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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冠病毒 畢淑敏 2576 字 2天前

“病毒用一萬年的時間把恐龍殺死”“我們隻有等待今夏炙熱的陽光”“於增風那份文件中的最後一句話:“不要打開……你會後悔的……””什麼意思?羅緯芝總覺得這個袋子裡應該還有什麼東西才對,她把牛皮紙封口打開,像過去窮人抖麵袋子尋求糊口的最後一小撮糧食一樣,拍了又拍,晃了又晃……結果徒費心機,什麼也沒有,隻落下一些碎紙屑。於增風到底留下了什麼東西,既期望彆人打開,又阻止彆人打開呢?誰知道這東西的下落?它藏在哪裡?無解。每天待在C區,出也出不去,總是開會,這就是采訪的整個內容嗎?如果瘟疫一天不除,他們就要無數次地開會?羅緯芝無奈。吃過晚飯,又是慣常的和家中通話時間。羅緯芝向母親報平安,連晚上吃的菜譜都鸚鵡學舌一番,老人這才放下心來。臨結束電話的時候,老母親突然說:“芝兒,你有個叫李元的朋友?”羅緯芝睖睜了一下,她不知道李元算不算是她的朋友,也不知李元是如何向母親介紹他自己的,含糊應道:“啊,是。”母親說:“他挺關心你的,也知道你到前線去了。你不是說沒有人知道嗎?看來和這個人關係不錯。電話裡聽聲音,還是挺好的。”羅緯芝哭笑不得。家有大齡姑娘未嫁,家長變得神經兮兮,把所有打來電話的異性,都當成了潛在的發展對象,即使在這舉國皆驚的時刻。羅緯芝說:“報上登了我的名字,他就知道了唄。他說什麼了?”母親說:“也沒多說話,就是問候。還說希望你記得吃藥。我也不知他說的是什麼藥。”“安眠藥。媽媽,保重啊,晚安!”羅緯芝放下電話。不知是有意還是偶然碰上,郝轍也來打電話。他說得很簡短,說完後快走幾步,趕上了散步的羅緯芝。“你有時在會上突然說話,我都替你捏了一把汗。”郝轍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羅緯芝的肩頭。羅緯芝輕輕甩開。郝轍相貌平平,年輕時生過很嚴重的痘痘,臉上遺留瘡斑。後來做過皮膚磨砂處理,但仍能看出痕跡,臉皮一塊塊不規則地發亮。身材還不錯,人到中年了,保持著青年人的體魄,沒有啤酒肚,雙腿筆直,走路很有彈性的樣子,豹子一樣漂亮的身形倒不令人討厭。不過,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時間?生死相搏,如何能勾肩搭背!但不能否認,就在郝轍骨骼堅硬的大手碰撞她肩膀的那一瞬間,一種美妙的感覺激蕩全身。她能清楚地感到那男人的手指像彈鋼琴似的彈動。郝轍知趣地收回手,說:“患難時刻,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很容易拉近。”羅緯芝沒來由地想到了李元。是的,他惦記著她,這令人溫暖。因為有事耽擱,羅緯芝到工作食堂吃午飯的時候,自助餐快收尾了。自助餐這種東西,一過了鼎盛時期,格外淒涼。揭開不鏽鋼餐盤蓋子,一個孤零零的魚頭,大睜著像乒乓球一樣磁白的眼,陰險地看著你,嚇得人趕緊蓋上,逃之夭夭。下一個餐盤蓋子摸上去有點熱乎氣,苦海餘生滿懷期待地揭開一看,煮爛了的苦瓜,黃中帶綠地攤在盤底,好像某種排泄物。好不容易找到孑存的饅頭籠,幾個小饅頭衣衫襤褸地蜷縮著。羅緯芝在廢墟中撿出饅頭,預備充饑。袁再春恰好穿行過來,說:“沒飯吃了?”羅緯芝一搖饅頭說:“有。”饅頭皮像耷拉下來的小白旗。