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維斯(1 / 1)

天堂 托妮·莫裡森 9776 字 3天前

嬰兒窒息時,鄰居們似乎很高興。可能是因為那輛薄荷綠的凱迪拉克轎車讓他們煩惱了一段時間吧,而嬰兒正是死於這輛車中。當然,他們做了一切正確的事:購買食物,打來電話表達哀傷,整理搜集來的東西,但他們眼睛裡閃現出來的那種激動卻是清晰可見的。記者到來的時候,瑪維斯坐在沙發的一個角落裡,拿不準該把土豆片的碎渣從塑料罩麵的縫隙中摳出,還是把它們再往下塞一塞。但是記者想先照相,於是攝影師就吩咐瑪維斯坐到沙發的中間來,讓還活著的孩子坐在他們悲哀得方寸已亂的母親兩旁。記者當然也要孩子們的父親一起拍照。吉姆?是叫吉姆·阿爾布賴特吧?但瑪維斯說他身體不太舒服,沒法出來,他們儘可以進行他們的工作,不必非要他來不可。記者和攝影師交換了一下眼色。瑪維斯心想,他們反正也知道,弗蘭克——不叫吉姆——正坐在浴缸邊上,嘴對著瓶口喝著施格蘭酒。瑪維斯挪到沙發正中,剔著指甲裡的土豆片渣子,直到餘下的孩子坐到身旁。“餘下的孩子”是今後他們絕無僅有的了。薩爾(後文“薩莉”的昵稱。)用一隻手臂摟住母親的腰。弗蘭基和比利·詹姆斯擠在她右邊。薩爾用力掐著她。瑪維斯馬上領悟到,她女兒麵對鏡頭一點兒都不緊張,因為掐的時間很長,而且就集中在一點。薩爾的指甲想掐出血來。“這對你一定很可怕。”記者說。她叫瓊恩。“是啊,女士。這對我們大家都很可怕。”“你有什麼要說的嗎?那些你想讓彆的母親知道的事情?”“女士?”瓊恩把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瑪維斯這才看到她穿著一雙白色高跟鞋,鞋底上淨是泥。“你知道的,說些警告她們、讓她們小心的話,有關不經意之類的話。”“唉。”瑪維斯深深吸了口氣,“我一點也想不出來。我琢磨是這樣。我。”攝影師蹲下身去,歪著頭檢查各種可能的位置和角度。“這樣才能從這種可怕的悲劇中引出些好事來嘛。”瓊恩慘笑著。瑪維斯挺了下腰板,因為薩爾掐得越來越疼。相機哢嗒一響。瓊恩把簽字筆放到本子上。這玩意兒不錯。瑪維斯從沒見過這類東西——墨水寫到紙上卻不會洇出一大片。“眼下我沒什麼可對生人說的。”攝影師又一次調整了窗戶的遮板,然後回到沙發前,舉著一個黑匣子對準瑪維斯的臉。“我理解。”瓊恩說,她的目光變柔和了,但眼中的閃光卻和鄰居們的一樣,“而且我實在不願意逼著你說,要不你也許能隻跟我講講出事的情況?我們的讀者全都嚇壞了。雙胞胎,這一切。噢,他們想要你知道,他們每一天都在為你祈禱。”她讓目光掠過兩個男孩和薩爾,“也為你們全家。他們為你們每一個人和全家祈禱。”弗蘭基和比利·詹姆斯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赤腳。薩爾把頭靠在母親的肩頭,同時繼續掐著瑪維斯後腰的肉。“你能跟我們說說嗎?”瓊恩笑了笑,意思是“幫我一個忙吧”。“好吧。”瑪維斯皺了下眉頭,這次她想好好說說了,“他不想要加香料的火腿。我是說,孩子們喜歡,可他不喜歡。在這樣的大熱天,你沒法存很多肉。有一次我存的一整塊牛頸肉變綠了,所以我就去開了車,就是為了些肉腸,我原以為……唉,莫爾和珀爾。我起初是反對的,可他說——”“莫——爾?”“是的,女士。”“接著說吧。”“他們沒哭也沒鬨,可他說他頭痛。我理解。真的。你不能指望一個大男人乾完活兒回家來,還得在我忙正經事時照看兩個放到他眼前的嬰兒。我知道那樣是不對的。”“所以你就帶上雙胞胎了。你為什麼不把彆的孩子也帶上呢?”“後院裡有一隻鼬鼠。”弗蘭基說。“土撥鼠。”比利·詹姆斯說。“閉嘴!”薩爾倚著瑪維斯的肚子,指著她的兩個弟弟。瓊恩微微一笑。“要是把彆的孩子帶到車裡,”她繼續說,“是不是更保險呢?我的意思是他們大些嘛。”瑪維斯將大拇指插進乳罩吊帶下,把它拽回到肩上。“我沒想到會有危險。希格利迪·皮格利迪食品店就在那邊。我當然可以去便利店,可他們的東西不太新鮮。”“所以你就把新生下的嬰兒放在車裡,開車去買牛頸肉了——”“不,女士。是買肉腸。”“對,肉腸。”瓊恩迅速地記著,似乎沒有劃掉什麼東西,“不過我想問的是,就買一樣東西,為什麼耽擱了那麼長時間?”“沒用很長時間。我在那兒也就待五分多鐘,最多了。”“你們的嬰兒悶死了,阿爾布賴特太太。在一輛那麼熱的車裡,窗戶又關著。沒有空氣。很難明白這種事發生在五分鐘之內。”可能是汗,但掐得那麼疼,大概是出血了。她不敢把薩爾的手拍開或者認可疼得不厲害。她隻是搔了搔嘴角,說:“我已經為這事懲罰過我自己了,不過我當時是儘可能做到最快了。我走進店裡,直接到乳品區,取下兩包盔甲牌肉腸,你知道那東西很貴,可我連價錢都沒看。有些肉腸一樣好,可是要便宜些。可我急匆匆的,根本沒看。”“你急匆匆的?”“噢,是啊,女士。他得吃好。罐頭豬肉可不是一個乾活兒的人要吃的。”“肉腸就成了?”“我原來想過排骨的。我原來想過排骨的。”“你不知道你丈夫要回家吃晚飯嗎,阿爾布賴特太太?他不是每天都回家吃晚飯嗎?”她真是個好人,瑪維斯心想。客客氣氣的。她不四下打量這間屋子,不看男孩子的腳,也沒被屋後衝馬桶的聲音嚇一跳。馬桶聲響停下之後,攝影師擺弄相機的聲音就顯得大了。“拍好了,”他說,“與你會麵真是好極了,女士。”他探身過來握瑪維斯的手。他的頭發和記者的頭發顏色一樣。“給凱迪拉克也照夠了?”瓊恩問道。“挺多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比畫了個“OK”。“願你們大家都好,聽到了吧。”他把手伸到帽子處,轉身走了。薩爾不再掐她母親的後腰。她俯身向前,兩眼盯著自己一隻晃動的腳,隻是偶爾碰一下瑪維斯的小腿。從他們坐的位子上,屋裡誰也看不見停在房前的凱迪拉克。然而所有的鄰人都已經看見那輛車好幾個月了,如今攝影師拍下了這麼多從未有過的照片,全馬裡蘭的人都能看到了。薄荷綠。蔥綠。冷靜點。反正報紙上看不出顏色來。報紙照片顯示的隻有車子的大小,嬰兒死處的亮光。現在嬰兒們是永遠不為人所見了,因為做母親的甚至沒給他們充滿信任感的臉蛋拍過一張快照。