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1 / 1)

我對著打開的書頁看了看,隻認得“道”這個希臘文。我根據這個詞語,以及剛才的辯論猜測,自己看到的是使徒約翰的第一節。我正在細看,父親說道:“又一條。”很難相信,他就在我們的麵前,也就是父親剛剛釣過的釣位的正對麵下鉤。父親慢慢站起來,找到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藏在了背後。保羅把魚拿到岸邊,衝著他的第十二條魚蹚了過去。就在他剛一拋竿的當口,父親扔出了石塊。他年齡太大,扔得很笨拙。扔出之後,他按了按肩膀。不過,石頭還是落在了水裡,那正好是保羅的蠅餌入水的點位,而且幾乎同時觸水。看著釣友不斷起鉤,弟弟忍無可忍,於是往釣友正在下鉤的水裡扔石頭,你這下知道他是跟誰學的了。弟弟隻是怔了一下。隨即,保羅看到了站在岸上揉著肩膀的父親。他笑了笑,朝父親揮揮拳頭,回到岸邊往下遊走去,直到超出父親扔石頭的範圍。他停下腳步,蹚到水裡,拋出了魚竿。不過,他這時已經到了足夠遠的地方,我們無法看見他拋出的釣線或者形成的圓弧。他站在水裡,手執魔杖。無論發生了什麼,我們都隻能依據那個釣手的動作、那根魔杖和那條河流來揣度。他蹚進水裡,強壯的右臂前後擺動。每劃出一個圈,他的胸部就跟著鼓起。他畫的每一個圈都越來越快、越來越高、越來越長,直到那隻手臂所向披靡,胸部傲然迎向蒼穹。儘管看不見釣線,但站在岸上的我們確信,他頭頂的空氣正隨著釣線劃出的弧圈噝噝鳴響。弧圈一直沒沾水,但每一次回環和每一聲鳴響都讓它劃得越來越大。他那所向披靡的手臂逐漸伸長,我們都明白他是怎麼想的。隻有中小魚兒生活在近岸的水裡,他絕不會在近岸水域下鉤。我們從他的右臂和胸膛看出,他全身上下正在說著:“最後一釣,小了不要。”他全身用勁,奮力一拋,直衝最後那條大魚而去。我和父親高居岸上,可以看見遠處那根魔杖,它要讓蠅餌首先觸水。河的中央有一塊冰山樣岩石,隻有頂部露出水麵,水下部分像是一座石屋。它滿足大魚居所的所有要求——激流經過前後門帶來食物,兩扇門的後麵,既可歇息也可遮陰。父親說道:“那裡肯定有條大家夥。”我說道:“小了還住不進去呢。”父親說:“大的不讓住嘛。”父親根據保羅挺胸的樣子猜到,他要讓下一個弧圈滑行出去。胸部的闊度已達到極限。“我剛才也想去那裡下鉤,”他說道,“但我拋不了那麼遠。”保羅轉動著身體,仿佛要將高爾夫球擊出兩百多米。他高舉右臂,畫出一個大弧圈,魔杖的梢部彎得像彈簧。接著,怦然彈開,儘皆鳴響。突然,動作終止。人佇立水中。魔杖不再彎曲,失了力道。它指向十點方向,十點方向正對岩石。瞬間,人看上去像一個老師,手執教鞭,對一塊岩石講解著岩石。隻有水在流動。石屋之上,激流衝來一隻蠅餌,隻有那條大魚才能發現。隨即,宇宙踩上第三通電軌。魔杖觸到宇宙魔電,一陣劇烈顫動。它拚命想掙脫人的右手。他用力揮著左手,似在向魚兒道彆,但實際是在儘力將釣線收回釣竿,以降低電壓,減輕電擊。仿佛一切都通了電,實際卻與電沒有任何接觸。河麵閃著星星點點的電火花。一條魚向下遊躍出很遠,似已脫離人的電場。可就在它躍出的同時,人已經握著釣竿身體後仰。如此一來,魚不由自主搖晃著,又跌回水裡。每重複一次,顫動與火花之間的關聯就越發明顯。人,手執魔杖,身體後仰;魚,非憑自力,跌回水裡。魔杖觸電,再度顫動,左手翻飛,再做道彆。水下更深處,一條魚再次躍出。當然,幾次跳躍的都是同一條魚。魚做完三次長跑,新一輪表演開始了。儘管這一輪表演的主角是一個大漢和一條大魚,但更像兩個遊戲的小孩。左手不知不覺重執釣線,隨之,仿佛詭計被人窺破,一股腦將釣線收回釣竿。魚越學越精,再次開溜。“他會逮住的。”我讓父親放寬心。“毫無疑問。”父親說。鬆開的釣線比握在手裡的短了。保羅轉過頭看了一眼河水。我們知道,他既不想回到釣位,也不想退上岩石,他要把魚弄到岸邊。我們看得出來,魚已經被他拖入淺水區,因為他把釣竿越舉越高,免得它碰到河底的任何東西。就在我們以為這場表演就要結束時,魔杖一陣顫動,人在水裡打了個趔趄,似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把他往深水裡拖拽。