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1 / 1)

我父親和母親都已經退休了,但都不喜歡與社會脫節。尤其是母親,她比父親的年紀小,習慣了打理教堂事務。在他們看來,保羅是個記者,那是他們與現實社會的主要聯係,記錄著那個正遠離他們、而他們由於各種原因從未真正了解透徹的現實世界。他得把新聞一遍遍地講給他們聽,即便他們對部分內容並不認同。我們圍著餐桌坐了好一陣兒。就在我們起身時,我對父親說:“要是你明天能跟我們一起去釣魚,那就太好啦。”“噢,”父親回答著又重新坐了下來。他一邊下意識地鋪開餐巾,一邊說道:“保羅,你確定要帶上我嗎?大魚我是釣不動了。我也蹚不了水。”保羅回答道:“我肯定想帶上你呀。無論什麼時候,你隻要一靠近魚兒,就準能把它們釣上來。”對父親來說,最崇高的信條就是去做兒子希望他做的事情,尤其如果跟釣魚有關。牧師臉上的表情,仿佛應信眾的召喚而返回,再做一次告彆布道。已經過了他們上床就寢的時間,我和保羅也經曆了漫長的一天,因此我覺得應該幫著母親清洗碗碟,然後大家就能上床睡覺了。不過,我確信事情不會這麼簡單,而他們也知道這一點。晚飯結束一會兒之後,保羅伸了個懶腰說道:“我想,我應該去鎮上會幾個老夥計。我很快就回來,你們不用等我。”我幫著母親洗了碗碟。雖然隻走了一個人,但屋裡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晚飯後,他多停留了一會兒,讓我們都覺得,他在家裡的時間過得很開心。我們各自認識他的一些朋友,而全家都認識他最好的夥伴,那是個大塊頭,為人隨和,對我們很客氣,對母親尤為友善。他剛出獄。那是他第二次吃牢飯。母親站在一旁看著大門被拉上,一直到上床睡覺,她隻說了句“晚安”。她站在樓梯的頂端,扭頭對父親和我說出了這兩個字。我一直說不準,父親對弟弟有多深的了解。我隻是粗略地猜想,他了解弟弟不少情況,因為每個教堂都有那麼幾個信眾,認為把牧師子女的情況反饋給牧師是基督徒的責任之一。另外,父親不時會與我說起保羅的事兒,仿佛要開啟一個新話題,而在新話題尚未得以傾囊相訴時,他又突然合上了話匣子。“你聽說過保羅最近在乾什麼嗎?”他問道。我告訴他:“我不明白你這個問題的意思。關於保羅,我聽到的事情可多了。大體而言,我聽到的,是說他是個好記者、好釣手。”“不,不,”父親說道,“那之後他又去乾了些什麼,你難道沒聽說過?”我搖了搖頭。隨之,我覺得他對自己正在思考的問題又有了彆的想法,於是岔開了剛才的話題。“你難道沒聽說,”他問道,“他把我們家族的姓氏改了個寫法,從Ma(麥克林恩)變成了Ma?他把中間的字母寫作大寫L。”“哦,當然了,”我回答道,“這個事情我知道。他跟我說過,沒有一個人寫正確過我們的姓氏,這讓他感到很煩。有人甚至在填寫支票的時候也會用大寫字母‘L’,所以他後來決定不再堅持,於是按照彆人的習慣換了個寫法。”聽完我的解釋,父親搖了搖頭,因為實情與此無關。他既像對自己,也像對我咕噥著什麼:“換成大寫字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這樣一來,會有人覺得我們是蘇格蘭中部的低地人,而不是海島居民。”他走到門邊往外看了看,回過頭之後,就不再問我任何問題了。他說得很抽象,不過他畢生所做正是將抽象道理灌輸給廣大聽眾,再由聽眾把他的抽象道理根據自己的理解應用到生活中。“你太年輕,幫不了任何人的忙,而我的年紀又太大了,”他說道,“我所說的幫忙,不是指野櫻桃果醬這樣的小恩小惠,或者給點兒錢了事。”“幫忙,”他繼續說道,“是拿你的全副身心獻給某人,他既自願接受,也有極度的需求。”“因此,”他像布道那樣用上了承接手法,“我們很少能幫上他人的忙。