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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冠病毒 畢淑敏 4857 字 2天前

“總指揮的身體語言是“木乃伊型””“請想象肝腸寸斷是什麼樣子”特彆采訪團集合後,抵達燕市抗疫總指揮部。從這一刻開始,采訪團成員就不能自由活動了。手機也被統一保管,房間內的電話無法撥打外線,隻能內部通話。當然,更不得上網。每個人簽字畫押簽署了保密協議。從一係列安排來看,他們必將涉及普通人無法接觸的秘密。秘密是紅豔豔的果子,對所有人產生誘惑,羅緯芝暫且把對母親的掛念放下,全心全意投入這一奇特的使命中。指揮部設立在燕市郊區一座闊大的獨立庭園中,亭台樓閣古色古香,綠樹掩映百花盛開。和想象中的雪白、血汙、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環境完全不一樣。他們被告知要待在這裡,直到疫情完全解除。據說這裡原是古代某位王爺的私宅,因為種種原因,沒有資格在城市的核心位置建造宮闈,偏居一隅。不過這也讓他放下爭權奪利的心機,專心致誌地把園子修得美輪美奐。羅緯芝私下覺得住在這裡抗擊瘟疫,簡直是一場豪華型戰爭。特采團當然要與抗疫總指揮袁再春相識。袁再春借口公務繁忙,一拖再拖,直到晚上,才萬分冷淡地晤見他們。人們稱袁再春為“袁總”,意指“抗疫總指揮”,但羅緯芝總想起腰纏萬貫的老板。袁再春頭發雪白,身材高瘦,穿著漿洗一新的醫生工作衣。白衣下擺很短,隻到達他筆直長腿膝關節處下一公分,而他又特意不扣上最低的一顆紐扣。這使得他快速走來的時候,衣襟翻飛,像一隻雪白的大鵬鳥。不論年輕人在其他崗位取得了怎樣的話語權,在醫生這個行業裡,年齡就是質量保證書。羅緯芝感覺到,袁再春對周圍的人有一種強大的威懾力。她快速分析了一下,認定這種威懾力,一半來自他犀利無比的眼神,一半來自他雪白的工作服。按說王府內並不直接診治病人,其他人也都穿著西服或是中式便裝,唯有袁再春特立獨行,硬哢嘰布的西式大翻領白色醫生裝,顯出孤獨的傲然。見到特采團,袁總淡漠得連手都沒有伸出來。“你們到抗疫第一線來,記住,不要和任何人握手。不要握病人的手,也不要握同行的手,我說的是我的同行,就是醫生護士們的手。花冠病毒是一種高度接觸性傳染的疾病,飛沫和水,還有肢體的接觸,都會加大傳播的機會。從現在開始,戒握手。”羅緯芝們害臊地把伸出的手縮了回來。這個下馬威,果然厲害。從此,特采團孤芳自賞的矜持,讓位於第一線醫護人員鐵的規則。袁再春對特彆采訪團的第二句話是:“記住,這裡是C區。你們不能亂說亂走。”按照被險惡的花冠病毒汙染的程度不同,在袁再春的部署下,燕市的各個區域被劃分成了不同的級彆。什麼是A級區?收留極危重花冠病毒感染者直至死亡病人屍體之地,包括傳染病院和殯儀館火葬場等地。什麼是B級區?所有收治病人的醫院。什麼是C級區?有可能被花冠病毒汙染的區域。王府內並沒有病人,但它仍然按照C級防疫的安全係數來要求。所有進來的人,不經過長達15天的隔離,證明你確實沒有感染花冠病毒且無發病,不得離開。普通人,也就是目前沒有得病的人,居住區的級彆是0。你可以按照英語字母表的序列,從高一級彆到低一級彆區去,比如從C區到B區,從B區到A區,這是一架下滑的樓梯,沒有任何障礙。但此過程不可逆,你不能從A區到B區去,更不能到C區,樓梯是單向的。離開是艱難的,你要經過嚴格隔離期,證明無發病,你才可以走出來。向危險淪落,從0直接降到A,沒有人乾涉。