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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講述這個故事裡十分重要的一環了,美國人上場了。布蘭斯比先生的命令其實頗具天意,讓我見證了拉塞爾廣場上承前啟後的一幕。一個人相信天意是因為不這樣的話他的人生就隻是一場隨意的夢境,是莫測的隨機事件,就像擲色子或者抽牌一樣,結果不可預知。所以,我們就相信一下天意吧。上天這麼安排,讓我跟那些美國人在同一天下午來到了弗蘭特家。酒店來的那輛破舊的馬車把我帶到了倫敦。這輛車就像得了關節炎似的,一路嘎吱嘎吱亂響。皮座椅凹凸不平,又臟又破。車廂裡的氣味混雜著發黴的煙草味、汗臭和餿味。駕車的馬車夫不停地咒罵馬匹,連綿不絕的臟話中夾雜著響亮的馬鞭聲。車子一路前行,日光漸漸暗淡。到達拉塞爾廣場時天空黑漆漆的,翻滾著的烏雲像打翻了墨盒。我敲門後男仆開了門,並帶我到餐廳等候。因為天氣,也因為時候確實晚了,房間裡幾乎漆黑一片。我背對著那幅肖像。下起雨了,碩大的雨點砸在路麵上,砸在馬車頂上,發出如鼓點般的聲響。我聽到大廳裡有人說話,伴隨著關門的聲音。不一會兒男仆回來了。“弗蘭特先生可以見你了。”他說,然後歪了歪頭示意我跟他走。他帶我穿過大理石地麵的大廳走向一扇門,恰好走到門口時門開了,管家走了出來。“你去那邊叫一下查爾斯少爺。”他對男仆說。男仆走開了。管家帶我走進這個小小的四方形房間,是個書房。亨利·弗蘭特坐在書桌後麵,手裡拿著筆,並沒有抬頭。百葉窗拉上了,壁爐上方突出的燭台和窗邊一張桌子上的燭台裡的蠟燭亮著。筆尖在紙上沙沙地移動,燭光照亮了弗蘭特的圖章戒指和頭發裡的銀絲。終於他坐直了身子,看了一遍寫下的東西,撫平信紙,再把它折好。他打開書桌抽屜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左手食指短了一截,心中竟然湧起一絲快感。我暗想,至少有樣東西我有而你沒有。他把那張紙塞進了抽屜。“打開壁爐左邊的櫃子,”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命令道,“在架子下麵,右邊角落裡有一根手杖。”我照做了。是一根結實的白藤手杖,裝飾有銀質把手和銅質尖頭。“結結實實地打十二下。”弗蘭特先生說道,拿筆指了指一張凳子,“讓他趴在那上麵,臉衝著我。”“先生,這根手杖太重了。”“這樣才有效果呢。你要拿出十分的力氣,我想狠狠教訓一下這小子。”“是兩個比他大的孩子欺負了他,”我說,“這是他逃學的原因。”“他逃跑是因為他軟弱。我還沒說他是個懦夫呢,就差一點了,要是再縱容下去的話就快了。請向布蘭斯比先生講清楚,我不希望學校比我還縱容他的弱點。”這時有人敲門,他提高聲音喊道,“請進。”管家打開房門,男孩慢慢走進房間。“先生,”他的聲音很小很細,“我希望您身體健康,然後——”“閉嘴,”弗蘭特先生說,“等問你再說。”管家站在門口等候進一步的指令。門廳那裡還有男仆和黑人小聽差。我還瞄到克裡奇太太在樓梯上等著。弗蘭特先生也看到了兒子身後的仆人們。“乾什麼啊?”他厲聲問,“都探頭探腦的看什麼?沒有活兒乾啦?都走開。”就在這時,門鈴響了。仆人們就像突然被繩子拽住了一樣衝過去。門鈴又響了一遍,緊接著響起急切的敲門聲。男仆回頭看了一眼管家,管家又看了一眼弗蘭特先生,後者嘴巴抿成一條線,點了點頭。男仆打開了門。弗蘭特夫人沒等門開到一半就鑽了進來,後麵跟著個女仆。弗蘭特夫人臉色通紅,似乎是跑過來的,寬大的鬥篷緊緊地裹在胸前。她衝過大理石地麵來到書房門口,然後突然停了下來,似乎麵前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一時間誰也沒說話。弗蘭特夫人的灰色鬥篷順著肩膀滑到了地上。“夫人,”弗蘭特先生說道,站起來行了一禮,“您回來了我太高興了。”弗蘭特夫人看著丈夫,但沒說話。站在高大健壯的他身邊,她看起來就像個毫無抵抗能力的小孩。“請允許我介紹一下希爾德先生,布蘭斯比學校的老師。”我鞠了個躬。她頷首致意。弗蘭特先生說:“您是從雅寶街來?我希望不是因為維文赫叔叔的病情惡化了。”她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對——我是說不,沒有惡化,他感覺好一點了。”