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保羅說道。“讓開,”我對她說道,“我們得扶他上床。”“他被太陽灼傷得厲害。”保羅說道。我從小生活在儘職儘責的女人中間,每當有事要做,尤其要采取醫療措施時,她們從不會站在一邊袖手旁觀。麵對疼痛或者容貌受損,大多數人立刻產生一種退避的化學反應,而醫療事務對她們卻有著如磁石般強烈的吸引力。“我們得脫下他的衣服。”弗洛倫斯一邊說著,一邊退到臥室門口,打開了門。“我去叫多蒂(多蒂是傑茜的弟媳多蘿西的昵稱。——編者注)。”傑茜說道。多蒂就是那位注冊護士。尼爾不想讓他媽媽給他脫衣服,而他媽媽覺得我們笨手笨腳,一個勁兒把我們往門外推。眼看形勢就要僵持開去,傑茜帶著多蘿西走進了臥室。我不知道一個護士怎麼會如此之快就換上了製服,不過她一跨進臥室門,我就聽到了她那上過漿的製服在窸窣作響。當尼爾聽到這聲音時,他不再扭動著想掙脫我們。多蘿西矮小有力,傑茜和她母親高大精瘦,但十分強壯。我和保羅站在床邊,思忖著我們何以脫不掉他的褲子和襯衫。轉瞬之間,躺在床單上的他成了一具紅色軀體。幾乎與此同時,一握著那根一百二十克的釣竿就把全世界握在了手中的我和保九_九_藏_書_網羅,連搭把手都做不到。我們被晾在一旁,仿佛既不能燒水,也不能找繃帶,或者找到了繃帶也拿不過來。傑茜第一次從我身邊走過時,特地說道:“讓開。”我知道,我之前對她說出這兩個字時,她就很不高興。在化學反應的作用下,我和保羅準備退到臥室門外,但他搶先一步。他要去黑傑克買酒喝,而那也正是我的需求。但我來不及關上臥室的門,那三個女人就找上了我。弗洛倫斯一看見他兒子那通紅的身體,幾乎立刻確定了受傷的等級。對蘇格蘭女人而言,診斷治療很難比道德問題更為優先。她又看了看,確信多蘿西能夠應付過來,便把我叫了過去。她一臉嚴肅地站在我麵前,仿佛比好了姿勢,等著十九世紀的蘇格蘭攝影家戴維·奧克塔維厄斯·希爾替她拍攝照片。因為拍攝速度不夠快,她可能在頸子後麵支了根隱形的杆子,所以她的頭就那麼一直挺著。“告訴我,”她說道,“他怎麼會從頭到腳都曬傷了?”我不想告訴她真相,也不想撒謊。不想撒謊的原因無非是我知道,說什麼都脫不了乾係。雖然有時這令我感到悲傷,但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蘇格蘭人的虔誠包含對犯錯行為有完全的提前認知。我們所說的原罪就是那個意思——不必真正犯罪就知道有罪了。我告訴她:“他不願意跟我們一起釣魚,所以當我們返回的時候,他正趴在沙灘上睡大覺。”她知道,我不會再說彆的事情了。終於,那位十九世紀的攝影師給她的脖子去掉了支撐物。“我愛你。”她說道,我知道,她再也找不到彆的話可說了。我還知道,她這麼說是出於真心。“你可以出去了。”她又說道。“等等。”多蘿西一邊叫我,一邊把活計交給了弗洛倫斯。我和多蘿西都是通過婚姻進入了這個家庭,時常有一種感受,如果我們不抱成一團,可能會被分頭收拾。“彆擔心他的事兒,”她說道,“二度灼傷。會起水皰,會掉皮,會發燒。兩三個星期的事兒。彆擔心他,也彆擔心我們。我們幾個女人能應付。”“其實吧,”她說道,“你和保羅都可以走了。這裡有肯尼,他什麼事都做得來,再說,尼爾是他弟弟呢。”“再說,”她說道,“我覺得,你們在這裡也不受待見。你們所能做的,就是站在邊上看著而已,而目前這個家庭沒有誰想要被看著。”儘管身材矮小,但她的手很粗大。她抓起我的一隻手,用力捏了一下。我以為她是要跟我說再見,便轉過了身,她卻把我拉回去,迅速地吻了我一下,轉頭繼續投入了工作。幾個女人仿佛就某種輪班係統達成了一致,兩個人伺候尼爾,一個人對付我。“等等。”我還沒來得及關上臥室的門,傑茜又叫住了我。一個男人跟一個同等身高的女人麵對麵說話,會處於劣勢,我努力過好長時間,試圖克服它。“你並不喜歡他,對吧?”她問道。“老婆,”我問道,“我不喜歡他,就是不愛你嗎?”她站在那兒看著我,於是我繼續說了些自己本不想說的話。我說的這些事情,她早就知道,不過也許有一件事情,她想再次聽到。“傑茜,”我說道,“你是知道的,我玩不來花樣。我確實不喜歡他。永遠都不會喜歡他。但我愛你。不過,不要考驗我,不要把我逼到絕路上。傑茜,不要讓他……”我說不下去了,因為我知道,應該用一種更直接的方式,說出剛才那席話。“彆讓他怎麼樣?”她問道,“你想說什麼?”“我記不起自己想說什麼了,”我回答道,“哦,對了,我覺得自己跟你交流太少。”“我隻是想儘力幫助他,”她說道,“這個人是我的家人。你難道不明白嗎?”