薩爾跳起來,尖叫:“啊!瞧啊!一隻甲蟲!”還跺在她母親的腳上。瑪維斯剛剛說過“是的,女士,他每天回家吃晚飯”,可是不明白這件事有什麼意義:有個每天回家的丈夫。有點什麼意思吧。記者走了之後,她想去看看薩爾在她側脅上掐出的傷,可弗蘭克還在衛生間,大概睡著了,去打擾他可不是好主意。她想從沙發塑料麵的縫隙中摳出土豆片的碎渣,但她想去的地方是凱迪拉克車裡。車不是她的;是他的,可是瑪維斯可能愛那車勝過他,就對他撒謊說備用鑰匙丟了。瓊恩臨走時,她最後說的話就是:“車子可不是新的。有三年了。是六五型的。”要是可能的話,她寧願睡在車裡的後座上,蜷在那對雙胞胎待過的地方,他們倆才是唯一樂於有她陪伴,不向她挑事的人。她當然不能睡在那兒。弗蘭克告訴她,她這輩子最好彆再碰那輛凱迪拉克,更不用說開它了。所以當她偷開的時候,她和彆人一樣吃驚。“你沒事吧?”弗蘭克已經躺在了被子底下,瑪維斯嚇醒了,那一驚很快就融進熟悉的恐懼中。“我沒事。”她摸著黑想找出點線索。儘量提前感覺到、嗅到他的情緒。但他是一片空白,就像報紙采訪當晚的飯桌一樣。完美的肉條(不太緊,也不太鬆——用兩個雞蛋成就了這種不同)應該讓他吃得高興了。飯菜和他都達到了一種平衡:吃進了足夠的,手裡還有足夠的。無論如何,他在飯桌上還是平和的,甚至是愛說笑的,而餘下的孩子則大膽隨便。薩爾用她的盤子撬開了弗蘭克的舊刮臉刀,問了她父親一係列的問題,每個問題的開頭都是“這刀快得能……”。而弗蘭克就會回答說“能剃下巴的胡須也能切斷軟骨”或者“割掉一隻臭蟲的眼睫毛”,引得薩爾哈哈大笑。當比利·詹姆斯把酷愛牌飲料吐到瑪維斯的盤子裡時,他父親說道:“把番茄醬遞給我,弗蘭基;比利,彆拿你媽的飯菜鬨著玩兒了,聽見沒有?”她沒想到會花費這麼多時間,看著家人在晚餐桌前的樣子,高興地聽著彆人的笑話,她知道弗蘭克是放任孩子這樣做的。辦報紙的人一心想有些抓住人心的消息,而瓊恩,“《信使報》唯一的女記者”,則具有人情味。弗蘭克在床墊上弄出調整姿勢的響聲時,瑪維斯沒打算做出堅強的樣子。他穿著短褲了嗎?要是她知道這一點,就會明白他是不是想和她親熱,可是她不碰他就沒法弄清。弗蘭克像是要滿足她的好奇心似的,猛地彈了一下他拳擊短褲的腰帶。瑪維斯鬆了口氣,讓自己歎出聲,希望聽著像是打鼾。她那聲歎氣還沒完,被子已經被掀掉了。他把她的睡袍拉上去,遮住她的臉。她聽憑他擺布。她判斷錯了。又一次。他是要先做這事,然後再做其他的。餘下的孩子會躲在門外竊笑,薩爾的目光還會像剛聽到那一事故時一樣冷酷和不肯原諒。在弗蘭克上床之前,瑪維斯正在想她該做一些重要的事情,可想不起是什麼事了。就在她剛想起來時,弗蘭克問了她是不是沒事。現在她覺得自己真的沒事了,因為她忘掉的那件重要的事再也不必做了。眼下這事會像通常情況下一樣很快就乾完呢,還是沒完沒了地在一種無言的疲憊中漸漸衰退?兩種情況都不是。他沒有穿透——隻是來回蹭著達到高潮,一邊隔著蒙著她臉的睡衣咬著她的一綹頭發。她簡直成了一個真人大小的“破衣爛衫的安”了。事過之後,他摸著黑對她說:“我不知道,瑪維(“瑪維斯”的昵稱。)。我就是不知道。”“什麼?你指的是什麼?你不知道什麼?”她該這麼說嗎?還是乾脆什麼也不說?瑪維斯選擇了保持沉默,因為她恍然大悟他不是在和她而是在和門外竊笑的其他孩子說話。“也許,”他說,“也許我們能把這事處理好。也許不成。我真的不知道。”隨後,他打了個大哈欠,“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她知道,這是一個信號——給薩爾,給弗蘭基,給比利·詹姆斯的信號。她等候著,一直到天亮也沒合過一會兒眼。弗蘭克睡得很沉 (他一停止悶死或勒死她就倒頭入睡了),她原可以立刻溜下床,打開門,不光是為了吸點戶外的空氣。她確知薩爾就蹲在那兒——準備著猛撲上來或者抓住她的腿。她會縮起上唇露出十一歲的牙齒——對於要大吼的嘴來講,那一口牙太大了。瑪維斯想,天亮是關鍵。他們會同意用夾子整治她,但或許還沒設下。她必須全神貫注地把它找出來——在它彈起之前。第一道灰亮出現的時候,瑪維斯慢慢地下了床。如果弗蘭克醒了,這事就完了。她抄起一條紅色休閒褲和一件蠢鴨牌運動衫,就進了衛生間。她從籃子裡取出一件臟乳罩,麻利地穿戴起來。沒有短襯褲,而且她也不能回到臥室去取她的鞋。經過餘下的孩子的房間是一件大事。門開著,雖然沒有聲音從裡麵傳出來,但瑪維斯一想到要接近那兒,就感到發冷。過道儘頭的左側是不大的廚房兼餐室,右側則是客廳。她得決定走哪條路再跑過那個門口。他們大概會以為她像往常一樣徑直到廚房去,看來她該直奔前門。也許他們盤算著她會改變習慣,根本沒在廚房裡放夾子。她突然想起,她的錢包還在客廳的電視櫃上,那個小櫃子在電視機壞了以後就充當雜物箱了。而備用鑰匙就彆在錢包內層的一處破口下。瑪維斯屏住呼吸,麵對黑暗睜大眼睛,快步走過餘下的孩子敞開的房門。由於背對著可能有危險的方向,她感到燥汗和濕冷一起襲來。她不僅想起來了放錢包的地方,還記起了薩爾的高筒橡膠靴就在前門口。瑪維斯抓過錢包,把腳伸進女兒的黃色靴子,就逃到了前門廊。她沒朝廚房的方向看,而且後來再沒看到那地方了。她出屋門時太緊張了,直到把凱迪拉克從路邊開出來,才意識到還沒想好下一步該怎麼辦。她朝佩格家開去。她和那女人並不很熟,但她在葬禮上流的眼淚很讓瑪維斯感動。她一直想對她了解更多些,但弗蘭克總有些辦法阻止她們的相識變成友情。一盞路燈似乎在幾英裡之外,太陽又不情願升起,因此她找起佩格家來很費了一番勁兒。當她總算找到了的時候,就把車停在街對麵,等著天大亮再去敲門。周圍一片靜謐。矮牽牛花叢中有個木雕女孩,麵部遮在一頂鮮藍色的女帽下麵,斜握著一隻噴壺,腳邊圍著一群大大小小雕刻的鴨子。邊緣分明、修剪齊整的草坪看著就像名貴羊毛地毯的樣品。一切都是靜止的,小風車和周圍的常青藤也一動不動。不過,房子旁邊一株比佩格家房頂還要高、還要老的莎倫玫瑰卻在搖晃,在空調排出的空氣中舞擺,將蓬亂的花朵和花蕾垂向草叢。那樣子像野花,瑪維斯的脈搏隨著它的舞動劇烈跳動起來。凱迪拉克裡的時鐘顯示才五點半。瑪維斯決定先開車轉上一會兒,到合宜的時間再回來。大概在六點吧。但是到那個鐘點,他們也會起床了,而弗蘭克就會發現車給開走了。