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納西奧·薩爾梅龍大夫來到客廳通向走廊的大門的時候,奧利韋裡奧·卡斯塔涅達還在靜靜地打字。後來,他抬起頭,打量了一下這位不速之客。一邊看他,一邊打字,直到打字機上的小鈴鐺響了一聲:一行字已經打到頭兒了。薩爾梅龍大夫手提小藥箱,朝臥室方向走去。以前他從來沒到這家來過,不知道該進哪個門。這當兒,卡斯塔涅達從椅子上跳起來,擋住他的去路。“您看他是嚇了一跳呢,還是隻是感到意外?”羅薩利奧·烏蘇盧特蘭扭過脖子問,兩手托住猴牌茴芹酒的黃銅廣告牌。“班頭兒”普裡奧正準備把廣告牌釘在櫃台一側的牆上。那是1933年10月11日晚上。“他抓起剛才坐的那把椅子,往眼前一放。”薩爾梅龍大夫從桌子這邊兒看著那兩個忙著釘廣告牌的人,“他用傲慢的口吻問我在那兒找什麼,就像我是小偷還是什麼似的。我火了。我嚷嚷著叫他讓開。堂娜·芙洛拉聽見喊聲,從臥室裡走了出來。”“她也吃了一驚。”科斯梅·曼索衝羅薩利奧打了個手勢,告訴他廣告牌擺歪了,“再往下一點兒,右邊兒。”“她看見我來到她家,吃了一驚。聽見喊叫聲,看見我們倆你推我搡的,更是吃驚。不過,在那種時候她是不會趕我走的。我是救命星嘛。‘快進來,快進來,他快不行啦。’這就是她說的話。”薩爾梅龍大夫從椅子上輕輕地站起來,朝廣告牌迅速瞥了一眼,“太靠下啦。”“卡斯塔涅達呢?”“班頭兒”普裡奧嘴裡噙著釘子,正要用榔頭砸第一根釘子,“他乾什麼啦?”“這家夥是個地道的演員。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好像剛剛知道出了什麼事。”薩爾梅龍大夫用手扶住桌子,單等著普裡奧砸釘子,沒有坐下去,“他走到堂娜·芙洛拉跟前擁抱了她一下,對她說:‘乾嗎不叫我呀?我滿可以去找達比希雷大夫嘛。’說完,連跳了兩步,搶先進入臥室。”“其實在打字的時候他什麼都知道了。”科斯梅·曼索走過去幫助羅薩利奧,用手從下麵托住廣告牌,“他在估計希爾走到達比希雷診所需要多大工夫,跟他一塊回來又需要多大工夫。假定說他是在診所找到老大夫的。”“用不著操心這些事。他放在藥丸裡的毒藥厲害著呐。怎麼也來不及了。”薩爾梅龍大夫聽見砸釘子的聲音,身子顫抖了一下。“瑪麗婭·德爾·碧拉爾·孔特雷拉斯呢?”羅薩利奧問了一句,隨即驚叫了一聲。廣告牌掉在地上,黃銅牌的聲音響了好一陣子。“你啊,真是個孩子。來,讓我看看手指頭。”科斯梅·曼索抓住羅薩利奧的手,“您一定是看著她走進臥室了。怎麼會不看呢?一見她,您兩眼就發亮嘛。”“我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待在臥室裡了。正給堂·卡門揉大腿,不過,並不顯得多麼焦急。她估計,可能是一時不舒服。”薩爾梅龍大夫從桌子這邊兒走過去,想給羅薩利奧檢查檢查手指頭,羅薩利奧不願意讓科斯梅·曼索看,“她問我,照我看,不會是積食吧?還是堂·卡門自己回答了她,說不可能是積食,他早飯沒吃過傷胃的東西,晚飯隻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塊甜麵包。”“這麼說,他神誌清楚。”“班頭兒”普裡奧從地上拿起廣告牌,抖了抖上麵的浮土,“看樣子,挺平靜嗎?”“看不出有什麼驚惶的樣子,不過,的確挺痛苦的。我給他解開襯衣的紐扣,放上聽診器。他說:‘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覺得腿上很不舒服,像是有烏賊往上爬。’”