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麼是便道在燃燒,要麼是她在鞋裡藏著藍寶石。K.D.從來沒見過一個女人這樣邁碎步或倒換兩隻腳,他相信是步行造成的這一切麻煩。在大爐灶邊上懶散地閒待著的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沒看到她從長途汽車上下來,但在汽車開走後,她卻站在那裡——在他們對麵的街邊,褲子那麼緊,鞋跟那麼高,耳環那麼大,致使他們都忘記笑話她的頭發了。她橫穿中央大街朝他們走來,腳上穿著一九四九年以來再沒見過的粗高跟鞋,邁著小步。她走得很快,仿佛踩在火紅的煤塊上,要麼就是鞋裡有什麼東西硌得腳趾生疼。K.D.心想,準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不然她早就該取出來扔了。他拿著裝備盒穿過餐廳。窄窄的編好的帶子從側桌上的一個籃子裡溢出來。索恩舅媽像囚犯似的編著線繩:每天都機械地無償生產著遠遠超過實際需要的編織帶。後院的園子向左麵伸展開一片沒有雜草的精耕土地。K.D.右轉走向小屋,進去了。長毛牧羊犬見到他都興奮起來。他隻好騎到古德的身上,讓這條母狗安靜下來。古德的耳朵在他的手指間很柔軟,他不停地捋著有樟腦味的細毛。壁虱像咖啡渣似的掉了下去。他把手掌放到狗的下巴上,狗則舔著他的下巴。另一條牧羊犬本把頭放在前爪上,向上看著。斯圖亞特·摩根家的牧場讓這些狗忙得一團亂。在魯比它們每年都要由K.D.照兩次,每次幾天。他從盒子裡取出鬃刷,把刷子深深地插進古德的毛裡,一邊梳理一邊唱著,用汽車城音樂(汽車城為底特律的彆稱,此處指那裡的黑人音樂。)的假嗓輕聲唱著在古德小時候為它編的歌。“嘿,好狗,做一條好狗;老好狗,我的好狗。誰都需要一條好、好、好的狗。誰都需要一條好的、一條好的、一條好的狗。”(“古德”一名原為Good,意為“好”,故有此歌。)古德舒坦地伸展著。隻有那些相關的人要出席今晚的會議。所有的人,除去引發事端的人之外。他的兩個舅舅迪克和斯圖亞特,米斯納牧師,阿涅特的父親和兄弟。他們要討論那記耳光,不會談懷孕問題,當然更不會涉及那個鞋裡藏著藍寶石的姑娘。假設她沒到這裡。假設她的肚臍眼沒露在牛仔褲褲腰上麵或她的胸部不那麼顯眼,隻要再有那麼幾秒鐘,讓他們能夠琢磨出該如何表現——擺出何種態度。要是在沒有姑娘們晃蕩於周圍的公開場合,他們會明了的。他們作為一個群體,會當場采取恰當的語氣。可是阿涅特在那兒嘀嘀咕咕,比莉·狄利亞也一樣。K.D.和阿涅特離開其他人單獨待在一邊。為了談話。他們站在野餐桌凳背後的矮橡樹叢附近聊著,這是他從未想到的最糟的一次談話。阿涅特說的是:“喂,你打算對那件事怎麼辦?”她的意思是:我要在九月份去朗斯頓,我可不想懷孕,不想流產,不想結婚,不想獨自傷心或麵對家人。他說:“喂,你打算對那件事怎麼辦?”心裡想的是:對於我的社會活動,你比我惦記的都多,在我最後同意不需要拉下你的內褲時,你卻打著我去做,所以這不是我的問題。長途汽車開走的時候,他們剛開始遮掩威脅,揭開相互的厭煩。所有的腦袋,所有的,全都轉了過去。首先是因為他們從來沒在鎮上見過一輛長途汽車——魯比不是通往彆處的一站。其次是想弄明白那輛車到底為什麼要停下來。長途汽車開走後出現了那個美女:站在路邊的校舍和救世者雕像之間,吸引了大爐灶邊閒散的人們的注意力。她沒抹什麼口紅,而從一百五十英尺以外,你照樣能看清她的眼睛。那籠罩下來的寂靜若不是由阿涅特打破了,簡直要永遠持續下去。“要是那種蕩婦就是你想要的,趕緊跑過去吧,黑鬼。”K.D.的目光從阿涅特整潔的女式襯衫移到她前額的劉海,再盯到她臉上——陰沉,找碴兒,責難——隨後就扇了她一耳光。她表情的變化說明她活該。有人說了聲“哎呀”,不過他的朋友們大多都在評斷那正逼過來的令人驚豔的胸部。阿涅特逃跑了,狄利亞也跑了,可她像好朋友應該做的那樣,回過頭來看,眼見他們都強迫自己瞅著地麵,瞅著五月明亮的天空或是自己的手指甲。古德完事了。它肚皮上的毛該剪一剪了——那樣就不可能打結了——可它很漂亮。K.D.動手整理本的皮毛,心裡默誦著麵對阿涅特家人時為自己辯解的詞句。當他向他的舅舅們描述事件的經過時,他們同時皺起了眉。這對雙胞胎不僅長相,連姿態也像鏡中的映像,斯圖亞特吐出了剛吃進嘴裡的“藍孩”煙草,迪克(後文“迪肯”的昵稱。)則點燃了一支雪茄。無論他們多麼令人厭惡,K.D.深知他們不會商量出一個危及他或摩根家財富前景的決定。他的外祖父為雙胞胎兒子起了迪肯和斯圖亞特的名字是有他的理由的,而他們家族建立兩座鎮子,並一心與白人的法律、有色人種克裡克人、匪幫和惡劣天氣奮爭,可不是為了眼看著牧場和住房,以及給食品店、藥房和家具店發放抵押貸款的銀行,最終落到阿諾德·弗利特伍德手中。自從他的表兄弟們散架的骨骼兩年前被埋葬以來,作為他們家族的希望和失望的K.D.就成了血脈中的最後一個男性了,而這個家族曾經出過一個副州長、一名州審計官和兩位市長。他的舉止一向需要仔細檢查和認真糾正。或許,舅舅們會另眼看待這件事?很可能阿涅特的嬰兒會是個男孩,摩根家的一個侄孫。她父親阿諾德到時候會不會有什麼權利讓摩根家的人不得不尊重呢?K.D.撫愛著本的皮毛,從毛綹中挑出草刺,同時儘力像他舅舅們那樣去思考——那是很難的。