袁再春很有風度地邀請:“女士可以和我共進午餐嗎?”羅緯芝一吐舌頭說:“您是特供吧?不敢叨擾。”袁再春說:“我也是吃同樣的自助餐。隻是他們單獨留出來了,在裡麵小餐廳。”羅緯芝擔心:“我要是跟您兩個人吃一個人的飯,不夠吧?”袁再春說:“你不是說過,愛穿白衣的人吃得少嗎?”羅緯芝不好意思,說:“我那是瞎說的。心理學裡有很多未經證實的說法,僅供參考。”袁再春說:“再沒得吃,也不能沒有你吃的。下次遇到難題,還等著聽你出其不意的發言呢。”說著,他帶著羅緯芝快步走到裡麵素淨的單間,內有一張不大的圓桌,果然擺著和外頭一樣的飯菜,隻是盛放的餐具比較精致。“加一副碗筷。”袁再春吩咐。袁再春記得羅緯芝幾次彆出心裁的發言,對她另眼看待。要是彆人沒飯吃,老頭子才不管呢。羅緯芝是真餓了,不客氣,風卷殘雲。袁再春一邊喝湯一邊說:“小羅,你知道嗎,我總想著把你們趕走。”羅緯芝說:“知道。不過,我們並沒有給你添多少麻煩。我們是名正言順地派來的,您不能說趕就趕,這是軍閥作風。”袁再春難得地笑起來說:“我祖父正是軍閥,隔代遺傳。我的父親是個非常溫良恭儉讓的人,到了我這裡,偶爾軍閥一下子,也情有可原。”羅緯芝說:“您真把我們趕出去,這些人都不是省油的燈,會把你的內幕泄露出去。那樣,你得不償失。所以,不妨留著我們在這裡和你們一起堅守。”袁再春說:“是啊,請客容易送客難。”羅緯芝說:“我們也不是您請來的。”袁再春說:“聽口氣,你似乎還不願意走?”羅緯芝語帶雙關說:“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鬼。沒地方可去啊。”因為疫情漸漸危急,很多境外有親戚的人,都出去投親靠友。國外把這些人叫做“瘟疫移民”。多個國家宣布對中國航班采取禁運,封鎖邊境。大家對死亡數字變得麻木,或者說越來越有抗體了。多幾個甚至幾十個也不再大驚小怪,例行會議決定慢慢增加死亡數字,不然將來出現太大的統計誤差,沒法交代。每天的報紙和新聞中,都說抗疫鬥爭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就要取得決定性的勝利了雲雲,氣可鼓不可泄。多數人儘管內心的懷疑越來越強烈,但嘴上不說。不信又能怎樣?唯一可慶幸的是將遠郊山巒中的超大洞穴酒窖,神不知鬼不覺地改造成了停屍倉庫。各個醫院的病亡者,每天半夜時分被拉運到那裡凍藏,雖然已達數千具,但人摞人的,空間還綽綽有餘,再死個萬八千人,也還容得下。算是逃過燃眉之急。羅緯芝說:“出去也是擔驚受怕,不如在這風暴眼中,死也死個明白。”袁再春吞著一粒粒米飯說:“我們現在死了,其實並不明白。就像於增風一樣。”羅緯芝說:“我一直想問您,您說知道於醫師還有遺物在某人手裡,而這個人是誰,您是知道的。那麼請問,他是誰?”袁再春不慌不忙地說:“你這樣想知道拿到於醫師最後遺物的人,想做什麼?”羅緯芝說:“正如您所說,死個明白。”袁再春拿起一瓣柑橘說:“你何以知道於醫師就明白得更多一點呢?”羅緯芝說:“於增風是一名非常負責任的醫生,自己也得了這個病,並因此而殉職。我相信,他對此病毒朝思暮想,死不瞑目。如果我在家裡,靠著聽廣播看電視來想象和花冠病毒的鬥爭,一定認為還有很多高明的科學家在夜以繼日地研究消滅病毒的方法,認定我們一定還有威力強大的藥物,正準備應用。我會相信也許在哪座深山中,還有製伏病毒的秘密武器藏著,馬上就要拿出來大展神威……這些想象會支撐著我樂觀地活下去。很可惜,我深入了指揮部的核心區域,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是幻覺。