我們要麼不清楚自己應該奉獻出什麼,要麼不願意做任何奉獻。那麼,往往是這樣一種情況,某人所需卻不是某人所要。更有甚者,我們拿不出彆人所需。比如,鎮上的汽車供應商總是說‘抱歉,這個零件我們剛好賣完了’。”我接過話頭:“你把它說得太複雜了,幫助人不一定非得那麼宏大。”他問我:“你母親替他的麵包塗上黃油,你覺得是在幫他嗎?”“可能是吧,”我說道,“實際上,是的,我覺得那就是在幫他。”“你覺得你在幫他嗎?”他問我。“我在努力呢,”我回答道,“我的問題在於對他缺乏了解。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需要幫助。我不知道,所以那正是我的問題。”“那本應該是我的布道詞,”我父親說道,“主啊,我們都願意助人。然而,他人所需若為他物,那應為何物呢?”“我依然懂得如何釣魚,”他最後說道,“明天,我們和他一起去釣魚吧。”我躺在床上,等了好長時間才終於睡著。我能感覺到,樓上的其他人也在等待。我通常很早起床,為的是遵從僅有部分人拿它當回事兒的戒條——儘早起床以儘享主賦予我們的晝光。我幾次聽見弟弟打開房門、替我檢查被子,隨即又關上房門。想起弟弟無論如何也不會在上班或者釣魚這樣的事情上遲到,我便慢慢醒了過來。我在睡意蒙矓中記起,這次出門釣魚,全是弟弟在照顧我。所以他現在準是在給我做早餐。明白這一點後,我起床穿好了衣服。三個人已經圍坐在餐桌旁,一邊喝茶一邊等我。醒來後發現自己儼然“當日女王”的母親說:“早餐是保羅給我們做的。”這句話讓他感覺很好,雖是一大清早,他的臉上已經露出了微笑。不過,當他給我端上早餐時,我仔細看了看,他的眼裡充滿了血絲。然而,釣手往往將宿醉看作家常便飯——去釣上幾個小時的魚,除了有些脫水,便什麼事情都沒有了。不過,他反正要在水裡站上一整天嘛。那天早上不知何故,我們始終出不了門。我和保羅離家之後,父親便把釣竿扔到了一邊。他也許以為就這樣永遠棄之不用了,所以,此刻竟想不起扔到了什麼地方。東西大多要母親替他尋找。她對釣魚、釣具一竅不通,不過知道怎樣找東西,即便她不知道那些東西是什麼模樣。往往因為急於下水而讓大家憂心忡忡的保羅,這時不住地安慰父親:“彆著急。天氣轉涼了。我們今天準會釣他個盆滿缽滿。慢慢來。”然而,讓弟弟繼承了急脾氣、急於拋竿入水的父親,此刻看著我,明顯帶著自怨:年紀大了,自己的東西沒法收拾了。母親從地下室跑上小閣樓,翻遍了大小櫥櫃,一邊尋找魚簍子,一邊替三個男人準備午飯,而每個人想吃的三明治互不相同。她伺候我們上車後,挨個檢查了車門,確保她家的每個男人都不會掉落出來。接著,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儘管她的手並沒弄濕。她說了聲“感謝上帝”,我們便開走了。我開著車。臨出發我才知道我們要去什麼地方,不能順著黑腳河往上走很遠,因為我們出發的時間很晚。前往的水域得有兩到三個深水釣段,供我和保羅使用,另一個釣位要好,不能有陡岸,以方便父親下河。同時,因為他不能涉水,適合釣魚的水域要靠近他所在的一側。我開車,他們爭論,儘管他們清楚,我也清楚,我們應該去什麼地方,不過,對在黑腳河釣魚而言,我們家的每一個人都把自己當成了首席權威。車行至岔路,其中一邊可通往貝爾蒙特溪口的上段,他倆第一次達成一致。“轉彎。”他們叫道,我仿佛在聽從他們的指示,把車開到了他們不說我也會選擇的那條路上。順著岔路,我們來到了一塊低窪地,那裡遍布著大塊岩石,地上還長滿了雀麥草。沒有牲畜在這兒吃草,螞蚱像鳥兒一樣亂飛。它們一下子飛出好長的距離,因為這塊窪地距離其他覓食區較遠,螞蚱也得適應長距離飛行。這塊窪地,連同一地的岩石,都是某次地質大災難在崎嶇地表留下的遺跡。這兒很可能是某個冰川湖泊的尾端。冰河時期,那個冰川湖泊的大小相當於半個密歇根湖,個彆地方甚至深達六百多米。