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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冠病毒 畢淑敏 2952 字 2天前

“到哪裡去找法海?今晚你會不會來?”“誰拿到了毒株,誰就占有了一座鑽石礦”羅緯芝回到王府抗疫總指揮部,早有人等在207室門前,要抽她的血。說是袁總交待了,今後的日子裡,會連續抽取羅緯芝的血液,以備科研之用。羅緯芝毫無怨言,雖然看著一大管子血液被抽走,由於心理作用,頭就昏起來,但她很願意能為戰勝花冠病毒貢獻綿薄之力。袁再春沒有食言,真的為她簽發了特彆通行證。有這張證件在手,羅緯芝就能在CBA各區長驅直入。基本康複後,她走訪了很多單位,她了解的越多,內心就越發沉重。人類和病毒必有一戰,這一戰或遲或早,或深或淺,逃不掉的,最終勝利也是不可能的。我們沒來的時候,它們已經在了。我們走了以後,它們肯定還在。人類要麼被病毒所消滅,就像病毒曾經滅絕了恐龍。人類要麼學會和病毒相對和平共處,就像我們沒有被感冒和腦炎病毒所消滅。它們依然存在,很多人死於感冒和腦炎,但絕大多數人還是可以逃過一劫。大瘟疫必將奪命無數——這是被科學家們預言的在70年內一定會發生的災難,現在提前完成了它們的時間表,波瀾壯闊地呈現在中國麵前。隻是這一次,我們能勝出嗎?袁再春認定像羅緯芝這樣的案例,具有極大的意義。但身為案主的羅緯芝,根本就搞不懂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每天和家中的通話,由於時不時的有李元在場,變的更加令人期待。李元來去無蹤,有話則來,無話則去。天漸漸長了。吃罷飯,羅緯芝沿著甬路向通訊室走去。計算著落日由西天約15度斜角到全然墜入遠方山脊,需要多長時間?依她的觀察,大約用7、8分鐘吧。這段時間,剛好夠她從餐廳走到通訊室,那種彌散天際的猩紅,總讓羅緯芝抑製不住地心疼。仿若親見一個病危的花冠病毒患者,走向臨終。隻是太陽還會升起,但人類之一分子就此滅亡,永不複歸。羅緯芝確信,就在這個時間段裡,一定會有花冠病毒患者死亡,但願他們身敗於這個美麗的時刻,肉身被病毒戕殺,靈魂卻跟隨晚霞,漸進永恒。如何拯救他們呢?羅緯芝此刻都會把萬千思緒,凝成一個猜想——今晚,你會不會來?這個“你”,就是李元。這一天,和媽媽說完話之後,唐百草插言:“有人還要和你說話。”羅緯芝說:“喔……”她沒有打招呼,監聽人員就在身邊,由於時日已久,每人家裡都有些什麼人,聽者都有數了。“姐,你好。”李元悅耳的聲音。羅緯芝把聽筒更緊地扣在耳殼上,讓聲音不要透出來更多。其實,她過慮了。監聽人員在乎的是此處的人說出去什麼,而並不在意外麵的人說進來什麼。“哦……”羅緯芝覺得自己像個弱智似的,咿咿呀呀應著,不能說出個完整的句子。“姐,有一事,法海沒找到。”李元話語中透出隱隱的焦慮。“他到哪裡去了?”羅緯芝說。這一次,她感覺到了暗語的好處。如果說:“毒株到哪裡去了”,一旁的監聽人員還不得把眼睛瞪得像甲亢?“不知道。也許是因為血液裡的抵抗力量太強大了,法海已經完全消失。”李元回答。羅緯芝思忖著說:“看來,我們再也找不到他了。”李元說:“起碼用原來的方法,在原來的地方,是找不到了。”這句話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羅緯芝的血液裡沒有毒株了。就是抽更多的血,也是白搭。“那怎麼辦呢?”羅緯芝愁煞。“姐,有一個法子。”看來李元已經思考過,並和他的導師商量過這個問題了。“到哪裡找他呢?”李元說:“隻有到法海聚集的地方。”羅緯芝說:“死的還是活的法海?”在一邊無所事事的監聽人員,注意力集中起來。畢竟,法海是讓人奇怪的名詞。“都行。就是人死了,法海還是會存活一段時間。