但你絕無可能快速從汙染區升到沒有汙染的0區域。注意,這個“0”不是英文字母的“O”,它是阿拉伯數字的“0”。其意自明,這表示安全,沒有花冠病毒的存在。羅緯芝們,現在是一個跟頭從0栽到了“C”,重返0區的日子遙遙無期。袁再春的第三句話較長:“這裡很忙,非常忙。而且,有很多秘密。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到這裡來,但因為是更高領導布置下來的任務,我隻有服從。從現在開始,你們可以在這個院子裡接觸到抗擊瘟疫的所有秘密。我們會為你們提供儘可能了解事實真相的可能性。你們不能走出這個院子,這是工作的需要,請諒解。你們不能同外麵自由聯絡,也不能上網,這也是工作的需要。你們的手機將被收繳,我相信已經這樣做了。你們離開的時候,會原物奉還。當然,我們有專門的人員保管你們的手機,也會正常開機。你們家裡有重要的信息傳來,工作人員會在第一時間通告。請你們不要覺得委屈,園子裡的人都遵守這個原則,包括我,毫無例外。這裡風光很好,你們可以到處走走看看。抗擊花冠病毒,大家少安毋躁,準備持久戰。”一席話讓羅緯芝們明白:自己進入了疾病集中營,雖然他們不是病人,但享受和病人同等待遇,失去了自由。在這座戒備森嚴的美麗院落中,你隻能前進不得後退。說實話,就是現在開恩讓他們之中的某一個人回家,他要不自我隔離15天,也不敢見自己的親人。誰敢保證這個院子裡沒有潛伏著凶猛的花冠病毒?它若是通過自己帶回了家,感染了親人,豈不是自釀罪惡!特采團開始有關資料和文獻,以期對花冠病毒有初步了解。花冠病毒是由燕市首席病理解剖學家於增風教授命名的。羅緯芝了於增風的報告:“電子顯微鏡下,從死亡病患組織內分離出的病毒,我可以確認,是一種嶄新的病毒。它的個體大致呈圓形,直徑大約有400納米左右,在人類感染的病毒當中,要算體積比較大的。形狀不像大多數人類和動物病毒,如脊髓灰質炎病毒、皰疹病毒及腺病毒等呈球形,而是略呈扁平,像個寬簷的草帽。”寫到這裡,這位最先發現病毒的科學家,似乎無法掩飾自己的興奮,他繼續寫道:“說它是草帽,好像太稀鬆平常了。它比草帽要華麗得多,有一些鏤空狀的絲縷花紋裝飾在周遭,呈流暢的半月形,好像不可一世的花冠。對了,就把它命名為花冠病毒吧。它是如此光彩奪目,非常精巧,充滿了對稱和美麗。”羅緯芝綜合各種資料,明白花冠病毒是一種發病緩慢但步步為營的侵入者。雖說並沒有見過一例病人,但對它的發病規律已經了解了很多。彆看它在高倍電子顯微鏡下的樣子十分華麗,好像一頂繁雜的花冠,實際上是非常皮實的病毒,對生存環境的要求很寬容。這非常可怕。一般來說,細菌或是病毒,要麼生活在消化道裡,要麼生活在呼吸道裡,同時侵襲人類兩大生存係統的病毒和細菌很少,但也不是絕無僅有。比如結核杆菌,既可以讓人得肺病,也可以讓人得腸結核、骨結核等。花冠病毒性喜通吃,它是消化道和呼吸道的混合傳染病,如果假以時日,也許它會把人的所有組織都收入麾下也說不定。這就使此病毒格外凶殘。普通民眾不了解這個病毒的性格,雖然知道不停地死人,但因發病後送進醫院的時候,病人多半還隻是發熱和血痰,對於後來所發生的一係列病狀,大眾並不知情。為了不引起民眾的恐慌,後續症狀的描述也相當闕如。宣傳口徑上的表述是:一旦出現了不明原因的發熱和血痰,一定要儘快到醫院就醫。其後的情況就緘口不言了。幾日後,特采團獲準參加每天早晨的院長聯席例會。院長們坐著全封閉的防疫車來到這裡,他們彼此都是熟人了,看到羅緯芝等陌生麵孔,十分詫異。很考究的會議室,中式裝修,十字海棠花紋的木格柵,給人一種時光穿梭之感。墨綠色的窗幔緊閉,讓人既安寧又神清氣爽。