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一起意外又改變了原定計劃。當時我正走在朗埃克大街上,準備到崗特院傑姆太太那裡去收她買我嬸嬸的舊衣服時欠的六先令。中途我停下來買了個扣眼,女裁縫幫我把扣眼九九藏書網縫到西服翻領上的時候,我朝她身後瞥了一眼。在大概二十五碼開外,我看到了那個胡子像鳥窩一樣的家夥,我非常確定。他似乎認出我來了,轉身躲進一家店的門廊裡。我扔給女裁縫一便士便趕緊追了過去。他從門廊裡衝了出來,踉踉蹌蹌地鑽進一條通往考文特花園的小巷子裡。我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有一股力量在推動我——當然,一方麵是因為弗蘭特先生想進一步了解這個人,而我很高興能有機會幫到他。不過另一方麵原因可能更重要:我追這個男人不是因為想抓住他,而是他跑了,就像追著繩子的貓一樣。市場這時候差不多要關門了,我們在人群和蔬菜堆中擠來擠去。周圍嘈雜極了——車輪的轟鳴聲、踏在卵石路麵上的馬蹄聲、六七個手搖風琴師各自演奏著不同的曲調、人們買賣東西時的喊叫聲。雖然上了年紀、體形高大且身體狀況不太好,但我的追蹤對象卻異常敏捷。我們在市場裡七彎八拐,他曾試圖躲在一個賣橘子的攤子下。我發現了他,可他也看到我了,於是又接著跑。他像個獵人一樣躍過一輛裝滿椰子的獨輪車,轉過教堂,拐進了亨麗埃塔大街街口。不巧的是地上堆了一堆爛白菜葉子,他不幸中招,一腳踩在上麵滑倒了。雖然他試圖迅速爬起來,可是他的腳脖子不太聽使喚,結果又倒下了,隻好破口大罵。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他扶好眼鏡抬頭看著我,臉漲得通紅。“我沒有惡意,先生。”他氣喘籲籲,聲音粗啞,“老天在上,我沒有惡意。”“那你為什麼跑?”“我害怕,先生。我還以為你要叫巡警來抓我。”“那你為什麼跟蹤我?”“因為……”他突然打住了,“那不重要。”他突然換了種語調,接下來說出的話很有節奏,肯定重複過很多遍,“我向您保證,先生,作為紳士之間的保證,我像這日光一樣清白。確實有陣子我乾了些爛事,可那不是我的錯,隻是選了壞的同伴,也許是被什麼鬼給纏住了,對那個夥計言聽計從。可是——”“夠了,先生,”我打斷他說,“你乾嗎要跟蹤我?”“一個父親的愛,”他雙手捶著胸說,“是不可以被剝奪的。這胸腔裡跳動的心臟屬於一個古老、傑出的愛爾蘭家族的一員。”他跪在排水溝裡,引來一群路人圍著看熱鬨。“肮臟的廢物,”一個好事鬼叫道,“他的腦子被乾了吧。”“如果你問,什麼是我最大的損失?”他繼續說著,“是失去了遺產?是被迫背井離鄉?是得知我的名聲被一個甚至不配給我擦鞋的賤人玷汙?是因為遭人嫉妒導致事業上的失意,連翻身的機會都沒了?還是我心愛的妻子的離世?不,先生,儘管這些都很糟糕,可都不是對我最大的打擊。”他抬起頭仰望天空,“蒼天做證,什麼痛苦都比不上失去我的小天使、我親愛的孩子啊。我有兩個乖兒子和一個女兒,他們隨著老天的旨意來到我身邊,是我生活的快樂源泉,也是年老後的依靠。天哪,他們就這麼被奪走了。”他停下來,用大衣袖子擦了擦眼淚。“這出戲我一個子兒都不願掏。”又有一名觀眾開口了,“我他媽的一個子兒都不給。半個子兒都不給。”“你這個可惡的流氓!”男人吼了起來,朝那個男孩揮了揮拳頭,然後又抬頭仰望天空,“為什麼啊,老天?”他追問道,“我為什麼要在這種毫無人情的畜生麵前坦露心事啊?”“你罵誰呢?”又一個聲音問道。“這位先生有點不舒服。”我大聲說道。“不,他沒事。他這是醉了。”“也許他的腦子出了點問題。”我隻好承認,並幫著我的俘虜站起來。這個大個子竟然哭起來了。“這個小夥子說得太對了,先生。”他說著,身子重重地靠在我身上,我幾乎扶不住他。“我不否認我痛心的時候偶爾會用白蘭地撫慰一下自己。”然後他把嘴湊到我耳邊,“真的,既然你提到了,來杯溫暖的東西最能抵禦這秋日的涼意了,我都快被凍僵了。”我帶著嘟嘟囔囔的他一路走過亨麗埃塔街,人群因為沒熱鬨可看而漸漸散去。到了貝德福德街,他帶著我進了一家小酒館,我們倆在一個角落相對坐下。我的客人衷心地感謝我的慷慨,要了白蘭地加水。我要了黑啤酒。等女招待把酒端過來,他舉起杯子對我說:“祝您健康,先生。”接著他喝了一大口,然後狐疑地看著我,“您不喝酒嗎?”“我在想要不要找警察抓你,把你送上法庭。”我說,“要是你不告訴我為什麼對我和斯托克紐因頓的那兩個男孩子感興趣的話,恐怕我隻能這麼做了。”“啊,尊敬的先生。”他張開雙手。此時他平靜多了,也非常放鬆,悅耳的聲音跟他邋遢的模樣很不相稱,“我已經解釋過了。也許我說的話被那群惡棍打斷了。”“我沒聽明白。”“那孩子,我是說,”他不耐煩地重複道,“那孩子是我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