他肯定會報警的。瑪維斯從路邊駛開,為自己的愚笨又傷心又驚恐。不光是鄰居們熟悉這輛汽車,而且今天的報紙上還會登出汽車的照片。弗蘭克剛買下車開回家的那天,街上的男人圍過來拍拍車頂,把頭伸進車裡嗅著,還按了喇叭,哈哈大笑。他們笑了又笑,因為車主不得不隔兩三個星期就借一次割草機;因為車主家的窗戶上沒有窗紗,家中沒有可以看的電視機;因為三個月前他家前廊的六根柱子才漆了兩根白漆,其餘的還漆著黃色;因為車主整宿睡在他買來、停在自家門前的這輛車的方向盤後麵。而鄰家的女人們見瑪維斯在陰天裡戴著墨鏡開車帶孩子去白堡,都直愣愣地瞪眼看著,不停地搖頭。她們仿佛從一開始就知道,這輛凱迪拉克有一天會臭名遠揚。瑪維斯用每小時二十英裡的慢速駛上了一二一號公路,多虧有天亮前的餘暗掩護。她駛過縣醫院門前時,一輛救護車靜悄悄地滑出車道。明亮的急救燈射出的燈光將白底綠色的十字照進黑暗中。她曾經在那裡當過十五次病人——其中四次是因為生育。在倒數第二次因為雙胞胎出生而住院時,瑪維斯的母親從新澤西趕來幫忙。她操持家務,照顧其他孩子。三天後雙胞胎出生了,她就回到帕特森去了——瑪維斯估摸著有三小時的車程。她可以在《秘密風暴》開演前趕到那裡,她整整一個夏天都沒趕上看那部影片。在一處代賣飲食的加油站,瑪維斯查看了她的錢包,然後才回應加油工。在她的駕駛執照後麵折著三張十美元的鈔票。“十。”她說。“十加侖的油還是十美元的油,女士?”“十加侖。”瑪維斯注意到旁邊的停車場上,一個早餐亭的窗子映出晨曦的珊瑚色。“那地方開門嗎?”她蓋過高速路上卡車的轟響喊道。“開門,女士。”她輕快地在礫石路上朝早餐亭走去。亭內,女售貨員在櫃台後邊吃著酸蘋果餡餅和粗燕麥粥。她用一塊餐巾蓋上盤子,又抹了下嘴角,然後才問瑪維斯早上好和要什麼。瑪維斯拿著一紙杯咖啡和用餐紙包著的兩個甜甜圈往外走的時候,在出口宣傳Hires牌飲料的鏡子裡看到了女售貨員在咧嘴笑。那笑容讓她走回加油站的一路上都心裡彆扭,跨進車裡才看到腳上那雙鮮黃色的靴子。她把車駛離加油站,停在早餐亭背後,然後把早餐放到儀表板上,同時在儲物箱裡翻弄著。她找出了一品脫未開的時代品牌威士忌,還有一瓶剩下一英寸左右高的蘇格蘭威士忌,一些餐巾紙,一個咬環,幾根橡皮筋,一雙臟襪子,一隻電池已耗儘的手電筒,一管唇膏,一張佛羅裡達地圖,幾卷去口臭的薄荷糖和一些交通罰單。她把咬環放進錢包,把頭發編成一條難看的小辮子,從橡皮筋裡伸出來的鬆散部分就像雞毛。她還用陌生人的唇膏在嘴上塗了塗,隨後便在座位上坐好,啜飲起咖啡來。她剛才太緊張,沒有要牛奶或糖,隻是要了黑咖啡,現在沒法強迫自己喝下第三口了。那陌生人的唇膏把紙杯邊緣蹭得亂七八糟。凱迪拉克每跑九十英裡就要喝掉十加侖汽油。瑪維斯沒想好是先給她母親打電話還是一直開到母親家。後一種設想似乎更精明。弗蘭克這時可能已經或者隨時會給嶽母打電話。讓她母親如實回答會更好:“我不知道她在哪兒。”到帕特森的車程是五小時,不是三小時,等她看到路標時,隻有四美元七十六美分了。油表已經指到零了。街道比她記憶中要窄,店鋪也不一樣了。朝北的樹葉已開始變黃。驅車在樹木形成的陽光斑駁的夾道中,她覺得道路似是向前滑行而不是向後退去。她的車速越快,前麵的路越長。凱迪拉克在離她母親的房子一個街區的地方就停下了,但瑪維斯勉強穿過十字路口,把車停在了路邊。來得太早了。在孩子們下午被接走之前,她母親不會從幼兒園回家的。房門鑰匙沒再放在馴鹿模型的下邊,於是瑪維斯便坐在後門廊上掙紮著脫掉那雙黃靴子。那雙腳看著就像不是她的。早在五點半鐘,瑪維斯還在盯著佩格家的莎倫玫瑰時,弗蘭克就已經打過電話了。勃迪·古德羅告訴瑪維斯,說她跟他講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些什麼,他以為他是什麼人,竟把她從睡眠中叫醒,然後就掛斷了電話。老太太不高興。當時不高興,後來當她女兒像是黑洞中出來的蝙蝠似的輕敲著廚房窗戶時還是不高興,她一開門就是這麼說的:“丫頭,你那樣子就像是從黑洞中出來的一隻蝙蝠。你穿著一雙孩子的鞋到這兒來乾嗎?”“媽,就讓我進去吧,好嗎?”勃迪·古德羅隻有一塊牛肝湊合夠兩個人吃。母女兩人在廚房吃飯,瑪維斯現在像模像樣了——洗漱梳頭,服了阿司匹林,還穿著勃迪有些大的便服。“好啦,讓我明白明白吧。我倒不是非聽不可。”瑪維斯還想再來些小豌豆,把碗歪過來看還有沒有剩下的。“我能夠明白你這次來的原因,你知道。誰都明白,”勃迪繼續說,“有個蚊子腦袋就能想明白。”碗裡還有些。兩三湯匙吧。瑪維斯把剩下的小豌豆全都撥到自己的盤子裡。不知道有沒有飯後甜食。她母親的盤子裡還有不少炸土豆片。“你還吃那些嗎,媽?”勃迪把她的盤子推給瑪維斯。盤裡還有一小塊牛肝和一些洋蔥。瑪維斯把這些統統刮到了自己的盤子裡。“你還有孩子們嘛。孩子是需要母親的。我知道你挺住了,親愛的,可你確實還有餘下的孩子啊。”牛肝做得好極了。她母親總是把緊繃繃的外膜剝得乾乾淨淨。“媽,”瑪維斯用一張餐巾紙擦了擦嘴唇,“你為什麼不去參加葬禮呢?”勃迪挺直了身板。“你們沒收到彙款嗎?還有花?”“我們收到了。”“那你們就知道為什麼了。我得作出選擇——幫助埋葬他們還是花錢來回坐車。我沒那麼多錢兩樣都辦到。我跟你全講過了。我直截了當地問過你們怎麼做更好,而你們倆都說要錢。你們倆都是這麼說的,兩個人。”“他們要殺死我,媽。”“你想讓我在餘生裡一直頭頂著那個負擔嗎?我還沒為你和那些孩子儘夠一切力嗎?”“他們已經要下手了,可我逃了出來。”“你是我所有的一切,如今你的兄弟們已經不在了,他們讓人開槍打死了,就像——”勃迪拍了一下桌子。“他們無權殺死我。”“什麼?”“他在讓餘下的孩子這麼做。”“什麼?做什麼?說出來,讓我能聽清楚你的話。”“我說的是他們打算殺死我。”“他們?誰?弗蘭克?怎麼是他們?”“他們所有的人。孩子們也一樣。”“殺死你?你的孩子們?”瑪維斯點著頭。勃迪·古德羅先是大睜著眼睛,繼而用手撐住前額,低頭看著膝頭。有一陣子,母女倆誰也沒說話,可是後來,勃迪在水池邊問道:“那對雙胞胎也想殺死你嗎?”瑪維斯瞪著她母親。“不!噢,不,媽!你瘋了嗎?他們還是嬰兒哪!”“好啊。好啊。隻是問一問。