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樓梯出自意大利頂級大師之手”“這裡不能再藏葡萄酒了,永遠永遠”推開沉重的酒窖橡木大門,映入眼簾的是古舊紅磚牆,慵懶精致的吊燈,雕花的鐵門,一派奢靡貴族風氣。進得門來,才發現這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山洞,沁骨的陰涼統轄此地。身穿禮服的酒莊工作人員簇擁過來,向前來視察的副市長謝耕農介紹說,紅酒最宜儲存在陰暗、涼爽,11℃至15℃溫度下。恒溫恒濕,避光安靜無異味。此窖即是以山為體,鑿山而建。山窖合一,四季生涼,為中國最好的葡萄酒窖之一。禿頂的謝耕農心不在焉地點頭道:“好。很好。哪一位是你們這裡的主要負責人?”酒窖副經理說:“市長,您來得匆忙,總經理剛好不在,我是副職。”謝耕農和氣地說:“那就請彆的同誌們都回去吧,你,加上一名工程師,兩個人就行了。”酒窖副經理受寵若驚,說:“謝謝市長信任。不過,我對品酒不是很在行,是不是讓品酒師也留下?”副市長說:“不必了。今天不喝酒。”無乾人等散去。隨著洞子的幽深,燈光漸漸暗下來,一行人似乎走進了歐洲悠長曆史中的古老酒莊。副經理邊走邊介紹道:“我們這個酒窖,是利用有上億年齡的石灰熔岩山洞修造的,質地屬於最上品。貯酒所用的橡木桶,采用具有百年樹齡的法國、美國橡樹,都是挑選最好的料質,精心烤製而成。按照國際標準存放紅酒,可以灌裝500萬瓶。”謝耕農謙遜地問:“我對酒窖沒有研究。不知道這麼大地方,要是放人,能放多少?”“放人?”酒窖副經理下意識地重複,“放什麼人呢?”謝耕農說:“就是普通人。比如你,比如我。”副經理還是不很明白,問:“如何放呢?是住人嗎?”謝耕農想了想說:“也可以說是住人。住得擠一點,能住多少人呢?”副經理心想,這位副市長估計是搞房地產安居工程的,一門心思想著經濟適用房呢。他掩藏住心中的竊笑,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一下,胡亂算了算,說:“按照每安放500瓶酒的空間,能折合成一個人住的地方,我覺得滿打滿算容納一萬人沒有問題。但這並沒有計算衛生間、廚房的位置。如果加上這些設施,住的人就要少一些了。”謝耕農嚴肅地說:“他們不需要衛生間和廚房。”話到這裡,謝耕農突然想起來,問:“你說的這一萬人是站著吧?”酒窖副經理說:“那是。如果把這裡當成防空洞、防原子、防化學武器的地方……”謝耕農和藹地說:“請試想一下,如果他們躺著呢?”“躺著?”副經理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他從沒思考過這個問題,頓了半晌,嘗試著回答:“那可能藏匿的人要少一些,估計最多能容納5000人。躺著比站著要多占地方。”副市長駁斥道:“不對。你那是按著不重複計算的標準。實際情況不是這樣的。”謝耕農說著,抬頭看了看山洞。穹隆很高,最低處也有十幾米。這時一乾人等走到了旋轉向下的樓梯處,下麵另有一番天地。樓梯是純木質雕花的,在柔和的燈光下,木雕上豐美的葡萄珠和盤繞糾纏的蔓藤,反射著點點柔美的光芒。“這些完全是進口的。”酒窖副經理走在樓梯前麵,回過頭來不無驕傲地說。“從哪國進口的?”謝耕農隨口問。“您說的是酒還是樓梯?”酒窖副經理問。“樓梯也是進口的?”副市長意外。“是的,樓梯出自意大利頂級木雕大師之手,整整五個人,花了兩年時間,木材是來自美國加州的紅木,它是沒有任何氣味的木頭。雕刻完成之後,分部件海運,再轉到燕市,重新組裝起來的。您看,多麼古樸!多麼嚴絲合縫!多麼……這樣的工藝,即使在老歐洲,現在也很難找得到。”酒窖副經理帶著自豪,讚不絕口。謝耕農偏頭看了看,說:“既然是組裝上去的,能拆下來嗎?”酒窖副經理答:“裝就整整費工三個月。若要完整地拆下來,大概需要加倍的時間。可能還會有損壞。”謝耕農拍打著欄杆說:“可惜啦。”