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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冠病毒 畢淑敏 6273 字 2天前

“你讓我竊取花冠病毒株,還說它是蓮花”“你是誰?中情局?克格勃?抑或摩薩德?”羅緯芝抱著雙肘,站在窗前,目光茫然地看著初春的城市。救護車扯著裂帛般的鳴笛飛馳而過,所向披靡。其實是虛張聲勢,根本沒有必要。街上空無一人,商鋪大門緊閉,食坊沒有一點熱乎氣,既沒有食客,也沒有廚師。隻有盛開的花朵和甜美的香氣依然開放與遊蕩,生機盎然地裝點著冷寂的城市。在這春光明媚的日子裡,所有的人都選擇龜縮在家裡,此刻封閉自己是最大的安全。電話鈴響了。羅緯芝嚇了一跳。人在漫無邊際遐想的時候,好似沉睡。“你好。”她拿起電話,機械地應答。“你好。羅緯芝嗎?我是文藝家協會。”對方是個女子,懇切地說。“哦,你們還在上班?”羅緯芝驚詫。瘟疫期間,除了那些為了維持國計民生必得堅持的部門仍在勉力運轉,其他單位都處於半癱瘓狀態。藝術家協會似乎不在重要機構之列吧?看來這個協會要麼是極端敬業冒死上班,要麼就是另有使命。“在上班,但不是在班上,而是在家裡。我是秘書藍晚翠,有要事相商,不知道是否打擾?”對方聲音甜美。百無聊賴啊,有人來打擾,也是意外刺激。“歡迎藍秘書。瘟疫這樣嚴重,你們還能做什麼事兒呢?”“聽說它叫‘花冠病毒’。挺好聽的名字,沒想到這麼殘酷!死了這麼多人,既沒有特效藥,也找不到傳播途徑。這樣下去,事態也許會失控的。”藍秘書回應。兩人議論了一會兒花冠病毒,都知道自己所說的,對方也明白。人們能獲得信息的渠道,都來自抗疫發言人的講話。不過,除此以外,還能談論什麼呢?傳播那些似是而非的謠言?比如喝醬油可以防病,街上的醬油早就搶光了。想到這裡,羅緯芝苦笑了一下,說:“我們家沒搶到醬油,剛好常用的老抽也使光了,現在頓頓吃的菜容顏寡淡,好像久病不愈的結核臉一樣毫無顏色。”藍晚翠歎道:“羅作家不愧有醫學背景,一下子就聯想到了肺結核。”羅緯芝糾正說:“不是肺結核。肺結核因為毒素的影響,臉蛋會有病態的紅暈。我說的是其他的結核,比如骨或是子宮什麼的。後者就是乾血癆。你想啊,血都乾了,還能有什麼顏色啊。”話說到這裡,羅緯芝覺得有點不妥,從醬油說到乾血癆,夠晦氣了。好在藍秘書是通達之人,她很關切地說:“我家的醬油還有兩瓶,要不然,我送您一瓶吧。吃菜總要有點顏色,不然沒有食欲。”羅緯芝有點感動,她不認識藍秘書,瘟疫之時人家能出手相助,雖說家裡還有足夠的鹹鹽可以應對,總是心中溫暖。不過危難時刻,突然打來電話,必有要事相商。閒言碎語鋪墊得越長,越說明這事兒不同凡響。如果是熟人,她也許會說:“有什麼事情就照直說吧,不用繞這麼大的圈子。”因為生疏,沒法單刀直入,隻能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等待圖窮匕首見。終於,藍秘書觸到她的來意了。“這場瘟疫如此蹊蹺,領導指示要組織一個特彆采訪團,親臨一線部門。這個團已經聚集了各路專家,馬上出發。現在需要一名作家參加,有醫學背景,還要有不錯的文筆。協會的領導剛才通過電話討論了此事,希望您能參加這個團。”藍秘書明顯心虛,聽出來她咽了好幾次唾沫。羅緯芝像被抽了一鞭子,背脊兀地挺直了,手心的話筒變得滑膩,險些掉在地上。大疫之時,生死未卜,立即出發,親臨一線?!“能不去嗎?”她第一個回應來自下意識。“您不願意參加,沒有任何法子強迫您去。”藍秘書的聲音透出失望。羅緯芝是吃軟不吃硬的人。如果強迫她,她就斬釘截鐵地拒絕。你讓她自己來決定,她就遲疑了。問:“為什麼偏偏要讓我去?”藍秘書敏銳地覺察到了一線縫隙,說:“這個任務,很危險。現在參加的都是男人,沒有一位女性。領導上研究,覺得還是要有女性參加。人類一場災難,我們女子也不能袖手旁觀……”羅緯芝討厭大道理,說:“那天下女子多了去了,為什麼偏偏讓我去呢?”說這話的時候,電話裡的音效起了變化,聲音好像被塑料薄膜裹了起來,遙遠模糊。“您能聽清楚嗎?”她問。