這不正常,你知道,以為小孩子們……”“不正常?這是——這是邪惡!但是他們會照他說的做。現在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他們已經試過了,媽!”“怎麼試的?他們做了什麼?”“薩爾有一把剃刀,他們都瞧著我笑。時時刻刻都盯著我。”“薩爾拿那把剃刀乾了什麼?”“她把剃刀放到她吃飯的盤子旁邊,一直看著我。他們都看著我。”兩個女人都沒再談這件事,因為勃迪告訴瑪維斯,如果——而且也隻有她不再這麼說話,她才能住在這兒。她不會告訴弗蘭克——就算他再來電話—也不會告訴彆人瑪維斯在她這兒,而如果她再說一個關於殺人的字眼,她就馬上給他打電話。過了一星期,瑪維斯又上路了,不過這次她心中有了打算。幾天之前,她聽到她母親小聲對著電話話筒說:“你最好儘快到這兒來,我指的是馬上。”隨後,瑪維斯趁著勃迪在遊戲校園公司上班,邊繞著房子走邊想:錢,阿司匹林,油漆,內衣;錢,阿司匹林,油漆,內衣。她取出了她能夠找到的前麵兩樣:兩封褐色政府公函裡的支票和兩個拜耳瓶子,信封原是擺在她的一個戰死兄弟的照片前麵。她從勃迪的首飾盒裡拿出了一副仿鑽石耳夾,偷回了她母親認為藏得嚴嚴實實的汽車鑰匙;把剪草機裡的兩加侖汽油倒進了凱迪拉克的油箱,然後把車開出去再多加些油。在紐瓦克,她發現了一家叫施勃伯爵的噴漆店,便在基督教青年會宿舍待了兩天,直到把車噴成了品紅色。廣告上說的二十九美元原來隻是對標準規格的汽車而言,對這輛凱迪拉克,他們找她要了六十九美元。至於內衣和帶皮帶的涼鞋,她是在伍爾沃思連鎖店裡買的。在“好願”二手商店,她買了一套淺藍色套裝,料子是速乾的;還買了一件白色純棉套頭衫。她心想,穿這些東西去加利福尼亞正合適。正合適。她在身邊的座位上放著一份新版的行車地圖,從紐瓦克駛出,加速向七○號路駛去。隨著東部被甩得越來越遠,她的心情也越來越愉快了。以前她隻有一次這麼愉快過,那還是小時候乘轉盤火箭的事呢。當火箭向下俯衝時,她樂得頭暈目眩;剛剛慢下來就頭朝下地升到轉盤高處,那種心驚膽戰的刺激到了極點,雖然她和彆的乘客一起尖叫,內心倒是一種安穩的激動,因為儘管麵對危險,自己畢竟被安全地捆在牢固的金屬上。後來她帶孩子們去遊樂園時,薩爾卻不喜歡轉盤火箭,那兩個男孩也一樣。此時,在逃往加利福尼亞的路上,乘轉盤火箭飛馳的記憶隨時陪伴著她。根據地圖,路是直的。她隻需找到七○號路,沿路開到猶他州,向左轉,然後一路駛到洛杉磯。後來她回想起像這樣的旅程——直行,一個州,又是一個州,完全和地圖指示的一樣。到她的現金減少到隻有硬幣時,她被迫去找搭車的人了。可是除去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她都記不得那些姑娘的順序了。讓姑娘們搭車是最容易的。她希望有她們做伴,很安全,而她們還會替她出加油費和餐費,有時候還邀她到她們可以休息的地方。她們駛過主路、立交橋、上橋的斜坡、路邊的加油站和汽車旅館,姑娘們為沿途增添了光彩,她們穿著腰帶低到臀部、褲腳開衩的牛仔褲,長發飄拂或是把頭發剪成與眾不同的非洲式樣。白種姑娘最為友好,有色人種的姑娘融合得要慢些,不過所有的人都向她講述前麵的加利福尼亞。在會意的談話、銀鈴般的笑聲和含蓄的沉默之下,她們描述的世界和她自己來加利福尼亞之前的生存天地分毫不爽——悲淒、驚恐,全都錯位。高級中學破破爛爛,家長們傻傻乎乎,約翰遜(指美國第三十六任總統林登· 約翰遜(Lyndon Johnson,1908~1973),其任內使越南戰爭升級。)令人生畏,警察是豬,男人是耗子,男孩子是傻瓜。第一個姑娘是在曾斯維爾郊外遇到的。當時瑪維斯正坐在路邊的小吃亭裡數她的錢,這出走的姑娘出現了。瑪維斯此前已經注意到她進了女衛生間,後來待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出來,換了一身打扮:一條長裙,一件平滑的上衣齊到大腿。在停車場,那姑娘跑到凱迪拉克的右側前窗外,請求搭便車。瑪維斯點頭同意,她便滿臉歡笑地打開了車門。那姑娘說她叫桑茲拉——不過叫我達斯蒂(原文為Dusty,意為“沾滿灰塵”或“含糊其辭”。)好了——一直喋喋不休地說了三十二英裡。達斯蒂對瑪維斯的事絲毫不感興趣,她吃了兩塊點心,聊個沒完,大部分是關於她脖子上吊著的六個身份識彆證的主人的故事。那些男孩是她高中的同班同學或是她上初中時認識的。有兩個識彆證是她約會時得到的,其餘的則是她找他們的家人要的——紀念品。那些男孩不是死了就是失蹤了。瑪維斯同意穿過哥倫布市,把達斯蒂放到她女朋友的家門口。她們到達時正下著細柔的雨。有人完成了那個季節的最後一次剪草。達斯蒂的棕色頭發纏成了一綹一綹;新割過的草在雨中散發出陣陣清香,身份識彆證叮當作響,還有半塊點心。這就是瑪維斯對於和第一個搭車人繞路的記憶。除去最後一個,她記不起彆的搭車人的順序了。她看到有個男人坐在高速路休息區鬆樹下的一條長凳上,是在科羅拉多嗎?他邊讀報紙邊吃東西,吃得很慢很慢。是在到科羅拉多之前嗎?那天太陽高照,可氣溫很低。在什麼地方,反正在那——帶她載了一個搭車的姑娘,那姑娘卻偷走了她的仿鑽石耳夾。但更早的時候—在聖路易附近,是吧?——她打開車門,讓兩個站在七○號路上發抖的姑娘上了車。她們在大風中用軍用外套的衣領緊裹住下巴,腳上穿的是皮麵木底鞋、灰色的厚襪子——她們的雙手插在衣袋裡,用衣領蹭著鼻子。她們說,要去的地方不遠。她們說,去一處隻在幾英裡之外的地方。那地方是一個綠瑩瑩的墓地,但像公園一樣住著人。入口處圍著一排排的汽車。成群結隊的人和隻身的散步者在大風中都耐心十足,其中還夾雜著一些來自軍校的小夥子。那兩個姑娘謝過瑪維斯之後下了車,跑了幾步,便加入了一夥在墓旁悼念的人當中。瑪維斯沒有急著走,她對草木一片不自然的綠色感到驚訝。她心裡想的是軍校學生原來是地道的士兵——隻是年輕,實在年輕,而且和他們身後的墓碑一樣有著嶄新的麵貌。瑪維斯載了本妮——最後一個搭車人,也是她最喜歡的,可本妮偷了她的內衣和薩爾的靴子。本妮很高興地聽到,瑪維斯和她一樣是要徑直到洛杉磯去。本妮自己是去聖地亞哥。本妮無論如何算不上愛說話的人,但她唱歌,唱的是真正的愛、虛假的愛、救贖,唱的是無緣無故的高興。