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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冠病毒 畢淑敏 2288 字 2天前

“千辛萬苦深入虎穴采來毒株,卻無一存活”“將屍體挫骨揚灰播散世界,慘烈後果如何”羅緯芝殫精竭力保護著那塊浸染花冠病毒患者分泌物的紗布,出了消毒處,趕緊把紗布轉到隨身攜帶的保存設備中。做這一切的時候,她萬分小心。雖然她自己擁有足夠的抵抗力,可以不受花冠病毒禍害,但如果在操作中,讓病毒逸散出去,傷害無辜,必是極大罪過。不過,這一切都是在A區操作的,想來此地也不是什麼潔淨所在,空氣中早已飄散著不計其數的病毒顆粒,自己這番折騰,與大局無礙。回了王府,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和家中聯係的時間到了。羅緯芝問百草:“他在嗎?”唐百草說:“誰呀?”羅緯芝氣不打一處來,這不是明知故問嗎?看到一旁履行工作職責的監聽員,隻好裝出漫不經心的口吻:“小弟呀。”百草故作恍然大悟狀,說:“李哥哥啊,他說今天不來了。有什麼事兒你隻管告訴我吧。”儼然成李元的代理人。羅緯芝不悅,想想李元幾乎每天要到自己家裡等電話,和唐百草聊天那是順理成章的。大疫期間,人們都龜縮家中,能有誰不怕死地登門拜訪,本來就喜出望外。更不消說李元英俊瀟灑談吐文雅,百草自是心儀。想到這裡,羅緯芝自我解嘲一下,誰讓你剩到如今呢,連小保姆都敢一比高下了。萬千思緒,眨眼間飄過。羅緯芝不禁訕笑自己,前幾天還在死亡線上掙紮,現在就掉到醋壇子裡了,實在不是自己一貫的風格。她收束念頭,對唐百草說:“我有東西要給弟弟。你不要忘了告訴他。”羅緯芝把裝了毒株的設備夾帶在換下的寒衣中,帶出了王府,很有成就感。如同當年的地下黨員把秘密情報給了交通員。想想也覺可笑,明明是一件好事,卻做得這般鬼祟。如果能光明正大地研究,成果不是會出的更快一些嗎!過了幾天,在例行通話中,李元終於出現了。“姐姐,您好。”極其溫和和寬厚聲音,充滿了友愛和親切。羅緯芝的身心合著節奏輕顫。她能想象出李元如同一脈葦葉,修長柔韌地玉立在自家電話旁,多麼美好而又令人依戀的場景。“帶回的衣服收到了吧。”羅緯芝問。“收到了。不過,都死了。”李元說。羅緯芝大驚,問:“誰死了?”李元說:“就是你給我的東西。”“為什麼?”羅緯芝不解,想自己千辛萬苦深入虎穴采來毒株,卻落得無一存活,太悲切了。原因何在呢?如果找不到原因,以後也無法得到活的毒株了。她順勢瞄了一眼監聽員,本以為聽到“誰死了”這樣的問話,監聽員會很在意,不想對於“誰死了”這樣的話題,監聽員早就耳熟能詳。大疫之中,死人是最常見的談資了。認識的人都有可能死,死一個人會被議論一千次。監聽員料想隨後的話題毫無新意,反倒不再關注。李元說:“我們也在分析原因。這邊的操作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那麼結論隻有一個,就是您在攜出的過程中,經過嚴密的檢查和消毒。所以,它們都死了。”“不是說它生命力非常頑強嗎?怎麼又如此不堪一擊了?”羅緯芝忿忿然。可令她憤怒的對象是什麼呢?恨病毒還不夠窮凶極惡?“生命力是相對的。現在的問題是,我們還需要它。甚至更需要它。”李元不願在沒有答案的問題上繼續糾纏,把話題向前推進。“為什麼?”李元說:“白娘子還吃著吧?”羅緯芝說:“全靠白娘子了。”李元說:“需要更多的法海,才能確認白娘子的劑量。太少了,起不到效果,太多了,怕適得其反。”羅緯芝徹底明白了毒株的作用,她說:“還要找法海?”李元說:“是的。甚於任何時候。”羅緯芝說:“我想辦法。”李元說:“法海有時會很脆弱。”羅緯芝說:“我知道。”兩人於是道彆。羅緯芝把自己剛才說過的話捋了一下。“帶回的衣服收到了吧?“誰死了?“為什麼呀?“可是,不是說它生命力非常頑強嗎?怎麼又如此不堪一擊了?“為什麼?“全靠白娘子了。“還要找法海?我想辦法。“我知道。”哈!