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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特家的房子在拉塞爾廣場的南邊。我按了門鈴等著。門上的銅盤亮閃閃的,門漆也是新上的。反正凡是能夠擦亮的地方都擦得鋥亮,凡是能清洗的地方都洗得乾乾淨淨。一位個子很高、長著肉肉的鷹鉤鼻的男仆開了門。我報上姓名及來意,他讓我在衝著廣場的飯廳裡等著。我走到窗邊看著廣場花園,窗簾是軟柔的絲綢,綠色,選擇綠色似乎是為了跟窗外的綠草搭配。門開了,我轉過身,看見來人是亨利·弗蘭特先生。同時我首次注意到門邊牆上掛著的肖像畫。畫上是栩栩如生的弗蘭特夫人,坐在一個公園裡,腿上坐著一個小男孩,旁邊趴著一條西班牙獵犬,畫麵遠處有一座巨大的石頭城堡。“你是布蘭斯比先生那兒的老師,對吧?”弗蘭特先生快步向我走來,左手插在褲袋裡,帶來一股薰衣草香水的味道。正是我在白貂皮大道上見過的那個男人。“那孩子馬上就下來。”他似乎沒認出我來。當然,我對於他來講實在是無足輕重,不過也許是因為我的外貌比起上個月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弗蘭特先生沒有握手的意思,也沒打算問我喝點什麼或者讓我坐下。他看上去很激動,還完全沉浸於自己的事務當中。“那孩子有點弱,都是他媽媽慣的,”他大聲說道,“我真心希望這一缺點能得到糾正。”我鞠了個躬。肖像裡,弗蘭特夫人的小手勾著帽子裡漏出來的一縷卷發。“不能再慣著他了,聽到了嗎?他夠受寵的了。他長大了,已經不需要那麼多母性的溫柔了。學學像個男子漢有助於他以後去威斯敏斯特念書,這也是我執意把他送到布蘭斯比先生的學校去的原因之一。”“他以前沒上過學嗎,先生?”“都是家裡請的家庭教師。”弗蘭特先生揮了一下右手,似乎是要把他們推開,他食指上巨大的圖章戒指在從窗戶照進來的光裡閃了一下,“他的課本知識學得挺好的了,現在他該學學怎麼跟人打交道,這同樣重要。不過我不想再耽擱你了,請向布蘭斯比先生問好。”不等我再鞠躬,弗蘭特先生已經走出了房間,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我真妒忌他。他擁有上天能給的所有東西,高貴和高傲在他身上都是那麼自然,似乎他理所當然就該擁有這些。直到現在,我都還多少嫉妒他當時的氣質。我又等了一會兒,專心研究那幅肖像。我對自己說我的興趣是很純粹、很客觀的。我欣賞的是那幅畫,就像我欣賞任何一座雕像或者詩句一樣,看到的是它們打動心靈的雅致和情感。畫中的筆觸尤其精細,皮膚簡直就像有生命一樣。如此清爽的美就像饑渴的旅人手中的飲料,讓人沒有理由不儘情地仔細賞鑒。啊,你可能會說“你愛上索菲婭·弗蘭特了”,這真是浪漫的胡言。你想要聽實話,我就告訴你實話,就像我在影響命運的這一天對自己說的:要不是看在藝術的分兒上,我才不會喜歡這個人呢,因為她擁有我所沒有的財富和地位。我不喜歡她還因為我想要她,就像我想要任何漂亮姑娘一樣,可是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得到她。我聽到門口傳來腳步聲,還有聲調很高的說話聲,但聽不清內容。我趕緊走開,假裝在研究壁爐上的鍍金鐘。門一開,一個男孩衝了進來,後麵跟著個瘦小平凡的女人,一身黑衣,下巴上長了個瘊子。讓我一驚的是小弗蘭特和美國男孩埃德加·愛倫十分相似,都有高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和纖弱的身材,簡直就是同胞兄弟。然後我才注意到他的穿戴。“下午好,先生,”他說,“我叫查爾斯·奧古斯塔斯·弗蘭特。”我握住他伸出來的手。“我是希爾德。”“這位是克裡奇太太,我的——我家的仆人。”男孩飛快地接著說,“本來她沒必要陪著我的,可她一定要跟著。”我衝她點點頭,她低頭問道:“我想問下查爾斯少爺的箱子到學校了沒有,先生?”“這個我還真不知道。不過要是沒到的話一定會有人通知的。”“我家女主人囑咐我告訴您查爾斯少爺容易感冒,所以變天的時候最好給他添件法蘭絨內衣。”男孩子不耐煩了。