坐定後,袁再春站起身來,說:“介紹一下新來的幾位,他們不是醫生。不要這麼驚奇地看著我,不是我邀請他們來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在千鈞一發的時候,還會請這樣無乾閒散人等到場。我基本上覺得這是搗亂。不過,他們已經進來了,為了防止感染,也不能出去了。咱們還是該說什麼說什麼,就當他們不存在。好,開始。”說完坐下,不看眾人。羅緯芝們不能道歉,也不能表白,低眉順目地呆坐。“第一項例行工作。昨天的死亡人數報出多少為合適?”袁再春開門見山。大家麵麵相覷,靜得能聽到春風吹窗的聲音。畢竟是多了幾個外人,人們有些顧忌。“他們都簽了保密協定。”袁總打破大家的疑慮。繼續沉默。“先說實際死亡人數。”袁再春說。院長們這才確定了如何回答,小心翼翼地一一報出數字。直到這時,羅緯芝才驚悚地明白,疫情發展到了何等嚴重的地步,死亡人數,遠比以往自己在電視裡聽到的數字要大得多。第一次參加核心秘密會議,特采團再驚詫莫名,也不能露出慌張之色。羅緯芝屏住氣息繼續聽下去。“那麼,大家認為即將公告的死亡數字以多少為宜?”袁總問。第一醫院的女院長說:“民眾的恐慌情緒在不斷地積聚和蔓延,我的意見是今天公布的死亡數字,要比昨天公布的再少一些。這樣有利於鼓舞士氣。”“但是今天這樣公布了以後,明天怎麼辦呢?如果明天更要少一些,那麼很快就會出現疑問,救護車天天在街上嘶鳴,很多人住進了醫院,並沒有出院。那麼,他們到哪裡去了呢?”一位頭發銀白的院長頗為憂鬱地說。他的頭發白得如此富有魅力,且根根呈均勻的半透明狀,好像把一大捧最優等的粉絲頂在了頭上。“明天可以適當多公布一些死亡數字,就讓你所說的這個矛盾不那麼突出。”袁再春沉吟著說。“如果明天公布的數字太大了,不是又會讓民眾陷入深度恐慌嗎?”中醫研究院的院長這樣說。他們現正在研究中醫抗疫,各種眼看著救治無望的危重病人,都被絡繹不絕地送到他那兒,這就使得他剛才報出的本院實際死亡數字最高。“注意節奏,我說的是死亡的節奏。我覺得這個節奏應該是——說兩條好消息,就要說一條壞消息。一條壞消息之後,再連續幾條好消息。然後再連著兩條壞的……這樣民眾就會逐漸意識到抗疫是長期鬥爭,既不會掉以輕心急於求成,也不會麻痹大意放鬆輕敵。同時也能體會到醫務人員正在進行艱苦卓絕的鬥爭。”袁再春一錘定音。大家點頭讚成。燕市兒童醫院的院長比較年輕,是位乾練女士。她滿懷憂慮地說:“死亡兩本賬,時間長了,可能會穿幫。很簡單的算術題,就算我們逐漸增大死亡數字,這生死簿最後還是遠遠合不攏啊!”院長們麵色凝重。醫學是最講實事求是的,撒這樣的彌天大謊,在他們的醫學生涯中從未有過,每個人心裡都惶恐不安飽受譴責。袁總說:“這不是簡單的算術題。沒有人會知道這些數字,永遠不會知道。同誌們,同行們,隻有你們知道真實的數字,但這個真實在花冠病毒的挑戰麵前,有什麼意義嗎?什麼意義也沒有!我們沒有特效的藥物,現在基本上可說是束手無策。所有沒有死亡的病人,靠的都是他們自身的意誌和抵抗力。如果人們得知了這種鋪天蓋地死亡的悲慘情形,有多少人還會鬥誌昂揚地和疾病作鬥爭呢?我不敢太樂觀,我勸你們也不要太樂觀。所以,我們現在這樣講假話,乃是麵對生命本質的講真話。這是災變麵前的智慧,是善意的欺騙,骨子裡正是醫生的大慈悲。關於死亡的真實數字,請你們忘掉。出了這間屋子,就完全忘掉。誰不忘掉,就是對那些逝去的生命之大不敬!”全場肅然。羅緯芝癱在椅子上,難以置信。當普通老百姓為從電視中得知死亡人數多一個而憂心忡忡、為少一個逝者而歡欣鼓舞的時候,哪裡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數字遊戲。