基本上沒啥破綻。看看監聽員,也是一臉淡然。羅緯芝於是佩服自己挺狡猾。出了通訊室,她信步到了袁再春的房門前。時間還早,防疫總指揮並不在宿舍。羅緯芝坐在他門前的木椅上,靜靜地等候。鬱金香開了,野百合蓄勢待發,空氣中已彌漫起熏人的夜香。人說夏不坐木,冬不坐石,真是有道理。坐了一會兒,就覺得腰以下寒涼。還沒到夏,木頭已經有了潛在的潮氣,倚靠的時間久了,有一種沁涼隱隱襲入,讓人氣血凝滯。羅緯芝隻好站起來,慢慢踱步。畢竟她曾經大傷元氣,死裡逃生,現在不夠強壯。夜幕如同溫水般地彌淌過來,在綠葉的間隙中,一顆顆星開始萌發。星是太陽的碎片,在略帶綠色的黑暗包繞一切的時候,它們在樹乾四周裝點著生存的秘密。星星越來越多了,好像打翻了上天的梳妝匣,如今儘數倒了出來。有百花和樹木的暈染,從園子裡仰麵看去,天上有鑽石有珍珠還有祖母綠和蜜蠟,光彩熠熠。羅緯芝無端地想到,這個王府,是現在亮呢還是古時亮呢?那時會張燈夜遊吧?無數明亮的奶黃色的燈籠,像秋天的柿子,在黑暗中遊走。她突然想起了薩鬆的一句詩“心有猛虎,輕嗅薔薇”,就輕輕俯下身,去聞花的暗香。聞了又聞,直到她這隻虎不耐煩地要走時,袁再春恰好回來了。他剛剛向高層領導彙報完,因為還找不到特效藥,受到申飭。“你在等我?”袁再春無比倦怠地說。“我想知道我的化驗結果。每天都要抽血,加起來的血量,有一大海碗吧?攢在一塊兒,能救活一個休克的人了。沒人告訴我結果是什麼。我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一無所知。”羅緯芝早就想好了等在這裡的借口。其實也不完全是借口,她的確對此充滿困惑。“你應該吃些補血的藥品。我這裡有人送來的燕窩,不是血燕,是傳統的好燕窩。你拿去吃吧。”袁再春請客人入屋。“謝謝,我不吃。隻要一想起燕窩是小燕子為自己的孩子搭建的家,我吃不下去。我隻是想知道結果。”羅緯芝拒絕。袁再春說:“這個觀點我同意。我也不忍心吃。不過,就算是你不吃,我不吃,可這燕窩也沒法子成為小燕子的家了。吃了吧,你補養好了身體,能夠幫助人類早點戰勝花冠病毒。”羅緯芝便收下了燕窩,她心裡還是決定不吃,隻是不願讓這位疲憊的老人,就這個問題再說更多的話。袁再春坐下說:“你血液內的抗體,持續增加,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我估計你現在不用任何防護,和花冠病毒近距離接觸,也不會有絲毫問題。當然,這隻是一個假設。”羅緯芝說:“您說的假設成立。我最近頻繁到A區去,有的時候會把防護麵具摘下來,特地直接呼吸A區的空氣。到現在為止,沒有絲毫不適。”袁再春意外地說:“你是在用自己的身體做實驗?”羅緯芝說:“是的。於增風不就是用自己的身體做了實驗嗎?他是我的先驅者。”袁再春說:“今後再不許這樣了。你不必做實驗,我們通過理論推演就完全可以得出結論。直接呼吸A區空氣,這畢竟太危險了。有時候,我們的生命並不僅僅屬於自己。比如我,我非常想打開於增風的臨終遺言,但是我不能,我隻能銷毀了它。如果我也像你那樣病倒了,而且沒有你這樣的好運氣,那麼,造成的危害,就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死亡,而是整個抗疫事業的某種缺失。”羅緯芝說:“您當然重要啦,我沒有那樣重要。”袁再春說:“我知道你不喝咖啡,那就喝清水吧。上次來了幾個老朋友,都好這一口,薄荷葉被剪完了,很抱歉。說實話,現在你可比我重要得多。”羅緯芝不解。袁再春說:“因為你體內高強度的抗體,是我們戰勝花冠病毒的最終途徑。隻是我們現在無法解釋這一切。沒有解釋,就沒有重複。因此,也就不具備普遍意義。發現是由耐心堆積而成的。這就是總是抽取你的血液的原因,它是一個謎。”羅緯芝說:“我有一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袁再春笑著說:“凡是這樣講話的人,最後都是講出來了。因為它勾起了聽講者的好奇心。這一定是不同尋常的話。請講。”