我說道:“我應該明白。”“我卻幫不上忙。”她說道。“這個我也應該明白。”我說道。“我們說太久了,”她說道,“你和保羅乾嗎不回到黑腳河,繼續你們的釣魚之旅呢?你在這裡反正幫不上忙。不過,不管你去什麼地方,要記得跟我保持聯係。”儘管她說我們說得太久,她卻隻退後了一步。“告訴我,”她問道,“他為什麼從頭到腳都被灼傷了?”說到提問,蘇格蘭女兒幾乎是她們母親的翻版。我把對她媽媽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她聆聽的樣子很像她媽媽。“告訴我,”她又問道,“就在你們把尼爾扶進家門之前,有沒有碰巧看到那個妓女抱著一堆衣服從鎮上跑過?”“隔得很遠。”我對她說道。“那麼你回答我,”她說道,“我弟弟如果明年夏天還回到這裡,你會不會幫我挽救他?”我想了好一陣兒才做了回答。我的回答是:“我會儘力的。”接著,她說道:“他不會回來了。”她接著又問道:“你說,為什麼需要幫助的人,在沒有彆人的幫助時反而活得更好,至少不會更差?事實就是這樣,沒有更差。所有的幫助他們都得到了,卻還是原來的樣子。”“除了被曬傷。”我說道。“那有區彆嗎?”她說道。“你說,”我問她,“你弟弟要是明年夏天還回來,我們倆可不可以都再試著幫幫他?”“如果他還回來的話。”她點了點頭。我以為自己在她的眼裡看到了淚花,不過我錯了。一生之中,我將永遠看不到她流淚的樣子。而他也永遠不會再回來。我倆誰也沒打斷誰,同時說了一句:“希望我們永遠不要斷了溝通。”我們倒是沒有斷了溝通,不過她的死分開了我們。她說道:“你走吧。”隻這一次,她說出這句話時帶著微笑。隨即,她當著我的麵關上了臥室的門。門還剩一道小縫隙時,我們吻了一下。我睜著一隻眼睛,儘量看了看她身後的狀況。她們給他從頭到腳塗上藥膏,像在烤一根玉米棒。她們已經攤開足夠長的繃帶,要把他像木乃伊一樣纏裹起來。我趕到黑傑克酒吧,與保羅喝了一杯。接著,我們又喝了一杯。他堅持兩杯都由他付錢,並想當天晚上回到黑腳河。他說:“我請了幾天的假,因此還有一天的時間。”接下來,他堅持取道米蘇拉,在那裡陪父母過一個晚上。“也許,”他說,“我們可以在明天帶上老爸去釣魚呢。”隨後,他又堅持由他開車。我們習慣的角色顛倒了,我這個哥哥成了被領著去釣魚的人,大概他希望冰涼的河水對我有治愈效果。他知道,我因為尼爾而受到指責,可能也認為我的婚姻正在解體。他聽到我被罵作渾蛋,可當我跟三個蘇格蘭女人公開聲稱互愛對方時,他已經離開了房子。要知道,蘇格蘭人之間這樣的公開表白可不常見。實際上,愛讓我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我竟好幾次莫名地笑出聲來。不過,他很可能覺得我是因為自己把生活弄得一團糟而在假裝堅強。我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但一如我平常對他那樣,他對我十分和善。在路上,他說道:“媽媽見到我們會非常開心。不過,如果我們不提前告訴她,她會非常激動,所以,我們還是在林肯城停一下車,給她打個電話吧。”“你來打吧,”我說,“她喜歡聽你的聲音。”“好的,”他說道,“不過,你得讓爸爸跟我們一起去釣魚。”就這樣,我們做好了安排。結果,那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釣魚。他把我們所有人都想到了。即便打過電話,我們趕到米蘇拉時,母親的心情還是十分激動。她一個勁地用圍裙擦著手,一邊擁抱著保羅,一邊開心大笑,幾個動作一氣嗬成。父親站得靠後一些,隻顧著咧嘴微笑。我飄飄然的感覺還在,所以仍舊站在一邊。我們家不管何時重逢,母親和保羅總是受關注的中心。她擁抱著他,仰身大笑,而最能表達她激動心情的,也是擁抱著他一個勁兒地大笑。我們很晚才到達米蘇拉。一路上我們儘量不吃東西,儘管在林肯城就有一家餐廳,因為我們知道,即使在那裡填飽了肚子,回到米蘇拉也還是要再胡吃海塞一通。剛開始吃晚飯時,母親對我尤其慈祥,因為她至此還沒怎麼關注過我。不過,她很快端來剛出爐的小圓麵包,已在給保羅塗上黃油了。“這是你最愛吃的野櫻桃果醬。”她一邊說著,一邊遞給了他。她善於烹製野果野味,因此等著他的總有野櫻桃果醬。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忘記了,喜歡野櫻桃果醬的人是我。這是個小小的混淆,她的孩子們並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