聯席會議後來又討論了什麼事情,羅緯芝腦海裡基本上空白。她被數字遊戲炸得幾近昏厥。直到會議散了,人們離去,她還爛泥似的蜷在沙發裡,緩不過勁。袁再春走過來,看著她說:“你,沒事吧?”他突然顯示出的慈祥,源於一個錯誤的判斷——他以為羅緯芝病了,片刻間回到了臨床醫生的角色。袁再春對上級和同行可以嚴厲,但對病人,充滿愛意。對某些醫生來說,照看病人意味著煩惱操心,還有肮臟和危險,但對袁再春則是歡喜。他喜歡救人於苦海的感受。羅緯芝有氣無力地說:“沒事。主要是嚇的。”袁再春說:“嚇什麼嚇?你並沒有見到真正的花冠病毒感染者!”羅緯芝倔犟地說:“我並不怕病人,怕的是這種虛偽。”袁再春眯縫著眼睛說:“小姑娘,真相是殘酷的。你既然加入知曉真相的隊伍中,必將付出代價。”羅緯芝依然沉浸在驚懼中,說:“如果數字的差異越來越大,怎麼辦呢?”袁再春麵無表情地說:“數字的存在,應該代表希望。如果這個數字最後大到包括了我們所有的人,那麼這個數字,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羅緯芝哆哆嗦嗦地說:“有那麼悲觀嗎?”這姑娘顯然被嚇壞了,袁再春作為總指揮,應該給手下的工作人員打打氣。袁再春退後一步,雙手抱肩道:“可能比你想的還要悲觀。對於把特采團派來的原因,我能想出來的最合理的解釋,就是我們有可能全軍覆沒。到那時候,為了給後代留下關於這場災難的詳儘資料,除了錄像錄音圖片視頻等等,還需要文字。北京房山的雲居寺,為什麼有那麼多的佛經呢?就是怕戰亂把經卷都燒毀,所以刻在了石頭上。古老的文字,比所有現代化的媒體,都更有希望流傳下去。如果能借助你們的筆,把這場災難如實地記載下來,那就是我們最後的貢獻。”天天和近在咫尺的死亡廝磨,袁再春沒有時間延宕,鐵口直斷針針見血。羅緯芝問:“您害怕嗎?”袁再春凜然說:“不害怕。”羅緯芝看著近在咫尺的抗疫總指揮,突然間自己反倒不害怕了。她看穿了他,找到了同盟軍。害怕這個東西很奇怪,如果你不說出來,它就在暗地發酵,像赤潮一樣瘋狂蔓延。一旦你開口了,說出來了,它就成了過去時,你的注意力就轉向了增長力量。如果你的同伴也害怕,你就覺得自己並不孤立。惺惺相惜的感覺,讓人堅強。羅緯芝俏皮地一笑,說:“謝謝您的解釋,不過,您看起來並不像您所說的那樣強大。您也很害怕。”袁再春訝然,這個一分鐘前還噤若寒蟬的姑娘,何以搖身一變,品評起他內心最隱秘的憂愁?羅緯芝說:“您的姿勢出賣了您。”袁再春下意識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白衣粲然,腰杆筆挺,說:“我一直以一個醫生的標準姿態在工作。這有什麼異常嗎?”羅緯芝說:“您現在的姿勢——雙手抱肩,身體處於收縮狀態,似乎竭力想把軀體縮小,這在心理學裡,被稱為‘木乃伊式’體態。它的潛在含義是——你想回歸母體。”袁再春哈哈大笑,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樣放肆地發出笑聲了。他說:“有趣,有意思!這太可笑了!告訴你,我母親已經仙逝了整整50年。你說我還想回到母腹。對一個60歲的老人說這種話,你這個小丫頭不但是放肆,簡直就是胡說八道!”羅緯芝從這略帶誇張的反應中,看出了袁再春試圖以藐視來掩飾不安。她鎮定地說:“反正你對我們也沒有好印象,我也不在乎你的評價。這個姿勢表明您的安全感受到極大威脅,你封鎖自己,企圖逃避。因為無可逃遁,所以你故作堅強!