底層酒窖,數百隻造價昂貴的老橡木桶倚牆而立。橡木桶組成的甬道,向遙遠的儘頭延伸,跳動的光影投射到斑駁的岩壁上。副總說:“我們這個酒窖隻有一個缺點。”謝耕農立刻警覺起來,追問:“什麼缺點?”副經理說:“沒有天使的份額。”謝耕農眯縫起眼睛說:“你的意思是指,你們酒窖雖然硬件一流,但是時間尚短,所以牆壁上並沒有斑駁的痕跡,酒的分量也沒有顯著減少,對吧?請放心,對我來說,這不是缺點。”副經理知道自己碰上了行家裡手,連連說:“會有。天使的份額會有的。我們會成為百年老窖。”巡視完,開始往回走,副經理躬著身體,脊梁顯出一個謙卑的弧度。他已然悄悄地排除萬難,將家人送到了海南,那裡此刻是中國大陸距離燕市最遠的地方。好酒是高級飯店的必備之物,它們是充滿醇厚香氛的紐帶。在海南找到暫時的避難點,幾瓶身世不凡的紅酒就能搞掂。副經理從自己的經驗中明白,要想存酒,溫度和濕度那可是要命的東西,一定要保持恰當和穩定。這兩條要是出了問題,酒就會被謀殺。同理,海南和燕市在溫度和濕度上大相徑庭,那麼,能在燕市肆意流布的病毒,在海南很可能就一敗塗地。家人一走,後顧之憂徹底消失,副經理決定和他心愛的紅酒患難與共。每天巡視酒窖,如同老農在穀倉撚著穀粒,心滿意足,氣定神閒。這裡遠離市區,空氣新鮮,人煙稀少,還能抽空品嘗紅酒,真乃病毒汪洋大海中的一隻畫舫,其中的快意,常人難以想象。副經理說:“您不嘗嘗最好的拉斐嗎?”副市長未置可否。隻要一涉及葡萄酒,副經理就開始喋喋不休:“品嘗葡萄酒,也像國學大師王國維所說,要經曆三個階段。品嘗葡萄酒是有韻律和節奏的。第一個階段是——昨夜西風凋碧樹……你能體察得到葡萄酒帶來的感官享受。氣泡破裂之後,帶給你甜香或是苦澀。橡木桶是需要年輕的,它像情人一樣改變了葡萄酒,給酒漿披上了斑斕外衣。葡萄酒有12種香氣,比如椰子和丁香花,比如烤麵包和苦杏仁,比如煙熏和甘草……”謝耕農皺著眉說:“我現在已經到了‘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境界。很好。這裡以後會有第13種氣味。請立刻封閉所有的出風口,讓酒窖內的任何氣體不得散布在外。鋪設新的強力製冷管道,在72小時內完成。然後持續製冷,讓酒窖溫度保持在-18℃以下,正負相差不得超過1℃。工程師,這個在技術上有困難嗎?”工程師聽得莫名其妙,看點將到自己頭上,囁嚅著說:“技術上是可以操作的。需要設備和安裝人員……還有時間。”“彆的都有,但沒有時間。越快越好。”謝耕農鐵青著臉說。“這樣的溫度,所有的葡萄酒都會凍得炸裂啊……”酒窖副經理大驚失色。謝耕農說:“對不起,我忘了這些葡萄酒。把它們全部清理出去,在附近山穀掩埋,任何人不得私自處理。所折合的損失費用,統計後直接報給我。此地現被緊急征用。”酒窖副經理幾近崩潰。失聲道:“為什麼?這些都是價值連城的佳釀啊!再說,哪裡有這麼多的人手來乾活呢?”謝耕農說:“這你不用擔心,我會派人來進行工作。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這裡被征用了,馬上就要安排進駐人群。還忘了告訴你,非常抱歉,你從現在開始,不能回家了。隔離到花冠病毒疫情結束。”酒窖副經理如同五雷轟頂:“為什麼?”謝耕農說:“你很快就會知道這是為什麼了。你不要把我剛才說的話告訴任何人。你告訴了彆人,他也回不了家了。從此,這個酒窖不再藏酒了。”副經理不甘心地說:“以後呢?”副市長眯縫起眼睛,好像在眺望遙遠的將來,搖搖頭說:“以後也不行。”副經理固執地說:“咱們戰勝花冠病毒後,是不是要慶祝啊?要知道,這是數一數二的酒窖啊!”副市長謝耕農一字一頓地說:“這裡永遠不能再藏酒了。”副經理絕望地掙紮:“陳年的葡萄酒是有靈魂的,它們喜歡清冷安靜,不喜歡被打擾。”謝耕農平靜地回答:“這裡將不缺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