沒有特效藥,沒有運籌帷幄的科學家,沒有深山裡的秘密武器,有的隻是酒窖改建的屍體庫,成千上萬的病逝者在那裡等待焚化。既然死亡已經不可避免,臨死前把事情搞明白點,不做冤鬼,給後人提供希望,這是於增風最後的念頭。”袁再春拿起一塊烤得有點糊的餅,“哢嚓”咬下一塊,說:“不要那麼悲觀。我們還有最後的希望。”羅緯芝已經吃完了,用胳膊肘托著腮幫子,翻著白眼說:“我不想聽虛張聲勢的鼓舞人心的話。”袁再春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妥帖地把餅咽下去,正色道:“這並不是虛張聲勢的話。春天就要過去,夏天就要到來。”羅緯芝說:“詩人們常說的是——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您現在改成這樣,不知有何深意?”袁再春說:“沒有深意,就是平常的意思。等待。生物都是在春天發芽生長,病毒也可能是這樣。當氣溫進一步上升,也許大自然會伸出手來,拯救人類一把。我們現在隻有等待今年夏季的炙熱陽光。”羅緯芝半信半疑說:“如果夏天花冠病毒依舊肆虐,我們還有什麼法子呢?”袁再春說:“我們將等待秋天……很多家把人類和病毒的鬥爭,描寫得如暴風驟雨,好像瘟疫一來所有的人都死光光,然後整個城市化為死城,速戰速決。這種描寫是不確切的。如果那些裡有什麼更深刻的微言大義,我作為科學家,沒時間深究。真正的瘟疫流行,如果刹那間人都死絕了,反倒是一件好事。”羅緯芝喝了一口水說:“等一等啊,人都死絕了,證明這種病毒太猛烈了,怎麼還能說是好事呢?”袁再春說:“病毒並不是完整的生物體,它必須寄居在活人的體細胞內才能生長繁殖。如果它的毒性太猛烈了,一下子就把它賴以生存的宿主,一股腦兒毒死了,它也就絕了自己的後路。活著的人遠走高飛,遠離屍體就可以活下去。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從根本上講,正是每天隻讓一部分人死去但綿延不止的瘟疫,才是最可怕的。”羅緯芝明白了,花冠病毒是鈍刀子殺人,更為陰險。她問:“那我們怎麼才能戰勝它呢?”袁再春不理睬這個問題,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說:“有的研究者認為恐龍就是得了這類病,其後在大約一萬年的時間裡,病毒侵襲綿延不愈,最終以這個物種的完全消亡、同歸於儘做了結尾。”羅緯芝膽戰心驚,說:“您的意思是,我們很可能成為恐龍第二?”袁再春望望窗外,天陰沉著好像要下雨,風中有了潮濕的種子。他長歎一聲說:“我儘人事,聽天命。”羅緯芝把筷子一放,說:“你這個抗疫總指揮,怎麼能一點鬥誌都沒有!”她站起身,索性離開。袁再春略感意外說:“你這小姑娘,火氣還挺大!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說過話。”羅緯芝不服氣:“馬上大家統統都要死了,還有什麼長幼尊卑論資排輩?就像這樣每天開個會,統計一下數字,然後造個假賬,彼此唉聲歎氣一番,也就散了。不知道的人以為你們能拿出什麼抗疫的錦囊妙計,知道的人才明白不過是聽天由命地挨日子罷了!”袁再春又好氣又好笑。自打進了這園子,他就沒有一分一秒個人的時間。一日危似一日的瘟疫,層出不窮的險情,讓他慘淡經營,筋疲力儘。抗疫勝利遙遙無期,真不知要堅守到何年何月。他的苦處又向誰訴說?這半路殺出的小女子,口齒淩厲,倒說他心裡去了。