後來他放棄了這種努力,乾脆聽憑夢幻去選擇,隻是在這時候才想起了吉姬(“格蕾絲”的昵稱。)和她那顯眼的胸部。“嗨。”她像個妓女一樣吹爆口香糖泡泡,“這兒是魯比嗎?長途汽車司機說這兒就是。”“對,對的。嗯,沒錯。”閒散的小夥子們異口同聲地回答。“這附近有汽車旅館嗎?”這問話引起一陣哄堂大笑,他們便問她找誰、從哪裡來,心裡覺得挺舒服。“舊金山,”她說,“還有大黃餡餅。明白了吧?”那麼說,夢幻是在舊金山。摩根家的男人們沒有退讓什麼,但他們對會議地點的選擇感到不自在。米斯納牧師原先認為最好是提出協議書並到弗利特伍德家去,而不要讓受害的一方到加害者的家裡來,以免使家族受到雪上加霜的粗暴侮辱。K.D.、迪克和斯圖亞特坐在牧師的客廳裡,點著頭,嘴裡模模糊糊地咕噥著,但是K.D.知道他舅舅們心裡的想法。他瞅著斯圖亞特換煙絲,端果汁。迄今為止,米斯納組織的信貸會是不贏利的——把小額的緊急貸款借給教眾,而且沒有逾期不還的懲罰規定。迪克說過,就像個小豬存錢罐。可斯圖亞特說,目前還湊合。米斯納來魯比前所待的教堂的聲譽漂浮在他身後:舉行皈信儀式來喚起民眾,與白人的法律正麵交鋒而不是躲閃回避。他顯然指望著有一個州能興建一所全新的法律學校,接收一個學生——一個黑人女孩,並同時保護種族隔離製度。他明確而嚴肅地認為可能在一個州裡作出改變:緊挨教室建一個敞開的小隔間,讓一個黑人學生坐在裡邊。那是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當時K.D.還是個吃奶的嬰兒,他母親、兄弟、表兄弟和所有其他人還沒離開黑文呢。如今,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他的舅舅們每周都要聽米斯納布道,隻是每次結束之後,他們就坐到奧茲莫比爾和英帕拉車的方向盤後麵,重複父輩的歌謠:“俄克拉荷馬是印第安人、黑人和上帝混居的地方。其餘地方都隻提供飼料。”讓他們沮喪的是,米斯納牧師常常把飼料當成餐桌上的食品。這樣一個人能夠鼓勵奇怪的舉動,支持一個十幾歲女孩的看法,改變立場支持弗利特伍德。這樣一個情願把錢財拋掉的人能夠給顧客提供一些主意,讓他們以為在利率上有選擇的餘地。不過,浸禮會教徒是鎮上最大的教眾群體,也是最有權勢的。因此,摩根家的人認真分析米斯納牧師的意見,以判斷哪些是可以輕易忽略的建議,哪些又是必須遵從的命令。他們駕著兩輛車駛過從米斯納的客廳到弗利特伍德住宅僅有的三英裡路程。在一座俄克拉荷馬州城市的某處,六月天的聲響被陽光照耀下的一個遊泳池的水聲加大了。K.D.曾經到過那裡一次。他隨著舅舅們一路乘車經過密蘇裡、堪薩斯、得克薩斯到達那裡。他在路邊候著,而舅舅們則在一棟紅磚房裡談生意。那些激動的嗓音聽起來很近,他就過去看。他看到在一道抹著寬寬的無縫水泥的籬牆背後是一片碧綠的水麵。現在他知道那水麵不過一般大,但當時覺得簡直是漫無邊際。在他看來,仿佛有幾百個白人兒童在池中嬉戲,他們的嗓音好像瀑布一樣落下,代表著世上最純淨的幸福,從中感受到的快活令他落下了眼淚。此時,當奧茲莫比爾車在吉姬吹口香糖泡泡的大爐灶處掉頭轉彎時,K.D.又感到了一種對耀眼的水麵和六月遊泳者的聲音令人激動的渴望。他的舅舅們當年並不樂意為他去城裡的商業區找門路,並在火車上責罰他,後來在坐汽車回魯比的一路上也是如此。當年價錢低,如今價錢仍然低。“你真見鬼,怎麼卷到這一團亂裡邊了?你應該和同齡人待在一起。你乾嗎想和一個弗利特伍德家的人混在一起呢?你看到那小子的孩子們了嗎?該死!”——這些話一下子爆發出來,卻沒有造成傷害。正如他看到了那片閃爍的水麵,他已經看到了吉姬。但不同於那座遊泳池的是,這個姑娘他還會再見到。他們把汽車頭尾相接地停在弗利特伍德住宅的旁邊。敲門的時候,除去米斯納牧師,每個人都開始用嘴呼吸,像是要減少那宅子中疾病氣味傳播的通道。阿諾德·弗利特伍德從來不願意睡在小帳篷裡,也不想再睡在草墊或地板上了。所以他就在中央大街上建的這棟寬敞的住宅中設置了四間臥室,安排他自己、他妻子和他們的兩個孩子使用,還留出一間他們引以為豪的客房。在他兒子傑弗遜從越南回來,帶著他的新娘斯維蒂進入洞房時,客房仍然還在。他們若不是需要把它用作傑夫和斯維蒂的孩子們的病房,本來會把它當作育兒室的。事情的結果是,弗利特(“弗利特伍德”的昵稱。)如今睡在餐廳裡的一個隱蔽處。男人們坐在纖塵不染的墊子上等候米斯納牧師結束對那些根本沒露麵的婦女的探望。弗利特伍德家的婆媳把全部精力、時間和疼愛都用在到目前為止還活著的四個孩子身上了。弗利特和傑夫(“傑弗遜”的昵稱。)對這種奉獻既感激又惱怒,反倒把羞恥撇到一邊了。和他們在一起坐得這麼近是件苦差,要談話就更是難上加難了。K.D.知道,弗利特欠他舅舅們的錢。而且他也知道,傑夫特彆想殺人。既然他無法殺掉老兵管理機構的那些人,就不得不殺掉彆人。當米斯納笑眯眯地下樓梯走回來時,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是的。不錯。”米斯納牧師拍了下手,他的肩膀微微震顫一下,似乎他已經把對手擊出了場外,“女士們答應給我們拿咖啡來,我相信她們還說了過一會兒再給我們一些米飯布丁。這是我所知道的最富理性的開場了。”他又一次微微笑了。作為一個教士,他幾乎過於帥氣了。