在特殊環境下,比如低溫,也許能生存很久。法海愛呆著的地方,我原來告訴過你。其它的東西你都有。好了,我不多說了,祝福姐姐平安健康。”“也祝都好。”羅緯芝謹慎回答,放下了電話。監聽人員也放下心來,沒有任何關於防疫內部情況的透露,至於法海什麼的,也許隻是家裡人的玩笑話。羅緯芝請戰,要求到抗疫第一線去。袁再春思忖說:“要是彆人想去,我是斷斷不會批準的。不過,你不一樣。我看到你體內的抗體滴定度還在飛快地上升,簡直成了金剛不壞之體。看來花冠病毒是奈何不得你的。也好,你到第一線看看,回來向我彙報一下。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特使。所有地方,都向你開放綠燈。”羅緯芝帶上了保存毒株的冷藏試管,進入了一線醫院。病人們掙紮在死亡線上,醫務人員已經到了筋疲力儘的狀態。新的感染不斷擴散,死亡不斷增加。現在治療倒是簡單了,成了一種預設好的程序。隻要病人被救護車拉來,立即送到病房。醫院已經進入了戰時緊急狀態,不再是一間間的小病房,而是在醫院空場上搭起了可供幾十人上百人的大型組合病房,打個不恰當的比方,類似鄉下紅白喜事的宴會大棚。所有人的治療方案都是一樣的,提供支持療法和一些昂貴卻沒有多少確切療效的藥物。醫生們高度默契,看起來就像完全沒有情感和交流。語句極其短暫,聲音不帶任何傾向性和溫度。護士們推著治療車,一一輸液,像打開高壓水龍頭一樣,把大量複合藥品壓入病人體內。當然白衣戰士們都帶著防疫麵具,進行一係列治療和清理分泌物的工作。處理病死者的遺體,由一個特殊部門負責。隻要有人病故,專業人員會在第一時間帶著超大的透明塑料屍體袋,到達現場。病人們現在都住的是集體宿舍,一人死亡,對他人是惡性刺激,要將病逝者最快速度移出人們的視野。這樣做的好處,一是讓周圍尚活著的人,不要喪失信心,二來也好騰出新的病床,接收更多的病人。收斂花冠病毒逝者的特製屍袋,和死於交通事故地震災害等故去之人的屍袋,樣式基本相仿,隻是厚度加倍,顏色為全透明。屍身密封在袋子裡,毫發畢現,看起來煞是恐怖,但卻很實用。畢竟以後是否要做科學檢查抑或遺體告彆,現在還顧不上。車禍或天災致死,死因很明確,入土為安為第一要務。瘟疫是一筆糊塗賬,若是日後還要對屍體進行研究分門彆類,那麼一具具開袋驗屍甄選,太難為人了。不妨第一手處理時,就采取全透明戰術,以備不虞之須。羅緯芝現在幾乎要算花冠病毒方麵的專家了。袁再春簽發的特彆通行證,加上羅緯芝的勇敢無畏,如同兩翼,讓她得以深入到常人難以進入的各個醫療環節。此刻,她參觀專門處理病人分泌物的車間。叫它車間,實在是再恰當不過。巨大的離心攪拌機轟鳴著,如同一台台水泥攪拌車。隻是放入車內的不是水泥和砂石,而是花冠病毒病人的各種排泄物——胸水、腹水、痰液、糞便、嘔吐物……當然,更確切地說,是沾染了惡性物質的毛巾被罩紗布等醫療用品。汙染物被投放離心攪拌機之後,傾倒各種消毒液,再加以高溫蒸汽消毒……最後被烘乾打包,壓縮成極小的體積,送往屍體火化爐,完全焚化為灰燼。負責此工作的醫學工程師竇錦歡說:“我們可以確保病毒已經完全死亡。”羅緯芝目瞪口呆地看著,腦子中在想——那麼於增風的遺囑,是怎樣過五關,斬六將地熬過這種酷刑的?不但保持著紙質的完整,更重要的是保留了花冠病毒的活性!羅緯芝問竇錦歡:“一直是這樣消毒嗎?”竇錦歡回答:“是的。”羅緯芝說:“竇工程師,這毫無疑問是一種非常好的消毒流程。但是在最初階段,在這一係列的機器沒有製造和安裝之前,是如何消毒的呢?正因為機械體積龐大程序正規,才會使人感覺是在花冠病毒大規模爆發流行之後才投入使用的。無法設想在沒有疫情之前,有什麼單位會儲備這種大型器械。”高瘦得像單支的一次性原木筷子的竇錦歡正色道:“我不知道你是站在什麼立場上質疑我們的工作。這些器械的確是早有儲備,這麼大的一個國家,凡事都會有所準備。