“那個雜種還有勁兒跟他對抗。”我以為自己隻是心下暗歎,然而隻字無誤,我說得非常大聲。當著父親的麵如此高聲開罵,我感到很不自在。他卻什麼也沒說。保羅試了兩三次,要把它拖到岸邊,它卻打著轉兒,回到了深水裡。即便隔著很遠的距離,我和父親也能感覺到,來自水下的力量在逐漸衰減。釣竿高高舉起,人迅捷而穩步後退。這幾個動作可理解為:露出水麵的魚試圖喘上一口氣,就在它尋思著再次鑽入水下時,人卻快速地高舉釣竿,拖著它滑向岸邊。他拖著它越過亂石,徑直滑向岸邊,登上了沙洲。震驚的魚大口喘氣,卻發現自己無法在空氣裡生存。沮喪姍姍來遲,它在沙灘上豎起身子,用儘生命的最後一瞬,用尾巴跳著“死亡之舞”。人終於放下魔杖,手腳著地趴在沙灘上,像一個動物圍觀另一個動物,等待著。接著,弟弟聳起肩膀,站了起來,麵朝我們,右臂高舉,宣示了自己的勝利。他手裡晃蕩著一條大家夥。若有羅馬人在場觀看,他們會以為那晃蕩的家夥戴了一頂頭盔呢。“他釣滿額度了。”我對父親說道。“真是好樣兒的。”父親說道,儘管弟弟剛在父親下過鉤的水域釣滿了額度。這是我們看著保羅釣到的最後一條魚。後來,我和父親多次說到那一刻,不管其他感情如何,我們始終覺得那一刻神奇之至。他就在我們跟前釣起最後一條魚,我們的眼裡沒有魚,隻有他的出色釣技。父親一邊注視著弟弟,一邊伸手想拍拍我,可他拍了個空,隻得轉過頭來,找到我的膝蓋,再拍了兩下。他肯定以為我受到了冷落,所以他一定要讓我知道,他也以我為榮,不過理由不同。保羅清楚,他要渡河的地方水有點兒深也有點兒急。他蹲下身子,舒展雙臂保持平衡。如有橫渡大河的經曆,哪怕隔著很遠的距離,你也能與他感同身受,水的力量會讓他的雙腿發軟打晃,仿佛隨時抽離他的身體。他往下遊看了看,估算要走多遠才更易於泅渡。父親說:“他才懶得走到下遊呢。他會遊過來。”與此同時,保羅心念相通,把香煙和火柴塞進了帽子。我和父親坐在岸邊,相視大笑起來。我倆都不急於下到水邊,以備右手拿竿左肩挎簍的他需要幫手。對我們家的釣手而言,頭發裡藏著火柴泅渡大河算不上什麼大事兒。我們相視大笑,是因為我們知道,他已經渾身濕透。我們似乎附體在他身上,一起被流水衝過亂石堆,其中一人伸出一隻手,幫他高舉著釣魚竿。他正遊向岸邊,雙腳被絆,身體一歪。他重新站穩,大半個身子露出水麵,跌跌撞撞走向岸邊。他沒有停步,也沒有抖晃身體。他快步走上河堤,留下一串水珠,他急著給我們看那隻塞得冒尖的魚簍。水珠滴了我們一身,仿佛一條年幼的野鴨獵犬,向人靠近時得意忘形,忘了甩乾身上的水。“全倒在草地上,給它們拍個照吧。”他說道。於是,我們騰光魚簍,把它們按個頭一一排好,然後依次拍照,既炫耀它們,也炫耀我們自己。拍出的照片一如展示釣魚成果的大多數業餘快照——曝光過度,魚身泛白;個頭不如實際大;釣手表情羞澀,仿佛那些魚是某個向導替他們捕到的。然而,他那天最後的一張近景照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裡,仿佛經過了化學品定影。通常,他在完成釣魚任務後很少說話,除非他覺得自己本應有更好的收獲。否則,他就笑笑而已。此刻,他帽帶上的蠅餌一陣顫動。他微笑著,大滴大滴的水珠從發際流到臉上,再流到他的雙唇。所以,我一直記著那天的最後場景,既是一個遙遠的展現釣技的抽象記憶,也是一張水珠滴落微笑儘展的近景照。非表揚家裡的某個人不可時,父親總是麵露羞澀。當家裡的某個人受到他的表揚時,往往也會麵露羞澀。父親說了句:“真是個很棒的釣手。”弟弟回答道:“我對釣竿胸有成竹,不過至少需要三年時間,我才能想魚之所想。”我想起他是改用綴有羽翅的喬治二號黃色頸羽蠅餌才釣滿了額度,於是不假思索地說道:“你已經懂得想死石蠅之所想了。”我們坐在岸上,河水嘩嘩流淌。一如既往,河水潺潺,如歌如訴,此刻仿佛在向我們低語。比世人更懂河水鳴唱的三個男人並肩而坐,此景難尋。貝爾蒙特溪口以上的大黑腳河兩岸,長滿了參天的黃鬆。傍晚,斜陽西下,寬大的枝丫在河麵投下陰影,大樹將河流抱在了懷裡。陰影沿岸上爬,直到攏住我們。然而,河水要向我們傾訴的話太多,很難明白它對我們每個人分彆說了什麼。就在我們把釣具和魚兒搬到車上時,保羅又說了一遍:“我隻需要三年的時間。”當時,我對他重複此言深感吃驚,可後來終於明白,大河一定在某個時間和某個地方也告訴過我,他得不到這份禮物了。