說話露出馬腳?所以很可能有人在裝醉。如果昨晚大鬨一場,誰真誰假,就能看出來了。”“夏琉璃都吐了,她是真喝多了吧。”“也許。”文秀娟的語氣聽起來並不確定。她懷疑所有人,也許柳絮除外,這種懷疑深切到無法用一次醉酒的嘔吐打消。想必哭泣也不行。“可是我昨天根本想不到那麼多,我……”“當然。”文秀娟握住柳絮的手。兩隻冰涼的手。“當然,我可不是在怪你。彆擔心,是那個人怕了,才這麼乾的。記住,是她怕了,不是我們!”說完,她的手緊了緊,像是要把自己的信心傳遞給柳絮。“你知道我看到碎照片時,在想什麼嗎?”柳絮低著頭說,這一路她都沒有讓脖子真正挺直過。“直到那時候,我才真的感覺到那個人就在身邊。我能嗅到我能觸碰到,離我隻有一寸遠。她在看著我們,就像一條蛇,又軟、又冷、又滑的蛇。她就在那兒,真的就在那兒。”文秀娟沉默不語,過了一陣,她鬆開手,插回口袋裡,輕聲說:“是真的,沒錯,是真的。”這時她們走到教學樓下。“你先進去。”柳絮忽然說,“我有些事。”說完,她返身沿原路跑了回去。這是她第一次上課遲到。足足遲到了二十分鐘。而前一天藥理學的逃課也是第一次。這一個星期,柳絮覺得自己突破了許多次界限,各個方麵的界限,有好的,有糟糕的。她想自己正慢慢從父親的巨大陰影裡走出來,開始看見自己影子的模樣,初次見麵,不免陌生。病理課的羅教授不太討人喜歡。她是個長相刻薄的中年女人,看五官,年輕時大約是個美人,現在眉眼輪廓卻被歲月雕刻過度,顯出凶相。相由心生,大家都說她一定生活不幸福。並且她課上講太多理論,甚至在講病例的時候也像在講理論,令人昏昏欲睡。在她講到腦動脈粥樣硬化的時候,輔導員金浩良出現在門口。他向羅教授打了個招呼,羅教授往他身後看了眼,就停下了講課。“柳絮。”金浩良喊了一聲。柳絮深呼吸,慢慢站起來。半個身子從金浩良身後斜出來,是寢室樓的管理員。她盯了柳絮一眼,然後向身旁的警察確認:“剛才就是她打的電話。”文秀娟吃驚地看著柳絮,柳絮衝她笑了笑,然後走了出去。柳絮被領到一間沒人的辦公室裡,一路上金浩良不停地問,說柳絮你報的什麼警,怎麼會有人要害文秀娟,怎麼她自己不報警,你搞錯了吧,你說話呀……柳絮不說話。她的四肢都是僵硬的,走路的姿式像牽線木偶。她既緊張又興奮,還有揮之不去的恐懼和茫然。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對的事。她早該這麼做了。金浩良對柳絮的態度極不滿意,這和他印象裡的柳絮大不一樣。他沒比學生們大幾歲,碰上這樣的事情,一時也亂了方寸。見柳絮不答,他又去問樓管。樓管是個話癆,繪聲繪色形容起柳絮先前怎樣打電話報警。警察說這事情就交給我們警方解決,等我先和這位同學聊過再說。金浩良離開辦公室前,叮囑柳絮讓她有一說一柳絮知道他的潛台詞是彆惹事。我也不想惹事,柳絮想,可事情臨頭,隻能麵對。辦公室的門關上了,房間裡隻剩下柳絮和警察。“你報的案,按照程序,我在這裡給你做個筆錄。”警察說。他年紀不大,戴了一副眼鏡,驗孔圓圓,有些和氣又有些斯文。柳絮想起了郭慨,其實兩個人長得一點都不像,隻是郭慨在讀警校,以後也會是個警察。問過姓名年齡家庭住址,便進人正題。警察說你電話裡講有人下毒害你的同學?柳絮說對的。下一個問題就把她問住了。“你那個同學自己不報警啊,要你來報?”柳絮怔了怔。“如果有人來毒你,你會等著其他人去報警?要麼你那個同學不知道自己被下毒,就你知道?”說到這裡,圓臉警察笑笑。他的問話有些調侃,但語氣近於陳述。柳絮覺得不舒服起來。“她當然知道的,可能她太害怕了,所以…”柳絮其實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又或者是文秀娟的勇敢令她沒有去向警方報警?警察對這個回答不置可否,記錄下來後,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下去。“證據有嗎?”柳絮又是一愣,她不太適應這樣的問答。“你報警電話裡說的那些,懷疑同班同學裡有人下毒,這個懷疑你有沒有證據?”柳絮把礦泉水的事說了。“這瓶水我還留著呢。”她說。“一瓶水”警察說。“是一瓶有針眼的水。”柳絮強調。“一瓶有針眼的水。”警察寫下來。他受過的訓練讓他注意到了柳絮的表述:“這麼說,你不確認水裡是不是真的有毒。”柳絮想起毒理實驗室的化驗結果,隻好搖頭。然後她又說了碎照片的事情。警察記錄著,柳絮注意到他的嘴角牽動了一下。