你本人並不像電視裡出現的那樣,看上去那麼運籌帷幄和……勝券在握。”袁再春本來很看不上特采團,不想這個片刻前還嚇得哆哆嗦嗦的女成員,居然看透了他的內心,他突然升起和什麼人談談心的願望,聽聽外麵的情形,鬆弛高度緊張的神經。他說:“年輕人,我在電視上真的顯得很……勝券在握嗎?”羅緯芝說:“起碼在我看起來是這樣的。我比一般人眼尖點,要是我都看不出來你的收縮態勢,估計一般人也沒戲。”袁再春點點頭,似乎很滿意這回答。他遲疑了一下,說:“你的這個什麼木乃伊理論,知道的人多嗎?”羅緯芝確知自己已經打中了要害,抿嘴一笑道:“知道的人不算少,但能看到您這樣雙手抱肩眉頭緊鎖的人,很少。”袁再春說:“你的意思是,我在公開場合,不要雙手抱肩?”羅緯芝說:“偶爾一下沒關係,常常出現這姿勢,就是一個負麵信息。”袁再春嘀咕了一聲,說:“如果我忘了怎麼辦?”羅緯芝覺得這老頭挺可愛的,就說:“您不是永遠穿著白大衣嗎?就把手揣到兜裡,那樣你就很難雙手抱肩了。”袁再春點頭道:“這法子好。”兩人走出會議室,袁再春說:“有時間咱們可以好好聊聊。”這正合羅緯芝的心意。她趕快落實:“您何時有時間?”走上一條鬆林小道。幾百年的古鬆蒼老地屹立著,鬆枝從頂端向下紛披而垂,整株樹在春風中搖曳不停。新生的枝芽和經冬的枝葉,綠的分明不同。新的芽葉內藏著嬌黃,老的葉子則是飽經滄桑的苦綠。但它們齊心合力地營造著春天的氣息,吐放著令人心曠神怡的鬆之氣息。袁再春深吸一口氣道:“我算不上忙。真正忙的是一線的醫生護士,還有殯葬工人們。對於這樣一種來勢洶洶的新型病毒,我們是被動挨打。在敵情不清的時候,一切都是盲人摸象。”羅緯芝說:“我已經看了有關資料,覺得於增風先生對花冠病毒的描述很珍貴,既理性又感性。我希望能見見他。”羅緯芝準備開始自己的第一份采訪,她明白要想見到於增風這樣的大忙人,沒有總指揮的特批,門兒也沒有。不料,袁再春陡然間變了臉,毫無商榷地回複:“你不能見他。”羅緯芝好生納悶:“為什麼?”袁再春似乎覺察到自己的強硬和失態,解釋道:“他本人在A區,你在C區。如何能見?”羅緯芝噤了聲。這的確是目前不可逾越的障礙。於增風作為直接解剖花冠病毒死亡病例的醫生,肯定背負著高度危險,哪裡能夠說見就見呢!看到羅緯芝灰心喪氣的樣子,袁再春動了惻隱之心,他叫來自己的秘書朱倫,讓他給羅緯芝找出一份資料。這是於增風關於花冠病毒的思考。因為沒有正式發表,尚處在內部傳閱階段。晚上,羅緯芝在自己居住的207房間,打開了資料。封閉的白色紙袋裡,原以為是很嚴謹的資料,不料卻很雜亂,一堆草稿,七零八落。羅緯芝剛看了幾頁,就忙不迭地收了起來。一種冰冷的氣息從紙袋中彌漫而出,森嚴可怖。這種醫療文件,還是大白天豔陽高照時分看吧。不然的話,就算是有李元送給她的白色粉末相助,隻怕也睡不著。這些日子,借助李元的1號,她真是夜夜安眠。第二天上午,果真是陽春三月難得的好天氣,太陽明亮得像銅鑼,暖風撩得人鼻孔癢癢。羅緯芝開始閱看於增風的醫學文件。花冠病毒有長達一周的潛伏期。起病並不很急驟,甚至可以說有一點溫文爾雅。最初對人體的進犯,是輕微與緩和的,像一場風寒引起的感冒。之後逐漸發病,輕微的頭痛和渾身酸痛日趨嚴重,發熱伴隨著咳嗽,痰中開始出現血絲。直到這時,病人的全身狀況也不是很不堪,有些人甚至可以堅持上班。正因為這種欺騙性,才使它後續的殺傷力變得極為凶殘。持續不斷的頭痛和酸痛,加之越來越頻烈的咳嗽,終於在某一個時段,引發不可抑製的腹瀉。剛開始瀉的是糞便,然後就是灰紅顏色的液體,之後水中出現米粒樣的碎片。病人常常在出現腹瀉後的幾十個小時內死亡,因為那些排泄物,並不是普通的食物殘渣,而是被病毒分解的腸管。