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弗蘭特估算錯了。就在當晚他和諾克先生在俱樂部吃飯的時候,喬治·維文赫回光返照了。有很短的一段時間,老人神誌清醒,儘管非常虛弱。他要求全家人都到他身邊。卡斯沃爾一家正和弗蘭特夫人一起用晚餐。查理已經睡了,我在房子後麵一個小小的起居室裡湊著爐火看書。克裡奇太太叫我去把查理叫醒,穿好衣服後帶他下樓,她自己不能去因為病人需要她。幾分鐘後,查理和我下到二樓,看到弗蘭特夫人正和一位醫生在樓梯拐角處低聲說著什麼,一看見查理她就停下了話頭。“親愛的,你舅公要見你。我——他想跟你告個彆。”“好,媽媽。”“你懂我的意思吧,查理?”孩子點了點頭。“沒有什麼可怕的,”她非常肯定地說道,“不過他病得很厲害。記住,他馬上就要去天堂了,他會在那裡康複。”“知道了,媽媽。”她看著我,那張臉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非常柔美。“希爾德先生,你能在這裡等一會兒嗎?我想我舅舅不會留查理太久的。”我鞠了一躬表示遵命。她和查理進了老人的房間,醫生也跟在後麵。我和一個仆人被留著外麵,這人穿著晚上的製服,頭上的假發看上去像是一個僵硬的石灰殼,兩條小腿像是包在絲綢裡的兩根樹乾。他正偷偷審視穿衣鏡裡自己的樣子。我在走廊上來回踱步,假裝欣賞掛在牆上的畫作,但如果過後你問我那些畫上都畫了什麼,我什麼也說不上來。從房子的某處傳來斯蒂芬·卡斯沃爾低沉的說話聲,忽高忽低卻綿延不斷,就像寧靜的夏日晚上的海潮聲。房門又開了,那位醫生招呼我進去。“請您進來一下。”他低聲喊道,揮手招呼我過去。他用手指按著嘴唇,踮著腳帶我進了房間。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裝飾風格在三四十年前肯定是非常時尚的。護壁板頂木條(Dado rail,是一種釘在室內牆麵上,防止牆麵受損的木條。一般與地麵平行,繞整個房間一圈。)以上的牆麵覆蓋著深紅色的絲質簾布,壁爐上方有一個巨大的煙囪式燈罩,讓本就寬敞的房間顯得更大了。貼牆四周等距離設有華麗的燭台,全都點著蠟燭。爐火在擦得鋥亮的鐵格柵裡熊熊燃燒,搖曳的橘色光芒充滿了整個房間。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張四柱大床,有巨大的雕花木質飛簷,上麵掛著花卉圖案的絲質幕簾。在這些過時的奢華、富麗堂皇的巨人國(原文用了《奧利弗奇遇記》中巨人國的名字“Brobdingnagian”。)中有一位瘦小的老人,沒有頭發也沒有牙齒,膚色如沒點燃的蠟燭頭,雙手正摳著床罩上的繡花。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轉向了他,仿佛那張床是個大舞台,他是上麵唯一的演員。這真的很奇怪,因為無論從哪方麵來講,他都是這個房間裡最無足輕重的。除了躲在角落的醫生和克裡奇太太,房間裡還有四個人,都圍在奄奄一息的老人身邊。卡斯沃爾先生在靠近床頭的位置,姿勢十分不雅地坐在一把有雕花和鍍金的臥室椅上。卡斯沃爾小姐站在他身旁,我進來時她抬頭看了一下並給了我一個短暫的微笑。床對麵同樣位置坐著弗蘭特夫人,查理靠在她的椅子扶手上,依偎著她。“啊,希爾德先生。”卡斯沃爾先生朝我揮了揮手,“我表兄想在遺囑裡加些條款。他想請你和那邊那位好心的醫生一起見證一下他簽名的過程。”我走到燈光下,這才看到床上有一張寫滿字的紙。旁邊的梳妝台上放著一個打開的文具盒。“已經去叫律師了,”弗蘭特夫人說,“我們是不是該等他來?”“那需要時間,夫人,”卡斯沃爾先生指出,“而我們可能沒那麼多時間了。表兄的意思非常明確,毫無疑問。等菲什萊克來了,有必要的話就叫他另起草一份遺囑附件。現在,我們還是先在證人的見證下,按流程簽好這一份吧。我相信這是維文赫先生的意願,弗蘭特先生也會認為這麼做十分明智的。”“那好,先生,我們必須按照舅舅的意願來。謝謝您,您真是太好了。”正說著,老人從一堆繡花枕頭裡抬起頭來了。他緩慢地喘著氣,嘴裡發出聲音,聽起來像沒上油的舊水泵。他的眼睛幾乎閉上了。卡斯沃爾先生從被子上拿起那張紙。“弗洛拉,筆。”她把筆和墨盒遞給了父親。卡斯沃爾先生把鋼筆尖探進墨盒,抬起維文赫先生的右手,把筆塞進他的手指間。