“很清楚啊。怎麼啦?我這裡很好的。”藍秘書的聲音細弱,湊合著能聽清。羅緯芝說:“我這裡也好些啦。”其實對方的音質依然模糊,不過既然那邊可以聽清,談話就能勉強進行下去。瘟疫流行期間,也許電線發生了某種異常。算了,不管它吧。“我們說到哪兒了?”羅緯芝恍惚。“說到您可以不去。您問為什麼是您。反正您不去,就不必問為什麼了。”藍秘書把剛才羅緯芝因通話質量不佳引發的走題當成了推托,也沒興趣深談了。羅緯芝不高興地說:“我想問清楚為什麼。人是需要理由的,不管我去不去。”“好,那麼我告訴你。第一,你是醫學院畢業的,之後你又修了法學的碩士和心理學的博士,屬於內行,第二是你的身體素質好。瘟疫大流行時期,我們不能把一個病人派到第一線去。不要說采訪第一線情況了,他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第三,我就不多說了,大家覺得你文筆還行。就算前兩條都具備,若是你寫不出來,無論對眼前還是對曆史,都是遺憾。怎麼樣?您是否滿意了呢?如果您覺得這個答複可以過關的話,我就放下電話了。”藍秘書的聲音依然悅耳,但交替使用的“您”和“你”,已經透露出倦怠。“您等等,我可以考慮一下嗎?”羅緯芝從電話裡聽到了風聲樣的吹拂之音,她突然明白了通話質量不佳的原因。“可以。不過時間要快,我至多等你一個小時。”藍秘書不帶感情地回答。“為什麼?”瘟疫期間,時間好像停滯了,大家龜縮在家,似乎並沒有什麼事情那麼緊急。“這次特彆采訪團的名單已經交付電視台了,你的簡介和圖片也在其中。如果你拒絕,需要馬上通知電視台撤換你的資料。一個小時之內,還來得及。晚了,就會全文播出。那時,你將沒有退路。”羅緯芝有點慌了,兵臨城下。“如果我同意了,會怎樣?”羅緯芝問。“明天早上將有車到您家門口,接上您直奔抗疫總指揮部。之後的事情,我就說不太清楚了。不過有一點我知道,那就是自您明天走出家門,就再也不能回家,將處於持續隔離狀態。”藍秘書說得很嚴肅、很流暢,像在背一篇事先寫好的稿子。“其他的人都答應了嗎?”羅緯芝問。“所有的人都答應了,沒有人問這麼多。”羅緯芝看看表問:“可是,我媽媽有病啊,癌……我還有多少時間?”藍秘書說:“如果你拒絕,在30分鐘內,必須給我通電話。超過了這個時間,就默認你已經同意參加特彆采訪團。電視台一小時後將播出新聞。”藍晚翠遵守一切指令。她是那種從一入職就聽命於上級的優秀職員,不管領導發布什麼指令,她都會在第一時間憑著天生聰穎心領神會,並立刻調動一切行政資源和經驗,將領導交辦的事務處理得滴水不漏。她侃侃而談又胸有成竹,這讓初次接觸她的人,感覺遭遇到一堵矽膠牆壁,柔軟但不可穿越。你所有的來言她都有去語,圍追堵截,引你入甕。她擅長以柔克剛,也不乏妥協商量,總之是以上級的旨意為第一要素,她能察覺你的猶豫和遲疑,在第一時間揳入思維的空隙。花冠病毒一泛濫,機關的事務工作轉成了在家辦公。藍晚翠很不習慣,這不僅是因為她對病毒的恐懼,也因為沒有了頻繁的上級指示,她不知道自己做什麼好了。家是人們最後的堡壘,她對家人說,誰也不許離開一步,一切出外的事兒,都由我承擔。瘟疫驟起,如果你一直待在家裡,會感覺到並沒有那麼危險。家還是原來的家,小環境仍保持穩定。走到大街上,會深刻感到瘟疫剿滅了人們所有的娛樂,取消了工作的快感。聽到羅緯芝說母親的病況,藍晚翠很想對羅緯芝說,那就彆答應!你可以不去!隻要你不說去,沒有任何人敢逼你去!可是,她不能這樣說。她沒有權力說和違背領導精神的話,不能把自己的好惡摻雜其中。所以,她不但不能勸羅緯芝不去,她還要反過來力勸羅緯芝速去。這是她的敬業。工作地點可以變更,但工作質量必須保持一流。羅緯芝放下了電話。現在,她要拒絕采訪團,隻有28分鐘了。她感覺自己身後有人,轉頭一看,是母親。母親身材瘦削,麵色蒼白,穿著家常的暗灰色衣服,悄然走近,像一個影子。她的頭發很短,這使得從某個角度看起來,她像一個男孩。“媽媽,你在聽我的電話。”羅緯芝說。這不是一個問句,是陳述,而且不需要確認。她終於明白電話像中風一樣的隔膜聲,來自母親的竊聽。家中幾間房子的電話彼此串聯,隻是母親從來沒有聽過她的電話,這使得羅緯芝剛才一時沒有想到這個原因。