不僅是臉和頭發,他的全身都經過了精心打理,結果引起所有人的欽羨。他為人嚴肅,並利用這種顯而易見的英俊防止懈怠——這使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與他的教眾打交道,任何事情都不想當然:無論是婦女的敬佩還是男人的嫉羨。沒人呼應他對甜食展出的笑意。他仍自顧自說下去。“讓我來把我所知道的局麵說清楚。如果我分析錯了或是有什麼遺漏,你們一定要糾正。我的理解是,K.D.造成了一次傷害,一次嚴重的傷害,對阿涅特。所以,我們可以乾脆地說K.D.在脾氣和道義上有問題——”“他對一個年輕姑娘發脾氣是不是不夠老成?”坐在距離燈光最遠處一把低矮椅子上的傑弗遜·弗利特伍德按捺不住地打斷了他,“我不管那種行為叫脾氣不好,我管那叫非法行為。”“好吧,在那個特定的時刻,他出了格。”“請原諒,牧師。阿涅特十五歲。”傑夫緊盯著K.D.的眼睛說。“不錯,”弗利特說,“從她兩歲以來,就沒人碰過她。”“問題可能就在這兒。”斯圖亞特是人所儘知喜歡作煽動性講話的人,所以迪克一直警告他彆開口,而由他這個機靈鬼來談。他這句話一出口,就讓傑夫從椅子裡蹦了起來。“你來我們家就是為了對我們口出胡言嗎?”“你們家?”斯圖亞特的目光從傑夫掃到阿諾德·弗利特伍德。“你聽見我的話了!爸爸,我看我們最好還是結束這次會麵吧,免得有人受傷!”“你說得對,”弗利特說,“我們談論的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原來隻有傑夫是站著的,這時米斯納也立起了身。“先生們。啊!”他舉起雙手,壓製下坐著的人,充分利用了布道的嗓音,“我們在這兒的都是男人,上帝的男人。你們打算把上帝的工作扔進陰溝裡嗎?”K.D.看到斯圖亞特竭力壓下想吐的口水,也站起了身。“聽我說,”他說,“我很抱歉。要是可能,我就收回我所做的。”“做了就做了,朋友們。”米斯納壓下雙手。K.D.繼續說:“我尊重你的女兒——”“從什麼時候起?”傑夫問他。“我始終尊重她。從她隻有這麼高的時候起。”K.D.把手在腰間比畫了一下,“隨便問誰。問問她的女朋友比莉·狄利亞。比莉·狄利亞會告訴你的。”這機智一擊的效果立竿見影。摩根家的舅舅們控製著自己的笑意,而弗利特伍德父子氣得須發倒豎。比莉·狄利亞是鎮上最放蕩的女孩,正被第二名追得益發放蕩。“這事與比莉·狄利亞無關,”傑夫說,“而關乎你對我小妹的所作所為。”“等一等,”米斯納說,“也許我們能夠找到一個較好的辦法,K.D.,如果你能告訴我們你為什麼那麼做。為什麼?出了什麼事?你當時喝酒了嗎?她當時激怒你了嗎?”他指望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能夠敞開一個誠摯的空間,以便讓這些男人停止找碴兒而談具體條件。之後的突然沉寂使他很驚異。斯圖亞特和迪克兩人同時清了清嗓子。阿諾德盯著他的鞋。米斯納牧師猜想,準是出了什麼毛病。在這種令人尷尬的沉默中,他們聽到頭頂鞋跟輕輕的著地聲:婦女們在走動,乾活,翻找,喂食——不管她們在做些什麼來拯救孩子們,孩子們卻拯救不了自己。“我們不在乎為什麼,”傑夫說,“我想知道的是你打算怎麼辦。”他在說到“辦”字時,食指向椅子扶手上一戳。迪克向後靠坐著,把腿大大地劈開,仿佛在歡迎理當屬於他的領地。“你們想好什麼了?”他問道。“首先,要道歉。”弗利特說。“我剛剛道過歉了。”K.D.說。“不是對我,對她。是對她!”“好的,先生,”K.D.說,“我一定做到。”“好吧,”迪克說,“這是第一件。第二件呢?”傑夫回答:“你最好再也彆碰她。”“我不會再沾她的,先生。”“還有第三件嗎?”迪克問。“我們需要知道他說話算數,”弗利特說,“已經有一些影響了。”“影響?”迪克擺出一副不解的神情。“我妹妹的名聲給糟蹋了,對吧?”“唔,唔,我看得出。”“沒法彌補了,對吧?”傑夫的問話包含著挑戰和詢問。迪克向前俯身。“唉,我不知道。聽說她要去上大學,那樣這些事就全拋在她身後了。也許我們能幫點什麼忙。”傑夫咕噥著:“我不知道那個。”他看著他父親,“你看呢,爸爸?那樣……”“得問她母親。她也為這事受打擊了,你知道。比我受的打擊還大,也許。”“好吧,”迪克說,“可你們為什麼不事先和她談妥呢?要是她通情達理,明天在銀行那兒停一下。”弗利特擦著下巴。“我可不敢擔保。梅布爾是個非常驕傲的女人。非常驕傲。”迪克點了點頭。“她有理由這樣——女兒要進大學,這一切。我們不願意有什麼擋道的東西,這是在為鎮上增光。”“那所學校什麼時候開學,弗利特?”斯圖亞特歪著頭問。“八月,我認為。”“到那時她就準備妥當了吧?”“你是什麼意思?”“唉,”斯圖亞特答道,“離八月還有好長時間呢,現在才五月。她可能會改變主意,決定待著不走了。”“我是她父親。我會為她安排的。”“好吧。”斯圖亞特說。“就這麼定了?”迪克問。“像我說的,得跟她母親談。”“當然。”“她是關鍵,我太太是關鍵。”迪克當晚第一次開懷地笑了。“女人總是關鍵,上帝祝福她們吧。”米斯納牧師歎了口氣,仿佛又有了可以呼吸的空氣。“上帝的慈愛在這棟房子裡,”他說,“每次我來這兒都感受到這一點。每次。”他朝天花板看著,而傑弗遜·弗利特伍德則委屈地瞪著他。“我們珍惜他的力量,但我們不該忽視他的慈愛。那才是保持我們力量的東西。先生們,兄弟們,讓我們來祈禱吧。”