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依舊晴朗清冷。聖斯蒂芬節(即十二月二十六日,又稱節禮日(boxing day)。)的早上,大家又一起去了教堂。這次,卡斯沃爾先生把大馬車和輕便馬車都開去了,我們一路顛簸蜿蜒,來到了弗萊克森·巴夫拉教堂。啊,卡斯沃爾先生大失所望了,路易斯皮奇家的座位上空無一人。回到山莊,孩子們都很不開心,一方麵是因為假期要結束了,另一方麵是想出去玩。所以當我提議出去走走的時候,他們高興壞了。“你們可以帶希爾德先生到我們的修道院遺跡去看看。”書桌邊的卡斯沃爾小姐抬起頭來建議道。儘管今天是禮拜日,可她還在忙著算她的賬。“那裡是個很神奇的地方,至今還總能看到披鬥篷的人影從柱子之間掠過呢。”說完她就接著埋頭算賬。聖誕節教堂門廊那事兒之後,我們倆還沒私下說過話。我不知道怎麼去揣摩她的想法,甚至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覺。我知道那一行為很不合適,可心裡偏偏不願承認。“那麼,先生,”查理說道,“我們就去修道院那兒吧。埃德加,我聽說修士們在地裡埋了財寶呢。”弗蘭特夫人正在窗邊寫信,這時也抬起頭來。“不許給埃德加灌輸這些鬼話,查理,那不過是鄉下人瞎編的。”我看著坐在寒冷冬日陽光裡的她,問道:“那片遺跡很大嗎,夫人?”“我沒去過,希爾德先生。你問卡斯沃爾小姐吧。”“你最好彆抱太大希望。”卡斯沃爾小姐說,“不過就是幾塊石頭而已,實際上那裡也不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修道院。教區牧師跟爸爸說,這周圍的地當年全屬於弗萊克森·巴夫拉教堂的修道士們,一直到河邊。他覺得我們那片遺跡隻是修道士們的農場。爸爸很失望,他想要一個真正的修道院,而不是什麼農場裡的破房子。”“可那裡曾經有修道士,因此我敢肯定也有鬼。”查理躍躍欲試地說,“還有財寶。藏在那裡比藏在修道院裡更安全,對吧?修道院是人們第一個會去搜的地方。”弗蘭特夫人笑吟吟地看著他。“當年建這座山莊的時候,可能在挖地基時找到了一兩枚銀幣,就成了財寶傳說的起源。鄉下人總愛大驚小怪。”“是在哪兒找到的?”她隻顧著把信折起來。“我不知道,查理。”“那是誰告訴你找到了銀幣的?我可以去問問他知不知道到哪兒去挖。”“恐怕你辦不到了,是你爸爸說的。”她看著兒子說,“他小時候在這裡住過——不是在這棟房子裡,是以前建在這裡的房子。他爺爺曾擁有這座山莊,你可以在那座方尖碑上找到他的名字。”“我們家在這裡住過?蒙克希爾原來是我們的?”弗蘭特夫人的臉色變了。“親愛的,這裡不是我們的。你爺爺很多年前把它賣給克蘭麥先生了。”查理靠著媽媽坐著的椅背,識趣地換了個話題。“媽媽,跟我們一塊兒去吧。你可以給我們指財寶可能埋在哪裡。”“那兒沒有財寶。”她說。“不是有人找到錢幣了嗎,”卡斯沃爾小姐說,“而且是銀幣。這難道不算財寶嗎?”弗蘭特夫人笑了,我們大家都跟著笑了。“算是吧。”“那好,可能還有呢。不去找的話它自己可不會蹦出來的。”查理說。弗蘭特夫人看了一眼窗外,藍色天空下是宏偉的銀色山莊。“出去透透氣也好。弗洛拉,你也一塊兒去嗎?”卡斯沃爾小姐回答說她更想待在火爐邊。我試圖迎上她的目光,可她卻又馬上看向那些數字。一刻鐘後,孩子們已經興奮地奔跑在山間小路上,我跟弗蘭特夫人則悠閒地跟在後麵。