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1 / 1)

“沒問題,”保羅說道,“如果是弗洛倫斯開的口。”我知道,有了這句話,就是他不會讓我難辦了。“咱們喝一杯吧。”我說道,才上午十點一刻。我買的單。十點一刻前,我告訴他,尼爾後天來狼溪穀,我們可在次日去鹿角河釣魚。“算是一次家庭野餐會吧。”我對他說。“行。”他說。鹿角河是流入密蘇裡河的一條小溪,我和保羅都是釣大魚的人,對那些用“我們喜歡釣小魚,因為小魚最美味”之詞應付老婆的男人嗤之以鼻。不過,鹿角河也有很多特彆之處,比如從密蘇裡河逆溪而上的大棕鮭。雖然鹿角河是我們最喜歡釣魚的小溪,但保羅在第二次買來酒之後說道:“明晚之前我都不用上班,那麼在野餐會之前,就我倆,騰出時間去大河裡釣一次,如何?”我和保羅在不少大河裡釣過,但當一個說起“大河”時,另一個必然明白,他指的是大黑腳河。那不是我們釣過的最大的河流,但卻是氣勢最磅礴的一條,若以重量論,裡邊的魚兒也最具狠勁。大黑腳河河道筆直,水勢洶湧——無論在地圖上,還是坐著飛機往下看,它的河道幾乎呈一條直線。它的源頭位於大陸分水嶺上的羅傑斯山口,一路西流至蒙大拿州的邦納,在此彙入克拉克福克河的南福克段。一路上,河水激流奔湧。大陸分水嶺上,靠近河流的發源地,溫度計顯示的溫度為零下69.7度(作者采用的是華氏度,此處相當於零下56.5攝氏度。——譯者注),這是美國所記錄的最低溫度(阿拉斯加除外)。整條河流全由冰川融水形成。頭一百公裡,自北向南移動的冰川劃破大地,撞擊著峽穀南岸,冰川碎裂後形成河流。其後四十餘公裡形成於一夜之間,覆蓋蒙大拿州西北部和愛達荷州北部的巨大冰川湖冰壩潰決,將蒙大拿和愛達荷各座山脈的殘石餘土裹挾到了華盛頓州東部數百公裡的平原地帶。這是全世界有地質證據的最大洪水。這次地質事件如此巨大,以致人類隻能想象,而無法加以證實,直至地球衛星從空中拍得照片之日。地圖上的直線也表明,它是一條冰川河流。它沒有蜿蜒的河穀,僅有的幾處農莊主要分布在未受冰川撕扯的南部支流上。河口附近沒有寬廣的衝積平原,而是冰壩潰塌導致冰湖突然消失衝刷形成的一道峽穀。峽穀逐漸收窄,直至成為唯一通道,河道、一條陳年伐木鐵路和一條公路要通行於此,其中九*九*藏*書*網兩者隻能占據山腰位置。鮭魚在此生長的環境十分艱苦——河水奔湧咆哮,流速過快,岩石上無法生長藻類食料,因而此處的魚兒全身沒有脂肪,必是跳高紀錄的最佳保持者。再者,那也是我們最熟知的一條河。我和弟弟從十九世紀之初就在大黑腳河裡釣魚——父親的年頭更為久遠。我們視它為家人,它是我們的一分子。現在它周圍建起了各種度假牧場,到處是不分青紅皂白闖進來的大瀑布城居民,還有來自加利福尼亞的摩爾人大舉遷入,我隻能一百個不情願。次日一早,保羅到狼溪穀捎上我,我們便開著車翻過了羅傑斯山口。那支溫度計停在了離零下70度隻差十分之三格的地方。一如往常——尤其是清早時分——我們心懷敬意、一言不發地坐著,直至翻過大陸分水嶺。當我們覺得自己已經進入另一片天地時,我們馬上說起話來。保羅幾乎總有講不完的故事,通常他在故事中是引導性人物,而非主角人物。他講起大陸分水嶺故事時,看似心情舒暢,略帶詩意。這是記者們撰寫充滿人情味故事的常用之道,可如果剔除掉這兩個特質,他的講述聽起來就是他自己的親身經曆。這樣的經曆既不會得到他家人的認可,也可能隨時被我聽出來。一定是出於道義,他還給我講了他的其他生活經曆,即便他的敘述聽起來是一連串趣事,但在我看來那是一連串謎團。我往往不甚明了,就在我倆跨過兩個流域的分界線時,我對他究竟了解多少。“你知道,”他開始了敘述,“我有幾周沒來黑腳河釣魚了。”