他們垂下頭,順從地聆聽著米斯納錦心繡口的詞句和看不見身影的婦女們響個不停的腳步聲。次日黎明,米斯納牧師對這一夜睡得這麼好都覺得詫異。前一晚和摩根及弗利特伍德兩家人的會麵使他很不安。在弗利特伍德家的客廳裡有一隻灰熊——無聲無息,無影無形,卻限製著人們隨意行動。樓上,他使婦女們大笑——嘿,反正梅布爾笑了。斯維蒂雖然也笑了,但並不欣賞他的逗樂,眼睛始終不離她的孩子們。向側麵一閃,向前一俯身,吸一口氣——她上身探過嬰兒床,迅速而熟練地作出調整。但她的表情很溫和,仿佛在說:有什麼可以讓她高興的,他又為什麼要嘗試?當他要她和自己一起祈禱時,她默許了。她低下頭,閉上眼,但當她麵對著他輕聲地念誦著“阿門”時,他感到同正在與之講話的上帝之間的關係似乎模糊了或者太生疏了,而她與上帝的關係才是優越的、長久的、完全隱蔽的。他和梅布爾·弗利特伍德相處時運氣還不錯。她很高興他來拜訪,拖延著他們東拉西扯的談話。聽了在大爐灶那兒發生的事之後,他召集了那些男人,此刻他們都在樓下等候——就像那灰熊一樣。米斯納躺在枕頭上思考了片刻,他自信那結果是令人滿意的。脾氣收斂了,決議達成了,和平也宣告了。至少他希望如此。摩根家的人像是總想再談一次——他們說出來的話都有言外之意。他們采取了一致的態度,但迪克的表現使米斯納懷疑他是否代表了他兄弟——把他當作腦筋慢的孩子來看待。阿諾德那種當眾挑釁的神氣並不理直氣壯:那種姿態是人人都料得到的,但大家也都清楚毫無分量可言。傑弗遜的皮膚像紗一樣薄。最讓米斯納不痛快的是K.D.。高興得太快了,道歉又那麼油腔滑調,還那樣狡猾地笑。米斯納看不起欺負女人的男人——何況是個十五歲的女孩呢。K.D.以為自己在做什麼?當然,他同迪克和斯圖亞特的甥舅關係保護了他,但依靠家裡人撐腰的男人是難以討人喜歡的。對舅舅百依百順,對女人卻蠻橫無禮。後來到了晚上,米斯納在熱安娜·弗拉德給他送來的煎牛排和土豆時,往窗外一看,剛好瞅見K.D.開著斯圖亞特的英帕拉車子向中央大街駛去,還笑著——他敢為此打賭——是那種狡猾的微笑。他相信,這些煩人的念頭會讓他徹夜難眠,可是早晨醒來時,倒像是睡了最美的一覺。他想,是安娜的飯菜的緣故。不過,他依然不解,K.D.開車駛上出鎮的路是忙些什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直在做愛。當光線每四小時變化一次時,他們就翻新花樣。在沙漠的邊緣,他們對著亞利桑那的天潮做愛。什麼也阻止不了他們,也沒什麼想阻止他們。月光照著他拱起的背,陽光溫暖著他的舌頭。若是你知道他們在哪裡,你是不會找不到或認錯的:就在圖森郊外I-3公路上一座叫“祝願”的鎮子裡。經過那裡,在第一個岔口向左轉,在路儘頭、沙漠開始之處,繼續走。那些蜘蛛有毒,可你必須步行,因為在那種地形上輪胎是沒法前進的。一小時就足夠了,你會看見什麼是愛到天翻地覆。有時候柔情似水,其餘時候則粗暴異常,但他們絕不停止,即使遇到沙塵暴或是氣溫超過攝氏四十二度。如果你有足夠的耐心,並且趕上他們處於沙漠偶有一次的降雨中,就會看見他們身體的顏色變深了。但他們在罕見的真正的雨水中仍繼續做著——亞利桑那州“祝願”鎮的那對黑人。米基一次次地告訴吉姬他們的模樣,以及在他家鄉的城外怎樣找到他們。他說,他們應該也能夠吸引遊客的目光,除去會使當地人發窘之外。一個與衛理公會有關聯的委員會組成了,為的就是要把他們炸掉或者用水泥遮掩起來。可是事情剛剛著手,便在幾次初步調查之後流產了。委員會的人說,他們完全不是反對性,而是反對墮落,因為一些曾經仔細觀察過的人相信,地裡做愛的那一對其實是兩個女人。另一些人經過同樣仔細的察看(靠近或用望遠鏡觀察),則表示了否定,說他們是兩個男性——像蛾摩拉(《舊約· 創世記》中一座因居民罪孽深重而遭神毀滅的古城,後引用為“罪惡之城”。)一樣大膽。然而,米基曾經親手摸過那身體的部分,知道事實上是一男一女。“那又怎麼樣?”他說,“他們畢竟沒在公路上乾。你得從公路上下去走一段路才能發現他們。”米基說,衛理公會想除掉他們,可也還想讓他們待在那兒。他說,甚至一夥受壓製的紅脖頸的南方鄉巴佬,儘管對夢中遺精嚇得要命,也懂得他們需要那一對男女。他說,哪怕他們從來沒有走近過他們,也仍需要知道他們待在那野地方。他說,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們就變成了古銅色,反正你知道他們一夜都在乾。中午時分,他們變成了銀灰色。下午就成了藍色,到晚上就是黑色的了。動啊,動啊,一刻不停地動。吉姬最愛聽他講述這一部分:“動啊,動啊,一刻不停地動。”他們分手的時候,米基還得蹲九十天。吉姬從急診室出來時,手腕上纏著Ace牌繃帶。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他們沒來得及商妥在哪兒見麵。法庭指定的律師出來說,不準保釋,沒有緩刑,他的當事人必須服刑整整三個月。經過對判決的計算,減掉在獄中已經關的三個星期,吉姬通過加利福尼亞的律師捎給米基一個口信。那句話是:“祝願四月十五日。”“什麼?”那律師問道。“照說就是了。‘祝願四月十五日。’”米基對她的口信是怎麼說的呢?“對啊,”他說,“對啊。”沒有米基,沒有“祝願”,沒有I-3號路,沙漠中也沒人在做愛。她在圖森搭過話的人都覺得她發了瘋。