有些引人落淚,彆的則是故意犯傻。瑪維斯偶爾跟著她唱,但多數時候都在聽,在一百七十二英裡的路程中沒有聽厭過。伴著本妮嗓音中那種華彩式的痛苦,車子駛過一英裡又一英裡,而且行進得很輕鬆。本妮不喜歡在公路的休息站吃東西。如果趕上在這種地方,出於瑪維斯的堅持,她就喝些水,而瑪維斯則吞下溶化的奶酪和油炸食品。有兩次,本妮指點著瑪維斯穿過鎮子,尋找有色人種的居住區,以便照她的說法吃到“健康的”東西。在這種地方,本妮吃得很慢,每次要的食物都一樣,總是些附加菜和配餐。她花錢很仔細,但看來並不擔心,加油的時候都是分擔一半費用。瑪維斯始終沒聽到本妮計劃做什麼或者去洛杉磯(噢,在聖地亞哥)見誰。每逢瑪維斯問起的時候,她的答複總是簡單的“往前走就是了”。然而,在堪薩斯州的托皮卡和勞倫斯之間的一處地方,她溜掉了,還拿走了瑪維斯鮮亮的塑料雨衣和薩爾的黃靴子。怪事,瑪維斯的五美元鈔票還用橡皮筋係在擋杆上。她們在一家叫希基的下等餐館剛吃完烤肉和土豆色拉。本妮的“打包”食物包得好好的擺在桌上。“我來付款,”她朝賬單點著頭說,“趁我們上路之前,你去一下廁所。”等瑪維斯從廁所出來,本妮和她“上路”的笑話一起不見了。“我怎麼會知道?”女服務員這樣回答,“她連一分錢的小費都沒留下。”瑪維斯取出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放到了櫃台上。她在車裡等了幾分鐘,才找到返回可愛的七○號路的路。本妮一走,凱迪拉克車內的沉寂簡直難以忍受。瑪維斯一直開著收音機,如果播出了本妮唱過的歌,她就隨著哼唱,為那些劣等表演哀傷。在一處埃索石油加油站,瑪維斯吃了一驚。她還掉洗漱間的鑰匙以後,便向窗外看著。在掩蔽著油泵的霓虹燈下,弗蘭克正俯身隔窗看著凱迪拉克車內。他可能在兩周內長出那麼多頭發嗎?還有他的衣服。黑皮夾克,襯衫幾乎敞到肚臍,還戴著金鏈子。瑪維斯彎下腰去,當服務員盯著她看時,她竭力做出一副像是腳下絆了一下的樣子。沒地方可跑。她翻看著架子上的科羅拉多地圖。她再往外看。他走開了。她想,他把車停在附近,等著她出現。她對自己說,我要大喊大叫,假裝不認識他,和他動手,叫警察來。汽車已經不再是薄荷綠的了,啊,天哪——車牌可是原來的。她有注冊證。也許他有購車時的車主證。出了新聞簡報嗎?她不能乾等,而且又沒有退路。瑪維斯向前走去。沒有跑。沒有絆倒。一往直前,從她的錢包裡拿出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回到車裡,等著服務員收錢的時候,她從後視鏡和側視鏡中察看著周圍的情況。沒有什麼。她交完費,轉動了點火開關。就在這時,那個穿黑夾克、敞著襯衫的身影在右側的鏡中出現了。金鏈子閃映著霓虹燈光。她嚇慌了,忘記了在找什麼地方。是什麼交叉路口?向右轉到南邊。不,是西邊。在什麼地方進入七○號路?可這是東邊。出口坡道是向哪裡去的?一小時之後,她駛在一條先前已經走過兩次的道路上。為了儘快出去,她發現自己行進在一座窄橋和一條兩邊都是貨棧的街道上。她想好了,無論如何,二級路會好些。警察少,路燈少。每遇到紅綠燈,她都心驚膽戰,便取道出城。夜幕降臨時,她到了一八號路上,就這樣一路駛下去,直到引擎裡隻剩下冒著的煙。凱迪拉克既不歎氣也不咳嗽了,乾脆在一團漆黑中停了下來,車頭燈照出了三十英尺遠的柏油碎石路。瑪維斯關掉車燈,鎖上車門。她悄聲對自己說,要有點勇氣,就像那些跑來跑去的姑娘們。如果她們能四處遊蕩,跳上汽車,搭車去墓地,找陌生的居民區要吃的,獨自找出路或者隻是相互保護,她當然也能在黑夜中等候著黎明到來。她長大成人之後就做過這一切了,能夠在大白天睡上安穩覺。何況,她畢竟不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了;她是個二十七歲的母親……時代牌威士忌毫無助益。淚水淌濕了她的下巴,一直流到脖子上。酒最終把她擊倒了。瑪維斯醒來時,口乾舌燥,麵目難看,視線模糊。她知道自己感到餓,是因為紅紅的西瓜似的太陽看著就像能夠下肚。周圍的藍天卻不那麼誘人,當然也不至於招人厭煩,由億萬英裡中不止一樣東西支撐著。無可選擇。她照達斯蒂教她的辦法放鬆一下自己,回到車裡等候再有一輛汽車經過。本妮很精明,她總要在離開任何地方的時候丟下食品盒。瑪維斯感到自己的愚蠢像個乾口袋似的在頭上套緊了。一個成年婦女,竟然不能穿越這個國家,不能作出超過二十分鐘的計劃,還要人教如何在雜草中擦乾身子。腦子成了一團亂麻,以致沒打開車窗讓嬰兒能夠呼吸。如今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從向她迎來的金鏈子跑開。弗蘭克是對的。從一開始他對她的看法就完全沒錯:她是地球上最蠢的女人。等待期間,沒有轎車、卡車或公共汽車駛來,她打著瞌睡,在可怕的想法中醒來,再昏然睡去。她突然坐起身,完全清醒明白了,決定不乾待著挨餓。路上那些姑娘會不會就這麼乾坐著?達斯蒂會嗎?本妮呢?瑪維斯向四下仔細打量。在那不止一樣東西的億萬英裡中,遠處有些樹。這是草呢,還是什麼莊稼?每一條路都通向什麼地方,是吧?瑪維斯收拾起她的錢包,尋找她的雨衣,卻發現已經不見了。“天啊!”她驚叫一聲,砰地把車門關上。上午餘下的時間,她仍待在同一條路上。太陽升到頭頂之時,她轉到了一條較窄的路上,因為那裡有樹蔭。還是柏油碎石路,而且窄得容不下兩輛車,非軋上路肩不可。在路上沒有樹的地方,她看到左前方有一棟房子。那房子看著很小,而且關著,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發現那房子既不小也沒關著。她不得不穿過幾英畝的玉米地才來到跟前。那房子要麼是背向著她,要麼是沒有車道,隨著越走越近,她才看出來房子是石頭砌的——可能是砂岩吧,而且已經舊得發黑了。起初看著仿佛沒有窗戶,但後來她找到了門廊的起點,並且看到底層大窗的反光。她繞到右邊,便瞥見了一條車道,不是通向前門,而是轉到了側麵。瑪維斯向左繞去。靠近門廊的草是修剪過的。石階兩側都刻有抓著頂端裝飾物的動物爪子。瑪維斯走上台階,敲了敲門。