薩爾梅龍大夫使勁掰開羅薩利奧的手,“不過,他不是衝我說的,也不是衝他妻子、女兒說的,是衝卡斯塔涅達說的。這工夫兒,他正托住堂·卡門的腦袋。瞧瞧,差點兒把你的指甲砸下來。把酒精拿過來,‘班頭兒’。”“就在這時候,病發作了。”科斯梅·曼索把腦袋探過來,想看看羅薩利奧的手指頭,羅薩利奧的手指頭露出了紅赤赤的嫩肉,“沒有酒精,隻好點點兒猴牌茴芹酒啦。”“他開始渾身打戰,好厲害喲。身體劇烈抽搐,真是嚇壞人。像中了邪似的,在床上一挺一挺的。”薩爾梅龍大夫鬆開羅薩利奧的手,回到桌子邊兒上,“你們啊,連根釘子也不會釘。”“這是最後一次發作吧?”羅薩利奧·烏蘇盧特蘭用另外一隻手捂住手指,“頂好我還是敷敷冰吧。”“把他攙到床上的時候,犯了一次,不算厲害。這是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薩爾梅龍大夫從屁股底下伸過手去把椅子往前拉了拉,“你愛敷什麼就敷什麼吧,真夠嗆。”“怎麼下的導管啊?”“班頭兒”普裡奧把廣告牌湊到眼前看了看,然後重新按到牆上,“過來,幫我扶住銅牌,堂·查利奧。”“算啦,你去砸彆人的手指頭吧。”羅薩利奧轉過身去,把身體俯在小冰桶上,用好手攥住傷手。“我連忙脫掉外套兒,挽起袖子,參加搶救。”薩爾梅龍大夫站起身來,擺出脫外套兒的姿勢,“我先得找個下導管的地方,弄不好就得敲碎他的牙齒。最後,鼓搗了半天,總算用壓舌板撬開了他的下巴。我要過一把錫壺。”“卡斯塔涅達呢?沒上前阻攔嗎?”現在是科斯梅·曼索一個人托住廣告牌,“留點兒神,這回該我啦,‘班頭兒’。”“沒有。我擺弄導管的時候,他隻說一句:用這玩意兒幫不了病人一點兒忙。他是說給堂娜·芙洛拉聽的。他沒離開床頭兒,用手一個勁兒地揉搓堂·卡門的腦門兒。”又要砸釘子了,薩爾梅龍大夫直縮脖子。“不過,說句實在話,用導管確實救不了他。”羅薩利奧吹了吹手指頭,然後把一小塊冰包在手帕裡,捂在手指頭上。“都到那時候啦,誰能救他呀?彆逗啦。”薩爾梅龍大夫頂了羅薩利奧一句,“我拔出導管,把聽診器放在病人胸前。聽上去,心跳得很微弱,很散亂。過了幾分鐘,他就死了。”“卡斯塔涅達要大家不要衝著垂危病人嚷嚷,那是什麼時候?”“班頭兒”普裡奧釘釘子的時候,科斯梅·曼索緊緊閉上眼睛。“那是在插導管以前。”榔頭每砸一下,薩爾梅龍大夫就眨一下眼睛,“他給病人墊上枕頭,要大家彆出聲。我心裡想:‘我認識你,小子。你說的是什麼意思,你心裡明白。’”“他死了。那就該搶錫壺啦。”廣告牌釘住了一邊兒,科斯梅·曼索用一隻手扶住廣告牌。“其實,也說不上是搶。”薩爾梅龍大夫站起身來,猴子漸漸停在了自己的位子上,“我扣上袖扣,找外套兒,打算穿上。這時候,卡斯塔涅達非常平靜地拿起錫壺,把它交給一個女用人。聽見那兩個女人的驚叫聲,女仆們都走進了臥室,他自然而然地低聲吩咐那個女用人,叫她把壺裡的東西倒在廁所裡。我也十分平靜地拿起藥箱,跟著她走到廊道上。”“卡斯塔涅達跟在您後麵也出來了。”羅薩利奧把手伸得平平的,仿佛端著個香爐,走過去欣賞釘在牆上的廣告牌,“這猴子,真頑固。抓住酒瓶子不撒手。”“他跟在我後麵出來了。不過,我還是把錫壺弄到手了。女用人把錫壺交給了我,一點兒也沒費勁。”薩爾梅龍大夫也走過去,看那隻把酒瓶掩在胸前的猴子,用手指頭撫摸了一下黃銅牌的釉麵,“他擺出主人的架勢指責我說:為什麼不讓人把那些臟東西倒掉?”“不過,他沒打算把錫壺奪過去。”科斯梅·曼索也用手摸了摸黃銅牌,然後把手停在畫著酒瓶的地方,猴子用兩臂護住那隻瓶子。廣告牌上還有一隻猴子護住另一隻酒瓶。