我認真地點點頭。我在看這孩子的衣服,隻不過出發點和克裡奇太太或者弗蘭特夫人不同。查爾斯少爺穿著一件剪裁漂亮、配有黑色飾扣的橄欖色大衣,不知是他自己選的還是被母親逼著穿上的。胳膊下夾著一頂綴有長長的漂亮穗帶的帽子,左手攥著一根手杖。“馬車很快就到了,先生,”克裡奇太太說,“查爾斯少爺的旅行包在客廳裡。你們走之前要吃點什麼嗎?”男孩子不耐煩地搖晃著身子。“謝謝,不必了。”我說。“馬車來了。”男孩跑向窗邊,“對,就是我們家的。”克裡奇太太抬頭看了我一眼,臉上皺成了一團。“可憐的寶貝,”她低聲嘟囔著不讓他聽到,“還從來沒出過家門呢。”我點點頭,以微笑回應,希望能夠讓她放心。馬車夫已經在門口等著了,還有一個黑人小聽差,不比查爾斯大多少,進來幫忙提包。查爾斯·弗蘭特優雅地朝父親的仆人們微笑著,大步走下台階,騎兵般雄赳赳地邁向馬車。克裡奇太太和我慢慢走著,像一對小僧侶似的跟在後麵。“他很孩子氣,先生。”克裡奇太太輕聲說。我低頭衝她笑了笑。“他長得很漂亮。”“像他媽媽。”“她不來跟他說聲再見嗎?”“她不在家,照顧她叔叔去了。”克裡奇太太扮了個鬼臉,“老先生快不行了,可還是不得安寧,否則夫人肯定要來送行。他不會有事的吧,先生?男孩子有時候會很淘氣,可他一點也不懂。他都沒見過多少男孩子。”“一開始肯定會有點不適應,不過大多數孩子一旦習慣了就覺得學校很好玩。”“他媽媽擔心死了。”“很多事其實是想的時候比實際麵對的時候要難得多,你們一定要——”我停了下來,發現克裡奇太太突然沒再看我了,她的注意力完全被一輛從蒙塔古大街飛拐過來的馬車吸引了。這是一輛很精致的輕便馬車,漆成綠色和金色,由兩匹栗色馬拉著。車夫跳下來站在兩車之間,把他的車跟我們的並排停在了一起,兩車的側邊不過相距幾英寸。然後他滿意地爬回到車廂頂自己的座位上。“哦,天哪。”克裡奇太太咕噥著,滿臉笑意。玻璃窗搖了下來,我看到一張蒼白的小臉,紅褐色的卷發被有繡花絲線裝飾的大帽子遮住了多半。“克裡奇!”女孩叫道,“克裡奇,親愛的。我趕上了嗎?查理(查理是查爾斯的昵稱。)呢?”查爾斯從馬車裡蹦出來,跑了過去。“你喜歡我這身衣服嗎,弗洛拉姨媽?很不錯,對吧?”“你看起來很英俊,”她說,“像個軍人。”男孩抬起臉來讓她親。她俯下身,我得以看得更清楚。她比我之前想的年紀要大——是個大小姐,不是小姑娘。克裡奇太太也過來被親了一下,然後這位小姐的目光才轉向我。“這位是誰?你能介紹一下嗎,查理?”男孩臉紅了。“請原諒。弗洛拉姨媽,請允許我向你介紹希爾德先生,他是布蘭斯比學校的老師——我的學校,你知道的吧。”他咽了口口水,接著說,“希爾德先生,這是我的姨媽卡斯沃爾小姐。”我鞠了個躬。卡斯沃爾小姐竟然大方地伸出手來,那隻小手完全陷進我的手裡。我記得她戴著一副淡紫色的手套,跟她薄棉布裙子外麵的皮外套很配。“這麼說,是您送我的外甥去學校啦?我不會耽擱您太多時間的,先生,我隻是想跟他告個彆,並且給他帶了件禮物。”她拉開手提袋,取出一個小錢包交給男孩。“好好收著,查理。說不定什麼時候你要請個客什麼的呢。”她俯下身親了一下男孩的額頭,然後把他輕輕推開,“順便說一句,你媽媽很想你。我在喬治叔叔那裡見了她一麵。”一時間男孩突然麵無表情,剛才的高興和激動都一掃而空。卡斯沃爾小姐拍拍他的肩膀。“她一下子走不開,真的走不開。”她抬頭看著克裡奇太太和我,說,“我不能再耽擱你們了。克裡奇,親愛的,我走之前能和你喝杯茶嗎,就跟從前一樣?”“弗蘭特先生在裡麵呢,小姐。”“哦。”這位大小姐輕輕一笑,和克裡奇太太交換了一個眼神,“老天,我差點兒忘了,我答應愛瑪·特倫頓去找她呢。下次吧,下次我們再一起重溫那美好的舊時光。”卡斯沃爾小姐的離開意味著我們的出發。我跟著查理上了弗蘭特家的馬車,不一會兒我們就上了南安普頓大街,那孩子擠在馬車車廂的一角,轉過臉看著窗外。他帽子上的穗帶在腦後不停地晃蕩著。弗洛拉·卡斯沃爾談不上漂亮,不像弗蘭特夫人。但她有一種成熟的味道,像一隻飽滿的水果,等著人去采摘、去品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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