沒人應答。她走到有通道的一側,看到一個婦女坐在菜圃邊上的一把紅色木椅上。“打擾了!”瑪維斯兩隻手在嘴邊攏成喇叭狀,高聲叫喊。那女人朝她轉過臉來,但瑪維斯說不清她向什麼地方看,因為她戴著墨鏡。“打擾了,”瑪維斯向前湊了兩步,現在沒必要大喊了,“我的車在那邊拋錨了。有誰能幫幫忙嗎?有什麼地方可以打電話嗎?”那女人站起身,邊用雙手拽了拽圍裙的邊緣,邊走向前來。她穿著一件有小白花、紐扣很奇特的黃色棉布衣裙,係著的圍裙看著就像是帆布做的。她的平底鞋沒係帶。頭上戴著一頂寬邊草帽。烈日當頭,一股熱風吹來,掀起帽簷的後部。“這裡沒有電話,”她說,“到裡邊來吧。”瑪維斯隨著她走進廚房,那女人把圍裙裡的山核桃倒進爐邊的一個盒子裡,隨後摘掉了草帽。兩根海華沙(或譯哈依瓦薩,印第安人傳說中的始祖。)式的辮子拖在她的雙肩上。她脫掉鞋子,用一塊磚頂著門,讓它開著,隨後摘下了墨鏡。廚房很大,充滿各種香味,還有足夠一個女人吃一頓的飯菜。她背對著瑪維斯,問道:“你是喝酒的女人嗎?”瑪維斯不清楚對方是要給自己喝一杯呢,還是請求自己準許她喝一杯。“不,我不喝酒。”“這地方是不準撒謊的。在這裡,一切真事都是可以的。”瑪維斯吃了一驚,往手掌裡吹了口氣。“噢,過去我有時候喝一點我丈夫的酒,可我不是你所說的喝酒的女人。我實在是……唉,受儘折磨了。開了這麼長時間的車,然後又用光了汽油。”那女人忙著點爐子。她的辮子垂向前邊。“我忘了問你的名字了。我叫瑪維斯·阿爾布賴特。”“人們叫我康妮(後文“康瑟蕾塔”的昵稱。)。”“我挺想喝些咖啡,康妮,你要是有的話。”康妮沒轉身,點了點頭。“你在這兒工作?”“我在這兒工作。”康妮把辮子甩到肩後。“這兒住著一家人嗎?我好像敲了好長時間的門呢。”“沒有一家人。隻有她一個人在樓上。就算她願意,也沒法應門,何況她根本不願意。”“我要去加利福尼亞。你看能幫我弄些油到我的車裡嗎?能指給我從這兒出去的路嗎?”那女人對著爐子歎了口氣,但沒有回答。“康妮?”“我在想呢。”瑪維斯打量著廚房,這四下裡看來和她初中學校的咖啡室一樣大,而且也有木頭彈簧門。她猜想著在一道道門外是一間又一間屋子。“你一個人待在這地方,不害怕嗎?這外邊多少英裡好像什麼都沒有呢。”康妮笑了。“嚇人的東西不總在外邊。最嚇人的東西在屋裡呢。”她拿著一隻碗從爐邊轉過身,放到瑪維斯跟前。瑪維斯絕望地望著上麵融化著一塊黃油的冒著熱氣的土豆。時代牌威士忌造成的醉意使饑餓感變成了惡心,不過她還是說了聲謝謝,並從康妮的手中接過了叉子。無論如何,咖啡的香氣還是有指望的。康妮在她旁邊坐下。“我也許可以跟你去。”她說。瑪維斯抬頭看著她。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那女人沒戴墨鏡的麵容。她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到食物上,把叉子伸進碗裡。“你說什麼,你要和我去加利福尼亞?”瑪維斯感到了,卻無法麵對那女人的微笑。她在熱土豆前洗過手嗎?她身上有一股胡桃而不是山核桃的氣味。“那你在這兒的工作怎麼辦?”瑪維斯強迫自己嘗了一小口土豆,鹹的。“加利福尼亞在海邊吧?”“是啊,就在海岸上。”“再看到水真是太好了。”康妮目不轉睛地盯著瑪維斯的臉,“一浪又一浪的。一大片水啊。藍,藍,藍藍的,對吧?”“人們都這麼說。陽光明媚的加利福尼亞。海灘,橘子……”“對我也許太明媚了。”康妮突然站起身,向爐子走去。“不會比這裡更明媚了。”黃油、鹽和胡椒摻進土豆裡還不是那麼糟糕,瑪維斯很快地吃著,“走了好多英裡,不見一點陰影。”“真的,”康妮說著在桌上擺了兩杯咖啡和一罐蜂蜜,“這世上陽光太多了,把我都弄煩了,再不想吸收了。”一陣微風吹過廚房門,以一種更甜美的芳香取代了食物的氣味。瑪維斯原以為咖啡一上來,她會一口喝光,但又熱又鹹的土豆使她得到了滿足,變得不那麼急迫了。她照康妮的樣子把蜂蜜舀到咖啡杯裡,慢慢地攪拌著。“你想好了我怎樣才能弄到汽油嗎?”“稍等一會兒。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吧。外邊的人會來買東西的。”“買?買什麼?”“園子裡的東西。我做的飯菜。他們自己不想種的東西。”“其中會有人帶我去弄到油嗎?”“肯定。”“要是沒人來呢?”“總有人來的。總有人會來的。每天都有。今天上午我已經賣了四十八個玉米和整整一磅胡椒。”她拍了拍圍裙的口袋。瑪維斯對著杯子輕輕吹著,隨後走到廚房門口向外看。她剛到的時候,見有人在家很高興,沒有好好看園子。此時,她看到在紅椅子的背後,花卉散種或間種在一畦畦的蔬菜中間。一些地方,用杆子撐著的作物在土崗上種成圓圈而不成行。視線之外有雞在咯咯地叫。園子的一部分她原以為已經長了雜草,仔細一看,原來種了一片甜瓜。再往遠處是一大片玉米地。“你不是一個人種這麼多東西吧,嗯?”瑪維斯指著園子說。“除去玉米。”康妮說。“哇。”康妮把早餐碗放進水池。“你想洗洗嗎?”瑪維斯想象著一道道門後是一間套一間的屋子,無法開口問衛生間的事。她在這廚房裡感到很安全,想到要離開廚房,心中有些不踏實。“我要等著瞧瞧誰會來,然後再把自己收拾一下。我知道我這樣子夠難看的。”她笑了笑,希望這樣婉拒不會造成誤解。“隨你的便吧。”康妮說著又戴上墨鏡,在穿上那雙又寬又扁的鞋向外走的時候,還拍了拍瑪維斯的肩頭。剩下瑪維斯獨自一人,她原來擔心廚房會失去舒適感,其實不然。她反倒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廚房裡似乎擠滿了孩子——在笑?在唱?——其中兩個是莫爾和珀爾。她閉緊眼睛,想驅散這種想象,卻反而更加強烈了。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康妮進了門,正在地板上拖著一隻三十二誇脫的大籃子。“來,”她說,“幫把手。”瑪維斯瞅著山核桃皺起了眉,對康妮正在安放的軋果鉗、尖嘴鑿和碗一個勁兒搖頭。“算了,”她說,“想點彆的我能幫忙的事吧。剝這些玩意兒的硬殼,我會發瘋的。”“不會的。試試看。”“唔,唔,我不行。”