“太可怕了。”柳絮強調了一句,她想儘量把自己的感受傳遞給對方,“當時我簡直喘不上氣。”“會是惡作劇嗎?”“不是惡作劇,絕不隻是惡作劇。”柳絮急了,於是她又說了繩結的事。警察讓她打個繩結看看,一時找不到繩子,警察解下鞋帶遞給柳絮。柳絮能感覺出警察的不信任。他沒說出來,但也沒掩飾。這很關鍵,柳絮對自己說。把繩結打給他看,這樣他就會相信!但她竟打不出來了,手指糾結著不聽使喚。她急得要跳腳,心裡越急手上越僵。警察抱手看著她,柳絮感覺到了那種目光,於是她更慌亂了,居然打出了個死結。柳絮額上憋出汗來,臉皮通紅,在她努力要把死結解開的時候,警察卻把鞋帶要了回去。“行了,我看你越解越死。”他說。柳絮恨得想把自己的手指切掉,她彎腰解了自己的鞋帶,這次終於成了,在警察把死結解開的同時,她打出了那種繩結。她把繩結遞給警察,警察看了看又還給她,問:“你平時真的經常打這種結嗎?”柳絮用力點頭。“這結打起來很麻煩啊,你不會每次都打這樣的結吧,會不會有時為了方便,就打普通的結?”“不麻煩的,我……我平時打起來很快的。偶爾我也會打普通的蝴蝶結,但那一次,我肯定打的是這種。”警察又在筆錄上記了一筆,然後問:“還有其他的證據嗎?更確切的證據。”柳絮搖頭。她覺得這樣的問法不好,雖然沒有其他的證據,但現有的這些已經足夠確切了。她搖頭隻是針對前一個問題。在她想分辯一下,以免誤會的時候,警察義問:“有誰是你特彆懷疑的?”柳絮心裡閃過司靈的名字,但這種事情沒證據不好亂說,於是她隻好再搖頭。警察合上筆錄,拿眼一瞧柳絮。柳絮很認真地和他對視。他沒說什麼,但臉上那種笑已經說明一切。他走到門外,讓金浩良去把文秀娟叫來。“你不相信嗎,你覺得這都是我編的,我脆想出來的?”警察一回來柳絮就問。警察笑笑,“我還需要了解更多情況。”短暫的沉默後,警察又開始問一些問題。他像隻是隨口問問,因為這次他沒有記在筆錄上,內容更多是柳絮的個人情況,比如是不是比較敏感,此前包括中學階段有沒有過類似99lib.的懷疑,在班中人緣如何,有沒有同學之間的糾紛。柳絮一一回答,心中卻越發鬱結,終於放大聲量說:“這是真的,警察同誌,這是真的,有人要害文秀娟!”“噢。”警察並不為所動。“你堅持說有人要害文秀娟,她做了些什麼事情,很招人恨?”“當然不是,她人好極了,她是我見過最最優秀的。”柳絮無法接受彆人對文秀娟為人的懷疑,剛才累積的不安和憤撇爆發出來。可她隨即意識到,這樣說其實隻能讓警察對下毒的真實性更加懷疑,正要補救,敲門聲響起。文秀娟到了。她進來的時候,深深望了柳絮一眼。柳絮和她對視,衝她點點頭,提住了她的手。“你到門外等一下。”需察對柳絮說。文秀娟輕輕拍了拍柳絮的手,讓她鬆開。出門的時候,柳絮聽見身後警察的發問。“你同學剛報的警,說你被人下毒,是真的嗎?”“沒有,沒有的事。”文秀娟如此回答。柳絮驚訝地轉回頭,她看不見文秀娟的表情,隻能看見她背在身後的雙手。“請你先出去。”警察說。“秀娟,你怎麼這樣說!”文秀娟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她的手指在另一隻手的指節間移動著,那種韻律讓柳絮堵得難受。警察站起來,走到門前把門拉開。站在外麵的金浩良一把把柳絮拽了出去。金浩良開始問很多問題,但柳絮都沒有聽見。間歇裡,是隱隱約約的門背後警察的聲音。對話很短,很快,雖然聽不清文秀娟的話,可隻有一種回答能做到這點——否認,否認,否認。有什麼東西從身體裡被抽出去了,柳絮突然虛弱下來,全身沒有一絲力氣,背靠在牆上慢慢滑下去,最後蹲坐在地上。她想笑一笑,又想哭,最後都沒能做到。金浩良彎下腰,拍著柳絮的肩膀,又說了些什麼,然後他的聲音停止了,鞋子移出了柳絮的視野。門開了。柳絮聽見一聲沉重的吐氣,白色的圓頭短靴停在眼前。這是雙優雅漂亮的皮靴,大概今早還被擦過,泛著柔和的光亮。柳絮從未這麼近地看它們,以至於鞋頭的磨損和皮麵上的細小劃痕都遮掩不住了。她甚至發現其中一隻的拉鏈頭顏色和拉鏈不同,是重配上去的。柳絮抬頭去看文秀娟,一陣微風在鼻前掠過,她竟走了。白色的長裙急促地擺動,最後她跑起來,逃離了柳絮的視線。而後警察和金浩良又分彆對她說了幾句話。這段記憶模糊不清,反正都不是什麼重要的話。好像金浩良先說要處分她,後來看她魂不守舍。又自己把話圓了回去,讓柳絮以後注意團結。金浩良話還沒有講完的時候,柳絮就跑掉了。