不過我們走得並不慢,因為天氣有點冷,弗蘭特夫人平日裡蒼白的臉頰都被凍得發紅。我們仔細檢查了方尖碑,找到了刻著的描述查理曾祖父事跡的文字,然後沿著一條向西的小路進入一處峽穀。孩子們爭先恐後地往前跑,很快就聽不到喧鬨聲了。此時,剛才提到弗蘭特先生而產生的尷尬已完全消失。“希望你沒有嫌我們太無趣。”弗蘭特夫人說,“我想你一定更喜歡熱鬨和繁華吧。查理跟我說你到布蘭斯比先生的學校之前住在倫敦,之前還當過兵。”“這些正是我更加喜歡鄉村的理由。”“也是。”她看了我一眼,“我父親也參過軍。弗朗西斯·馬普爾上校,你可能沒聽說過他吧?”“確實沒有。我是一八一五年參的軍。初等兵。”“你參加過滑鐵盧戰役?”“我在那兒受的傷,夫人。”她崇拜地看了我一眼,卻讓我深感羞愧。我說:“實際上我連一槍都沒放。戰鬥一開始我就受傷了,然後一匹馬倒在我旁邊,我動彈不得。我是個最不合格的士兵。”“我很欣賞你的坦白,希爾德先生。”她說,“我要是個男的,到了戰場肯定也會嚇壞的。”“老實說,我真的嚇傻了。”她大笑起來,好像我說了什麼很聰明的話似的。“這進一步證明我對你的看法沒錯,我一直認為你是個不錯的人。你沒有逃跑,這就夠光榮的了,不是嗎?”“那是因為我跑不了。一匹死馬壓著我,我實在是動彈不了。”“那就該感謝上天的庇護了,哪怕是用一匹死馬來救你。”她指著我們麵前的小山坡說,“過了這個坡就可以看到下麵的遺跡了。”孩子們已經衝上斜坡,站在坡頂了。兩個人像野人一樣,一邊喊叫著一邊衝下坡。弗蘭特夫人和我爬上山坡。坡的那一麵是一個小山穀,穀底殘存著幾段石牆。還有一排籬笆,勉強算是有人居住過的痕跡,並且標記出這塊領地的北部邊界。籬笆後有一幢灰色屋頂的小木屋。“哦!”弗蘭特夫人一隻手撐著腰,叫道,“他們這是想自殺嗎?”說完她趕緊跑下山去。兩個孩子像猴子一樣在殘垣斷壁上蹦來跳去,不過這裡最高的地方也不過八英尺。“查理!”她喊道,“小心!”查理沒搭理她。埃德加卻不大習慣弗蘭特夫人緊張的樣子,停下來回頭探望。弗蘭特夫人被草絆了個趔趄。“弗蘭特夫人!”我喊了出來。她恢複了平衡,繼續前行。廢墟裡傳來叫喊聲。我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看到查理正跨坐在斷牆上,用儘力氣大聲叫喊著什麼。我聽不清楚內容,但很明顯他十分激動。不一會兒,我看到了蜷成一團躺在地上的埃德加。我衝鋒般地飛奔過去,超過了弗蘭特夫人,終於蹲在埃德加身邊。他閉著眼睛,呼吸沉重。一係列可能的後果刹那間在我的腦中閃過,從失去工作到孩子可能已經喪命都出現了。查理咚的一聲跳下來,站在我身邊。“他還有呼吸嗎,先生?他不會死吧?”“他當然還活著。”我嗬斥道,恐懼使得緊張演化成了憤怒。我抓住埃德加的手腕。“有脈搏,還很強。”“謝天謝地。”弗蘭特夫人嘟囔道。她貼得如此之近,我都能感覺到她的鼻息。埃德加睜開眼,盯著我們。“什麼——怎麼啦——?”“你掉下來了,”我說,“不過沒什麼事。”他掙紮著要坐起來,可是立刻發出一聲慘叫,又倒下去了。“怎麼了?”弗蘭特夫人急切地問,“哪裡受傷了?”“我的腳,夫人。”我伸手摸了摸他受傷的部位,小心地左右晃了一下。“沒有斷。可能是摔下來的時候扭傷了或者拉傷了。”我起身,扶著弗蘭特夫人也站起?99lib.來。她把我拽到一兩碼開外。“你確定那孩子的腳沒斷嗎,希爾德先生?”“我覺得沒有,但也不確定。以前幫父親出診的時候我學到了一些醫學常識,他是一名外科醫生兼藥劑師。