“我想是公事,聽聽也無妨。如果是你的男朋友,媽是不會聽的。”母親說。“您還是乾涉了我的隱私。”羅緯芝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她不想開這個先例。就算母親說聽到了私事,立馬放下電話,也還是令人不安。有時候,一句話、一個稱呼就泄露天機。母親說:“這個我懂。我從來沒有聽過你的電話,這一次覺得與我有關,才忍不住聽聽……”“媽,這和您沒關。”羅緯芝很乾脆地說。“你打算回了他們?”母親剛才路過客廳的時候,聽到片言隻字,到臥室開始監聽。她已然什麼都清楚。“是。”羅緯芝說。“因為我?”母親說。羅緯芝愣了一下。她本不想說正是這個原因,母親聞之會難過。但如果說不是因為母親,那又是為什麼呢?羅緯芝想不出更好的解釋。況且在母親眼裡,孩子的謊話永遠是拙劣的。與其讓母親猜測,還不如坦白。於是,羅緯芝點頭。“你不要為了我,就這樣推脫責任。”母親把眼光離開她。“可是,媽媽,你知道,一進了特彆采訪團,就要進行持續隔離。我不能回家,直到……”說到這裡,羅緯芝突然發現,自己沒有問清藍秘書什麼時候可以解除隔離回家。轉念一想,藍秘書一定也不知道。可以想見的答案是:要麼燕市取得了抗擊瘟疫的勝利,要麼就是全軍覆沒。這兩種結局,都是沒有時間表的。母親說:“我明白。可是,如果你不去,我心裡會難過的。當大家需要你的時候,召喚你的時候,你不去,你是為了我。可你想過我心裡的滋味嗎?我肯定會死,即使不是因為這個癌症,也會因為彆的原因而死,我已經70多歲了。過去說古來稀,現在沒有那麼稀罕了,但我離死肯定越來越近,不會有錯。這次你如果不去,我臨死前一定會很內疚。我會想起這個事。所以,孩子,你還是去吧。就算是一種特彆的孝心吧。不必顧我……”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並不看著羅緯芝,她怕女兒看到自己眼眶中的眼淚。羅緯芝沉默了,依偎著母親,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到了放下電話之後的第30分鐘,她說:“媽媽,那你一定要等著我回來。”媽媽微笑著說:“我儘量等你,緯芝。可是,你知道,這個病是不由人的。我若是實在等不了你了,你也彆怨我。我會記掛你,保佑你。也許我真的死了,到了天堂,保佑你的力量會更大些呢!”母女二人並排坐在沙發上,看窗外的春花。時間過得很慢,又似乎很快。羅緯芝永遠記得這一瞬來自母親體溫的和暖,隻有很小的麵積,母女肩胛相依的部分,但熱力持久且源源不斷。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或者說羅緯芝非常清楚過了多長時間。她走過去,打開了電視機。燕市新聞報道,為了留下曆史的記錄,各方麵組成了特彆采訪團,將深入一線,多角度采訪,其後播出了參團人員的名單和簡介。羅緯芝知道了將和自己共同奮鬥的人員的名單,的確都是男性,包括經濟專家、氣象專家、藥學家,等等。她看到了自己,很年輕的一張圖片,好像剛出校門的學生。她排在最後,在七位男士之後。隻要有男女一起出現的場合,女子總是排在後麵的。她覺得自己在這種危急的時刻,還關注這個排名,有點矯情。也許,是因為她最後才答應加入呢?她這樣寬慰著自己。對於一個有高文化背景的女性來說,要是沒有這種尊嚴敏感,那才不可思議。明天一大早就出發,有很多事情要安排。特彆是媽媽重病在身,此一彆,不知何日能見,萬千牽掛。羅緯芝把小保姆唐百草叫來,一一交代。百草家人獲知燕市有難,早就密令白草甩了雇主,火速回家。鄉下人有什麼?不就是憑著一副好身板掙飯吃嘛!姑娘家還沒出門子,哪兒能就此毀了身子骨!他們不怕百草把病毒帶回家,就是死,一家人也要抱成一團死在一處,死個團團圓圓。百草年齡不大,心卻不小。當初就是因為厭煩了山溝裡的天地,出來到大城市尋發展,這才初見眉目,期待風生水起,哪裡就能讓小小的病毒趕回家!她並不怎麼慌張害怕。一是身在燕市,知道實情並不像老爸老媽想的那樣屍橫遍地、白骨森森。