“也許我要找的鎮子太小了,地圖上沒有。”她主動提出來。“那就問問州警吧。鎮子再小,也沒有他們不知道的。”“那個石頭造型不在公路上,樣子就像是在做愛。”“噢,我看過蜥蜴在沙漠裡乾那事,小姐。”“也許是仙人球吧?”“有可能。”他們笑得腿都軟了。吉姬在電話簿上用手指沿著一欄姓名向下查,這一帶就沒有米基家的姓“魯德”,她隻好作罷。心裡其實不情願。不過,永恒的沙漠情侶,她仍認定是親切而珍貴的生活。在吸引人的有關社會公正和正直人的保護的夢想之下——比她記憶中向自己手上吐血的男孩還要有力量——這沙漠情侶令她心碎。米基沒有捏造。他可能說錯了地方,但他僅僅把她知道的生活中所有存在的東西召喚了出來……在什麼地方。或許在墨西哥,那是她正要去的地方。藥性很強,男人們總是準備好了的,但十天之後她哭著醒來了。她用對方付費的方式給密西西比州的阿爾肯掛了電話。“顛著你的屁股回家吧,丫頭。這世界變化得足以適應你了嗎?人人反正都是要死的。金(指美國黑人領袖馬丁· 路德· 金,遭暗殺而死。),肯尼迪家族的另一個人,麥德加·艾弗斯,一個叫X的黑人,天啊,我想不出他們都是誰了,這都是你走後的事,更甭提眼下了。還記得L.J.吧,他在二號路下去的倉儲市場乾過活,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闖了進去,手裡的槍是誰也沒見過的……”吉姬把頭向後仰靠在電話機旁的灰泥牆上。小店外麵,一個店員衝著一些孩子揮掃帚。姑娘們。不穿內衣。“我回來了,外公。我現在正在回家的路上呢。”大部分時間她都可以占著兩個座位。有了伸展的空間,還可以睡覺。可以讀卷在她背包裡的幾份過期的《壁壘》雜誌。她乘上開往聖非的火車,火車載滿穿藍色軍裝的空軍士兵開動了。不久,車廂裡又被四健會(美國農業部在農村青少年中建立的組織,目的在於促進頭腦、心靈、雙手和體魄四方麵的健康。)的人擁塞著。但她換乘密蘇裡-堪薩斯線的火車後,車廂裡從沒滿員過。戴著耳環的男人並沒有來找她。可她把他找到了。他正在和一個穿的不是人造纖維衣服的人說話,那人看起來不像是會抽切斯特菲爾德牌香煙的。他個子不高,幾乎是個矮子,衣服卻是東海岸的時新樣式。他的非洲式發型乾淨利落,毫不邋遢,脖子上戴著金項鏈,一隻耳朵上戴著相配的金耳環。他們在快餐台前並肩站著,列車員堅持把那裡叫作餐車。她要了一杯不加冰的可樂和一份核桃巧克力餅,他則隻買了一大杯冰水。“這應該是白給的,”吉姬對櫃台後邊的男人說,“他不用為杯子付錢。”“請原諒,女士。我隻是照章辦事。”“我沒要冰,你扣掉錢了嗎?”“當然沒扣。”“彆給自己找麻煩了。”矮個子男人說。“我沒找麻煩,”吉姬告訴他,隨後對售貨員說,“聽著,你。你不該收我冰塊的錢,把冰塊給他,好嗎?”“小姐,我要不要叫列車員來?”“你要是不叫,我就叫。這是列車搶劫,好啊——列車搶劫乘客。”“算了吧,”那人說,“不過是五美分嘛。”“這是原則問題。”吉姬說。“五美分的原則根本不是原則。這個人需要一枚五美分硬幣,當真迫切地需要。”矮個子笑著說。“我不需要什麼,”售貨員說,“這是規矩。”“來兩份。”那人說,又把一枚五美分硬幣扔進茶盤裡。吉姬瞪著眼,戴耳環的男人微笑著,兩人一起離開了快餐台。她和他隔著走道各坐一邊,她談論著這件事,那人則嘎吱嘎吱地嚼著冰塊。“我叫吉姬,”她伸出一隻手,“你呢?”“戴斯(原文為Dice,意為“骰子”或“將……切成小方塊”,故有後文在含義上的猜測。)。”他說。“像是切成小塊?”“像一對骰子。”他用一隻冰涼的手碰了碰她。他們彼此編著故事,不覺之中火車已走了許多英裡。吉姬甚至舒服到開口問他見過或聽說過那個看著像一男一女挨在一起的石頭造型沒有。他笑著說沒有,不過他有一次聽說過一處地方,那兒的一塊麥田中間有一個湖,湖邊不遠處有兩棵樹相擁著長在一塊兒。如果你找準了地方擠進兩棵樹的間隙中,嘿,你就會感到一種沒人編得出或仿得來的著迷的狂喜。“人們說,有了這個經曆之後,就沒人能夠拒絕你了。”“現在就沒人能夠拒絕我。”“沒人嗎?我指的是真的一個人都沒有?”“這地方是哪裡?”“魯比。俄克拉荷馬的魯比。在遙遠的無名之地。”“你到過那兒嗎?”“還沒有。不過我打算去看看。人們都說他們那兒有全國最好的大黃餡餅。”“我不喜歡大黃。”“不喜歡?丫頭,你沒經曆過。你根本就沒經曆過。”“我在回家的路上。看我的家人。”“哪裡是你的家?”“舊金山。我的家人都住在舊金山。我剛在電話上和我外公通過話。他們都在等著我。”戴斯點點頭,但什麼也沒說。吉姬把巧克力餅的包裝紙塞進她的空紙杯裡。她想,我沒有迷失。一點都沒有。我能去看外公或者回到灣區,或者……火車慢了下來。戴斯起身,從頭頂的行李架上取箱子。他個子太矮,不得不踮起腳尖。吉姬伸手幫他,可他似乎不在意。“好啦,我在這兒下車了。跟你談話很開心。”“我也一樣。”“祝你好運。小心啊。彆喝酒。”如果站在烤爐之類東西前邊的小夥子們說,不,這是密西西比的阿爾肯,她很可能就相信了他們。同樣的發式,同樣的目光,同樣的鄉下人稀鬆的笑容。這就是她外公所說的“國中國”。那兒也有些女孩,像是在和其中的一個人唧唧喳喳地爭論著。無論是怎麼回事,他們不會有太大幫助,但她欣賞自己走過街道時背後襲來的那股生澀的好色勁頭兒。最先是像麵粉那麼細的塵土,篩進她的眼睛和嘴裡。後來又是風弄亂了她的頭發。突然之間,她已經在鎮外了。