“這可真是個讓人欣慰的好消息。夫人,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您的兒子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從學校溜了回來。現在他要為此接受懲罰,然後希爾德先生會把他帶回斯托克紐因頓。”弗蘭特夫人看了我一眼,看見了我手中的白藤手杖。我看了看那個孩子,他像掛在晾衣繩上的襯衫一樣抖個不停。“我能跟您說句話嗎,先生?”她說,“私下裡。”“恐怕現在不行。等希爾德先生和查爾斯走了以後我到休息室去找您行嗎?”“不行,”弗蘭特夫人的聲音輕得聽不清,“我請求您——”這時門鈴又響了。“真該死。”弗蘭特先生說,“希爾德先生,能請你稍候片刻嗎?弗雷德裡克會帶你到餐廳等候的。盧米斯把這個房間的門關上,然後去看看是誰敲門,記住我和夫人都不在家。”我把手杖靠在書架上出了房間。克裡奇太太退到後麵,叫女仆不要作聲。盧米斯打開了大門,我在他身後瞥了一眼。天色很晚了,外麵雨下得很大,廣場上漆黑一片。從門口撲進來一陣雨水打在塵土上的味道,還有劈啪的雨聲。朦朧的夜色更加凸顯出那把占據了整個大門的巨傘。我看到傘下站著一個穿著深褐色衣服、身材瘦小、頭發花白的老人。“我叫諾克,”來者用響亮、鼻音很重的聲音說道,“請告訴弗蘭特先生我到了。”“弗蘭特先生不在家,先生,我可以幫您轉達——”“不要胡扯,夥計。他辦公室的人告訴我說他在這兒,他在等我。”盧米斯把這個小個子男人讓進了門廳。我身邊的弗雷德裡克倒吸了一口氣,顯然對於這麼不得體、跟盧米斯先生正麵對抗的行為非常意外。諾克後麵還跟著個人,非常高大,都快高出他一倍了。他也跟著進了客廳,放起傘,抖了抖水。他轉過身,把滴水的傘遞給了弗雷德裡克。這家夥是個黑人,不過沒有小聽差那麼黑,還帶有一些歐洲人的特點。他摘下帽子,露出剪得很短的花白頭發。他黑漆漆的眼睛打量著門廳,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把我的名片給弗蘭特先生。”諾克說著,解開外套在裡麵掏著,“等一下,我在背麵寫句話。”管家甚至都沒打算勸阻他。這個小個子擁有所有校長都會羨慕的天生的權威感。他從馬甲裡掏出一支鉛筆,在名片背後寫了幾筆。那個黑人就拿著帽子等著。傘上的水都滴在了地板上。弗雷德裡克歪著脖子,想看看諾克寫了些什麼。我也湊近克裡奇太太,想換個更好的角度。她瞥了我一眼,摸了摸下巴上的那個瘊子。諾克把名片交給盧米斯。“麻煩你。”然後把帽子遞給了弗雷德裡克。盧米斯敲了敲書房的門進去了。門廳裡沒人說話。諾克背對著弗雷德裡克舉起手臂,讓這個仆人幫自己脫下外套。黑人還是站得筆直,像根柱子似的,目光停留在克裡奇太太身後的某個地方。書房門又開了,讓我意外的是弗蘭特先生出來了,臉上堆著迎客的微笑。黑人的頭轉向弗蘭特先生,臉上帶著算計的表情,讓我想起市場上對著牛犢或母驢估價的農夫。這一刻我還沒覺得有什麼——我又怎麼可能察覺呢?後來我才明白這一晚在拉塞爾廣場的這間門廳裡發生了什麼。“尊敬的先生,”弗蘭特先生張開雙臂走到諾克身邊,“真是榮幸。雖然我給手下留了話,但我沒想到您來得這麼快。您是從利物浦來的,對吧?”“是的,先生,我們午後出發的。”“真是失敬。”弗蘭特先生放開諾克的手轉向身後的弗蘭特夫人,“親愛的,這位是來自美國波士頓的諾克先生,你聽我多次提過他了,他跟愛倫家還有我們很多的美國朋友都很熟。先生,這位是我的夫人。”弗蘭特夫人已及時調整了臉色,屈膝行禮。“您好,先生。遠道而來,旅途勞頓了吧?”“這是我兒子。”弗蘭特先生沒等諾克回答便接著介紹道,“來,查爾斯,向諾克先生行個禮。”不說彆的,真得承認這就是上流社會。他們非常清楚要在生人麵前團結一致,你根本看不出來弗蘭特一家有任何不愉快。弗蘭特夫人摸了摸兒子的頭,先是朝客人笑了一下,然後看向丈夫。我覺得唯一能看出她還惱火的地方就是她的呼吸,在我看來她胸部的起伏頻率比正常人要快些。“查爾斯正要去上學,”弗蘭特先生說,“請原諒。”諾克點了點頭。“可彆打擾到令公子的學業。”他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帶著好奇的神色,但弗蘭特先生認為我不值得引薦。弗蘭特夫人朝諾克燦爛地笑著,然後扶著孩子的肩膀向克裡奇太太走去。“查理和希爾德先生要走了。”