他講故事時,開頭部分聽起來像是事實報道。這一次,他是一個人釣魚,魚不怎麼上鉤,他隻好一直釣到天黑,才釣夠自己的額度。為了直接回到海倫娜,他駛上與內華達溪並行的一條廢舊土路,隨後駛上了區域分界道路(當初美國中西部地區進行地理劃界時,為方便管理,將有些地方劃成一平方英裡或等比縮放的方形區域,區域分界上可建公路用於通行。——譯者注),在一個個區域交界處不停地拐著直角彎。月亮升起,就在他感到有些疲勞,很想有個同行的夥伴讓自己保持清醒時,路上突然蹦出一隻長耳野兔,隨著汽車前燈奔跑著。“我並沒把它趕得太急,”他接著說,“因為我可不想失去這位朋友。”他繼續講述,說自己一邊開車,一邊把頭伸出車窗,好讓自己感覺離野兔更近一些。一顆腦袋沐浴在月光下,他的敘述開始帶上了詩意。月光朦朧,雪白的車頭燈劃出了一個三角形區域。雪亮的等腰三角形中心,那隻野兔仿佛變成了白靴兔(白靴兔是北美洲的一種野兔,毛在夏天時是鏽褐色的,到了冬天轉變為白色,它們的後腳很大,就像穿了一雙白靴。——編者注),依舊一蹦三尺遠。磷光閃閃的野兔始終保持在等腰三角形的中心部位,生怕自己跑到了燈光照射區之外。它回過頭來觀望時,在車燈與天空的映射下,它的眼裡閃爍著白色和藍色的光。弟弟說:“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不知道該作何解釋,但接著就是一個區域交界處的直角彎,兔子看見了,而我沒看見。”他後來偶爾說起過,那一次修車花了他175美元,而在1937年,這一筆錢足夠把車內外倒騰個夠。當然,他一直沒說,儘管他在釣魚的時候從不喝酒,但他往往一釣完魚就喝起酒來。順著黑腳河行駛的過程中,我不禁思忖起來,自己剛聽到的那一番略帶自嘲的講述,是否就是一個把厄運轉換成幽默的新聞報道。又或者,他是想告訴我,是他自己喝了太多的酒,才倒黴得把車頭給撞壞了。既然無論從哪個方麵來看,那都算不上什麼大事,我最後決定還是忘了算了。可正如你們所見,我並沒有忘掉。不過,我確實開始琢磨起我們就要前往釣魚的大峽穀來。大峽穀位於古舊的清水橋上方,黑腳河在這一段發出的轟鳴聲最為洪亮。山脊不可能攔腰截斷,於是,本已勢如破竹的河流在繼續奔流之前,被大山擠壓成了一陣陣轟鳴和一團團水霧。當然,小路通到這裡就離開了河道。印第安人在大峽穀裡也沒能踩出一條小徑來。即便在1806年,劉易斯讓克拉克逆黑腳河而上進行考察(此處指劉易斯和克拉克遠征,即美國國內首次橫跨大陸、西抵太平洋沿岸的往返考察活動。——編者注)時,他也是繞過了這段大峽穀,與它保持著安全距離。這裡不是小魚和小釣手的天下。就連轟鳴聲也會給魚兒以力量,或者至少讓釣手嚇破膽。我們在峽穀裡釣魚時,總待在河道的同一邊,原因很簡單,峽穀裡找不到地方涉水過河。我聽得出來,保羅從我身邊經過,走向了上遊的一處釣點。當我意識到自己再也聽不見他的腳步聲時,我就知道,他已經停下腳步,開始觀察起我來。我從來沒有裝得像個飛蠅釣高手,但我依然常常覺得這一點至為重要:我是個釣手,就應該有釣手的樣子,與弟弟一起釣魚時尤其應該如此。哪怕誰都沒有開口,但我知道,自己看起來實在不怎麼樣。我雖然對這段峽穀懷著一種溫暖的個人情感,但並不覺得它是我理想的釣魚之地。它要求釣手具備遠距離拋竿的能力,但多數時間,釣手的後背緊挨著岩石和樹木,因而隻能隨時把全部釣線置於身前。就像一個棒球投手不能做揮臂動作,它迫使釣手做一種所謂的“卷拋”,而這種高難度拋竿法我一直未能掌握。釣手得在拋竿時放出足夠的線,讓釣線不必往身後擺動也能飛出很遠的距離。接著,他還得使出足夠的力氣,通過一小段弧線將釣線拋過水麵。他開始為下一次遠距離拋竿回抽釣線。