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比希雷大夫身穿白大褂(那天上午,忙忙叨叨的,沒來得及換件衣服)出現在門口的時候,街上的人群中響起一陣滿懷期待的嘁喳聲。薩爾梅龍大夫緊隨在老大夫身邊,穿過看熱鬨的人讓開的通道,跟他一起登上馬車。一路上,兩個人一言不發,一直來到皇家大街的診所。一群孩子緊跑慢跑地追出了一段路。小啞巴特奧多西奧打開大門,那幾隻狗興衝衝地跳到邊道上。不過,這會兒老大夫沒有閒心用手撫摸它們。奧維埃多·伊·雷耶斯牧師不在那兒了。特奧多西奧打著手勢告訴他,那兩位和他住在一起的未出嫁的姐妹阿黛莉娜和米德加莉婭到診所來找過他,告訴他堂·卡門中毒的消息。一看見神父被丟在小床上,就決定把他帶走。神父腋下夾著外敷藥,沒法給他穿衣服,隻好把雨衣裹在他身上。在正午的驕陽曬熱的走廊上,師生倆臉對臉坐在搖椅上搖來搖去,好長時間誰也不吱聲,時不時地偷看對方一眼,隻聽見搖椅的吱嘎聲和鵪鶉在空中飛舞的撲棱聲。鵪鶉從花園的檸檬樹枝杈上飛下來,在走廊的細磚地上安靜地踱來踱去,根本不理會那幾隻趴在陰涼地裡打瞌睡的狗。薩爾梅龍大夫心裡明白,他的老師默默無言是出於自責。假如老頭兒更厲害一些,手段更強硬一些,本來可以及時抓住罪犯的手。他本人不開口是出於傲慢,他要擺出一副勝利者對失敗者那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他從座椅上看了看老大夫,隻見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衰老,這樣由於失敗而精神委頓。他一時衝動,本想就此了結這件事,可還是控製住自己,隻用鞋底更用勁地蹬了蹬地,讓搖椅晃得更厲害些。普裡奧酒家的跑堂的端著午飯進來了。達比希雷大夫打了個手勢,讓他把盤子放在他第二個妻子的照片下麵靠牆的小桌子上。他什麼都吃不下,也沒打算請薩爾梅龍大夫共進午餐。他發覺他的學生正在仔細地審視他。他心情壓抑,羞愧難當。事情的全部分量猛地壓在他身上。話語在他腦海裡翻騰,他想把心裡話都說出來。也許還會建議薩爾梅龍大夫給法官寫一份非常詳細的報告,由他們兩個人署名。報告上要列舉出自從瑪爾塔·赫雷斯去世以來薩爾梅龍大夫憑個人的聰明才智向他提出的種種懷疑以及全部邏輯推論。現在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要在報告裡補充進自己的結論。薩爾梅龍大夫把事情的經過詳詳細細地記在小本子上,寫這份報告不會有絲毫困難。此外,一想到他要做好準備,以便準確無誤地回答法官的審訊,心裡就煩得慌。毫無疑問,他肯定要被傳去作證。從這時起,一想到不得不出庭,心裡就十分煩惱。法庭上聚集著看熱鬨的人,他不免要坦白承認自己辦事草率。不過,以他的地位、以他的年齡來說,至少可以要求在他家裡錄取證詞。小啞巴特奧多西奧站在邊道上收集馬路新聞。突然,跑到走廊上,告訴他們堂·卡門·孔特雷拉斯的屍體已經被挪到醫院,還說那戶人家的女人們大吵大鬨,國民警衛隊沒能抓走奧利韋裡奧·卡斯塔涅達。老大夫連聽都不想聽,揮了揮手,讓小啞巴出去。可是,這些消息繼續證明薩爾梅龍大夫有道理。薩爾梅龍大夫受到消息的鼓舞,從搖椅上站起來,走到午飯前,揭開蒙在托盤上的餐巾,用手指頭揀起食物送進嘴裡,吃一口嗍拉一下手指頭。