而且,要是腳脖子斷了的話,會非常疼。”“我真是傻,要不是我大叫的話,他——”“您不能這樣想,他本來就有可能摔下來。”“謝謝。”她抓住了我的手臂,然後鬆開,“我們得趕緊把他送回去。”“得背著他了。”我在腦子裡算了一下距離,覺得我一個人不大可能把埃德加背回去,“需要去找人來幫忙。在全麵檢查之前,最好不要讓他用那隻腳走路了。要是有擔架的話他會更舒服些。”“看,那邊有人來了。”查理說。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遺跡遠處靠近木柵欄的地方有個女人,她正朝我們走來,黑色的鬥篷上下跳動著。弗蘭特夫人也轉過頭來看。她長歎一口氣,不知道是出於痛苦還是開心。“我想那是約翰遜夫人。”她語調平靜,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道。我們靜靜地等著她走過來。約翰遜夫人無疑是個漂亮女人,可她的表情讓她帶有一種老鷹的氣質,讓我不禁在想,在她家到底是她丈夫做主還是她做主。“哎呀!”她說,“這孩子摔得可不輕,弗蘭特夫人。扶著他他能走嗎?我們得先把他扶到小木屋裡,再去找人來幫忙。”我清了清嗓子,說:“我建議讓查理跑回山莊去叫人。”“行啊,”查理喊道,“我會跑得像風一樣快。”“您真是好心,夫人,”弗蘭特夫人說,“可我們怎麼好意思麻煩您呢。”“沒什麼麻煩的。”約翰遜夫人答道,“這是人之常情嘛。”“那就多謝了。”弗蘭特夫人臉頰通紅,我知道她生氣了,可不知道為什麼,“查理,拜托你回去找一下弗洛拉,跟她說埃德加的腳受傷了,約翰遜夫人邀請我們到她的小屋裡去了,請她派克裡奇駕著輕便馬車過去。”約翰遜夫人用她那雙有點突出的褐色大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沒說一句話,又回過頭對弗蘭特夫人說:“這位……這位先生不能去嗎?他肯定比您兒子跑得快。”“我覺得不行。我們需要希爾德先生來背埃德加。”約翰遜夫人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房子,說:“我可以回去叫個人來——”“請您不要再費事了,夫人。希爾德先生完全可以做到。我們不想再給您添更多的麻煩了。順便說一句,您還不認識我兒子的老師吧。請允許我介紹一下希爾德先生。希爾德先生,這位是約翰遜夫人,我們的鄰居。”我們互相行了一禮。不一會兒,查理就跑去報信了。我把埃德加扶到背上,順著斜坡緩步走下山穀。穀底有一道門,直通約翰遜夫人淩亂的花園,她領著我們來到屋子前麵。這房子不大,實際上都稱不上是一處紳士的住所,一看就知道這房子年久失修。“歡迎光臨田莊木屋。”約翰遜夫人的聲音很大,略帶嘲諷,“這邊請,希爾德先生。”她推開前門,領著我們進入低矮昏暗的客廳。樓梯底下立著一個旅行箱和一個繩子捆著的箱子。“魯斯!魯斯!快出來!”不等有人答應,約翰遜夫人就帶我們進了一間隻靠一扇凸窗采光的客廳。壁爐裡隻剩一絲火光了。“把那孩子放在沙發上吧,櫃子旁邊有個腳凳。還得麻煩你給壁爐添點炭。等用人來乾不知道要等多少年。”埃德加眨著眼睛低聲說謝謝,坐上了沙發。他現在臉色蒼白,皮膚幾乎透明。弗蘭特夫人跪在他旁邊,幫他脫下外套,擦乾淨手掌。遭到主人貶低的用人其實馬上就出來了,約翰遜夫人叫她拿來了毯子、枕頭和碳酸銨溶液。“也許我們該去請個醫生來看看。”我建議。