“來吧,喬治,”他低聲吼道,“這是遺囑附件,想要生效的話,就在這裡簽上你的名字。”卡斯沃爾先生把那張紙塞到老人的另一隻手上。維文赫先生的眼皮眨了幾下,呼吸一陣紊亂。兩滴墨水滴在了繡花被罩上。卡斯沃爾先生抓著維文赫的手,放到文件下方供簽字的空白處,維文赫先生以慢得讓人看著難受的動作簽上了名字。之後筆從他的手中掉落,而他倒在了枕頭上。他的呼吸恢複了節奏。那支筆從紙上滾落,濺了一串墨水後留在了繡花被罩上。“現在,希爾德先生,”卡斯沃爾先生說,“輪到你了,請幫我們一個忙。弗洛拉,把筆給他。請在那邊簽字,先生,在那個文具盒旁邊。不,等一下,簽字之前請你寫下一句話:‘我見證了維文赫先生的親筆簽名’,然後簽你的名字,先生,你的全名。然後是‘一八一九年十一月九日’。”他一邊說著這些指示,一邊把那張紙的上半部分折了起來,因此我看不到遺囑附件的內容,隻有維文赫先生的簽名。他把九_九_藏_書_網那張紙遞給站在我身邊的弗洛拉,她舉著蠟燭幫我照亮。我按照卡斯沃爾先生說的寫了,並簽了名。弗洛拉離我非常近,但沒有碰到我,不過我想我能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等你寫完了,麻煩把它遞給醫生。”卡斯沃爾先生說。我穿過房間,把遺囑附件交給了醫生。維文赫先生的眼睛突然睜開了,他看著我,皺起了眉頭。“誰?”他發出微弱的聲音。“希爾德先生是查理的老師,先生。”弗洛拉說。維文赫先生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了,頭轉過去看床另一邊的弗蘭特母子。他看著弗蘭特夫人。“安妮?”他的聲音大了些,“我還以為你死了呢。”弗蘭特夫人傾身靠近老人,抓住他的手。“不,舅舅,我不是安妮,我是她女兒索菲。媽媽死了很多年了,大家都說我很像她。”他對她的觸碰有所反應,雖然不是言語上的。“安妮,”他說,露出微笑,“見到你真高興。”他的眼皮抽搐了幾下,又昏睡過去了。醫生簽完名,把紙還給卡斯沃爾先生,後者把紙在空中晃了幾下直到墨水全乾透,然後把它折起來放進口袋裡的書裡。沒人跟我說可以走了,我覺得這群人把我給忘了。我退後幾步,跟克裡奇太太和醫生一起站到角落裡。弗洛拉坐在她父親旁邊的椅子上。弗蘭特夫人從身邊的桌子上拿起一本禱告書,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下卡斯沃爾先生。後者點了點頭。她打開書開始念《詩篇》中的第五十一章。“你所喜愛的,是內裡誠實。你在我隱秘處,必使我得智慧。求你用牛膝草潔淨我,我就乾淨,求你洗滌我,我就比雪更白。求你使我得聽歡喜快樂的聲音,使你所壓傷的骨頭,可以踴躍。”99lib?我聽著,覺得我們全被關在一個明與暗、生與死之間的地方,全世界隻剩下維文赫先生緩慢的喘息聲、劈啪的炭火聲和索菲婭·弗蘭特抑揚起伏的朗誦聲。過了一會兒,斯蒂芬·卡斯沃爾看了看表。他大聲歎了口氣,把椅子往後一推,腳在橡木地板上刮了一下,巨大而笨拙的身體用力挪動,哼哼唧唧地站起身來。弗蘭特夫人正讀到最後一句,突然停了下來。卡斯沃爾先生沒有道歉,他甚至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我們下樓到客廳去好嗎?”他對女兒說。“先生,要是您不反對的話,我想留在這兒。”他聳聳肩。“隨你便,小姐。”他瞥了一眼床上那小小的身體,點了點頭。這真是個奇怪的動作,像是女仆表示遵命時的點頭。他咚咚地穿過房間,克裡奇太太為他開了門。這時從樓下傳來一陣含混的敲門聲和低沉的說話聲。“啊,”卡斯沃爾先生突然挺直身子,神采奕奕地說,“不知是那位律師終於來了,還是沒用的弗蘭特提早回來了。要是菲什萊克的話,我來跟他說。”“親愛的,”弗蘭特夫人對查理說,“你該去睡覺了。來跟舅公道個晚安,然後希爾德先生帶你上樓。我們不能再麻煩他了,對吧?”查理從媽媽的椅子扶手上站起來。這一刻我看到他鼓足了勇氣,去完成他的使命。他俯下身靠近床上的人,用嘴唇碰了碰對方蒼白的額頭。然後他退了回來,躲開了媽媽的擁抱,踉踉蹌蹌地朝我走來。喬治·維文赫突然咳了起來。弗洛拉倒吸了一口氣,眾人又趕緊圍到床邊。老人抽動了一下,睜開雙眼。“晚安,好孩子。”他輕輕地但非常清晰地說道,“做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