那些米粒樣的東西,就是脫落的腸黏膜。想象一下,一個人肝腸寸斷是什麼景象!對於花冠病毒感染來說,這不再是一個形容詞,而是血腥現實。於增風附有多例病理解剖報告。其中最早的一份。屍體已經潰爛。我要求自己像炮火下的白求恩一樣冷靜。病人冰冷潮濕的身體以前是屬於他的,現在是屬於我的。我先打開病人胸腔,看到的是一個盛滿了灰燼的桶。肺和氣管的結構和紋理完全被破壞,像被火焰噴射器焚燒過。隻不過火焰的廢墟是灰色的,而花冠病毒留下的是恐怖的紅色。我用解剖剪,打開了病人的腹肌。一股黑色的汙濁噴泉飆射而出,濺濕了我的特彆防護圍裙。因為看到了肺臟的破壞,我已經作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病人腹內的狀況還是讓我極為震驚。這一次,我看到的不僅僅是廢墟,簡直就不能說這是人的軀體。它完全糜爛成粥,可以把它想象成已經死了億萬年的史前遺骸,腐臭冰冷……我的手指和銳利刀剪,在潰爛的臟器中艱難行進。肝臟失去了平素無與倫比的光滑邊緣,如同浮腫的救生圈漂浮在腹腔之內。心臟破裂溢出的血一片汪洋,膽和胰臟膿腫疊加,猶如暴雨中被遺棄的糟爛蜂巢。腸道被病毒所荼毒,顯出邪惡的青藍色,還有被病毒吞噬而成的大大小小的窟窿。身體千萬種受難的形態,都在這一刻凝固,等待著我逐字逐句的翻譯……我無法想象死亡臨近時,這具軀體所遭受的苦難,所有的語言在這悲慘的岩石上都撞碎而微不足道。麵對生命的廢墟,會覺得死亡早點降臨,是多麼的仁慈!最後,我開始解剖他的大腦,膿漿噴湧……看到這裡,羅緯芝再也忍受不了,手指像被電擊一樣劈裡啪啦地抖動,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砰地把卷宗合上,一個箭步跳出207房間,狠狠摔門,隔絕陰冷,撲進院子。陽光讓她打了好幾個噴嚏,如同金色的蜜蜂飛到了鼻子裡。她在春天漸漸灼熱的光芒下,直挺挺地站立著,直到太陽把血脈曬得一滴滴融化,一寸寸爬向僵硬的手指尖。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有人在近旁說:“羅博士,您好像受了驚嚇?”她一回頭,見到一位路過中年男子,是袁再春的秘書朱倫。“朱秘書,我想見見他。”羅緯芝撫著胸口,鼓足勇氣說。“誰?”朱秘書摸不著頭腦。“於增風教授。就是您給我資料的作者。他文筆很好,是一個對花冠病毒了解得非常透徹的科學家。”羅緯芝無法想象這一科學怪人究竟長的是什麼樣子,他似乎對病毒有奇怪的嗜好,但願見麵的時候,不會太恐怖吧?朱秘書沉吟了一下,為難地說:“哦,他呀。於教授可不是什麼人都能見到的。”羅緯芝說:“這我理解。他在A我在C,直接見麵很困難。我可以給他打個電話嗎?花冠病毒總不會順著電話線爬過來吧?”朱秘書並不覺得這個幽默有什麼好笑的,板著臉說:“這個要請示袁總。”“好。我等你的消息。”羅緯芝說,她總算暖和過來了。第二天,羅緯芝的要求得到了回複。不過答複不是來自朱秘書,而是防疫總指揮袁再春親自作答,地點在他的辦公室,雪白的沙發,雪白的窗簾,配上袁再春永不離身的白色工作服,簡直像在醫院的隔離病房。“聽說你非常想見於增風?”袁再春用茶杯蓋推著蓋碗中尚未沏開的茶葉,緩緩地問。“是。”羅緯芝鄭重地點頭。“不害怕嗎?我指的不僅僅是花冠病毒的傳染,還有於增風那種風格。他是醫生中的另類。”袁再春聲調不帶任何起伏。你無法判斷他是喜歡於增風的風格,還是相反。“害怕。不過很有吸引力。我覺得我會尊重他的脾氣。”羅緯芝據實回答。“於增風的確是很有魅力的醫生。