他把之前拋出的線緩緩收起,收線的速度極慢,以至留在水裡的釣線超過了平時的長度,水麵上的線則形成一段鬆弛的圓弧。拋竿的手高高舉起,手腕上翹,直指一點半方向,圓弧越拉越大。如此一來,釣手的前方已有很長的線,他得用儘全力才能把這麼長的線高高提出水麵,從而使蠅餌和導線先於釣線入水。這時,手臂是套筒,手腕是等著擊發的轉輪,連身體也成了擊錘的後座(此處作者將拋竿的動作比喻成手槍射擊的過程。套筒、轉輪和擊錘均為左輪手槍部件。——編者注)。還有一點也很重要,超長的線在水中留至最後一刻,為拋竿提供半實半虛的基點。這有點兒像出擊的響尾蛇,好長一段尾巴留在地上,用作出擊的發力點。隻不過這個動作對響尾蛇來說易如反掌,我卻一直做得十分艱難。保羅知道我對自己釣技的認識,因此總是小心翼翼,不把提建議變得好像高人一籌。可他觀察了好一陣兒,臨走時不得不說點兒什麼。他終於說道:“魚在前麵一點兒。”也許擔心這句話會讓我倆關係變僵,他立馬又說:“再往前一點點就好了。”我慢慢地收著線。我沒有轉頭,也就看不見他。他也許是對自己的多言有些歉意,可話已出口,他隻得再說上點兒彆的什麼。“線不要對著你自己收,從下水那邊往上斜著收。斜收會讓圓弧線有更多的底部阻力,前拋才可以獲得更多力量,拋的距離才會遠一點兒。”接著,他裝得像什麼也沒說過,我則做出一副什麼也沒聽見的樣子,可他剛一離開——離開的動作很快——我就開始斜向收線。還真管用。我感覺自己再次拋竿的距離略有增加,便立馬換一個釣位,開啟了釣魚的新篇。無論在釣手看來,還是在攝影師眼裡,這一片水域美極了,儘管各自的設備所聚焦的點並不相同。這裡幾乎是一道水下瀑布。水下五六十厘米處藏著一塊礁石,河水抬升形成巨浪,騰起水霧,再往下跌落,變成藍瑩瑩的水向前流去。仿佛它從之前的震撼中回過神來,轉頭回望,發現竟有如此落差。水花飛濺,色彩斑斕,起伏跌宕,勾得住攝影師的目光,卻看不見魚兒的影子。魚兒生活在水流緩慢的逆流區,躲藏在混有泥土的泡沫之下,因為泡沫裡的泥土對魚兒具有非凡吸引力。有些浮沫是鬆樹花粉,而其他多是在激流中喪生的可食性昆蟲。我察看了地形。儘管我也許剛在卷拋上有了近一米的長進,但在拋竿之前仍需要多動腦筋,以彌補自己的其他不足。不過,我自認為已經開局良好——我已弄清楚,哪裡有大魚,以及它們因何而來。而後發生了一件古怪的事。我看到它了。一條黑色脊背在泡沫間時浮時沉。實際上,我想象著自己看見了它背鰭上的尖刺,於是自言自語道:“上帝啊,不可能有那麼大吧,魚鰭都讓你看見了。”我甚至對自己說:“在這樣的泡沫堆裡,如果你不先想象那兒有魚,恐怕連魚的影子都看不見。”但是,我不能動搖自己的信念,我剛剛看見的就是大魚那黑乎乎的脊背。因為,一如總是被思維牽著走的那些人,我知道除非自己先有想法,否則往往什麼東西也發現不了。因為想著有魚而看見了它,我便順勢考慮起來,它會朝河流的哪個方向遊走。“記住,第一次拋竿時,”我這樣想著,“你是在逆流區看見它的,而那裡的水在往上遊回旋,那麼它的頭朝著的就是下遊,而非上遊,這跟它在主流中的情形一樣。”我順勢聯想到一個問題,自己要用什麼樣的釣餌,結論是我如果想釣起泡沫堆裡這條大家夥,最好用大號蠅餌,也就是4號或6號蠅餌。順著釣餌,我的思緒來到了拋竿這一頭,自問到底要從什麼地方把釣線拋出去。這一段激流的邊上全是大石頭,於是我選了最大的一塊,琢磨如何才能爬上去。我明白,高度一增加,我拋竿的距離也會變遠。可我隨即自問:“我爬那麼高,要是逮住了那個家夥,怎樣才能把它拖上岸?”於是,我隻得選了一塊小一些的石頭,拋竿的距離短了,不過要是釣上了大家夥,我就算手握釣竿也能從石頭上爬下來。我正一點點接近所有大河釣手拋出第一竿前都會問到的問題:“釣住的如果是個大家夥,我在什麼地方才能把它拖上來?”