“最近的醫生也在弗萊克森·巴夫拉教堂再往外兩三英裡,”約翰遜夫人說,“最好還是等你們回了蒙克希爾山莊再派馬車去請。”“真不好意思,給您添了這麼多麻煩。”弗蘭特夫人說。約翰遜夫人沒有答話,中間的沉默超過了一般的禮貌。我換了換站立的重心,地板馬上吱吱作響,結果這聲音成了觸發器。“不值一提,弗蘭特夫人,”約翰遜夫人輕柔地說,“鄰裡之間相互幫助是應該的。幸好我剛才路過。事實上,路易斯皮奇夫人邀請我去住上一個星期,她的馬車今天下午就會來了。”接著又是一陣稍短一些的沉默。“那……約翰遜中尉最近有什麼消息嗎?”弗蘭特夫人問道。“沒什麼好事。”約翰遜夫人帶著怨氣說道,“他不喜歡西印度,因為那裡太和平了,根本就沒有提拔和立功的機會。”“聽說許多海軍軍官都拿半薪了,他還沒有,那就說明海軍方麵還是很看重他的。”“他倒是這樣想。”約翰遜夫人坐了下來,“有份差事倒是比沒有好。可是他那艘船很老了,很可能要退役賣掉或者拆掉。到時他又得找一個需要中尉的船長了。”“我相信他的戰績一定為他贏得了很多朋友。”“我想你的樂觀放錯了地方。軍隊裡靠的是關係,不是戰績。不過我們也沒什麼好抱怨的,畢竟這是個殘酷的世界,對吧,弗蘭特夫人?”弗蘭特夫人的臉紅了。“還有很多人的遭遇比我們更差,那是肯定的。”“聽說你賣掉了城裡的房子?”“對。”“是在拉塞爾廣場,對吧?我對倫敦那一片不大熟悉。”我緊緊地盯著約翰遜夫人看,而她則以一種好奇的眼神盯著弗蘭特夫人,把後者看得有些不自在了。“那裡真的很好,”弗蘭特夫人說,“比倫敦西區要安靜得多,當然,人也少多了。”兩位女士的話都謹慎而禮貌,但話與話之間的間隔給人另一種感覺,明顯更陰暗的感覺。雖然有點不敬,可我覺得她們倆就像兩條狗,正小心逡巡著,等待著能一口咬斷對方喉嚨的機會。在跟弗蘭特和卡斯沃爾兩家人打交道的過程中,我經常覺得他們都有事瞞著我,熟悉了之後這種隱瞞也沒有減少。約翰遜夫人遠不止一個秘密。她們在那裡裝腔作勢地攀談的時候,我又想起聖誕節那天,在教堂門口卡斯沃爾小姐說曾在蓓爾美爾看到她,當時約翰遜夫人矢口否認,說自己整個秋天都沒去過倫敦。她否認得太強烈了,就像芳妮當年那樣。就像芳妮那樣——一想到那個我曾經愛過、現在已經釋然的女孩,我的心中就又湧起無數往事。我記起來十月份拜訪拉塞爾廣場,去把查理帶回學校的時候,曾經在南安普頓大街見過一位黑頭發的女士。那位女士也讓我想起了芳妮,就像約翰遜夫人一樣。我越琢磨這件事就越發覺得那位女士就是約翰遜夫人本人。南安普頓大街通往拉塞爾廣場,可是約翰遜夫人卻說自己對那片區域完全不了解。“魯斯總是慢吞吞的。”約翰遜夫人在又一次沉默之後說,“要是有一大群招手即來的仆人該多好啊。”“是我們給她帶來了太多額外的工作。”弗蘭特夫人清了清喉嚨,“昨天與傑克·路易斯皮奇上校的會麵真是太令人愉快了。他說起我父親時真的太客氣了。”“是啊,我表兄傑克是個再和藹不過的人了。”約翰遜夫人防禦式地猶豫了一下,像在把握衝刺的最佳時間,“要說他有什麼缺點的話,就是太想討人喜歡了,尤其是想討女孩子喜歡。”這時,那個女仆拿著毯子、枕頭和嗅鹽出現了。為了讓她能靠近沙發,我退後到小凸窗前。往外看去,一小叢未經修剪的灌木緊貼著小屋的外牆,月桂樹深綠色的葉子都擠到了窗邊。我不由自主地叫喊出聲。因為那一瞬間,我在紛亂的綠色枝葉間,看到了一雙賊溜溜的眼睛。“怎麼啦,希爾德先生?”弗蘭特夫人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