羅緯芝說:“我想到酒窖去。”袁再春令人難以察覺地點點頭,這不是同意,隻表示心知肚明酒窖的真實含義。“為什麼?”他問。就算他飽經風霜,也想不出羅緯芝這一提議的動機。“我想看看我體內的抗體,是否可以抵禦所有種類花冠病毒的侵襲。據我所知,酒窖中至今沒有人進行過全麵的檢測。我去了,也是對這一重要地區的實地勘查,並能帶回相關第一手資料。”羅緯芝道。這些想法都是真實的,但她最迫切的打算,是順手牽羊獲取第一手的毒株源。袁再春當然明白這個提議極有必要,但危險性太大。酒窖被改造成為屍庫之後,基本處於完全封閉狀態。新鮮死亡的屍體都消化不完,並無能力將酒窖中的存屍提出來火化。屍體一具具生成,超出火化限額的遺體,還在不斷進入酒窖。老的酒窖藏滿之後,就開辟新的酒窖來擔當此責。酒窖內的具體情況,基本上隻能憑工作人員以監控頭觀察,好在迄今為止一切平安。萬般死寂,毫無生命體征,誰有膽量到那裡尋釁呢?進入酒窖將冒極大風險,搬動屍體更是險中之險,倘無驚天理由,無人敢出此動議。不過從科學研究和人類安全的角度來說,有人親身進入酒窖屍庫,查看屍體保存的第一手資料,甚為必要。花冠病毒致死宿主後,病毒是否依然存活並保存毒性?這個時間能維持多久?屍體在進入酒窖之前,屍袋進行了消毒藥物撒布,這種方式是否有效?凡此種種,都需實地測查。退一萬步講,如果有什麼人劫持了屍體,將屍體挫骨揚灰播散人間,是否會引起慘烈後果?作為抗疫總指揮,袁再春都要有預案。可多少天來,活人的問題都解決不完,哪裡顧得上死人。羅緯芝提出這個方案,讓他動心。這個環節,疏忽已經太久了。在這一瞬,他把羅緯芝引為知己。“從研究角度來說,的確非常必要。但是……”他的眼泡耷拉下來,如同布滿蛛網年久失修的劇院中的鬆弛幕布。羅緯芝說:“我知道您覺得這太危險了。不過,您不是說過,我已經有了超強抗體嗎?如果說需要什麼人深入虎穴,我是最合適的人選。您要再不放心,我還可以佩戴可防化學武器的麵具,保證萬無一失。”袁再春說:“孩子,不要保證,不要說什麼萬無一失,永遠不要說這種話。意外總是有的,切不可說滿。還有,你完全不必這樣做。沒有人要求你,甚至沒有人想到這一點。你身上的抗體,可以保證你在這次大災難當中度過生死之劫,但你到酒窖屍庫中去,幾百上千具屍體聚集在一起後的變異情況,我們無從知曉。人死了之後,通常病毒並不會隨之滅亡,它們繼續繁衍生息,酒窖中的花冠病毒濃度,肯定異乎尋常地高。且在那樣密閉幽暗的場合,病毒會不會彼此融合,產生新的變異,我們現在完全不掌握。如果病毒的DNA碎片通過嵌合和嫁接,誕生可怕的新毒株,那麼你現在身上所含有的抗體,將基本無用,你也和我們普通人一樣,有束手就擒的可能。那樣的話,你將萬分危險。如果我沒能阻攔你,那是我的罪過。”袁再春搖著蒼老的頭顱,一頭白發,猶如寒潮襲來時的冰雪樹掛。羅緯芝對自己的父親基本上沒有絲毫印象,但這一刻,她找到了父親。這個和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老人,為自己設想的這樣周到,羅緯芝在感到巨大恐懼的同時,也覺分外溫煦。隻有那些最烈性的花冠病毒,才能凶猛地置人於死地。不入酒窖,就不能得到最優異的毒株。沒有毒株,李元和他導師的實驗就無以為繼。而找不到對抗花冠病毒的特效藥,整個國家就陷於水深火熱之中。想到這一切,羅緯芝說:“袁總,我已經想好了。為了拯救百姓,在所不惜。您就給我安排吧。”袁再春說:“你真的做好了承受最嚴酷後果的準備了?萬一死在生機盎然的春天,送給自己一個辛辣的句號,你不後悔?”羅緯芝其實並沒有做好最嚴酷的準備,她覺得嚴酷不會出現,自己不會死,她相信體內的抗體有足夠的力量保佑她過關,她還有李元所贈的護身符。保持樂觀是人生必備之素質。她說:“我準備好了。”袁再春揮揮手,說:“孩子,去休息吧。就算你準備好了,可我還沒有準備好。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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