她跑回寢室,從自己的箱子裡翻出那瓶用塑料薄膜層層包裹的礦泉水,騎著自行車出校門。那個警察正在轄區派出所門口抽著煙和同僚說話,柳絮上去把礦泉水往他懷裡一塞,扭頭就走了。3這個周末柳絮沒有回家。她扯了個不高明的謊,說解剖學教授特意開放實驗室讓她解剖,補上落下的進度。她爹讓她好好練,下刀彆猶豫,然後又說起郭慨,說見不著可惜了這小子在警校學得不錯,但也沒關係,估計他會來學校看看你。柳絮第一次衝她爹嚷起來,說彆讓他來我沒那麼想見他你能彆撮合嗎我要讀書我不想談戀愛。她說出這些自己都嚇了一跳,聽見電話那頭“砰”一聲響,準備挨罵,不想柳誌勇拍完桌子說行,不喜歡就說出來,然後掛了電話。柳絮捏著聽筒傻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沒再撥回去。周六是個晴天,上午十點鐘,柳絮坐在鬆樹林裡的青石條椅子上。這兒是樹林邊緣,有太陽,落在身上很暖和。蕭聲如訴。文秀娟很早就坐在這兒吹簫,柳絮是順著簫聲找來的,現在她吹的,是一曲《胡笳十八拍》。初聽時,幽幽之聲壓進心裡,綿綿密密,纏得她透不過氣,又通心徹肺,直讓她想哭。聽了一會兒,慢慢平靜下來,好像沉到了底,終於觸著了堅實的土地,不再飄飄蕩蕩的沒著沒落。文秀娟的手指在洞簫上挪移著,讓柳絮想起昨天她背對著自己,指尖在骨節間跳躍的樣子。昨天,一直到中午吃飯,柳絮才再次見到文秀娟。那頓飯柳絮沒有說話,這是她第一次生文秀娟的氣。文秀娟說對不起,對著警察她說不出來。自己的身體醫院查不出任何被下毒的痕跡,那瓶水又沒檢出有毒,這一切都沒有證據,警察會覺得她在脂想,剪碎的照片會被當成惡作劇,而她會被當成一個笑話。是的,一個笑話,柳絮當時想。報警的事已經傳遍全班,沒多久就會有更多的人知道,單隻坐在食堂裡,就已經有許多怪異的目光看過來。那頓午飯文秀娟說了很多,包括她的擔憂。這是全校最炙手可熱的委培班,頂著光環,不知多少雙眼睛看著,事情鬨出去,不論結果怎麼樣,都不是一句給班級抹黑可以形容的。而她是班長,她也不想讓委培班變成一個笑話。她想自己把那個人找出來,製止她,有什麼矛盾,私下裡解決就好。大家都還年輕,都會變成大醫院的醫生,要去治病救人的。我想她也不會真的想要殺我,甚至可能她也並沒有下毒,隻是做出下毒的樣子,來給我心理壓力。你知道,心理壓力過大,也會對人造成生理影響。文秀娟對柳絮笑笑。柳絮注意到她拿著勺子的右手在極輕微地顫動。那不像是緊張或害怕引起的顫抖,不是。有太多可以反駁的地方了,但柳絮卻什麼都沒有說。直到一起走出食堂的時候,她對文秀娟說:“你變得不像你自己了。”今天早晨,柳絮對昨天的這句話感到後悔。她在蕭聲中走入鬆樹林,坐到文秀娟的身邊。從前聽見的時候,覺得是哀哀柔柔的美,而今天,卻被摧動了魂魄。知道和感覺到是全然不同的,就像她看見碎臉的那刻一樣,簫聲引領她觸及了身邊女孩內心的一角。她知道,一個正被謀害著的人,會無比恐懼彷徨,而今,她感覺到了。感覺到的時候,柳絮就對昨天的一切釋然,並且愧疚起來。自己竟然為那種事情埋怨不滿。如果自己在文秀娟的位置上,受到她那樣大的壓力,還不知軟弱成什麼樣子。日影緩緩移動,柳絮想,自己會永遠記得這個畫麵的吧。隨即,這畫麵就被一枚飛來的籃球擊碎了。籃球擦著鼻尖飛過去的時候,柳絮完全沒反應過來。球狠狠撞上旁邊的鬆樹,反彈到文秀娟的腿,蹦跳著被另一株樹阻了路,才停下來。《胡笳十八拍》戛然而止。柳絮的心臟劇烈跳動著,她是被嚇到了,站起來往外麵的籃球場上看。球場上沒球的那組人恰是同班同學。張文宇、錢穆、費誌剛和馬德,球不知是誰扔的,張文宇站得最近,正單手叉腰望過來,衝柳絮匆了勾手。“自己過來拿!”柳絮大聲喊。剛才那球勢大力沉,平平地飛過來,不像是傳球失手。張文宇邁開大步騰騰騰走過來,這期間誰都沒有說話,氣氛變得很僵:他撿了球要走,柳絮忍耐不住說:“你這樣球砸過來很危險哎,也不說聲對不起。”張文宇“哧”了一聲,說:“對不起啊,報警小姐。”他抱著球扭頭而去,沒兩步又轉回來,走到文秀娟麵前。“你還記得項偉嗎,你是不是已經把他忘記了?”他居高臨下盯著文秀娟問。柳絮知道項偉,他就是上學期委培班被甄彆後跳樓的那個學生。在那之前,他和張文宇錢程一起,參加過幾次校內的三對三籃球賽,是固定的搭檔。可是張文字為什麼這樣問?“你想聽我說什麼?”文秀娟反問,“所以剛才你是沒扔準對嗎?”費誌剛跑過來。“打球去打球去。”他說著把張文宇推開了。