二來她天性有點沒心沒肺,性格樂觀,深信領頭人能領著大家渡過難關。再者,像羅緯芝這樣的雇主並不多見,自己能碰上是好福氣。條件舒適,住有單間,吃飯有葷有素,飯後還有水果,偷吃塊點心什麼的也沒人管……並不是所有的保姆都有這樣平等的待遇。老太太還沒到臥床不起的份兒上,活兒也不太多,無非是打掃一下衛生,做簡單的飯食,十分輕巧。羅家母子都不是愛挑剔的人,待她不薄。若真是辭了工,將來再回來,沒準兒就找不到這樣活少錢多的主兒了。人處久了,產生感情。老太太喜歡百草,百草也報以真心。大難當頭的時候棄人而去,善良的姑娘於心不忍。當然啦,羅緯芝為了留住百草,主動給她加了工資,也是重要籌碼。綜上諸條因素,讓小保姆唐白草大義凜然地回複家裡人,自己響應政府的號召,留在燕市,與雇主家同生死、共存亡。加上此刻想離開燕市已經非常困難,出城的主要道路已經關閉,沒有特殊渠道想走也走不了,也是原因。唐白草的父母家人,隻能在遠方的鄉下,詛咒病毒還有扣住人不讓離開的政策,祈求上蒼保佑自家孩子平安。傍晚,家事基本上安頓好了,羅緯芝深深出了一口長氣,無限淒涼湧上心頭。母親剛剛做完化療,身體十分虛弱,女兒這個時刻離開,真是違了“父母在,不遠遊”的古訓。這一次雖說走得並不遠,隻在本市內,但隔離讓這個距離相當於萬水千山。不知何時才能返回家園,多麼想和母親再依偎一下,但母親累了,躺下了。電話響起。暮色中,鈴聲的振蕩好像有一種金黃的色澤縈繞。羅緯芝用最快的速度抓起了電話。母親小睡,羅緯芝特彆不希望驚擾到母親。她覺得應該是藍秘書。對方一開口,卻是個動聽的男聲。“您是羅緯芝小姐嗎?”“是的。您是……”羅緯芝拉長了聲音,等待著對方自報家門。“您不認識我。我的身份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我們需要麵談。”男子語速適中,話語中有著不可抗拒的磁力。羅緯芝吃驚,瘟疫流行期間,所有的人都儘量停止外出,不與陌生人說話。此人發了什麼毛病,要和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交談,而且在這萬物朦朧的傍晚?她說:“你是誰?”對方回答:“見了麵,我就會告訴你我是誰。”羅緯芝追問:“我以前認識你嗎?”男子答道:“不認識。但我相信,我們很快就會有共同語言。”羅緯芝撇了一下嘴,如果對方能看到她的臉,那是一個不屑的表情。她說:“何以見得?”男子回答:“我了解你。你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早逝。你畢業於中國最著名的醫學學府,但你不喜歡醫學。後來,你讀了法學的碩士和心理學的博士,至今未婚,你母親患有重病。你明天早上就要參加特彆采訪團進駐抗疫第一線。你現在正靠在你家的落地窗前,用免提電話和我通話……”寒毛成片地直立起來,好像獲得雨露滋潤的旱草。好在羅緯芝並非置身曠野,而是站在自己家中,十步之內,有自己的母親。母親雖然重病,手無縛雞之力,但她仍是女兒強大的後盾。羅緯芝稍微停頓了一下,把聽筒離身邊遠一點,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她害怕聽筒收音太靈,把陡然加速的心跳聲也傳布出去。“這沒什麼了不起的。網絡時代,要想搜集一個人的資料,並不太難。”羅緯芝絕地反擊。“你說得不錯。搜集資料並不難,難的是為什麼有人要搜集你的資料。”對方不疾不徐地點她的穴道。“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羅緯芝的聲音裡帶出惱怒。“我會告訴你。”對方很肯定地回答。“那麼,請說。”羅緯芝幾乎有一點命令的口吻。“羅小姐不要動氣。我既然告知了我對你的了解,我當然要把事情說清楚。咱們見個麵吧。”羅緯芝是愛好挑戰的人,回應道:“好啊。何時何地見麵?”對方答:“此時此地。”羅緯芝笑起來了,雖然這有點不合時宜。她說:“此時,很好理解。此地,恐怕難以做到。你在哪裡?”“我就在你家樓下。你可以看到我,我在一輛銀灰色汽車旁。”對方好像怕嚇著羅緯芝,聲音放輕。