他退後幾步,又走過來。這當兒,一隻鵪鶉飛到小桌子上,和盤子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坐下吧,好好吃一頓。”達比希雷大夫總算找到個打破沉默的機會。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他很驚奇,仿佛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牙牙學語。“不,我不餓。”薩爾梅龍大夫津津有味地咽下一口東西。然後,把手指頭插進頭發裡,來回梳理了幾下,擦乾淨手指頭,又從褲兜兒裡掏出表來,看了看時間。已經是一點多鐘了。“您得走啦?”達比希雷大夫突然問了一句。他最後一個想法就是這一天餘下的時間能夠單獨待一會。“這工夫兒該處理胸膛了。”薩爾梅龍大夫嘴裡塞滿東西,唔唔噥噥地說,“乾嗎不給醫院打個電話,問問情況?”達比希雷大夫百依百順地站起身來,一直走到進門的過道。電話就在那兒,靠牆放著。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帶回消息說,屍體解剖進行了一半兒,大約3點鐘可以結束。薩爾梅龍大夫回坐到搖椅上,把斯奎布筆記本攤放在腿上。“這兒有一個關於第一次謀殺,也就是謀殺他妻子的材料。現在咱們應該想到,法官會需要咱們。”薩爾梅龍大夫用油乎乎的手指指點著那頁的幾行字。老大夫拉了拉白大褂的下擺,把兩臂交叉起來。他又走進了那塊讓人十分討厭的泥濘地。他想拒絕進行這樣一場談話,又苦於找不到托詞。“殺人犯咋咋呼呼地跑到街上找那些朋友的時候,被害者卻平安無事地待在家裡乾家務活兒。”薩爾梅龍大夫把目光從筆記本上抬起來,望著老大夫的眼睛,“那天,咱們多次聽見人們這樣議論。堂娜·芙洛拉一再說,她和女兒進去的時候,看見瑪爾塔很好。直到後來,才第一次發病。”“可是,您還記得,他出去叫人,是因為女的鬨月經病,不是因為惡性熱病。”達比希雷大夫覺察到他在重複自己學生的老論點時,口氣顯得那麼卑微。“不過,要是從一開始他妻子就抽搐不停,他那副驚慌的樣子不就有道理了,那該有多好啊!”薩爾梅龍大夫用兩頭削尖的鉛筆在空中指點著,“要是女用人氣急敗壞地跑出來,在門口兒對堂娜·芙洛拉說一句:‘我家太太犯病啦!’那該有多好啊!”“您是說殺人犯把毒藥發作的時間估計錯了。”達比希雷大夫把身體縮在搖椅裡,神態極為恭順。甚至在聽到自己把卡斯塔涅達稱作“殺人犯”時,也不感到吃驚。“對啦,老師。”薩爾梅龍大夫用力晃了晃筆記本,“這是個失誤,現在他可要倒大黴了,所有被他叫到家裡去的人在證詞裡都會說明這一點。”“一個職業殺人犯會把時間估計錯了,真是怪呀。”達比希雷大夫眨了眨眼,儘量表現出有談話的興致,“當時他去叫人,也就是想讓人知道他理應那麼驚慌嘛。”“猴子再精,也有拿不住果子的時候,老師。”薩爾梅龍大夫得意洋洋地搖晃著,“卡斯塔涅達是下毒的老手。您彆忘了,這一次他故意不用俄羅斯輪盤賭的辦法。那天上午,他給妻子吃了最後3粒藥丸,他知道其中一粒有毒。他搞了一出滑稽劇,可是演砸了一部分。”“您看,一個老手也會弄錯,因為他不是從書本上學到用毒藥的。他連個藥劑員也不是嘛。”達比希雷大夫十分和藹地莞爾一笑。