張文宇拍著球回了籃球場,臨走嘴裡叨叨:“吹吹吹,吹得讓人打球都不安生。”費誌剛道歉:“傳球失誤,傳球失誤,沒嚇到你們吧,真不好意思。”柳絮被張文宇前頭一句“報警小姐”嗆紅了眼眶,費誌剛又特意對她說了對不起,他盯著柳絮像是有其他的話講,最終還是沒說,轉身跑了回去。文秀娟站起來,準備回去。柳絮憤憤不平,說不能就這麼走,你吹得這麼好聽,這幫粗魯男人不懂欣賞。文秀娟搖搖頭,說:“不是因為他們,我自己氣短了。”柳絮一時沒聽懂,文秀娟摸了摸她的頭,揚揚手裡的洞簫說:“吹這個也是很費力氣的。”她淡淡笑著的臉上爬著不正常的潮紅,柳絮看得差點哭出來。4周日又是好天氣,最高溫度十六度,讓人難以相信再過一天就入十二月。不過氣象預報說,這可能是一九九七年上海最後一個暖和日子了,接下去要下一陣子雨,氣溫會迅速逼近冰點。兩個人騎著車順著四川路到了延安路,前頭是剛造好的高架,星期五才通的車。文秀娟說騎上去吧,這個出格的提議震了柳絮一下,她嘴上說著會不會被警察抓下去,心裡興奮起來。隻是她又有另一重擔憂,長長的高架橋上匝道,騎上去很費力,而一路騎來,文秀娟已經吃不住勁歇過一次了。“快點快點,想象有警車在後麵追我們。”文秀娟大聲說著,把車踩得飛快,就像她最健康時那樣,讓柳絮要很努力才能跟住。機動車一輛接著一輛從她們身邊超過去,有按喇叭的,也有男人隔著車窗衝她們笑。兩輛自行車爬升到了最高處,默著她們向前伸展的虹橋仿佛直通向了江中央。正前方是黃色的江水和對岸新建起來的幾幢高樓以及電視塔,都反著光,江風卷著腥味吹過來,卻是海的味道。騎到儘頭,就見到一條向左去的優美圓弧,自行車順弧而下,外灘迎麵撲上來。“真漂亮!”柳絮大聲說,“我看見外白渡橋啦。”前麵的文秀娟陡然鬆了車把,展開雙手。“飛下去了!”她說著扭頭看柳絮。“小心,小心,彆這樣。”柳絮被她的動作嚇壞了。文秀娟笑著轉回頭,依然保持著雙脫把的姿態,獵獵江風把她穩穩托著,太陽光籠住了她整個人。忽然之間,柳絮就不為她擔心了。她想試試自己能不能也這樣飛翔,但剛鬆開一隻手,就覺得車頭開始搖擺。她連忙重新雙手握把,羨慕地瞧著文秀娟的背影。在她的概念裡,隻有瘋玩的男生才會雜技般雙脫把騎自行車,沒想到文秀娟這樣優越家庭的好女孩也會這招。她開始按動車鈴,丁零零零。文秀娟終於恢複了握把,也把鈴按起來。兩輛車扯著這串鈴聲,轉眼就俯衝進外灘的一片光亮裡去了。車甩在一旁,兩個人坐在情人牆邊。文秀娟還在喘氣,她汗出得比柳絮多一倍,頭發都濕透了,一縷一縷緊貼在頭皮上,格外顯得少。“很多人都說東方明珠醜極了,我倒覺得還好。”柳絮說。“嗯。”“等過幾年,對麵起更多的高房子,沿著江岸站滿的時候,一邊新樓,一邊舊樓,中間渡輪扯著汽笛,外灘就更好看了。”“嗯”兩人又安靜坐了會兒,柳絮問:“你家裡知道嗎?”“我家裡……有點複雜。”片刻沉默之後,文秀娟回答。“所以現在隻有我們兩個?”文秀娟點點頭。事情會變得越來越危險,柳絮想。文秀娟應該求助,不要有那麼多顧忌。家人、老師、公安,要有更多的力量來保護她。“我會沒事的。”文秀娟說。她沒有看柳絮,卻仿佛能猜出她的想法。她的手安靜地放在膝蓋上,聲音裡有一種底定。這底定是柳絮從未具備的,她想裡麵一定有道理,而這才是文秀娟該有的樣子,於是便也安然放鬆下來。太陽照得哪兒哪兒都沒有了陰霾,這樣的日頭底下,讓人隻想靜靜待著。遊人在身邊來回,遠處背景裡多了幾隻海燕。會好起來的,柳絮想。彆辜負這樣的好日子,許是今年最後一個了。不開心的事情,明天再說。5第二天就降了溫,雨時下時停,一直到周三還沒止住。柳絮在自習教室看書,雨漸淅瀝瀝打在窗上,聲音很冷。完全看不進書,離九點還有五十分鐘。她又偷偷數了一遍自習教室裡的人數,除了文秀娟之外,錢穆、馬德、費誌剛、司靈這四個人不在。她不確定這意味著什麼,她不是破案專家,她甚至不愛看推理。所以她想不清楚,那個人現在應該在這兒,還是不該在這兒。所以隻能等九點。她心煩意亂,然後感到了異樣。不舒服的感覺來自左邊,可左邊什麼都沒有,隻有牆和窗戶。儘管很清楚這一點,她還是不自覺地往那兒警了一眼。隔著雨水模糊的玻璃,有張臉正在看她。是司靈。司靈敲了敲玻璃,示意她出來。待柳絮推開窗問什麼事,她卻已經撐著傘走開了。柳絮把書放進課桌隔板,走了出去。司靈在教學樓門口打電話,用她那部招搖了很久的諾基亞滑蓋手機,全醫學院可能就這麼一部。見柳絮出來,司靈用掌沿磕上手機滑蓋,打起傘朝外走。“什麼事啊。”柳絮在後麵問。“做你喜歡的事。”