弗蘭特夫人輕輕說著,“記得給他們帶點東西路上吃。”她又急切地補充了一句,聲音依舊很輕,“他們得趕緊走了,克裡奇,時間很晚了。我們耽擱希爾德先生太久了。”克裡奇夫人屈膝行禮。弗蘭特夫人轉向我。“我把我的孩子交給您了,先生。真抱歉這麼麻煩您。”我鞠了一躬,意識到自己臉紅了。她太漂亮了,她的美麗讓最簡單的話語都具有迷人的魔力。在她身邊,我感覺就像是在沙漠裡跋涉的旅人遇到了棕櫚樹圍繞的清泉。要是你不明白這點的話,就無法理解接下來的故事了。“你怎麼來的?”她問我。“租了一輛馬車來的,夫人。車就在外麵。”“告訴他們,把車轉到側門去。那裡——那裡比走大門快些。”更快,也更隱秘。她抱了一下兒子。她丈夫和諾克先生正在聊旅途的麻煩之處,聊瘦骨嶙峋的馬匹。我盯著她脖頸處的曲線,腦子想的是她的皮膚會多麼柔滑、聞起來是什麼味道。她輕輕地把查爾斯推開。“跟著希爾德先生上車吧,查理。多給我寫信。”“可是媽媽——”“走吧,親愛的。趕快走。”“這邊,查爾斯少爺。”克裡奇太太伸手摟住這孩子瘦弱的肩膀,催他走出了門廳。她回頭看了我一眼,說:“先生,您也請往這邊走吧。”她衝諾克先生的仆人笑了笑。後者仍舊那麼站著,饒有興味地看著。“我是克裡奇太太,先生。”“薩魯泰遜·漢姆威爾,夫人。願意為您效勞。”“您到仆人休息室來歇一歇吧,把衣服晾晾乾。也許您還想來點喝的?”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理解她的問題,然後他鞠躬表示同意。一瞬間,他嚴肅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絲笑容。我不知道漢姆威爾的英語怎麼樣。不過不管以什麼語言來形容,他都是個身材極棒的家夥。啊,克裡奇太太肯定也是這麼想的。光從她在樓梯上絆了一下後抓住他的胳膊,然後馬上感謝他的攙扶就足以證明了。我第一次發現她身材豐滿、勻稱,雖然實在稱不上是什麼大美人,但隻要願意,她可以笑得很迷人。廚師出來力邀小弗蘭特到位於地下室的廚房去挑選回學校路上要帶的吃的。於是我就站在樓梯邊,像個傻瓜似的等著。克裡奇太太帶著漢姆威爾去了仆人用的休息室。片刻之後她又回來了,要了一瓶馬德拉白葡萄酒和一些餅乾。她沒太在意我,用一根手指示意正要去移馬車的弗雷德裡克。“那個皮包骨頭的小個子家夥在名片上寫了什麼?”她低聲問道,“你看清了嗎?”弗雷德裡克左右看了看,然後跟她一樣,低聲說道:“就寫了兩三個詞,我隻認出了一個,卡斯沃爾。”“卡斯沃爾先生?”弗雷德裡克聳聳肩。“還能有誰?”他從鼻子裡發出哼笑,“或者是弗洛拉小姐。”“彆沒大沒小的。”克裡奇太太說,“好了,好了,你趕緊去弄馬車吧。”男仆走了,我換了一下腳,靴子吱吱地響了一下。克裡奇太太匆匆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走掉了。我臉上沒什麼表情,也許她覺得我已經發現了怪異之處。要是弗蘭特先生早就在等待諾克先生的光臨的話,為什麼不能單送一張名片呢?為什麼卡斯沃爾這個名字成了敲門磚呢?那個黑人小聽差咚咚咚地從樓梯上跑了下來。“彆跑,尤文納爾,”克裡奇太太厲聲喝道,“這不合規矩。”“女主人讓盧米斯先生把馬車叫過來,”男孩喘著氣說,“就是她來時坐的那輛維文赫先生家的,她說她要回雅寶街。”弗雷德裡克咧嘴笑了。“要是我的叔叔快死了,而且是個富可敵國的叔叔,我也不會想待在這兒的。”“你今天真是太過分了,”克裡奇太太說,“這裡可不是你嚼舌根的地方。要想保住飯碗,最好看住你的爛舌頭。”她轉向我,顯然是要提醒彆人我的存在,“希爾德先生,很抱歉讓您等了這麼久。啊,查爾斯少爺來了。”那孩子拎著籃子從廚房裡出來了,籃子上蓋了塊布。弗雷德裡克大聲說我們的馬車已經在門口了。不久之後我和孩子就在趕回斯托克紐因頓的路上了。我打開籃子,查理·弗蘭特一聲不吭地拿起包麵包卷的紙巾,哭了起來。“用不了一年,”我說,“你就會覺得這件事很好笑。”“不會的,老師,”他還嘴道,聲音裡充滿悲痛,“我永遠也忘不了今天。”我吃著冷雞肉,告訴他事情會過去的,哪怕是記憶也會變淡。我一邊吃一邊懷疑自己說的是不是實話:一個男人怎麼可能忘掉弗蘭特夫人美麗的臉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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