“嗯,他恰恰是從書本裡學會用毒藥的,”薩爾梅龍大夫滿臉神秘莫測地伸過腦袋,“他在給被害者配毒藥的時候,考慮了他們的年齡、體重、性彆、體質。我手裡掌握著一本書,那是落在他手裡的第一本關於致人死命的毒藥的書。”“一本書?是本什麼書?”達比希雷大夫也把頭伸過來。“題目是《大自然的奧秘》。”薩爾梅龍大夫在筆記本上找了找,指著一段記錄給老大夫看,“今年年初,他要求羅薩利奧·烏蘇盧特蘭為他保存這本書,天知道是為了什麼。他去危地馬拉的時候,忘記把書要回去了。”“那麼,依您看,他怎麼會出錯呢?”達比希雷大夫沒看那段記錄,不過也就假裝滿意了,“可以設想一下,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妻子,按說應該配一份兒劑量合適的馬錢子堿,在他想讓藥力發作的時候藥力正好發作。”“他對她的抵抗力估計偏低。”薩爾梅龍大夫再次走到小桌旁邊,用筆記本趕走在盤子裡啄食的鵪鶉,“正因為這樣,他不想再冒險。瑪蒂爾德·孔特雷拉斯掙紮了整整一小時。堂·卡門身體強壯,他在殺人的藥丸裡下了大量的馬錢子堿,堂·卡門隻掙紮了半個小時。”“在毒殺他妻子的時候,大概他還沒有經驗。”達比希雷大夫雙手背在後麵,邊沉思邊跟在自己的學生後麵走動。“他當然有經驗啦。這之前他殺過好幾個人。”薩爾梅龍大夫把一勺菜豆放在一塊餅上,“14歲那年他就動手了,殺死了自己的親生母親。”達比希雷大夫猛然站住,走回搖椅旁邊,好像一個病人不敢冒險累過了勁。“我跟您談起的那本書,他是從奇基木拉醫院偷出來的。”薩爾梅龍大夫用手托住那塊餅,防備吃餅的時候菜豆掉下來,“1920年,他母親身患癌症,在醫院裡住了幾個月。他在醫院裡毒死了她,省得她多受罪。”“他怎麼知道她得的是癌症?他毒死母親又是怎麼回事?”達比希雷大夫覺得搖椅太不結實了,把椅子腿停住沒再搖動。“在書頁裡夾著一張她的照片,是在醫院的病床上拍的。”薩爾梅龍大夫用兩隻手把剩下的餅送進嘴裡。“您光憑這麼件事就推斷他毒死了母親,不讓她再受罪?”達比希雷大夫閉上眼睛,把腦袋縮回來,顯出不以為然的樣子。“不是,我是根據他跟他的朋友‘圓球’奧維埃多說的知心話推斷出來的,‘圓球’奧維埃多把他的話告訴了科斯梅·曼索。”薩爾梅龍大夫用舌頭嘬了嘬牙齒,然後吐了一口,“我拿到書以後,研究了一番,分析了一下這本書和照片可能有什麼關係。那時候,我讓曼索去查一查‘圓球’奧維埃多知道些什麼有關他母親的事。”“您是說卡斯塔涅達居然敢向奧維埃多坦白承認他毒死了自己的母親?”達比希雷大夫耐不住性子,用拳頭捶了捶搖椅把兒。“那倒不是。”薩爾梅龍大夫把餐巾攤在盤子上,“不過,他確實說過他無論如何也難以把母親受罪的樣子從腦海裡趕走。她長了個惡性腫瘤,長在腰椎上。用大量嗎啡也止不住疼。”“其他事都是您想象出來的。”達比希雷大夫不想吵嘴,也不打算勉強對方,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淒楚。“一,媽媽在受罪,他不想看見媽媽受罪;”薩爾梅龍大夫伸出一根手指,列舉他的論據,“二,他拿走一本描寫植物堿的性能、藥量和效果的書;三,他在同一本書裡保存著母親的照片。”“他14歲就毒死了媽媽?”達比希雷大夫做了個鬼臉,好像有人強迫他吞下一劑瀉藥,“您想想啊,咱們談的是個孩子啊。”“一個絕頂聰明又毫無道德的孩子。”薩爾梅龍大夫端起剛才送來的飯盤裡的水瓶喝了一口水,“他就是隆布羅索說的天生罪犯,老師。”