司靈在前麵回答,語氣不太和善。“什麼啊。”柳絮摸不著頭腦。司靈走得飛快,她問了幾次,司靈卻不肯說明白,隻讓她跟上。一下雨鬆樹林間的小路就不見了,她們踩著泥走進林子。很黑,林子裡沒有燈,柳絮幾乎看不見司靈的背影,仿佛已經融入黑暗裡,隻聽見一下一下的腳步聲,不由得害怕起來。“去哪裡?”她又問。司靈沒回答,她快走幾步,進了一座涼亭。這鬆樹林裡的亭子很有名,林子裡傳著的各色故事,有大半是圍繞著這座亭子發生的。白日裡柳絮還沒覺得什麼,現在司靈站在亭子裡一言不發,讓她心裡直發毛。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一縷火苗亮起,司靈點了支煙。她吸了一口,問柳絮:“就這兒了,你滿意不?”“啊?”“裝什麼呢。星期一中午,你約了琉璃在大草坪邊談心。”未尾兩個字司靈拿腔拿調地拖長了音。“星期一吃過晚飯,你又和雯雯在四教走廊裡談心。昨天下午是趙芹,今天中午是小悠,你那麼愛談心,一個個挨過來,也該到我了吧。我來給你挑個地方,這死人亭不錯,適合談心。”司靈陰陽怪氣地說。這亭子上沒有牌匾,原本無名。但流傳最廣的一則故事,是說一天晚上有學生碰到個背靠著柱子坐在亭子裡的人,以為是教授上去打招呼,結果是幾天前解剖樓裡遺失的屍體。這樣子的傳說還不止一宗,從解剖樓跑到亭子裡的死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於是這亭子就被學生們暗自稱作死人亭。死人比活人多,或者死人比活人更喜歡的亭子。司靈說死人亭適合談心,顯然是話裡有話。因為柳絮談的這個心,就是關於殺人的事情。當然柳絮沒有那麼直白,她遮遮掩掩、遷回躲閃。但能考進醫學院的人腦子都好使,更何況精英薈萃的委培班。當柳絮笨拙地讓話題圍繞文秀娟打轉的時候,誰會不聯想到她上周五報警說有人要對文秀娟下毒的事情?夏琉璃是第一個,阻力還不大,等到了和戰雯雯聊天的時候,就能感覺到明顯的不耐煩。趙芹態度很好,她是一貫的有禮貌,但柳絮猜她心裡不會舒服。今天中午劉小悠表現得最直接,甩下一句“等你做了警察再來盤問”就掉頭離去,把柳絮留在原地抹眼淚。她明白自己的人際關係已經降到冰點。柳絮原計劃接下來就找司靈聊,不想司靈主動找上門來了。“你先去找其他人談,把我放在最後一個,是不是覺得我嫌疑最大?我平時不和文秀娟講話,看起來和她矛盾很大,你是不是就覺得我要毒死她?”司靈猛吸幾口煙,然後把煙往雨裡一扔,氣勢洶洶地問。“不是的。”柳絮辯解得很無力,因為她確實覺得司靈的嫌疑最大,所以下意識就把她放到了最後。在這個雨中的死人亭裡,她被司靈道問得無處可逃。她下定了決心要幫助最好的朋友,哪怕文秀娟自己在警察麵前退縮了。她想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在成為一名堅強的有責任感的女性。於是她鼓起了莫大的勇氣,要去和每個人談話,來分辨誰最有可能是那個人。但我真不是這塊料,柳絮心想。因為她竟被司靈問得心虛起來。“就是我。”司靈聲音忽地低沉下來,她向前逼了一步。柳絮向後退,直退到亭子邊緣。司靈咯咯咯地笑,這笑聲在死人亭裡打著圈,妖異又瘋狂。“我索性就告訴你,下毒的人就是我。你知道文秀娟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嗎?她的頭發會一根根掉下來,直到頭頂光禿禿一根毛都沒有;她的臉一天天腫起來,然後潰爛,東一攤西一攤,爛肉裡爬蛆;到最後,眼珠子就鬆掉了,有一天早上醒過來就大叫,我怎麼看不見了怎麼看不見了,因為眼珠子已經掉在床褥上了。你知道我是怎麼下毒的嗎?每天晚上,我等她睡著了,就爬起來,把毒氣噴到她帳子裡。你睡在她下麵,難免要沾到一點。你有沒有覺得驗上發癢,身上有地方像螞蟻爬,我告訴你,你也不遠了。”柳絮明知道司靈在嚇她,還是渾身發麻。她真的覺得臉上癢起來。她忽然聽見身後窸窸窣客,猛回頭,頸骨“哢”地響了一聲。雨中樹林裡有黑影在動,柳絮嚇得大叫一聲,司靈卻說你來得真慢。來的是費誌剛,他收了傘進了亭子,認出柳絮,說對不起,沒嚇到你吧。“也不差你那點嚇了。”司靈不屑地說。“咳,你們在這兒乾什麼呢?”費誌剛有些錯博有些尷尬,他本以為這是自己和司靈的獨會。“我們在談心呀。”司靈說,“我在給柳絮形容呢,我是怎麼給文秀娟下毒的。”“你開什麼玩笑,這種話也能亂講!”費誌剛吃了一驚,語氣變得急促嚴厲。