瑪維斯看著她整理那些工具,“你要不要墊些報紙?清理起來會容易些。”“這裡沒有報紙。也沒有收音機。一切消息全都靠人們麵對麵地拿嘴說。”“這倒也沒什麼,”瑪維斯說道,“這些日子就沒有好消息,沒法再壞了。反正人們也無能為力。”“你話說得太快了。瞧瞧你的指甲,又結實,又彎得像是鳥爪子——地道的剝山核桃的手。這樣的指甲每次都能把山核桃仁整個摳出來呢。多好看的手,可你卻說你做不來,讓你發瘋。看著這麼好的指甲白閒著,我才會發瘋呢。”隨後,瑪維斯看著自己突然好看起來的手摳著山核桃仁,聯想起六年級時的老師掀開書頁:從封麵一角抬起,順著紙邊碰到書簽,輕撫著書頁,用指尖沿著書上印的字行移動著。她在一旁看著有一種腿都軟了的感覺。此時,她摳著山核桃仁,竭力少做姿態又不失優雅。康妮讓她乾起活來之後就走了,說是要去“照看母親”。瑪維斯坐在桌邊,嗅著穿過門洞吹進來的風令人愉悅的氣息,心裡想著不知康妮的母親多大歲數。從這個女兒的年齡來判斷,老太太該有九十多歲了。她又想,還要多久顧客才來?有人找凱迪拉克的麻煩嗎?在她要去的加油站那兒,地圖上會顯示如何回到親切的七○號甚或二八七號路嗎?她要向北,開到丹佛,然後再折向西。運氣好的話,晚飯時候就能上路了。運氣不好的話,她也打算第二天上午走。她要回到水泥公路上,聽著汽車裡的收音機,那音樂曾幫她度過本妮走後的沉寂,一路不停行駛的幾個小時—兩個手指不耐煩地調著台,尋找更好聽的歌曲、更美妙的歌喉。此刻廣播在穿越田野,下到一條路上,然後是另一條路。斷了。在一個地方樂聲應該是……什麼都沒有。隻是一段空白,沒有了收音機帶來的福音,她並不認為自己能適當地加以填補。從她就座的桌邊欣賞著自己忙碌的雙手,沒有收音機的空白在擴散。無聲的、神秘的火在喘著粗氣,隨著燃燒的加劇,聲音卻越發無力了:山核桃殼開裂的劈啪聲,核桃肉落進碗裡的叮當聲,不停調整的灶具的嘩啦聲,昆蟲的低鳴聲,長長的雜草的爭執聲,遠處玉米棒的咳嗽聲。一派平靜,但是她巴不得康妮快回來,以免又受到驚嚇——幻聽到嬰兒在歌唱。那女人不在的時間似乎太長了,瑪維斯聽到一輛轎車碾過礫石路,然後刹車,門砰地關上。“嘿,老女士。”一個女人的聲音,很輕鬆。瑪維斯回頭看到一個深色皮膚的女人,她利落的腿腳快步走上台階,由於沒看到預期的人而停住了腳步。“噢,抱歉。”“沒事,”瑪維斯說,“她在樓上。康妮。”“知道了。”瑪維斯覺得那女人在非常仔細地觀察她的衣服。“噢,真棒,”她說著走到桌邊,“棒極了。”她把手指伸進碗裡,拿了幾顆山核桃。瑪維斯以為她會吃一些,但她卻鬆手把山核桃丟進了碗中的果仁堆裡。“沒有山核桃餡餅還叫什麼感恩節?不成樣子了。”她們倆誰也沒聽見光腳走路的聲音,何況彈簧門也沒發出聲響,因此康妮過來時就像是幻影。“你來啦!”黑女人張開手臂。康妮投入她的懷裡,兩人搖晃著擁抱了很長時間。“我把這丫頭嚇死了。以前從來沒見過這屋裡有生人。”“我們的第一個,”康妮說,“瑪維斯·阿爾布賴特,這位是索恩·摩根。”“嘿,很高興認識你。”“摩根。摩根太太。”瑪維斯臉上發燒了,但仍滿臉堆笑,並且說:“對不起,摩根太太。”邊說邊端詳那女人昂貴的牛津鞋、薄紗短襪、羊毛衫,以及裁剪合身的衣裙:淺藍色輕質縐絲夏裝,上麵是白翻領。索恩打開一個編織錢包。“我又帶來了一些。”她說著,拿出了一副飛行員式的墨鏡。“好的。我隻剩下一副了。”索恩瞥了瑪維斯一眼。“她吃墨鏡。”“不是我,是這棟房子吃墨鏡。”康妮把鏡腿插到耳後,在門口試著墨鏡片。她轉過臉正對著太陽,那一聲“哈”的叫喊充滿了反抗。“有人訂了去殼的山核桃,還是你自己的主意?”“我的主意。”“做很多餡餅。”“不隻做餡餅呢。”康妮在水池的龍頭下衝洗著墨鏡,並撕去標簽。“我不想聽,所以彆告訴我。你知道我來乾什麼。”康妮點點頭。“你能給這丫頭的汽車一些汽油嗎?送她過去,再帶她回來?”她說話的同時擦乾淨新墨鏡,檢查毛巾上的斑點和棉絨。“你的車在哪兒?”索恩問。她的聲音裡有些懷疑,似是不相信穿著皺巴巴的吊帶便裝褲和臟兮兮的童裝式圓領長袖運動衫的人會有車。“一八號路,”瑪維斯告訴她,“我走了好幾小時才到這兒,可要是開車……”索恩點了下頭。“很高興去一趟。不過我得讓彆人開車把你送回來了。我倒是願意親自送你回來,可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的兩個小子都要休假了。”她得意地看了眼康妮,“沒等我注意,家裡就滿了。”隨後她又問,“母親怎麼樣?”“拖不長了。”“你肯定去丹比或者米德爾頓都不算好主意?”康妮把飛行員式的墨鏡放到圍裙兜裡,向食品間走去。“她在醫院裡也就能喘上一口氣,第二口就是最後一口氣了。”康妮在一籃山核桃上放了個小口袋,可能是顆手榴彈。那玩意兒放在奧茲莫比爾車裡瑪維斯和索恩·摩根之間的座位上,散發著緊張氣息。索恩不時去碰它一下,仿佛在提醒自己那東西在那兒。廚房裡的輕鬆談話沒有了。突然正經起來,索恩的話很少,在回答瑪維斯的問題時說得極其簡單,而且根本不問瑪維斯任何事。“康妮人真好,是吧?”索恩看著她。“是啊,她是挺好的。”她們行駛了二十分鐘,索恩在每一處上坡或轉彎路上都很小心,哪怕坡度和彎度再小。她似乎在防備著什麼。她們在一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隻有一個泵的加油站停下了車,向那個一瘸一拐走到窗前的男人要五加侖的油帶走。他要瑪維斯付錢,她說等她回來加滿油箱時再付。他不信。最後談妥先存上兩美元。索恩和瑪維斯駕車走了,轉上另一條路,向東開了像是有一小時。索恩指著一個奇特的木製標牌,說:“我們到了。”標牌上端寫著“魯比·波普,三六○”,下端寫著“小旅店,一六”。這小鎮當時給瑪維斯的印象是靜極了,仿佛沒人住似的。除去一家食品店、一家儲蓄及信貸銀行之外,看不出有什麼商業區。她們沿著一條寬街駛去,經過教堂前修剪得令人眼花繚亂的巨大草坪和色彩柔和的住房。空氣清香,樹木幼小。索恩拐進一條側街,那裡的花園比房子還寬敞,花朵上罩滿了蝴蝶。五加侖容量油桶的氣味在索恩的車裡十分刺鼻。但在那男孩的卡車裡,夾在瑪維斯的雙腳間,油桶卻沒有與眾不同的氣味。