達比希雷大夫看著他嘴裡含著一口水,走到走廊欄杆處,漱了漱口,把水吐在花園的毛葉海棠花壇上。“另外,那本書裡專門有一章主張用生物堿達到安樂死,以沉睡避免痛苦。”薩爾梅龍大夫俯身在毛葉秋海棠花壇上,“生物堿是從醫院的藥房裡偷出來的。讓他媽媽睡覺,睡得像個小麻雀一樣。”“這件事多讓人惡心。”達比希雷大夫又皺起眉頭,“請原諒,不過,我內心裡老是不能相信會有這類野蠻行為。”“明兒個我把書帶來,讓您看看,您準會相信的。”薩爾梅龍大夫心滿意足地用手拍著肚子,走回到搖椅處。“彆麻煩您了。書還是送給法官吧。我要書有什麼用?”達比希雷大夫搖了搖手,把腦袋偏過一旁。這時候,電話鈴丁零零地響起來了。薩爾梅龍大夫看了看懷表,達比希雷大夫解開白大褂,也看了看表。快到下午4點了。他三步並作兩步趕過去接電話。回來的時候,薩爾梅龍大夫再一次把筆記本打開,放在腿上,一邊等他,一邊準備把本子上鬆動的書釘釘緊。一看老大夫接完電話臉上沒露出絲毫厭惡的表情,他不禁吃了一驚。相反,老大夫的表情極其鎮定。“是法官打來的。”達比希雷大夫把兩手插進白大褂的口袋兒裡。“法官怎麼說?”薩爾梅龍大夫合上筆記本。“消息對您可不大妙啊。”達比希雷大夫走到搖椅前站住腳步,伸手抓住椅背。“沒做屍體解剖?”薩爾梅龍大夫驚訝地站起來。“做完了。他們在寫驗屍報告。然後,把內臟挪到大學試驗室去。”達比希雷大夫兩手發抖,弄得搖椅一個勁兒顫悠。“這就是壞消息?”薩爾梅龍大夫神經質地哈哈大笑。“檢查了錫壺裡的胃液,結果相反。完全相反。裡麵沒有一丁點兒毒藥。”達比希雷大夫用手緊緊按住搖椅,似乎要把搖椅按裂。“彆開玩笑啦,老師。”薩爾梅龍大夫努了把力又擠出一陣大笑。“還是笑您自己的胡說八道吧,我再也不跟在您後邊轉了。”達比希雷大夫抓住椅背,把搖椅拖到一旁,“您騎在我脖子上拉屎。這也值得您笑一笑嘛。”“彆聽見風就是雨嘛,老師。您坐下。”薩爾梅龍大夫十分費勁地咽下一口唾沫,“眼下重要的是屍體解剖。檢查完內臟,就知道真實情況了。”那幾條狗睡完了午覺,撲到花園裡追趕四下驚逃的鵪鶉。老大夫吼了一聲,叫狗不要胡鬨。“我還坐下來聽您瞎說八道啊?全都是因為您,我才陷得這麼深。其實我很了解您的為人,怎麼那會兒又跟您攪在一起啊?”達比希雷大夫的聲音跟他那兩隻手一樣不住發顫,“在法官麵前,我輕率地支持了您的意見,讓他們檢查壺裡的東西。現在我倒成了您那套電影故事裡的醜角啦。”“才剛開演嘛,老師。”薩爾梅龍大夫突然顯得筋疲力儘,一隻狗鑽進他兩腿中間,他連動也沒動。“有的是屎,您吃吧。您一個人開演吧。”達比希雷大夫走到走廊入口,直僵僵地往那兒一站,再也不說一句話了。“您沒覺察出來您在罵我嗎,老師?”薩爾梅龍大夫慌裡慌張地拿起帽子。“沒有,我在為您送行。沒看見我在告訴您哪兒是出口嗎?”那幾條狗跑過來衛護在老大夫周圍,撞得他一趔趄。薩爾梅龍大夫胡亂戴上帽子,急匆匆地朝走廊走去。從老大夫身旁走過的時候,甚至沒回過頭來看他一眼。“關於卡斯塔涅達毒死母親一事,不會再有人相信,包括在‘長舌桌’上!”達比希雷大夫走到門口兒時大聲嚷嚷說。“這個老放屁精!”薩爾梅龍大夫打開門時喊了一句。那群狗受到刺激,一邊狂叫一邊順著廊道追過來,薩爾梅龍大夫連忙跑出去,關上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