司靈哼了一聲說:“講講怎麼啦,許她亂報警還就不許我講了?她這是把我當嫌疑人呢,故意留我到最後一個。”“不是的,你彆誤會。”“我誤會了?倒也是,你隻是把我留到女生的最後一個,你是不是還要去和男生一個一個談心呀。所以我這不是給你叫來一個了嗎,兩個一起談效率高。回頭你們單獨談心,嘿,我可不放心。”司靈說著瞟了費誌剛一眼。司靈話裡夾槍夾棒,柳絮挨了這一頓,忽然也硬氣起來,說:“你們和秀娟同學幾年了,看著她這麼一點點虛弱下去,怎麼都不關心?說她被人下毒,不是沒根據的。”“有根據怎麼她自己不去報警,有根據那天警察怎麼沒理你走了呢?”柳絮憋了一股氣,本想把礦泉水和碎照片的事情講出來,但司靈一句話又把她堵了回去。沒錯,警察都不理會的根據,再講也隻是徒惹笑話。她捏緊了拳頭,過了今晚就會不一樣,等到了九點鐘……對,就快到九點鐘了。司靈說啞了柳絮卻不罷休,說:“談啊,怎麼不談了。你是不是想問我對文秀娟印象怎麼樣啊,我回答你很糟糕;你是不是要問為什麼感覺糟糕,我就是看她不順眼怎麼樣。我還告訴你這班裡看她不順眼的人多了去了,你以為夏琉璃喜歡她,你以為劉小悠喜歡她,不管她們嘴上怎麼對你說,我坦白告訴你沒人喜歡她。是不是覺得每個人都有下毒動機啊,切。”“靈靈,夠了彆說了。都是同學。”“我怎麼不能說,我怎麼不能說?就許這個丫頭片子把我當嫌疑犯,還不許我講兩句了?彆說我,沒準她把你也當嫌疑犯,她把所有人都當嫌疑犯要挨著個兒審呢。你什麼立場啊,合著我把你叫來,你去幫她說話?你愛被她審是不是,你愛當這個嫌疑犯是不是?”費誌剛攤著手,唉嗅地歎氣。柳絮默然不語,遭遇如此激烈的爭吵她向來沒有反抗能力。司靈的情緒卻愈發地高亢起來,近乎於歇斯底裡,已經全然不顧同學之間的情麵。“柳絮你腦子裡在想什麼?真不知道你是怎麼進的這個班,你該去看看醫生是不是腦積水腦萎縮小中風矢狀溝橫斷,有病就得早治彆禍害彆人。誰沒事去給文秀娟下毒,你一個人發癔症自已去牆角玩兒去,彆在這裡造謠生事。”柳絮熬著這一頓罵,臉燙心跳,血轟隆隆像沸騰了起來。她深吸一口氣,說我走了。這三個字淹在罵聲裡也許沒被聽見,柳絮說完就轉身,拔腳出了死人亭。我不是逃跑,她想,隻是快要到九點了。費誌剛在亭子裡叫她,司靈還在繼續,柳絮隻顧往林子外麵走,不停有鬆針掉落在頭發上。她想起傘落在了死人亭裡,當然不願再回去拿,隱隱約約費誌剛和司靈像是爭了起來。柳絮描著心頭的一團毛躁,迎著雨奔向解剖樓。真是冷漠,她想,真是冷漠。都覺得下毒的懷疑太荒謬,都不想自己被懷疑,但文秀娟的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差,這是擺在明處的,怎麼沒見一個人真心著急呢。這幾天的談話她幾乎沒有收獲,那些室友隻想躲開,問起誰和文秀娟有矛盾,沒有,都沒有,甚至連司靈這麼明顯的冤家對頭都沒人主動提。其實她們誰都不關心,她們隻關心自己。這樣也能成為好醫生?柳絮衝進了解剖樓。解剖樓走道裡的燈是徹夜長明的,整個學校裡,獨獨這幢樓如此。都說是為了驅樓裡的陰氣。其實通常沒人會在晚上進解剖樓的,畢競那一扇扇門裡的解剖台上,都躺了露著骨頭流著腸子的屍體。走道隻兩米寬,白茫茫在麵前鋪開,卻有了空曠的感覺。柳絮看了眼門牌,101,她要去的是117。福爾馬林的味道終年不散,這氣珠仿佛鑽進了四麵的牆灰裡,浸潤了教室單薄的榆木門和紅漆,連慘綠鋼窗都不放過。有時會有一種錯覺,這樓就是泡在福爾馬林裡的一具屍體。怎麼會是慘綠的鋼窗呢,柳絮打了個冷戰,定睛看去,身邊的鋼窗分明是黑色的,隻不過表麵浮了層日光燈光。她往前走去,心裡猜測著,在117等著自己的,會是誰。所以並不能說這幾天的談話沒有收獲。今天傍晚她的尋呼機收到了這樣一條留言:今晚九點解剖樓117見麵,事關文秀娟。留言人方先生。同學裡沒有誰姓方,柳絮也記不起自己認識的人裡有誰姓方。但這無關緊要,顯然是個假姓。就連性彆也可能是假的,尋呼台小姐才不管打電話的人是男是女,告訴她要怎麼署名,她就會一字不差打到你的尋呼機上。會是那個人嗎?長廊上一串濕淋淋的泥腳印。獨自行進的感覺,讓柳絮總想回頭看身後。每走一步,她就愈發感到孤單無助,感到自己的軟弱。她沒和文秀娟商量這件事,因為文秀娟下午請了假,到鬆江去看一名據說很厲害的老中醫,至今未回。如果她有尋呼機就好了,柳絮不禁想。她剛經過了109室,看樣子,117室在走道的那一端。福爾馬林的味道越來越濃了。