袁再春道:“就算你們采訪團真撤離了,我也會安排你留下。”羅緯芝覺得這老頭挺有趣,自己衝撞了他,他一點不見怪,反倒邀自己常駐。覺得剛才有點不近情理,畢竟人家是長輩,勞苦功高,忙著往回找補,說:“我很想為抗疫做點實際貢獻,心裡急,您彆介意。世界上都是一物降一物,難道這個花冠病毒就是金剛不壞之體嗎?”袁再春說:“道理大家都懂,全世界的科學家都在找,包括於醫師,他臨死都在找。”羅緯芝說:“於醫師留下的東西到底在哪裡?是不是已經找不到了?”袁再春也吃完了,站起身說:“那個東西還是找得到。”兩人說著,繞過收拾盤盞的服務人員,走到餐廳門前。天空飄下了濃密的雨絲。預備的公用傘都被人拿走了,餐廳的人忙著去找,要他們等等。兩人各拉了一把餐椅坐下,說著話,等待傘到或是雨停。羅緯芝問:“那東西在哪裡?”袁再春看著連綿不斷的雨絲說:“它在我手裡。”羅緯芝也不吃驚,她已經想到了這一點。問道:“裡麵是什麼呢?”袁再春搖搖頭說:“我不知道。那是一個密閉的紙袋,層層封裹。於增風說得很明白,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打開。”羅緯芝偏著頭說:“真的假的?”袁再春生氣:“我有必要騙你嗎?”羅緯芝反駁:“這我吃不準。”袁再春傷心起來,說:“看來我一世的英名,要毀在這場瘟疫中了。”羅緯芝覺出不妥,趕緊解釋:“我說真的假的,是個口頭禪。您千萬彆在意。我的問題是——現在算不算萬不得已?”袁再春也不再追究,仰天長歎道:“應該算了。光是那些存在葡萄酒窖裡的屍體,日夜不停地焚燒,也要燒好幾個月。再死下去,如果老天不幫忙,瘟疫會把我們慢慢消滅殆儘。”羅緯芝說:“那您為什麼不把於醫師留下的紙袋打開?畢竟他親自解剖過屍體,也是死於花冠病毒感染的迄今為止職務最高的醫生。他的見解對於一籌莫展的我們來說,應該是非常寶貴的。”袁再春說:“這些我都很明白。但是……”他欲言又止。“但是什麼呢?”羅緯芝想不明白這個霸氣十足的抗疫總指揮,何以與平日大不相同,如此婆婆媽媽優柔寡斷。這時傘還沒找來,但雨變得小了一點,袁再春說:“走吧,我馬上還有一個會議。”羅緯芝說:“您不要再搪塞了,我想聽到您的明確回答。”兩人冒著點點滴滴的春雨往會議室走,袁再春說:“你一定想知道這個答案,我可以告訴你。那就是我害怕。”於增風醫生的最後遺物,被袁再春收藏起來了,這一點,羅緯芝並不意外。原因嘛,她設身處地地想,也找到了貌似成立的理由。比如,袁再春想獨享科研成果……比如,袁再春認為時機還不成熟……比如,袁再春希望在某個公開的場合發布這份資料……說一千道一萬,她絕沒想到袁再春是因為恐懼而秘不示眾。“您怕的是什麼?”羅緯芝追問。這時,他們已經走進了會議室。隨著這段路途的縮短,袁再春已經褪去了推心置腹談話的熟悉感,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威風陡然回歸。好在這一次,袁再春並不想回避這個問題。“怕死。”他簡潔有力地答。羅緯芝原以為人們可以用一千種、一萬種音調說到“怕死”這兩個字,但像袁再春這樣以大義凜然、鏗鏘有力的氣度說出來,著實罕見。“怕誰死?您會是膽小鬼?”由於袁再春如此理直氣壯,羅緯芝不得不追問。她料定袁再春會反駁說:“我怕百姓死。”袁再春很清晰地回答:“我怕自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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