羅緯芝眺望窗外,她看到了一輛銀灰色的高級轎車,在夕陽的照射下,窗玻璃反著光。一個高大俊朗的男子漢,拿著手機,對著她家的方向微笑。羅緯芝驚悚莫名,不過她骨子裡不喜歡懦弱退卻,咬緊後牙說:“好的,我看見你了。非常時期,我不能邀請您上樓來,誰知你是不是攜帶花冠病毒呢?我對你一無所知。”“哦,你說得對,我還沒有來得及自我介紹。我叫李元。可以負責任地說,自從花冠病毒開始流行之後,我還沒出過門呢,所以,我並沒有攜帶病毒。”羅緯芝可不打算插科打諢,她保持著緘默,等待那男子繼續說下去。“你不妨相信我。不然的話,自然界的病毒還沒有殺死我們,彼此的不信任,已經足夠殺死我們一百次了。羅緯芝小姐,我的命也是命,我並沒有害怕見你啊。你可以料到,沒有極其重要的理由,我不會在這個病毒肆虐的日子貿然上門。如果你真的是一個有膽量、有良知的人,應該接見我。”李元的這番話,說得羅緯芝動了好奇心。儀表堂堂、口若懸河的陌生男人,到底要做什麼?她決定冒著危險,和他一見。“好吧。我下去。但是,我不會離開家很遠。”羅緯芝說。“當然。謝謝。我們就在你家樓下談談。”男子欣然答應。羅緯芝對百草說:“你穿好衣服,跟我下樓。”百草道:“奶奶醒來若是叫人,怎麼辦?”羅緯芝說:“咱們很快就會回來。最多十分鐘。”兩個女子下了樓。出門的時候,羅緯芝還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雖然天色漸漸昏暗,估計對方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待字閨中的女子,在異性麵前,儀表已成為身體的第五肢。不是為了悅人,習慣成自然。羅緯芝走出樓門,李元已經在樓下迎著。“你好。羅博士。”羅緯芝伸出手來,說:“您好。李偵探。”握手之中,羅緯芝感到他的手指很涼,手掌很大,骨骼堅硬。李元笑起來,一口潔白的牙齒在暮色中熠熠閃光。他說:“我不是偵探。”他眉目俊雅,皮膚是令人愉悅的麥黃色。羅緯芝說:“那就是中央情報局。”李元說:“也不是。”羅緯芝繼續說:“一定是克格勃了。”李元說:“抱歉。不是。”羅緯芝還不放過,說:“摩薩德吧。”李元大笑,說:“羅博士對我了解您的曆史,非常不滿意。真是對不起,但這是我們工作的需要。不了解您,就無法尋求您的幫助。”羅緯芝翻翻眼白,說:“我能幫助你或是你們什麼呢?”李元瞥了一眼百草,說:“我們能單獨談談嗎?”羅緯芝無可奈何道:“還說自己不是什麼什麼的,這可是越來越像了。”她轉身對唐百草說:“你就在這附近走走。要能看得到我們,但聽不到我們。”百草點點頭,她年紀還小,成天待在家裡,除了矜持的老姑娘羅緯芝,就是奄奄一息的老太太,總覺得壓抑。雖說人們都在瘟疫的恐慌中,但少年不知愁滋味,現在能借機溜達一番,正中下懷,蹦蹦跳跳到一邊去了。“現在可以說了嗎?”羅緯芝半仰著臉問。李元很高,剛才在樓上俯瞰的時候,尚不大覺得,站在一處,就覺出對方的偉岸來了。“我們找個地方坐下談吧。”李元很體諒地低下頭,溫和地說。羅緯芝皺起眉頭:“還挺長嗎?我明天就要出征,電視裡已經播出來了,你可能沒看到。時間很緊張,有很多要安頓的事情。集合後,就封閉起來,不能自由活動。”李元說:“我儘量抓緊,簡短地說。要是您的問題太多,這話題還真是需要時間。在哪裡談呢?”羅緯芝說:“小區附近有幾家很好的咖啡館和茶座……”李元迫不及待打斷說:“好啊。請叫上家中的保姆,讓她在一旁等著咱們就是。我來埋單。”羅緯芝說:“我說的是原來,現在沒有顧客也沒有服務員,都關閉了。沒有地方可以閒談,人們也不再閒談。像您這樣素不相識地來串門,絕無僅有。”李元說:“我倒忘了。因為自己不怕,以為彆人也無所謂。那咱們不能總這樣站著,話題沉重,還是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說,比較好。”羅緯芝說:“那邊有個小花園。小唐,我們到那邊去了,你跟著我啊。”說完,兩人默默地走過去。一張漢白玉石桌,桌麵上繪有“楚河漢界”的棋盤。以前成天被小區裡的棋迷們霸占著,羅緯芝從沒機會走近它,更不用說仔細地看過這棋盤。