除了走道,所有教室的燈都關著,門也是。門上有玻璃窗可以望進去,柳絮總覺得每扇門後都有人在看著她,但她不敢回看,隻是向前走,步子越來越急。如果是那個人怎麼辦,她會殺了自己嗎?儘管知道這樣的猜想很荒唐,但柳絮還是忍不住去想。更可能的,是某個知情人,一個告密者,所以選擇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走廊儘頭。116。柳絮又看了一遍,沒錯,是116。怎麼不是117,是寫錯了嗎?116室暗著,柳絮慢慢伸出手,按在門上,推。推不動。她去轉門把手,鎖著。在一個不存在的地方會麵,真是無聊的惡作劇。但等等,或者……是那個地方嗎?福爾馬林的味道已經很濃烈了。其實,還能往前走的。緊挨著解剖樓,有一幢平層的房子,兩者之間,有通道相連。柳絮繼續往前走,到走廊儘頭左轉,那兒有四級向下的樓梯。再往前,經過一小段更狹窄的沒有窗的走道,就進到了那幢平層的房子裡。這贛房子隻有一個房間,房間外是比過道寬敞不了多少的大堂,通往戶外的門虛掩著。柳絮知道有這麼個地方,但是她從沒有來過。房間的入口緊閉著,那是兩扇嵌在灰白色牆裡的鋼門,柳絮往門的上方看,沒錯,117室。但其實沒人這麼叫這個房間。它有另一個名字——屍池。解剖課上的那些屍體,就是從這裡拖出來的。柳絮渾渾噩噩,仿佛大腦都被浸在了福爾馬林液裡,完全無法思考。不知是什麼推著她,走到了鋼門前,伸手去推。門絲毫不動。這是當然的,屍池慣常都是鎖著的。柳絮鬆了口氣,她覺得自己大約是可以離開了。但是她瞧見了門上的紅字——“拉”。她握住了門把。門把陰濕,柳絮嚇了一跳,抽回手。掌心全濕了,膩了一層無色的液體,湊到鼻前嗅嗅,似乎也無味,或許是被福爾馬林的味道遮掉了。她隨後發現另一隻手也是濕的,原來出了這麼多手汗。第二次抓上門把,柳絮試著拉了一下。她沒有用很大力氣,但門被拉動了。也許這門並不是鋼的,隻是木門外包了一層,所以並不很重。門裡是更強烈的白光,屍池的燈全亮著!柳絮像是被人當頭一擊,上身後仰,差點暈過去,然後咳嗽起來。和外麵的福爾馬林氣味比,門裡撲出的那股子味道簡直是固體。咳嗽的聲音震天的響,還有回聲。柳絮咳壯了膽氣,把門拉開,走了進去。柳絮半眯著眼睛,以手掩鼻,用嘴呼吸,還是覺得辣。呼吸聲很響,響得近乎喘息,在這座滿是死腐氣息的空間裡,“啃嗒”聲清晰可聞。隻有她一個人的喘息聲,聽不見彆人的。頂上一排排上百支燈管放著靜寂的光,照著一人高的屍池。這就像座建在平地上的遊泳池,當然比標準泳池小一些,裡麵盛的也不是水,而是一整池的福爾馬林。屍體們就泡在福爾馬林裡,不管他們曾是有潔癖的優稚女士還是終年田間勞作的農夫,現在都赤裸地浮在池裡,哪怕是誰的腳指頭頂著了誰的眼珠子,也都再沒了抗議的資格。其實柳絮並不能看見池裡的情況,池壁高過了她的眼睛。有鐵梯可以爬上去,那鐵都鏽了,被腐蝕得厲害。屍池是這大房子裡的唯一“擺設”,池壁和牆之間還有三米許的空間,就成了繞著屍池的四方形回廊。這回廊分明要比先前外麵的走道寬敞,但站在這兒,無時無刻能感受到屍池墳墓般的壓迫。“有人嗎?”柳絮氣息細弱,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一半,並不比她的呼吸聲大多少。她吸了口氣,又開口問了一次。這次聲音響多了,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沒有人回應。或許那人還沒來,或許那人不會來。柳絮在門口躊躇了會兒,沿著左邊回廊往前走。她總要繞一圈才能安心,否則總會情不自禁地想,在哪個她看不見的角落有人藏著。屍池的外壁是水泥本色的,灰黑發暗。柳絮矣著牆走,儘量離屍池遠一些。每次到轉角的時失,她都特彆緊張,等轉過去,前方空蕩蕩並沒有人,才鬆一口氣。轉過第三個直角,前方還是沒有人。再一個轉角,就要回到大門口。這時,她卻聽見些響,很難說那是什麼聲音,像是另一個人的呼吸,又像是輕起輕落怕被聽見的腳步聲。一下,一下,一下地從哪兒傳出來。在這個房間裡,聲響會盤旋著帶著回聲繞出來,所以柳絮判斷不出,這是從她前方出來的聲音,還是背後。她迅速回頭看了一眼,什麼都沒有,也許在前麵。她想問一聲“誰”,又不敢出聲。她怕極了,卻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心裡空洞洞,好像心臟波挖掉了一樣。