後來湖泊的冰壩突然潰決,洪水裹挾著山石衝進了華盛頓州東部的廣袤平原。我們停車釣魚的四周都是高山,那是冰山劃破大地,留下的一道道水平向傷痕。通到河邊這一段我開得很小心,留意著大塊岩石,免得撞壞曲軸箱。窪地戛然而止,一道陡坡下去就是河流。透過樹林,河水泛著銀波,在紅、綠色崖壁的映襯下,儼然一波碧藍。這是可見可感的另一番天地,也是岩石的另一番天地。窪地上的大石形成於上一次冰河時期,大概一萬八千至兩萬年之前,而碧藍河水旁的紅色和綠色前寒武紀岩壁幾乎是世界與時間的原始產物。我們停好車,打量著河岸。我問父親:“你還記得我們為了搭個火爐,來這下麵撿拾紅色和綠色石塊的事情嗎?其中有紅色泥岩,上麵還有一層一層的波紋。”“有些還帶著雨點的痕跡呢。”他回答道。這樣的思緒常常勾起他的想象力,他仿佛身處遠古時代,看著雨滴落在泥土上,然後泥土變成了岩石。“差不多有十億年的曆史了。”我說道,因為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頓了一下。他已經放棄了上帝在六天時間裡就能創造這一切——包括黑腳河——的想法,但也不相信這項工作如此讓上帝費心費力,竟然用一生的時間也無法完成。“僅有近五億年的曆史。”他說道。這是他對科學與宗教的調和所做的貢獻。他的思維敏捷,除了釣魚,他不想把老年的時間用在爭論上。“那幾塊大石頭就是我們搬到岸上的,”他說道,“可我現在連走下河岸都很困難了。不過,你們看下麵那兩片水域,水麵開闊,幾乎沒什麼河岸。我就下到那裡去釣吧,你們先釣頭兩個釣位。我會曬著太陽等你們。彆著急。”保羅說:“你肯定能釣上來。”一瞬間,父親又恢複了信心。隨後,他就下去了。我們看著他沿著河岸——曾經是那個碩大冰湖的湖底——走著,他在身前平舉著釣竿,不時用它往前刺幾下,就像是再現冰河時期某種競賽記憶,那時先民手持長矛刺殺長毛乳齒象,把象肉當作充饑的早餐。保羅說:“我們今天就在一起釣吧。”這時我才知道,他依舊在照顧著我,因為我們平時都是分開釣魚。“好的。”我說道。“我過到河的對岸去釣吧。”他說道。我又說了一次:“好的。”我倍加感動。站在對岸,你得背靠岩壁和樹木,因此多數時間必須采用卷拋法,而那一直不是我的強項。同時,河水很急,找不到合適的地點涉水過河,而除了釣魚,保羅還善於在河裡手持釣竿遊泳。結果呢,這一次他無須遊泳,隻是他在蹚水的過程中,有時會遇上一堵水牆,上遊一側的水位高達他的肩部,而他背後的水位還不及臀部。兜滿水的衣服很沉,壓得他跌跌撞撞爬上了岸,然後朝我使勁揮了揮手。我下到岸邊準備開釣。有冷風從加拿大吹過來,不過沒有引發雷暴(雷暴是由積雨雲或強氣流引發的雷電現象。——編者注),所以魚兒應該依然會從水底鑽出來覓食。一頭馴鹿前來飲水時,探頭探腦地觀察前方的動靜。為弄清該用什麼樣的蠅餌,我也四處打量了一番。不過,我打量的地方不外乎自己的脖子和鼻子。因為肥大的飛蠅要麼笨拙地撞到我的臉上,要麼在我脖子上成群亂爬,有幾隻甚至鑽進了我的內衣。這些亂飛亂撞的家夥肚腹柔軟,先長身體後長腦袋。它們生活在水裡,依靠雙腿爬行度過一年的時間,然後順著石頭爬出水麵變成飛蠅。它們用第九和第十腹節完成交配後,第一陣微風吹過,它們就會掉進水裡淹死,成為魚兒競相爭搶的美食。愚笨、多汁、因交配而精疲力竭的它們,讓魚兒的美夢成了真。大概人類有著相似的曆程——從依靠雙腿蟄伏水下,到爬出水麵,再到徹底衰竭,不過人類的每個階段占多大比值,還真難以說清。我找棵原木坐下來,打開了蠅餌盒。我知道,我得找一隻能與這些飛蠅完全匹配的蠅餌,因為有這麼多肥大的飛蠅或者石蠅出沒,魚兒便不再碰其他東西。為得到證實,我看了看,保羅也還沒有魚兒咬鉤。我猜想,他沒有合適的蠅餌。而我知道,自己的準備很充分。如我前麵所說,他的蠅餌全掛在帽帶上。