人們常常以為醫生都是一樣的,其實不然,於增風光芒四射,他為我們擊退花冠病毒,交上了第一份情報。”袁再春的話中有了些微感情。羅緯芝一看有門兒,就在她滿懷信心的時候,袁再春斷然說:“可是,你見不到他。”“為什麼?我知道他是戰鬥在第一線的醫務人員,如果我要采訪他,防疫等級就會從C級直接降到了A級,危險係數提高。但是我不怕。我既然來了,就會奮勇向前。實在不行,我可以打電話。當然這不如親見本人取得第一手資料好。”羅緯芝平時看不起表決心喊口號的人,覺得矯情虛假,現在才發覺,有時候,你必須要用俗套的方法,來傳遞不俗的願望。“沒那麼危險,你不必從C降到A,你還是可以待在C區裡。你跟我來。我們一起去見他吧。”袁再春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辦公室。白色工作服的下擺被風吹得裹住了他的雙腿,讓他走得不很暢快。羅緯芝很高興,沒想到這麼簡單,原來於增風就在王府之內。要知道,病理報告是所有醫生的終身教授,它是一切謎語的謎底。有條件天天和謎底打交道的人,給花冠病毒命名的人,就要出現在眼前,怎能不叫人激動!袁再春不說話,越走越快,羅緯芝緊緊跟隨。王府不愧是住宅的最高形式,猶如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腐朽狀態。小橋流水曲徑通幽,綠竹掩映花團錦簇。抗疫指揮部的工作人員住得很分散,仿佛星辰點綴在銀河之中。他們來到一處有著茂密芭蕉的住所,還有一叢叢剛剛開放的蝴蝶花扮著鬼臉。羅緯芝不由得想起了“怡紅快綠”,想不到手起刀落的於增風教授,居然安居於這樣優雅的所在。看來這抗疫第一線,也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都是血雨腥風,忙裡偷閒的也有安適光景。羅緯芝說:“於老師德高望重,住處也挺彆致。”袁再春聞之回頭道:“這是指揮部安排給我的宿舍。隻是我很少有機會住,每天不是在醫院,就是在科研院所,再不就是向領導彙報疫情。三天裡能有一天回來住就算不錯的。”羅緯芝說:“於老師和您住在一起?”袁再春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一字一句地說:“於增風是我的學生。你再也不會見到他,他已以身殉職。”羅緯芝扶了一把身邊的竹子,竹葉如同遭遇暴風簌簌響個不停。過了半晌,她才有氣力顫聲問道:“為……為……什麼?”袁再春說:“他在解剖病理標本的時候,感染了花冠病毒,非常凶險地發病了。我們儘了最大的努力,他本人也極為頑強地和病魔作鬥爭,可惜無力回天……”他扭過頭去,不願讓羅緯芝看到自己的眼眶。羅緯芝不知自己是該走上前去還是停在原地,睖睜許久。最後還是袁再春自己一步步走向前,打開了房門。過了一會兒,老人走出來,拿了一個立方形的紙盒子對羅緯芝說:“這是於增風垂危時托人帶給我的,是他在病床上對這個疾病的最後思索。”羅緯芝伸出雙手,像是接過滾燙的骨灰盒。袁再春說:“你不用害怕,已經消過毒了,沒有傳染性。不過,你一定要保密。”羅緯芝宣誓般地說:“您放心,這些資料我一定保密。”袁再春撫胸長歎一口氣道:“不僅僅是資料。在我們的花名冊上,於增風還在,他在前線。”羅緯芝明白了,就連於增風醫生的死亡,也還沒有被統計在死亡數字之內。理論上,於增風依然生機勃勃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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