當地人叫作中央大街的那條路剛好到了頭,而吉姬在到達魯比邊緣的同時也就來到了其中心。無聲的風與其說來自天上,還不如說起自地麵。她的腳跟剛剛還踏地有聲,隨後便在卷起的塵土中沉默了。在她的兩側,高高的草滾動著,如同水浪。五分鐘之前她停在了一家所謂的藥房前,買了些香煙,得知烤爐那兒的小夥子說的是實情:這裡沒有汽車旅館。如果有餡餅,也不是在餐館裡賣的,因為這裡也沒有餐館。除去烤爐那東西跟前的野餐板凳,沒什麼公共場合可以坐下來的椅子。她的周圍全是關著的門和緊閉的窗,隻有窗簾分開來又迅速地拉嚴了。她想,這就是魯比了。米基準是把她打發給火車上那個說謊的畸形人了。她隻是想看看。不僅看看麥地中的東西,還要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什麼不得不為自己辯解(在石頭、樹或水裡)的東西——不是運屍袋或者把血吐到手裡以免毀了他們的鞋的小男孩。就是嘛。阿爾肯。她完全可以從密西西比州的阿爾肯重新出發的。遲早會有那些卡車停在種子和食品店跟前,等開走時她就可以好歹搭上一輛離開那裡了。吉姬手按著頭發,在風中眯起眼睛,思量著朝食品店走回去。她穿著高跟鞋,感到背包很沉;要是不走動,大風沒準會把她吹倒呢。風說停就停了,像起來時那樣突然;在沒風的當口,她聽到引擎聲向自己這個方向傳來。“你要去女修道院嗎?”一個戴著寬簷帽的男人打開他的客貨兩用車的門,問道。吉姬把背包扔到座位上,就爬進了車。“女修道院?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有什麼也不會有女修道院啊。你能不能把我放到一個真正的汽車站或火車站之類的地方?”“你真有運氣。可以一直把你帶到鐵路上。”“太棒了!”吉姬在她兩膝間的背包中掏著,“這車的氣味很新。”“是嶄新的呢。你們都是我的第一批乘客。”“你們都?”“還得停一次。另一位乘客也要我送到火車上。”他笑了笑,“我叫羅傑。羅傑·貝斯特。”“我是吉姬。”“我不跟你要錢。那個人我是要收費的。”他說著,眼睛轉到路旁,假裝從右側車窗觀察外麵的景致。他先看看她的肚臍,再往下看,然後又看上去。吉姬掏出一麵小鏡子,儘可能地把被風吹亂的頭發整理好,心想,咳,我不付錢,好啊。她確實免費乘了車。正如羅傑·貝斯特所說,對活人不收費,但對死者要收二十五美元。那個坐在前廊台階上的女人不時抬起她那副飛行員式墨鏡,揉揉眼睛。一條辮子從她的草帽下垂到背後。羅傑一手撐在膝頭,前傾著身子和她說話,在吉姬的感覺中像是說了好長時間,後來他們倆都走進了屋子。羅傑出來時,皺著眉合上了他的錢夾。“在這外邊待著沒用。你完全可以到裡邊去等。把屍體抬下來還要費一段時間呢。”吉姬回頭去看,但隔板擋著,看不見裡邊。“天啊!真倒黴!這居然是靈柩車?”“有時候。有時候做急救車。今天是當靈柩車。”他現在滿口的生意經,再也不瞥她的胸部了。“得趕下午八點二十密蘇裡-堪薩斯的火車。而我得準時而不是正點趕到車站。”吉姬迅速而笨拙地爬下現在充當靈柩車的客貨兩用車。她繞過宅子,踏上寬大的木台階,穿過前門,這一切都是轉眼之間完成的。他說過“女修道院”,因此她設想著有一些溫柔又刻板的女人,她們頭戴帆船帽,身穿長袖黑袍,飄然走過。可是這裡沒人,連那個戴草帽的女人都不見了。吉姬走過一間大理石門廳進入另一個房間,那裡的麵積要大上一倍。在昏暗的光線中,她看到了一個向左右伸展的通道,麵前則是更寬的台階。她還沒想好朝哪邊走,羅傑已經到了她身後,帶著一個帶軲轆的金屬做的東西。他邊向台階走邊咕噥著:“不幫一點忙,一點不幫。”吉姬向右轉,跑向從兩扇彈簧門下麵透出的光線。裡邊是一個特大的廚房,餐桌之長是她從未見過的。她坐下來,咬著大拇指指甲,心想著不知和一個死人一起乘車要倒黴到什麼程度。她的背包中有香草。她想,儘管不多,但足夠讓她不致發瘋。她伸手從眼前擺著的一個餡餅上掐起一小塊,這才注意到這地方竟然放著食物,而且大多沒人動過。有好幾塊蛋糕,很多餡餅,土豆色拉,一隻火腿,一大盤烤豆。她想,這裡應該有修女。或許這一切都是從葬禮上拿回來的。猛然間,她像個死者遺屬似的,覺得餓極了。吉姬正在狼吞虎咽,把更多的東西堆到自己的盤子裡,一勺勺塞進嘴裡,這時那女人走了進來,沒戴墨鏡和草帽,躺到了冰冷的石板地麵上。吉姬的嘴裡塞滿了烤豆和巧克力蛋糕,沒法說話。屋外,羅傑按響了汽車喇叭。吉姬放下勺子,抓起了巧克力蛋糕,走過那女人躺著的地方。她蹲下去,邊抹嘴邊說:“我能幫你一把嗎?”那女人閉著眼,但搖著頭表示不用。“這裡還有彆人我可以叫來嗎?”這時那女人睜開了眼,可是吉姬什麼也沒看見——虹膜邊緣的地方隻有模模糊糊的一個圓圈。“嗨,丫頭。你出來了嗎?”羅傑的話音在引擎的轟鳴中顯得又低又遠,“我得趕火車。得準時!我得準時到車站!”吉姬俯身下去,更近地看著那雙什麼都表達不了的眼睛。“我說這兒還有人嗎?”“你,”那女人囁嚅著,“你在這兒。”每個字音都是乘著一股酒氣飄到吉姬耳朵裡的。“你聽見我的話了嗎?我不能等一整天!”羅傑警告說。吉姬把她空著的手在那女人麵前晃了晃,想確定一下她是否是瞎子,而且喝醉了。“彆晃了。”那女人說,聲音雖低卻很不耐煩。“噢,”吉姬說,“我原以為……你為什麼不讓我給你搬把椅子來呢?”“我要走了,聽見了嗎?走了!”吉姬聽到引擎一陣轟響,靈柩車從空擋換成了倒擋。“我要誤車了。你想要我乾嗎?”