因為,就在次年五月初,當那位值班警察天不亮便吵醒我時,我立即起了床,卻沒提任何問題。我們一起開著車,翻過大陸分水嶺,順著大黑腳河岸的林地,穿過一片片黃中帶白的冰川百合。我們要去通知父母,我弟弟被人用左輪手槍的槍柄打死了,屍體被丟在一條小巷裡。母親轉過身,走進了臥室。在一個全是男人、釣具和槍支的家裡,她多是獨自麵對重大問題。那個男人她愛得最多卻了解得最少,她一個問題也沒有問我。也許她的了解足以讓她自己明白,她愛過他,此生足矣。世界上也許隻有他這個男人,曾經擁抱著她,讓她開心得仰身大笑。我向父親交代清楚後,他問道:“你還有沒有其他話要對我說?”我終於說道:“他一隻手的掌骨幾乎全斷了。”他就要走到門口,這時轉過身來,想聽個準信兒:“你確信他一隻手的掌骨全斷了?”他問道。我複述了一遍:“他一隻手的掌骨幾乎全斷了。”“哪一隻手?”他問道。“右手。”我回答道。弟弟死後,父親再沒好好走過路。他得費好大的勁才能提起雙腳,可雙腳提起後,著地又略微失控。他不時向我確認,保羅出問題的是否是右手。然後,父親就哆哆嗦嗦地走開了。因為要使勁才能提起雙腳,所以他很難走出直線。跟之前的許多蘇格蘭牧師一樣,他隻能從兒子死前不曾停止戰鬥的信念中獲得所需的慰藉。不過,他有時也會努力尋找更多的精神支持。“關於他的死,你確信把你所知道的全部事情都告訴我了嗎?”他這樣問道。我這樣回答他:“全都告訴你了。”“彆的沒有了,對吧?”“沒有了,”我回答道,“不過,即使不完全了解一個人,你也可以全身心地愛他。”“這個我懂,那也是我的布道詞。”父親說道。父親曾經折身回來,問了我另一個問題:“你有沒有覺得,我原本可以拉他一把?”他問道。即便我有時間可以好好地思考,答案可能仍然是那句話。“你有沒有覺得,我原本也可以拉他一把?”我回答道。我們站在那兒,互懷敬重,等著答案。一個一生都難以回答的問題,讓人如何作答?很久之後,他問了我一個從一開始他肯定就想知道的問題。“你有沒有想過,那可能是一起攔路搶劫,他呢,昏了頭,以為打得過對方就可以脫身?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跟他的過去沒有任何關係。”“連警察都不知道。”我回答道。“你呢?”他問道。我聽出了話外之音。“我說過,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你了。如果還要追問,那麼我所真正了解的,也就是他曾經是個出色的釣手。”“你對他的了解不止如此,”父親說道,“他釣魚的手法真美。”“是的,”我說道,“他拋竿的手法確實很美。他理當如此。你教的嘛。”父親看了我好一會兒——就那麼看著我。這是他和我最後一次說到保羅的死。不過,我們的談話多次間接地提到了他。比如,父親曾經問過我好幾個問題,由此我突然想弄明白,我自忖跟父親的親近超過任何人,那麼我真的了解他嗎?“你喜歡實話實說,對吧?”他問道。我於是回答道:“是的,我喜歡實話實說。”接著,他又問道:“你說完實話之後,乾嗎不編個故事,設定幾個人物呢?”“隻有實話實說,你才會明白發生的這些事情,以及個中原因。”“我們應當明白,我們無法了解的,正是那些與我們一起生活,並被我們摯愛的人。”現在,我在年輕時愛著但並不了解的那些人幾乎都已離世,不過,我仍願意向他們伸出雙手。當然,我現在年事已高,算不上釣手了。當然,我現在往往是一個人到大河裡釣魚,儘管有朋友認為,我不應該這麼做。跟蒙大拿州西部眾多的飛蠅釣手一樣,由於夏季的晝長與北極圈內相差無幾,我也常常等到傍晚時分,氣溫漸涼方才下鉤。此時,北極餘暉下的大峽穀沐浴在黃昏的朦朧裡,一切事物都隱化為我的心靈、回憶、大黑腳河的流水聲、四拍子的節奏聲,以及對魚躍出水麵的期待。最後,這一切融為一體,一條河穿流而過。世界上的一次大洪水造就了這條河,它從時間之底流出,奔流過一道道岩石。有些岩石永遠地留住了雨滴。岩石之下是低吟,有些低吟隻有它們能懂。河水,讓我魂牽夢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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