飛蠅釣的了不起之處就在於,除了飛蠅釣這個念頭,你的思想世界很快便萬事皆休。同樣有趣的是,釣魚這個念頭總是以“希望”和“擔心”,或者,很多情況下,是兩個“擔心”之間的對話形式展開,一方總是試圖勝過另一方。一個“擔心”看了看河岸,對我說(我是超乎兩個“擔心”的第三方):“沒什麼,不就是二十七八米的岩石嘛,彆怕,儘量往下走到沙洲那裡,再把它拖上來。”另一個“擔心”說:“離第一道沙洲是三十五六米,而不是二十七八米。天氣晴好,魚兒的嘴巴很軟,你要順水拖上三十五六米的話,它會把鉤子掙脫。儘管這個主意不太好,但你最好找塊近一點兒的石頭把它拖上來。”第一個“擔心”說:“河裡有塊大石頭,你要把它拖上來,必須從石頭那裡繞過去,可你如果為了讓它從石頭的這一麵繞過而把線拉得太緊,則很有可能讓它溜了。”第二個“擔心”說:“可如果讓它從石頭的另一麵繞過,釣線會被卡住,你肯定會讓它跑了。”當你在“有可能讓它溜了”和“肯定會讓它跑了”之間展開與自己的對話時,才明白何為想得太多。不過,我並沒有完全停止思考,隻是不斷變換著主題。這在書裡找不到答案,但在拋竿之前,應當人性一點,儘量花點兒時間設想一下魚兒在想什麼,雖然它的大腦跟一個魚卵一般小,但就算你潛入水下,也很難想象一條魚有什麼問題可以思考。始終沒有人能讓我相信,魚兒知道的東西僅有饑餓和恐懼。我嘗試著想象隻有饑餓和恐懼的生活,卻仍不明白一條魚如果隻能感知這兩樣東西,又如何能長到十五六厘米。實際上,我有時思維發散,竟設想一條魚也能有奇思妙想。拋竿之前,我想象著這條黑背魚兒躺在涼爽的河水裡,河水富含二氧化碳,周圍全是激流形成的水泡。魚兒眼觀下遊,注視著滿是食料的泡沫,就像一座逆流的漂浮餐廳,正前來迎接它的顧客。黑背魚也許正在想象,那汙漬斑斑的浮沫正是點綴了肉豆蔻的蛋奶酒。而當蛋白分散開時,它看見了岸上的景象,也許正在自言自語:“我運氣多好啊,在這個釣位下鉤的是這個小子,而不是他的弟弟。”我轉著這一串念頭,以及其他沒有任何價值的想法。接著,我拋出釣竿,逮住了它。我保持著冷靜,直至好不容易從它的嘴裡取下魚鉤。我拖它出水的地方是沙洲,它躺在那裡,身上滿是沙子。它張開魚鰓,苟延殘喘著。突然,它頭朝下立在沙灘上,用尾巴抽了我一記,攪得沙子橫飛。慢慢地,我的手發起抖來。儘管我覺得這般發抖很難看,但就是止不住。我終於設法用上了刀子的寬大刀刃,在它的頭部劃拉了好幾下,砍破了它。就算我把它對折放進魚簍,魚身仍然太長,所以它的尾巴伸了出來。它身上有黑斑,像長了個甲殼。它看上去是條海魚,身上還粘著貝殼一類的東西。從在旁邊釣位釣魚的弟弟身邊走過時,我看見他一邊打量魚尾,一邊取下了草帽,可並非對我這個釣手的釣技表示敬意。釣有所獲,我便坐下,打量起另一個釣手來。他從襯衣口袋裡掏出香煙和火柴,放進了草帽。他把草帽戴到頭上,使勁往下拉了拉,以防東西掉出來。接著,他解開魚簍,掛在肩部的外沿。如果河水太猛,他可將其迅速取下。他花在觀察四周形勢上的時間也很少。隻見他從岩石上跳進激流,朝著一道斷崖遊了過去。隻見斷崖直插入水中,將河水一分為二。他穿著衣服,僅用左臂劃水——右手高擎著魚竿。我時而僅能看見魚簍和魚竿,而前者若沒入水中,我就隻能看見一根魚竿了。激流將他推向那道斷崖,一定很疼,不過他左手指有的是力氣,足夠抓住岩石的一道裂口,否則他早被身下湛藍的水流卷走了。緊接著,他仍舊必須依賴左手指和右胳膊爬到岩石頂端。他使用右胳膊的架勢,活像探礦工手裡的鶴嘴鋤。他終於爬上了岩石,衣服浸滿了水,仿佛要從他身上滑落下去。剛一站穩,他便像野鴨獵犬那樣抖動著,甩掉身上的水珠。隻見他叉開雙腳,放低身體,頭部上下擺動。隨後,他穩穩身子,開始拋起竿來,全身心集中到了水裡。