他覺得,不同尺寸的通用型蠅餌有那麼四五個,便可模擬幾乎全部水生及陸生昆蟲的行為,從幼體到羽化階段一網打儘。他老取笑我,就因為我帶的蠅餌太多。“天啊,”他一邊瞅著我的蠅餌盒,一邊說著,“誰若能使用其中的十種蠅餌,那真是了不得!”不過,我已經跟大家講過蜜蜂蠅餌的事兒,所以我仍然相信,肯定有通用型蠅餌騙不了魚兒的時候。就這會兒來說,隻有大型蠅餌才管用,軀體呈黃色且有黑色帶狀紋,翅膀張開,有如不慎落水的蜻蜓拚命拍打翅膀,想弄乾水分。那隻蠅餌十分碩大耀眼,我打開盒子,一眼就看到了它。那是一隻班揚餌,綁紮人是米蘇拉的諾曼·米恩斯。他把肥碩耀眼的假餌統稱班揚餌,綁二號和四號大型釣鉤,紮有軟木軀乾和對角斜生馬尾毛,能像蜻蜓那樣貼著水麵仰麵高飛。軟木軀乾著不同顏色,並塗有蟲膠。我的蠅餌多達上百隻,常被弟弟取笑,其中最大最耀眼的一隻,也許就是班揚二號黃色石蠅餌。我看了看,覺得十分滿意。我妻子、嶽母和妻弟媳最近都以略顯隱晦的方式,向我表達了她們的愛。我同樣以略顯隱晦的方式,用愛回報了她們。我可能再也不會遇見小舅子。母親找到了父親用過的釣具,他又和我們一起釣魚了。弟弟為了照顧我,還一條魚也沒釣上來。我要準備大釣一場了。起風的時候拋班揚釣餌十分麻煩,因為軟木軀體和馬尾毛都比較輕。不過,雖說風讓拋竿的距離縮短了,但也讓蠅餌慢慢下沉,幾乎使其垂直著水,且不會濺起水花,不會驚著水裡的魚。我的石蠅餌正懸在水麵,此時仿佛有一艘快艇快速掠過,把魚餌撞到了高空。快艇轉過方向,開大節氣門,徑直開了回來,從石蠅餌落水的區域呼嘯而過。接著,快艇變成潛水艇,連同艇上的所有東西——包括我那隻石蠅餌——跑了個無影無蹤,向深水區開去。我將釣線收回魚竿的速度跟不上正在飛速逃跑的東西,我也無法改變它的航向,隻好使用蠻力把它拽向空中。從我所處的位置看,我知道自己無法看清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我的心連著釣線尾端,將其所到之處的印象傳了回來。總體印象是水下出現了牛仔競技的場景。隻見一條碩大的虹鱒玩了一把翻車魚式的側翻花樣,在空中翻滾了兩次,每一次都撞上我的釣線,最後成功把魚鉤扯鬆。直覺告訴我,它從不左顧右盼。唯一的第一手信息是,釣線被收回線軸後,尾端空無一物,僅有一段實木軀乾和幾根馬尾毛。石蠅依舊密集,魚兒依舊在平靜的水裡打著轉,我變得聰明起來。我不在乎什麼指導意見,哪怕意見的提出者就是我本人。在第二次拋竿前,我特彆注意到,大虹鱒有時也會遊進靜水區,因為水生昆蟲會在其中或者附近區域孵化。我想起一首舊日軍歌,於是提醒自己“做好準備”。我還告誡自己,多餘的釣線要卷成圈握在左手裡,以備下一條大虹鱒再來靜水區打轉時,它一開溜便能緩解緊繃的釣線。就這樣,在這個無比美麗的下午,一次釣竿,一條上鉤的魚,還有一些為做到完美而勉強接受的教訓,至此我已經胸有成竹。第二條我沒有放過。而後,我任由它們遠遠逃離,竟有幾條徑直遊到對岸,當著保羅的麵一陣亂跳。小時候,有個老師禁止我用“更加完美”這個詞組。她說,事物如果已經完美,便不可能比它更好。然而,到此刻為止,我已經見過太多,對此說法完全恢複了信心。二十分鐘前,我已經感到完美無比。而現在,弟弟取下帽子,每拋幾次竿就換一次蠅餌。我知道他沒帶班揚二號黃色石蠅餌這樣的專用型釣餌。我已經釣上了五六條大虹鱒,魚簍子硌得我的肩膀生疼,我摘下來放到了岸邊。我不時回頭,微笑著看一眼魚簍子。我能聽見它在岩石上啪啪作響,然後歪倒在一邊。但是,每釣上一條大虹鱒,我就感到更加完美,儘管這說法違反了語法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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