“沒有。我回答說,我要把壺交給當局,因為堂·卡門是中毒死的。”薩爾梅龍大夫後退了幾步,兩眼一直盯住那隻從廣告牌上衝他挑戰的猴子,那副神態又自豪又堅定,隨後,他回到桌旁,“他扭過頭來,好像要聽清楚我說的話,其實,是想讓我知道他不相信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對我說,我不光是個不速之客,而且惹人討厭,說我沒有必要待在那兒。我回答說,好啊,我就走了,您不用操心,可我要帶走那把錫壺。他要是想搶錫壺,我就準備踹他一腳。”“他沒搶。”科斯梅·曼索走過來,坐在薩爾梅龍大夫旁邊,用紅色印花手帕擦了擦後脖梗,“您欠我一杯猴牌茴芹酒,‘班頭兒’。”“這兒沒有猴牌茴芹酒。”“班頭兒”普裡奧把榔頭放進抽屜裡,“要想喝,就來杯啤酒吧。”“他可得敢啊!”薩爾梅龍大夫用手捂住前胸,閃了一下身子,仿佛還在護住錫壺,“這工夫兒,達比希雷大夫進來了,他更不敢了。一看見達比希雷大夫,他的態度立刻變了。他走過去,顯出非常難過的樣子,對他說:‘您看,真不幸,大夫。’他張開兩臂,似乎要擁抱達比希雷大夫。‘這家裡又死了一口人。您恐怕會要我們大家都去驗驗血吧,在這家裡似乎有一種惡性細菌。’達比希雷大夫什麼也沒說。他看見錫壺在我手裡,心裡馬上明白了,我是決不會鬆手的。”“要是沒有猴牌茴芹酒,你他媽的乾嗎要釘廣告牌呀,‘班頭兒’?我的指甲也白糟踏啦。”羅薩利奧給“班頭兒”普裡奧看了看發紫的指甲。“達比希雷大夫沒跟您說什麼嗎?沒表示支持您?”“班頭兒”普裡奧不耐煩地推開羅薩利奧,“我喜歡猴,才把牌子掛上的,牆是我的。”“準確地說,他跟我說了這麼幾句話。‘坐下,大夫。法官馬上就到這兒來。把壺交給他。他怎麼吩咐,您就怎麼辦。’”薩爾梅龍大夫離開桌子,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就像達比希雷大夫朝臥室走過去,臥室裡還不斷傳出哀號聲,“說完了,又不算數,老幫子,膽小鬼。”“這麼說,又剩下你們兩個人了,卡斯塔涅達和您。”科斯梅·曼索把啤酒杯端到嘴邊兒,吹了吹上麵的泡沫。“不是。他跟達比希雷大夫後麵走了,好像沒聽見大夫提到‘法官’這個詞兒。他一邊搖腦袋,一邊重複說:‘您瞧,真是天大的不幸啊,一個這麼高尚的人,這麼善良的人,就這樣,突然死了。’”薩爾梅龍大夫轉過身來,在猴子麵前停下腳步,兩手捂住前胸。他還在護著錫壺。驀地,他在那家走廊上感到疲憊不堪,覺得自己是個不相乾的人,過去他從來沒到這家來過,以後恐怕也不會再來了。所有的東西,他都覺得與己無關,令人憎恨。他靠在一根柱子上,看看靠牆擺著的那幾把搖椅。平衡杆朝上放著,擦洗了半截兒,甭管怎麼說,他是沒法兒坐了,心裡越發覺得無依無靠的。放在餐桌上的小藥箱似乎擺得不是地方,他那雙沾滿塵土的破鞋看上去也那麼陌生。襯衣的汗酸味兒很讓他臉上掛不住,這股味兒仿佛告訴他:人家不讓你來,自有人家的道理。他又一次聽到從臥室裡傳出的母女倆的哀號聲,傷心的喊叫聲好似一股勁風,要把他這個不速之客吹出這幢房子。他把錫壺抱得更緊了,那雙破鞋緊緊踩在馬賽克地板上。他不會打敗這一仗,法官到來前,他絕不會離開這兒。“你抓住了這個婊子養的,要是甩手一走,你就是個屎蛋,是個窩囊廢。”他昂著下巴,表情又自豪又堅定。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誰也沒看見他這副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