黏糊糊、油膩膩,再加上金屬的氣味,混在一起完全可能讓她惡心,多虧那男孩主動做了瑪維斯無法要求索恩·摩根做的事:打開了收音機。節目主持人宣布曲目時的語氣聽起來仿佛曲子是由他的家人或好友作的:所羅門王,奧蒂斯兄弟,黛娜寶貝,艾克和蒂娜姑娘,達科他姐妹,誘惑樂隊。他們顛簸著前行,此刻高興起來的瑪維斯欣賞著音樂和那男孩頭發剃掉的部分。儘管他比索恩令人愉快,但也不怎麼說話。他們已經從“魯比·波普,三六○”開出了好幾英裡,聽到《噴射》雜誌音樂榜前二十首曲子的第七首了,這時瑪維斯才意識到,除去加油站的小夥子,她還沒見到一個白人呢。“你們鎮上有白人嗎?”“沒白人住,他們不肯。有時來做生意。”當他們在駛向凱迪拉克的路上看到遠處的大宅時,他問道:“那裡是什麼樣子?”“我隻在廚房裡待著。”瑪維斯答道。“兩個老婦人待在那麼大的一處地方,似乎不太合適。”凱迪拉克沒人碰過,但曬得發燙,那男孩在擰開油箱蓋的前後都舔了手指。他還挺好心地為她發動了引擎,告訴她把車門敞開一會兒再上車。瑪維斯沒有費勁兒就讓他把錢收下了——索恩則一直推讓——他在車上收音機放著的歌曲《嘿,裘德》的伴隨下開車走了。瑪維斯坐到方向盤後麵,在空調的冷氣中涼快著,後悔沒留意那男孩卡車儀表盤上的電台頻率。她在駕著凱迪拉克返回康妮家的路上,徒勞地轉了半天選台鈕。她停下車,顏色像淤血一樣深的凱迪拉克在那兒停了兩年。那男孩發動引擎之時已經日落了。再說她也忘記問他路了。何況她記不起她存了兩美元的加油站的方位,而且也不想摸黑去尋找了。還有,康妮已經填了作料,烤了一隻雞。但她作出過夜的決定主要還是因為那位母親。中間的白色令人目眩。瑪維斯過了一會兒才看清枕頭和牙白色被子之間的那個輪廓,若不是一個頗具權威的聲音說了句“彆瞪著看,孩子”,可能她還發現不了什麼呢。康妮向床腳俯身下去,把手伸到被子底下。她用右手抬起母親的兩個腳跟,用左手抖鬆腳下的枕頭,嘴裡囁嚅了一聲“腳指甲跟刀片一樣了”,又把那雙腳輕柔地放好。瑪維斯的眼睛習慣了黑暗和光線之後,才發現那張床的尺寸對一個生病的婦女來說太小了——簡直是一張童床——床的四周,在光亮的邊緣擺著各式各樣的桌椅。康妮從其中一張桌子上拿起什麼東西,趴到照亮病人的光亮中。瑪維斯隨著她的動作,看著她把凡士林塗到病人的嘴唇上,病人那張臉比圍著頭部的白布還要蒼白。“應該有比這味道更好的東西。”母親說著,用舌尖舔著塗了油的嘴唇。“吃的,”康妮說,“來點吃的好嗎?”“不。”“一點雞肉。”“不。你帶進來的這人是誰?你乾嗎要帶人進來?”“我跟你說過了,一個需要人幫忙倒騰車子的女人。”“那是昨天。”“不是昨天。今天上午我告訴你的。”“唉,好幾個小時以前了。那麼,是誰請她進我私人房間的?誰請的?”“猜一猜。你,就是你請的。你不是想按摩頭皮嗎?”“不是這會兒。你叫什麼名字,孩子?”瑪維斯在她所處的暗處小聲作了回答。“站近點。不到我眼前,我什麼都看不見。就像是住在蛋殼裡。”“彆理她,”康妮對瑪維斯說,“她看得見宇宙裡的一切。”她把一把椅子拉到床邊,坐下來,拿起老太太的一隻手,逐個兒撫弄著彎曲的手指。瑪維斯向前移了移,站進光圈裡,一隻手撐在床的鐵架上。“你現在沒事了吧?你的車能開了?”“是的,女士。我挺好。謝謝你。”“你的孩子們在哪兒?”瑪維斯說不出口。“以前這兒有好多孩子。這地方有過學校,一所挺漂亮的學校。為女孩子辦的。印第安女孩。”瑪維斯看著康妮,但在康妮回眼看她時,馬上垂下了目光。床上的老婦人輕聲笑著。“日子難過啊,是吧?”她說,“看看那雙眼睛。我把她帶到這兒來的時候,她的眼睛綠得跟草一樣。”“而你的眼睛當年是藍的。”康妮說。“現在還是藍的。”“隨你說吧。”“那麼說,是什麼顏色?”“和我的一樣——老婦人洗掉了色的顏色。”“遞給我鏡子,孩子。”“什麼也彆給她。”“在這兒我還是管事的。”“當然,當然。”三個人都看著褐色的手指撫摸著白色的手指。床上的老婦人歎了口氣。“瞧我這樣子。沒法自己坐起來,沒法傲慢到最後了。上帝該把腦袋笑掉了。”“上帝不笑也不玩兒。”“是啊,你對他無所不知,我敢說。下回你看到他,告訴他讓那些姑娘進來。她們在門外聚成一堆,可是進不來。我在白天倒不在乎,可是夜裡她們攪得我睡不好覺。你讓她們吃得好嗎?她們總是那麼餓。吃得挺多的,是吧?不是她們愛吃的那些油炸的東西,而是熱乎乎的好東西,冬天這麼糟,我們需要煤,燒草原上的樹是犯罪,昨天的雪從門下麵吹了進來,恩賜我們的時代得享平安,羅伯塔修女在削蔥頭,保佑我們脫免罪責,你不能……並在一切困擾中獲得安全……”康妮把母親的手在被子上放好,示意瑪維斯跟她出來。她關上房門,她們倆來到過道上。“我還以為她是你母親呢。我指的是你們談話的方式,我原以為她是你的親生母親呢。”她們說著話,走下正中的寬大樓梯。“她是我的母親。也是你的母親。你又是誰的母親?”瑪維斯沒有回答,部分原因是她不能說起這件事,也因為她正竭力回想:在這樣一座沒有電的房子裡,母親屋裡的光是從哪裡來的?吃過烤雞晚餐後,康妮給瑪維斯看了一間大臥室。她從四張帆布床中挑了離窗戶最近的一張,跪在床上向外看。兩個乳白的月亮,而不是一個,高懸在空中,簡直就像康妮的一雙眼睛。月光下是一個乾淨的世界。無法判斷。小巧。充分。永恒。加利福尼亞,走哪條路?馬裡蘭,走哪條路?莫爾?珀爾?那天夜裡吃掉她的幼獅有一對藍色而不是褐色的眼睛,這次它沒有非把她按倒在地不可。當它用左爪鉤住她的雙肩時,她心甘情願地把頭向後仰去,把喉部露了出來。她也沒有從夢境中掙紮出來。咬的那一口滿是汁水,但她一覺睡了過去,又做了其他的夢,直到歌聲叫醒了她。瑪維斯·阿爾布賴特離開了那座女修道院,但她經常回去,所以一九七六年她在那兒。在那個七月的早晨,對女修道院和鎮子之間的齟齬,她已經留心了幾個月,她本可以預料到整車男人穿雲破霧的潛行。可她想到了其他事情:文身的水手們和在祖母綠的水中沐浴的孩子們。她被前一夜的歡樂搞得精疲力竭,便聽憑自己在夢中漂進漂出。一小時之後,從教室射出了子彈,她嗅到了雪茄煙味,以及Aqua Velva須後水的淡淡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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