她一步一步往前挨去,挪到了回廊轉角,沒停下來,一步就跨了出去。心臟突然間猛跳起來,一陣密集混亂的鼓點把她淹沒,那不像是心跳聲,仿佛心臟泵集了大量的血液,大江大河般在耳邊流過。柳絮背靠著牆強撐著沒有軟倒。過了很久,其實可能隻是幾秒鐘,她鎮定下來。眼前是白光下的一條走道,什麼都沒有,那響聲也不見了。也許是幻聽,她想。當她走回到大門口的時候,那聲音又出現了。柳絮幾乎要推開門逃出去。“誰,誰在那兒?”她終於大聲叫出來。回聲停歇的時候,那聲音也消失了。大門邊的牆角放了幾支一頭嵌了鐵鉤的竹竿,不知是派什麼用處。柳絮拾起一根,長槍一樣端在手裡,向前走。走到轉角,她先拿槍頭伸過去,胡亂晃了幾下,身子再慢慢轉過去。依然是乾乾淨淨的一條走道。可是那聲音又出來了。這次柳絮聽得稍清楚了些,是腳步聲。仿佛有個人在這四四方方的回廊裡和她捉迷藏,柳絮走到這邊,她就躲到那邊。柳絮大口地喘著氣,一發狠,向前快步衝去。那細細密密的聲音時時從她沉重的腳步聲裡冒出來,但她又繞了個圈回來,眼前卻還是空空的走道。柳絮端不住竹竿,一頭拖在地上。她單手撐著屍池喘氣,看見鐵梯就在旁邊,決定爬上去。站得高了,視覺死角會少很多。爬上去就看見了屍池的真麵目,池內的大部分區域,都被一塊塊長方形的浮板蓋住,這是為了避免福爾馬林過快揮發,在浮板的縫隙間還能看見一些肢體。鄰著鐵梯的一小塊地方敞開著沒蓋浮板,浮著四具棕色屍體。屍體背朝上,身上纏了繩子。柳絮現在知道手裡竹竿的用途了,是勾屍體用的。柳絮的視線沒在這些屍體上過多停留。她沿若屍池的邊走,現在回廊的大多數地方都在她眼皮底下了,如果那個發出聲音的人身材不過分矮小的話,應該……想到這裡,柳絮忽然覺得,腳步聲那麼輕巧的人,會不會是個小孩子?而小孩子,正是喜歡和人捉迷藏的。她打了個寒戰,打擺子一樣從脖子抖到了腳脖子,差點沒跌進屍池裡。什麼樣的小孩子會在屍池邊和自己捉迷藏?她不敢再想下去,持著竹竿往前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看不見的那些回廊死角在她眼皮底下徐徐展開。沒有人。整個房子裡,就隻有她一個人。一個活人。有水聲。像是有條魚,輕輕在水麵上打尾。福爾馬林裡哪來的魚。柳絮扭頭看去,在屍池靠中央的地方,有一小塊沒被浮板蓋住。剛爬上來的時候,她記得自己掃過一眼,池子中央有這塊空水麵嗎?那兒隻有一具屍體,一樣的背朝上,纏著繩索,長發,像是個女人。和其他用來解剖的屍體不同,這一具,似乎年輕得過分。而且屍體背上,有一塊長方形白色的東西,是紙嗎?那紙上寫著什麼嗎?柳絮走到離屍體最近的地方。伸出竹竿,試著把屍體勾過來。很難。她試了好兒次,明明已經搭到了維屍體的繩子,卻又滑開。認準了,差一點,認準了,還是差一點。她忽地醒悟過來,屍體在動。鉤子搭上去的時候,屍體會動一下,所以就滑開了。身體已經冰得沒有半點溫度,心跳又不見了。她張開嘴叫,可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或者有股力量把她的嘴塞住了,她根本就沒叫出聲來。起風了,哪裡來的風?她扭頭正見到大門緩緩合攏。是誰進來了,還是誰出去了。手裡的竹竿晃動了一下,她把臉轉回屍池,竹竿搭著的女屍,已經翻了個麵,臉朝上。那臉,她非常熟悉。柳絮終於聽見了自己的尖叫聲,她叫得撕心裂肺,竹竿在手裡變得很沉,脫手掉進屍池裡。手疼,不知什麼時候被毛刺拉傷了,她攤開手,看見血。她隱隱約約知道不好,但已經來不及,這血鋪展開向她一撲,一切都旋轉起來,她失了重心,翻進屍池裡。浮板分開,池水把她淹沒,那仿佛不是福爾馬林,就隻是水,冰冷沉重的水。她閉了眼睛,拚命地掙紮,卻指揮不動自己的手和腳。周圍那些沒了生命的軀體圍上來,她記起了那張臉是誰,是文秀娟。她能看見周圍屍體的臉,分明緊閉著眼,卻還是瞧得清清楚楚;年輕的文秀娟,年老的文秀娟,男的文秀娟,女的文秀娟。她沒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這麼恐懼,這恐懼來自周圍的一個個文秀娟,這恐懼裡夾裹了猙獰充滿了絕望,卻奄奄一息衰弱無力,即將和她的生命一起遠去。眾多屍體中的一具動起來,伸出手,掐住了柳絮的手臂。柳絮沒有半分掙紮的力氣,就這樣任由自己被拖走。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