那女人轉身側臥著,把雙手疊在臉頰下。“做個好人吧。隻消看著我好了。我已經十七天沒合眼了。”“去床上行嗎?”“做個好人吧。做個好人吧。沒人看著,我就不想睡。”“在地上?”可是她已經睡著了。呼吸像個孩子。吉姬站起身,四下張望著廚房,慢慢地吞咽著蛋糕。至少此時此刻這兒沒有死人。靈柩車的響聲變低了,然後便滑走了。這座貪官豪宅的每一英寸道出的都是恐懼而不是成就。房子的外形活生生像個彈頭,曲線在北端聚成一點,那裡原先安排的是客廳和餐室。那個貪官大概相信他的追蹤者會從北邊來,因為一層客廳和餐室的所有窗戶都排列得很緊湊,如同瞭望孔。南端的兩個房間帶有他的設計痕跡:一個超大的廚房和一間供他做富人遊戲的房間。從兩間屋子都看不到什麼室外的景色,但宅邸的兩個進口有一個開在廚房。一條遊廊從北端繞過彈頭的尖端,沿著外牆一直延伸,經主要入口,直抵彈頭平直的底部——南端的開放部分。除去幾間臥室之外,人們在宅子裡看不到日出,也沒有觀賞日落的最佳點。因此,光線總是會誤導人。那人準是預計在他的堡壘裡會有很多聚眾狂歡的時間:八間臥室,兩大間浴室,一間和整個底層麵積相同的地下貯藏室。他想讓他的客人們儘情享樂,連住多日也不想離開。他在款待客人方麵下的功夫和他本人一樣既無才智又無情趣——主要靠飲食、縱欲和玩鬨。經過兩年遮遮掩掩的修建,在他正如自己所擔心的那樣被北方的警官逮捕之前,總算召集了一次驕奢淫逸的聚會。在出席他這次空前絕後的聚會的客人中間,就有一個是後來參與逮捕他的行動的執法官。當這座豪宅以出售的方式捐贈給教會時,四位任教習的修女住了進來,她們一絲不苟地取消了反映他興致的明顯裝置,卻無法掩蓋他的恐懼心理。那封閉式的易守難攻的“後部”,那突出的用來瞭望的“尖端”,那由什麼妖魔雕像(那個妖魔造型被修女們當即搬走了)殘存的爪子護衛的入口門洞。一扇快要散架的廚房門是留下的唯一容易壞損的遺存。吉姬把有限的食物儘量填滿肚子之後,便在宅邸中溜達,此時,那醉酒的女人仍然躺在地板上沉睡。吉姬立刻看出了那些改動:餐室變成了教室;客廳變成了祈禱室;遊戲室變成了辦公室——還有台球和球棍,但沒有了球台。隨後她發現了修女們尚未完成的變更痕跡。從過道天花板垂下的枝狀大燭台都是裸女造型,纏在藤上的發卷原本是貼到臉上的,已經被除去了。前廳裡一層層的繪畫中剝落出給可愛小嬰兒喂奶的畫麵。乳頭狀的門把手。堆在壁櫥裡的印刷畫中,穿著舊時衣服的流浪漢們半裸著,一邊喝酒,一邊互相逗鬨。地下室樓梯下有幾尊裸體雕像,其中的一兩尊是維納斯。她甚至還找到了從水池和龍頭上拆下來的黃銅製男性生殖器造型,這些東西被扔到了一個盛木屑的箱子裡。看來,修女們儘管對那些金屬件的露骨很反感,但對其材料還是珍惜的。吉姬擺弄著那些物件,按照設計,轉動睾丸便會從陰莖中流出水來。她吸了最後一口大麻煙卷,便把煙頭放在遊戲室裡一個雪花石膏製的陰道裡。她想象著,男人們大概挺高興在這種樣式的煙灰缸裡撣雪茄,或許把雪茄放在上麵,不用看也知道,那燃著的煙頭產生的煙灰會慢慢形成一個精巧的形狀。她避開那些臥室,因為不知道哪一間是那個死人的,但是當她使用其中一個衛生間時,卻看到如廁的行為總會在某一麵鏡子中映現出來。這些牢固地嵌進牆磚的鏡子,大多已被塗上了油漆。低下頭去驗看撐著浴缸的美人魚形的支腳,她注意到由地磚圍著的一塊厚木板上裝著把手。她能夠伸手夠到並且抬起那把手,卻推不動厚木板。她突然又感到饑餓難忍,便返回廚房吃東西,並且照那女人要求的去做:做個好人,看著她睡覺——因為那女人如同一個古代因藥力產生幻覺的人那樣生怕獨自醒來。她吃完了通心粉、一些火腿和另一塊蛋糕,這時地板上睡著的那女人動了動,坐起了身子。她用雙手捧著臉待了一會兒,然後才揉起眼睛來。“感覺好些了嗎?”吉姬問她。她從圍裙口袋裡取出了墨鏡,戴上。“沒有。不過總算歇了一會兒。”“唉,那就是好些了。”那女人站起來。“我想是吧。謝謝你——謝謝你待在這兒。”“沒什麼。宿醉是挺難受的。我叫吉姬。誰死了?”“一個愛的人。”那女人說,“我有兩個,她是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噢,對不起,”吉姬說,“他把她運到哪兒去?就是靈柩車裡的那個人。”“遠著哪。到一個為她命名的湖那兒去。棒極了。是她要這樣的。”“這兒還住著誰?這麼些吃的東西不是你做的吧,嗯?”那女人在一個深平底鍋中放上水,搖搖頭。“你現在打算做什麼?”“吉姬吉姬吉姬吉姬吉姬。這是青蛙叫的聲音。你媽給你起的什麼名字?”“她嗎?她給我起了她自己的名字。”“那是……”“格蕾絲。”“格蕾絲。還能有什麼更好的嗎?”沒有。根本沒有。若是曾經有一天早晨,仁慈和好運逃之夭夭,優雅(格蕾絲原文為Grace, 意為“優雅”。)本身可能還得保持。然而優雅又從何而來,來得有多快呢?在察覺到和隨之跟過去之間的那個神聖的空間,優雅到底能不能夠溜過去呢?是那個把胸部像淺盤裡兩個烤蛋糕一樣獻上的沮喪女人,把那男孩眼中的興奮勁全部吸引過去了。吉姬看著他想儘量不去凝視,然而一次次都失敗了。他說他名叫K.D.,說話時一個勁兒欣賞她的臉蛋和胸口衣服的開口處。對方這種勁頭是她所期待的,此時在心中浮現並激起快樂——通常都是如此。但她想起一小時之前醒來時看到的那幅畫,當即就了無情緒了。吉姬不願睡在剛剛死過人的二樓,便在由遊戲室改裝成的辦公室裡挑了一張皮沙發。