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中,紅漆的棋盤顯出深咖啡色,不很清晰了。四尊呈腰鼓狀的石墩子,算是配套的凳子。羅緯芝剛要坐下,李元說:“且慢。”從衣兜裡掏出一塊手帕,墊在石墩子上,說:“春天石頭涼,女生還是要多小心。一塊手絹也管不了多少事,聊勝於無吧。”羅緯芝有了小小的感動,但不願流露,淡淡地說:“謝謝。”兩人麵對麵坐好,羅緯芝說:“進入正題吧。是誰指派你來的?有何見教?”李元說:“沒有人派。是我自己來的。我是學化學的,希望你幫忙。”羅緯芝說:“風馬牛不相及。我能幫上一名化學家什麼忙呢?”李元不慌不忙道:“瘟疫大流行,臨床使用的藥品,基本上都含有化學成分。抗擊瘟疫是我的工作。”羅緯芝知道,瘟疫正呈燎原之勢蔓延,但藥石罔效。儘管政府一再號召市民們要冷靜,基本的生活秩序也還有保障,但如果沒有特效藥,每一個死去的病人都在削弱人們的信念,大崩潰是遲早的事兒。她說:“你在研究一種新的抗瘟疫化學藥物嗎?”李元謙遜地說:“很多人正在朝這個方向努力,我也算是其中的一員吧。”羅緯芝說:“希望你能早點成功,解救黎民於水火。不過,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李元說:“我需要病毒株。就是指剛剛從病人體內分離出來的病毒,我們也可以叫它做老病毒。有一點像是發麵的酵麵,被稱為第一代病毒。這種原生體,是做藥品試驗最寶貴的材料。打個比方:人是論個,熊貓是論隻,蚯蚓是論條,白菜是論棵。病毒和細菌則是論株。毒株數量100,也就是說你拿到了100個病毒個體。”羅緯芝說:“這我懂。我曾經係統地學習過醫學,你要的是病毒原生個體。”李元說:“對。我知道你,我是想把這件事說得更清楚一點。”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夜燈亮起來了,它們藏在茂密的黃楊叢中,好像金黃色的小狐狸,發出熒熒的光。唐百草走過來,說:“姐,我現在是能聽到卻看不到你了。咱們出來這麼長時間,奶奶在家裡會著急的。”羅緯芝說:“百草,那你先回去吧,做好了飯,彆等我,和奶奶先吃。我一會兒就回去。”百草走了。李元說:“謝謝你。”羅緯芝說:“謝什麼?我並沒有答應你任何事兒。”李元說:“謝謝你給我的信任。”羅緯芝說:“我已經知道你的目的了。你想得到現在正在流行的這場大瘟疫的毒株。可是,我哪裡有這東西?你找錯人了。”李元說:“羅博士,您說得很對。在今天之前,我找您,就是找錯人了。因為您和毒株沒有任何關係。但是,從明天開始,您就是可以接觸到毒株的人了。拯救黎民於水火,您現在就承擔著這個責任。這次流行的花冠病毒,是毒中之王,我們沒有關於它的具體材料,這就使得所有的藥物研究都是盲人摸象。”羅緯芝說:“你的意思是,我要為你們竊取毒株?”李元說:“是的。隻是不要用竊取這個詞吧。這不是偷盜,而是用於科學研究。”羅緯芝說:“好。就算我相信你是用於科學研究,但是,你為什麼不利用正當的手段得到毒株呢?”李元一下子激動起來,說:“你以為我不願意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得到花冠病毒的毒株嗎?我做夢都想!如果要用我的一隻胳膊來換到早一天得到毒株,我情願抽刀斷臂。但是,一定要是左臂,我的右臂還要用來拿試管,右手還要用來操縱電腦,書寫報告。在第一時間拿到毒株,需要很多手續和審批條件的。因為害怕毒株傳播到不法之徒手裡,那會給人類造成巨大的災難,接觸到毒株的範圍,控製得極端嚴格。時間上我們等不起,正確地說,不是我們,是無數病患等不起,是整個人類等不起。每一天都在死人,毒株都在肆無忌憚地繁殖和擴散。有些極少數得到毒株的人,壁壘森嚴,把它當成一個巨大的名利雙收的機會,攫為己有。當然,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除外。”羅緯芝額頭冷汗涔涔,結巴著說:“這……這個……我卻不大明白。封鎖病毒,在科研上可能先人一步得天獨厚,搶得先機,能夠出名是真,但這和財富有什麼關係呢?”