下麵是一條汪洋大河,他坐在將河水一分為二的岩石上,四周水霧升騰。釣線尾端留存的九_九_藏_書_網微小水珠瞬間形成一圈圈“蛛絲”,旋即迅速融進升騰而起的水霧,方才的“蛛絲”便僅存在記憶中了。他身上蒸發出的水汽更加細微,靜止不動,在他周圍形成了一道光暈。那道光暈時隱時現,仿佛離他七八厘米遠的地方有燭光在不停地閃爍。升騰而起的水霧正不斷遮擋他的身影和釣線,一直盤旋著升騰到崖頂,先被微風撩成環狀,繼而融進了太陽的光芒。懸崖上下遊的河水都盛產虹鱒。他得往上遊大力而低位地拋竿,讓蠅餌掠過水麵,卻滴水不沾。接著,他以自己為支點,讓釣線在頭頂形成一個大橢圓形,再將釣線順勢往下遊方向低位而大力地拋出,同樣讓蠅餌掠過水麵,卻滴水不沾。他得把這個大弧圈畫上四到五次,以形成往複運動。你要是不知道此種釣法,甚至沒有發現拋竿的釣者,便會以為此時河麵某處正有一隻小小飛蠅在浪花中沐浴。令人驚奇的是,直到大黑腳河的河水跟水麵上的空氣因一條虹鱒的弧形側線而變得五彩斑斕時,往複運動才得以收尾。他把這叫作“影子拋竿法”,老實說,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它背後的理論——先前拋竿時,掠過水麵的蠅餌讓魚兒有所察覺,於是在蠅餌接觸水麵的一刹那,魚兒向它發起了攻擊。這或多或少可算作是一種“激發食欲”理論,神奇得難以置信,可當時的每一個釣魚好手都有幾招拿手戲,除他之外幾乎任何人都使不來。影子拋竿法對我就不靈,不過也許是因為我沒有臂力和腕力來讓釣線一直在河麵畫出圓圈,直至魚兒以為飛來的是一窩蒼蠅。弟弟穿著濕衣服,很容易看出他的肌肉。我所認識的優秀釣手多是大個子,身高在一米八以上,更高的身高當然更容易使釣線在空中畫出更大的弧圈。我弟弟隻有一米七七,但他釣了這麼多年的魚,身體早在一定程度上適應了拋竿的需要。他當時三十二歲,正處於體力的巔峰,因而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到那根重約一百二十克、充滿魔力和圖騰意義的釣竿上。很久以前,他便在手腕拋竿法上超過了父親,而且其右手腕因為使用頻繁而變得比左手腕粗大。他的右臂曾被父親固定在身體一側,以加強手腕的發力。裹在襯衣裡的這條手臂,仿佛經過鍛造,也比左臂更為粗大。濕漉漉的襯衫鼓囊著,紐扣隨肩部和臀部的轉動而掙脫開來。同樣不難看出,他何以成為打架大王,因為他尤其擅長用右手率先出拳。應當說,節奏與色彩同等重要,也同等複雜。那是一種節奏與另一種節奏的疊加,而父親所說的由釣線和手腕配合而成的四拍子仍舊是基本節奏。但疊加上去的,有手臂如套筒般使出的兩拍子節奏,和來回畫8字形完整弧圈時的主導性長四拍。峽穀裡節奏悠揚,色彩斑斕。我聽到身後有聲音,一個男人帶著妻子順著小路走了過來,兩個人手裡都拿著魚竿,不過他們可能並不打算釣太久魚。他們也許沒有什麼目的,不過享受一下相偕出門的時光,順便采點越橘果用於製作餡餅。在那個年代,女人很少穿粗陋的運動衫,而她個頭魁梧結實,穿著男式背帶工裝褲,衫子裡鼓著一對充滿母性的雙乳。她最先看見我弟弟在崖頂做著轉體動作。在她眼裡,他看起來肯定像一位在馬戲場裡表演魔繩術的藝術家,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隻差在自己畫出的弧圈裡鑽進鑽出。她一邊矚目凝視,一邊摸索著撫平身後的鬆針,坐了下來。“天啊!”她讚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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