由於沒有窗戶,又指望不上不再有的電燈光,這間屋子倒有利於長時間地沉睡。她一上午都睡了過去,醒來時已是午後,可屋裡仍然昏暗,比她入睡時也亮不了多少。在她前麵的牆壁上掛著一幅蝕刻版畫,前一天她在宅子裡四處巡視時竟然沒有看到。此刻,借著從過道裡透進來的微弱光亮,那幅畫隱隱約約地進入了她的視線。是一個女人。跪在地上。滿臉頹喪的表情,一雙眼睛透出乞求的神色,伸出的雙臂捧著一隻淺盤,那是她奉給一位爵爺的貢品。吉姬踮著腳尖走過去,湊近細看那個麵孔上似乎寫著“我放棄了”的女人是何許人。在鍍金畫框的一個小嵌板上鐫著“錫耶納的聖凱瑟琳”字樣。吉姬笑了——銅製的男性生殖器在箱子裡,奶頭樣的布丁卻暴露在盤子裡——其實沒什麼可笑的。因此,當她前一天在鎮上見到的那個小夥子把汽車停在廚房門附近並按響喇叭時,她對他的興趣已經到了厭煩的邊緣了。她站在門洞裡,邊吃塗了果醬的麵包,邊聽他說話,並看著他眼中的鬥爭。他的笑容很可愛,嗓音也很動人。“我在這一帶開著車子到處找你。聽說你在這兒。我想你或許還沒走。”“誰告訴你的?”“一個朋友。呃,是一個朋友的朋友。”“你指的是那個開靈柩車的人?”“噢,唔。說你改了主意,不去火車站了。”“這地方消息傳得倒挺快的,儘管彆的事都慢慢騰騰。”“我們可以隨便走走。想乘車兜兜風嗎?你想多快就能多快。”吉姬舔掉拇指和食指上的果醬。她向左邊的菜圃看過去,覺得瞅見了遠處有金屬閃爍,或許是一麵鏡子的反光,又像是州警的墨鏡。“給我一分鐘,”她說,“我要換件衣服。”在遊戲室裡,她穿上了一條黃色的裙子,上身是一件深紅色的襯衣。然後她查了一下她的占星表,把她的東西(和幾件紀念品)塞進背包,上車後把包扔到後座上。“嗨,”K.D.說,“我們隻是兜一小圈。”“好吧,”她答道,“可是誰知道呢?說不定我還會改變主意。”他們在藍天下行駛了一英裡又一英裡。吉姬乘火車或長途汽車時並沒有好好觀賞過風景。在她看來,外麵沒什麼風景可言。不過坐在英帕拉車裡高速行駛,更像是乘DC-10飛機巡航,除去天空再無其他——不可忽視的、專門定製的、設計師設計出來的天空。也說不上空無一物,而是充滿了呼吸,而且所有的眼神都意味深長。“這裙子是我見過最短的。”他又綻出了那可愛的笑容。“迷你的,”吉姬說,“在現實世界裡,叫作迷你裙。”“穿這種裙子,是不是招人盯著你?”“盯著。開著車追好幾英裡。造成撞車事故。說話犯傻。”“你一定喜歡這樣。想想也是,穿這種短裙的目的就是如此嘛。”“你介紹你的衣服,我會介紹我的。比如說,你在哪兒買的那條褲子?”“有什麼不對勁的嗎?”“沒有。聽著,你要是想抬杠,就把我拉回去。”“不。不,我不想抬杠,我隻想……兜風。”“是嗎?開多快?”“告訴過你了,儘我所能。”“開多久?”“你想多久就多久。”“多遠?”“一路。”米基說,沙漠中那對情侶挺狂熱。他說,你從任何角度看去,他們都背襯著天,動啊,動啊。吉姬想,騙子,不是這片天。這裡的天比什麼都大,包括一個用托盤盛著她乳房的婦女。瑪維斯把車駛進靠近廚房的車道時,刹車踩得太猛,她的包從座位上滑落到了儀表盤下麵。坐在園中紅椅上的人是全裸的。她看不到那人被帽子遮住的臉,不過知道沒戴墨鏡。她離開剛剛一個月,後麵的三個星期都等不及要回來了。她自忖,準是發生了什麼事。是母親。是康妮。在刹車的吱吱聲中,陽光中的人動也不動。隻是在她關上凱迪拉克的車門時,那人才坐直身子,把帽子向後一推。瑪維斯叫著“康妮!康妮?”,匆匆跑向園子邊緣。“你到底是誰?康妮在哪兒?”那赤裸的女孩打了個哈欠,捋了下劉海。“瑪維斯?”她問。瑪維斯知道人家認識她,至少還跟她說了話,心裡鬆了口氣,便壓低聲音說:“你這副模樣在這外麵乾嗎?康妮到哪兒去了?”“什麼模樣?她在屋裡。”“你沒穿衣服!”“是啊。那又怎樣?你想抽煙嗎?”“她們知道嗎?”瑪維斯的目光瞥向房子。“女士,”吉姬說,“你是在看以前從沒見過或你沒有的東西呢,還是你是個穿衣癖或什麼?”“你來啦。”康妮朝瑪維斯大張著手臂走下台階,“我想念你。”她們擁抱著,瑪維斯聽到了那女人抵著自己胸口的心跳。“她是誰,康妮?她的衣服呢?”“噢,那是小格蕾絲。母親去世後的第二天來的。”“去世了?什麼時候?”“到今天已經七天了。七天。”“可我帶來了東西。全都在車裡呢。”“沒用了。反正對她是沒用了。我的心都碎了,如今你回來了,我有些想做飯了。”“你們一直沒吃東西?”瑪維斯向吉姬冷冷地掃了一眼。“吃過一點。葬禮食品。不過現在我要做些新鮮飯菜了。”“東西有的是,”吉姬說,“我們簡直碰都沒碰——”“你把衣服穿上!”“你親親我的屁股!”“去穿吧,格蕾絲,”康妮說,“去,像個好姑娘的樣子。你穿上衣服,我們照樣喜歡你。”“她聽說過日光浴嗎?”“現在快去。”吉姬走時,輪換著兩頰讓瑪維斯親吻,十分誇張。“她是從什麼石頭底下爬出來的?”瑪維斯問道。“噓,”康妮說,“你很快就會喜歡上她的。”瑪維斯心想,沒門兒。根本沒門兒。母親走了,但康妮還好。我在這兒快三年了,這棟房子是我們待的地方。我們,不是她。她們除去沒有互相打耳光,什麼都做了,最後連耳光也打了。而推遲這一不可避免事情發生的是被遺棄的愛,以及一個穿著過於緊身的衣服的少女敲紗門。“你們得幫幫我,”她說,“非幫不可。我被人強奸了,何況現在都快到八月份了。”隻有一部分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