李元說:“羅博士這就有點不食人間煙火了。得到了毒株,就可能研製出製伏毒株的藥品。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毒株就是濟世蓮花。而這種藥品蘊涵的巨大商機,不言而喻。”羅緯芝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漢白玉的桌麵,現在它幾乎變成了黑色,如同墨玉。遠處的一盞孤寂的路燈,把金色的光輝潑灑過來,正好橫在“楚河漢界”的位置,讓這麵桌子顯得分外詭異而分明。羅緯芝略為思索,反戈一擊道:“且不說我能不能搞到毒株,我又如何能判斷你本人,不是你所說的那種以天下災難為自我暴富機會的人呢?在今天下午五點之前,我與你素不相識。你不覺得你的要求太過分了嗎?”李元張口結舌,想了一會兒才回答:“哦……的確是過分了。”羅緯芝站起身來,說:“不早了。我要回家了。”李元垂下英俊的頭顱,沮喪地說:“我沒有想到你會拒絕。”羅緯芝乾脆地說:“所有的人都會拒絕。”李元說:“你說所有的人都會拒絕,這不錯。但我覺得——你不會。”羅緯芝本來已經轉過身去,她的心思都在馬上就要分彆的母親身上,懊悔在出征的前夕攪到這樣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裡。不過,因為這個人作出羅緯芝應該與眾不同的判斷,讓她願意聽個周詳。“為什麼我不會?”羅緯芝目光炯炯地盯著李元。那神氣,李元一招不慎,滿盤皆輸。他就再也沒有說話的機會了。李元拾起墊在石頭墩子上的手帕,說:“很多年前,我看到過一首小詩,一個女子寫的。那詩句我現在還會背——‘從此,素手廣種蓮花。今生,誓以女身成佛……’我覺得能寫下這種文字的女子,心地必是美好。我把它抄下來了。今天我在電視裡聽到了她的名字,覺得耳熟,突然想起她的詩句。曾發誓要種蓮花立誌成佛的女子,是不該拒絕救人一命的。我本不想說起這件事,好像有點煽情。你既然問起,我就給你看。”李元說著,拿出了一個小本子,果然是很多年前的式樣,翻到其中一頁,雖是燈光幽暗,羅緯芝還是認出了自己多年前的詩作。羅緯芝心中一顫。年少時,沒有力量和耐心,緩緩等待愛與被愛。期待一觸即發呼天搶地的邂逅,喜歡山崩地裂九死一生的曲折。一旦失去,捶胸頓足。年齡大了才知道,那種經驗多和災難相連。那時的詩作,也像化石了。浮想聯翩萬千溝壑,臉上依舊拒人千裡的冷淡,說:“不錯,那是我寫的,謝謝你把它剪下來。年少時看到男友有了新歡,故作大度的呻吟。完全不必當真。抱歉,我並不信佛。”李元眼看攻心乏術,隻得說:“既然這樣,我告辭了。分手時,我想送你幾樣東西。”羅緯芝拒絕道:“無功不受祿。謝謝,我不要你的禮物。”李元堅持道:“你先看看是什麼再說。”說著,他掏出了一些物件,叮當作響,間或有星芒般的閃爍。“水晶嗎?”羅緯芝喜歡晶瑩剔透的東西,從燒瓶到鑽石。女人在珠寶麵前不容易把持得住。“這是保存毒株的裝置。”李元擺弄著他的瓶瓶罐罐。羅緯芝板起臉說:“我並沒有答應你。”“我也並沒有委托您。如果什麼時候,您想起在地獄裡種下一朵蓮花,我怕您臨時找不到花盆。”李元說著,拿著他的家夥,好像有點舍不得。羅緯芝邊站起來邊說:“我何以判斷你真的是一名很有前途的化學家,而不是一個……騙子?”李元道:“這樣吧,我給你一種藥,請你一定保存好。即使你不去搜集毒株,你們所要進入的工作地點也相當危險,有可能感染病毒。萬一你出現了最初的症狀,記得在第一時間服下這些藥粉。它就是我研究抗疫藥物的初步成果。”說著,他撥拉出一個極小的藍蓋小瓶子,說:“它可以救你。”羅緯芝不由得笑起來,說:“這也太不可思議了。你剛才還說連毒株都沒有,現在居然就把能抵抗毒株的解藥給我了,這不是天方夜譚嗎?!若是你的藥這麼靈,為什麼不貢獻出來,讓那些被瘟疫折磨得危在旦夕的人轉危為安呢?你這藥,要麼是虛晃一槍吹吹牛,要麼就是安慰劑。”她說著,不屑地推了一下那隻小瓶,差點把它拱到大理石桌子下邊。李元的劍眉擰在一起,好像痙攣的毛蟲,沉默半晌,說:“不管你怎麼認為,請把這隻小瓶子收好。