這些消毒機械,早就製造出來了,存放在特定場所。發生了疫情,就會投入使用。一般人似乎覺得,有一種疾病,就會有一種特定的消毒方法。其實不然。無論何種疾病,隻要具有傳染性,就逃不過病人的體液血液分泌物和機體組織這個範疇,大同小異。就像包子花卷饅頭是不同的,但都是麵做的,蒸的方法是一樣的,隻是時間稍有長短不同而已。所以,這些器械的確早就備下。”不論眼前站著的是誰,就是直麵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的官員和國家領導人,他也如此回答。回答精準無誤,無懈可擊。羅緯芝不知道再說什麼,卻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她想了想說:“但是疫情剛剛開始的時候,就算馬上把消毒器械調撥安裝起來,也需要有一個時間差。消毒是刻不容緩的,我想知道那個時候,你們是如何處理汙染物的。”竇錦歡感覺到遇上了行家裡手。他謹慎地說:“是的。您說得不錯。在瘟疫流行初期,有一個極為短暫的時期,我們沒有應用這組器械。”羅緯芝窮追不舍:“那麼,是用什麼法子消毒的呢?”竇錦歡刻板地說:“醫療器械先用75%酒精棉球擦拭或浸泡汙物表麵,帶有血漬的用有氧氯消毒液浸泡30分鐘,再放入加有生物酶和鹽的鍋內清洗,再放入高壓高溫蒸汽鍋內消毒。高溫滅菌,最後以真空方式乾燥,壓縮密封。比你剛才看到的這種連續機械化操作,要原始一些。”羅緯芝點點頭說:“我想知道的是更早期。”竇錦歡不快地反問:“你已經看到了完善的消毒過程在運行中,也已經了解了早期的運作。我不知道你如此刨根問底,是何用意?”羅緯芝回答:“很簡單。如果我們能夠闖過這場災難,這是一個經驗。如果我們失手了,為我們的子孫後代留下可供借鑒的教訓。”竇錦歡想了想,說:“那你跟我來吧。”羅緯芝跟隨竇錦歡進入悠長而昏暗的甬道。由於少有人走,雖無青苔,自生滑膩,像通往地獄的小道。竇錦歡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頭,有一種引君入甕的風度。在每個醫院裡,都有這樣一些幽暗的所在,讓人以為儘頭是太平間。其實真正的太平間,倒不會太隱晦,那裡是人來人往的地方。好不容易來到走廊儘頭,如此冷僻的所在,讓人心生怯意。竇錦歡打開了房門,裡麵有一些白色搪瓷大桶,如同一些學校早年間供學生飲用溫開水的晾桶,隻是沒有下方的水龍頭。羅緯芝打開一個搪瓷桶,裡麵是半桶氣味嗆鼻的消毒液。旁邊還有不鏽鋼的金屬杆,好像高爾夫球杆的上半部。羅緯芝說:“那時候,就是把病人的排泄物等放在這個桶子裡嗎?”竇錦歡麵無表情地說:“是。”羅緯追問:“誰來攪拌呢?”竇錦歡說:“人力。”說著,他拿起一旁的金屬杆,在搪瓷桶裡攪動了一下,算是做了個示範。存放已久的消毒液,被攪動煥發出了活力,冒著咕嘟嘟氣泡,嗆人的味道洶湧而出,羅緯芝連連咳嗽。羅緯芝說:“這非常危險。”竇錦歡說:“隻要防護得當,也不一定會出事。你看我不是活的好好的嗎!從一開始就參與消毒,從最早的手工操作,到現在的機械電腦操作,我一直在場。”羅緯芝直視著他的眼睛說:“既然您一直在場,您可認識於增風?”竇錦歡的目光立刻閃出霹靂樣的火花,但隨之黯淡了,說:“認識。他大名鼎鼎,又是犧牲在抗疫第一線的英雄。”羅緯芝說:“他的相關物品,可是你消毒的?”竇錦歡說:“物品送到我們這裡的時候,並不署名。所以,我無法準確地回答你。我可能消毒過,也可能沒有消毒過。我們有一個團隊在執行消毒工作。”羅緯芝從他的眼神裡,看不到任何色彩。心想,是的,天天消毒病危或是死亡病患的有毒分泌物,隻有變成鐵石心腸。羅緯芝繼續問:“如果病人的遺物想帶出去,怎麼辦?”竇錦歡說:“如果經過了嚴密的消毒,在理論上是沒有問題的。畢竟病毒是一種脆弱的低級生物體,是可以被化學藥品和物理因素比如高溫紫外線等消滅的。”