需要的時候,隻須吃一個黃米大小就足夠了。一天之內,最多隻能吃兩次。記住了,千萬不可多吃。”羅緯芝看他這樣一本正經,不忍再開玩笑,但也實在提不起興趣,出於禮貌,勉強收起藍蓋小瓶子,說:“謝謝了。但願我這次一帆風順不被感染,根本用不上你這個解藥。”她看看表,時間實在不早了,必須回家。她伸出手,對李元說:“希望我的不配合,不會影響你的心情。畢竟,我們是在瘟疫時結識的朋友。”李元用溫和而寬厚的聲音說:“希望我們能有機會再見。”順手把裝滿瓶瓶罐罐的袋子硬塞給羅緯芝。羅緯芝不好意思完全拒絕,隻得接下來,敷衍道:“如果我真的栽下蓮花,到哪裡可以找到你?”李元看到一絲希望,說:“我既然今天能找到您,就能繼續聯係到您。這一點,我雖然不是中情局、克格勃、摩薩德什麼的,也做得到。”兩人走到了李元的車子前,李元突然說:“我知道你回到家裡的第一件事是什麼。”羅緯芝說:“是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她從窗戶已經依稀看到媽媽的身影,心想,一進門媽就要問自己為什麼耽擱得這樣晚?然後就是吃飯了。李元說:“你會在門口的垃圾箱前,把我給你的這些東西扔了。”羅緯芝愣了一下,還真讓他給說著了。為了不讓媽媽擔心,她不能帶這些東西回家。扔了倒不一定,藏起來是肯定的。被人說中,有點狼狽。羅緯芝隻好說:“我肯定會帶走,你放心了吧。”李元非常嚴肅地說:“你可以不信我所說的話,但請務必帶上這些東西。帶上它們並不費事。萬一用得著,就有可能造福人類。”現在他們站的位置已經很靠近羅緯芝的單元門了,有燈光灑出來,羅緯芝看到李元的身體像一株11月的白樺,乾淨、筆直,孤獨。臉上有種莊嚴的表情,混合著無奈和期盼,這表情打動了她。羅緯芝無聲地點點頭,算是一個承諾。然後快步走向自己的家。“你等一等。”李元又從袋子裡掏出一隻瓶子。“你平常愛吃肉嗎?”李元突然問出一個完全不搭界的問題。“愛吃。怎麼啦?”羅緯芝煞是好奇。李元說:“你晚上很可能睡不著,明天就要出征,今天又見到我這樣的不速之客。和母親分彆,你會想很多事情。”羅緯芝不置可否。她不願告訴李元,彆說今天這種非常時刻,就是普通日子,自己也是經常失眠,輾轉反側,天快亮了,才蒙蒙矓矓迷糊一小會兒。但這種隱私,有什麼必要讓萍水相逢的人知曉!“那又怎麼樣?”她說。“那請你把這些藥粉吃下去。你會睡一個從未有過的好覺。”李元遞上瓶子,很肯定地說。“真的嗎?”羅緯芝甚覺蹊蹺,不肯接過。李元說:“90%以上的把握。”羅緯芝警惕地問:“這不是最新出品的一種安眠藥吧?我吃過常用的所有安眠藥。”說完後悔,這話泄露了天機。李元說:“我向你保證,這不是安眠藥。”“那更糟糕。會不會是一種毒品?”羅緯芝脫口而出,多疑已成了社會病。“這樣吧,你看好了啊……”李元說著,從瓶中磕出一些白色粉末,約有半個蠶豆大小,然後一股腦兒倒進嘴巴。沒有水漱著下咽,喉結急速上下滾動,嗆得直咳嗽,噴出的白色微塵落在他深黑色的西服上,像頭皮屑。羅緯芝沒想到事情鬨到這個結局,趕忙說:“你這人怎麼氣性這樣大!像一言不合就一頭撞牆的烈性女子。”李元撲打著身上的白粉說:“現在你可放心?如果你再說我這是準備好的苦肉計,那我可太冤枉。”羅緯芝幫著他拍打,隔著衣服,感覺到了李元緊繃的肌肉。她說:“好啦,我相信你這的確是一種藥。不是安眠藥,也不是海洛因。行了吧?”李元從那隻瓶子裡倒出一些白粉,用一張紙包裹了,遞給羅緯芝。這一次,羅緯芝鄭重其事地接了過來。“記住,咱們約定把能幫你睡覺的這種藥粉叫1號。剛才那隻藍色小瓶裡的,就叫2號。”李元叮囑。樓下有幾家徹底地熄了燈,跑了,而且是全家出逃。按說已經走不出燕市了,但和平時期,城市並沒有被圍得鐵桶一般,加上各自施展神通,有人就能沙漏般滲出了燕市。他們贏得了片刻的寧靜,但把危險傳播到了全國。當然,這是後話了,現在那窗戶像被剜去了眼珠的眼眶,黑暗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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