羅緯芝說:“那你可做過這種事情?”竇錦歡說:“您指的是什麼事情?消毒遺物還是……”羅緯芝說:“您知道我指的是什麼。關於消毒,您剛才說的已經很清楚了。”竇錦歡雙手插在白色防疫服的衣兜裡,問:“您有什麼權力來核查這事情呢?這和您剛才所說的目的並無關聯。”羅緯芝說:“有。”竇錦歡說:“您問了我那麼多問題,我隻問你一個問題。”羅緯芝說:“請講。”竇錦歡逼近一步說:“您為什麼對於增風教授那麼關切?”羅緯芝說:“他的遺物通過了消毒,送了出去。而我恰巧看過。”竇錦歡表情很複雜,說:“您這樣生龍活虎地活著,證明我的消毒非常到位。”羅緯芝看出了他眼眸深處稍縱即逝的失望。他一定為自己的消毒分寸不當而懊悔,覺得自己殺滅了所有的病毒,對不起於增風的囑托。羅緯芝確定正是這位工程師的協作,於增風才完成了最後的部署。然而一切皆有變數,其中乾坤她無法細說,於是點點頭保持了緘默。他們回到大型消毒器械旁。竇錦歡有禮貌地問:“您還需要了解哪些情況?”話語中已含謝客之意。這時正趕上各個科室將病人的汙染物品送至消毒處,一個個透明的大塑料袋子,鮮橙黃色的,類似海難的救生衣色。竇錦歡忙著簽收清點,把羅緯芝冷落一旁。這正是羅緯芝巴不得的,她趁人不備,將一個塑料袋中浸滿咖啡色血液的紗布,悄悄放入了工作服中的密閉塑膠袋裡。這當然是極其危險的,不過羅緯芝相信自己已經有足夠的抗體,不會再次感染花冠病毒。雖然這是紀律嚴令禁止的,但不用這種非常手段,如何得到毒株呢?沒有毒株,李元和他的導師所進行的研究,沒有法子大規模地展開。竇錦歡的妻子是一名臨床醫生,已經陣亡在抗疫第一線。她在世的時候,彼此是同行,都嚴謹刻板,並沒有太多的浪漫和交流。當她死後,竇錦歡才發覺自己是多麼愛她。但他沒有時間哀傷,也沒有掉一滴眼淚。按照規定,如果他提出撤離火線,經過相應的隔離,他就會回到相對安全的地方,從此遠離哀痛之地。但他主動表示,決不離開一步。他不要輕鬆,不要安全。隻有與病毒近在咫尺,他才覺得自己是和妻子在一起。凶手在逃,他怎能退卻!和殺害自己妻子的凶手貼身肉搏,為此他將付出所有的力量和手段,在所不惜!他要複仇,複仇可以不擇手段。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調動一切可能性,與病毒周旋並死戰。如果需要的話,就和病毒同歸於儘。也許這才是救贖自己無儘悲傷的最好途徑。他原本就不苟言笑,現在簡直是瘋狂地投入了工作。出入危重病房,如履平地。和瀕死的花冠病毒病人交談,毫無畏懼。他人不敢也不忍過問,任由他自定。竇錦歡送羅緯芝出門的時候,示意她戴上防紫外目鏡,然後站在強烈的紫外線燈下消毒。羅緯芝將自己的雙手疊在工作服口袋旁,儘最大可能保護毒株。時間是如此漫長,真真度日如年。不知道花冠病毒是否能經受得住紫外線的荼毒?現在她和殺人魔王站到了一條戰線上,對病毒關懷備至。此刻,保護就是消滅。告辭的時候,竇錦目光低斂說:“你好像對花冠病毒很有興趣。”羅緯芝回答:“談不上興趣,隻是工作。受命於危難之際。”她的苦難就來自這個人,但她不恨他。麵對於增風的臨死托付,他一定無法拒絕。她此刻乾的事兒,不是異曲同工嗎!竇錦歡說:“現在對花冠病毒感興趣的人,大有人在。”羅緯芝說:“還真有不怕死的人啊。為什麼這麼多的人對花冠病毒有興趣呢?”竇錦歡說:“這是一種新型的病毒,誰拿到了它的毒株,誰就占有了稀缺的資源,根據這個毒株,製造疫苗,研製新藥。某種程度上說,我背後是一座鑽石礦。”竇錦歡背後,是巨大的消毒處,那堆積如山的橙黃色塑料袋,是劇毒的花冠病毒大本營。徐徐暗風,每一塊不再潔白的紗布都是飄渺靈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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