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1)

甘蔗酒瓶敞著口兒放在桌子上,旁邊是一隻錫杯。“獵手”查看一下瓶子裡麵,把塞子塞上,心裡納悶這個古怪的人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怎麼這麼不懂做客的規矩。林子裡的人,不管是黑是白,所有的鄉下人都可以隨便走進一間坡屋,一間獵人打獵的小屋。需要什麼就拿什麼,能留下什麼就留下什麼。它們就是驛站,任何人、所有人都可能需要個地方避避風雨。可是,誰也不能,誰也不興跑到一個男人的屋裡喝他的酒,除非他們彼此熟極了。“我們認識嗎?”“獵手”以為他略去的“先生”好似當頭一棒,轟隆作響。可那個人並沒有聽見這響聲,因為他自己也給了對方當頭一棒。“不,爸爸。我們不認識。”他不能說那是不可能的。不能說他需要一個接生婆或者一個小金盒裡的畫像來讓自己相信。但這個震驚還是一樣沉重。他最終說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你這人”,可金發男人對此作出的回答、打算說的話要等一等了,因為這時候那個女人尖叫起來,用兩肘支起身子,朝自己聳起的雙膝之間望去。那個城裡人好像要暈倒了似的,可昂納爾和“獵手”作為鄉下人,不僅見過普普通通的分娩、還算正常的分娩,還曾經將新生兒從各種各樣的產道裡拽出來、扭出來過。這個娃娃生得不順。它粘在了那冒著泡的洞穴的洞壁上,那母親又幾乎一點忙也不幫。嬰兒終於呱呱墜地,問題也立即出來了:那女人既不抱孩子,也不願看它一眼。“獵手”把男孩遣回家。“告訴你媽找一個女的到這兒來。到這兒來把孩子抱走。不然的話它活不到明天。”“是,先生!”“要是有甘蔗酒的話也帶過來。”“是,先生!”然後“獵手”彎下身看了看那個做母親的,她自從尖叫過後就再沒說過什麼。她滿臉是汗,正喘著粗氣,舔著上嘴唇上的汗珠。他靠得更近些。她那煤一樣黑的皮膚上這一條那一道地粘滿了爛泥,爛泥下麵是一些壞東西留下的痕跡;就像煙草汁、鹽水,還有一個手藝人的惡作劇。他轉過頭去給她掖一掖身上的毯子,這時,她抬起身把牙齒咬進了他的腮幫子。他使勁掙開,輕輕摸著受傷的臉,咯咯地笑了。“夠野的,哈?”他轉身去看那個叫過他“爸爸”的蒼白的半大孩子。“你在哪兒撿了個野女人?”“在樹林裡。野女人們長在那兒。”“說過她是誰嗎?”那人搖搖頭。“我嚇著她了。她一腦袋撞在了一塊石板上。我不能把她扔在那兒不管哪。”“想必不能。誰讓你來找我的?”“特魯·貝爾。”“啊——”“獵手”笑了,“她在哪兒?我可一直沒聽人說她去了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跟誰?”“跟上校的女兒一道走的。沃茲沃斯·格雷上校。誰都知道那個。還有,她們走得匆匆忙忙的。”“猜猜為什麼。”“現在不用猜了。我從不知道世界上有你這人。”“你想過她嗎?想過她在什麼地方嗎?”“特魯·貝爾?”“不!薇拉。薇拉·路易斯。”“噢,天哪。我乾嗎要想一個白人姑娘去了什麼地方?”“我的母親!”“就算我想了,好吧?下一步該乾什麼呢?去找上校?說,聽著,格雷上校,我在想著你的女兒到哪兒去了。我們可有一陣子沒在一起乾那事了。告訴你該怎麼做吧。告訴她我在等她,讓她出來。她會知道我們見麵的地點的。告訴她穿上那條綠裙子。她在草叢裡穿那條裙子不容易讓人看見。”“獵手”抬起一隻手在下巴前麵扇了一下,“你還沒說呢,她們在哪兒。你打哪兒來。”“巴爾的摩。我叫戈爾登·格雷。”“還挺合適的。”“要是叫戈爾登·萊斯綽伊就合適你了?”“在這一片兒可不行。”“獵手”把手伸進裹著嬰兒的毯子裡,看看孩子的心是不是在跳,“這小男娃弱得很。得趕緊喂喂他。”“真動人哪。”“聽著。你想要什麼?我是說現在;現在你想要什麼?想留在這兒?歡迎你。想譴責我?乾脆說出來好了,我不會反駁一句的。你進了這屋子,喝了我的酒,翻了我的東西,還想跟我鬥嘴,就因為你叫我爸爸?如果她告訴你我是你爸爸,那麼她告訴你的可比告訴我的多多了。把握住你自己吧。一個兒子不是女人說出來的。一個兒子是男人乾出來的。你要是想做得像我的兒子,那就好好做,否則就他媽的從我家裡滾出去!”“我不是到這兒來向你請示、求你批準的。”“我知道你來乾什麼。來看看我有多黑。你以為你是白的,對嗎?她很可能讓你這麼想。希望你會這麼想。我發誓我也會這麼想。”“她保護了我!假如她宣布我是個黑鬼,我可能會是一個奴隸!”“他們中有自由的黑鬼。一直以來都有一些自由的黑鬼。你可以做他們當中的一員。”“我不想做自由的黑鬼;我想做一個自由的人。”“我們不都想麼。你看。你想當什麼就當什麼吧——白的或是黑的。你挑吧。可你要是挑了黑的,你就得表現得像個黑人,就是說,提起你的男子漢氣概來——利落些,還有,少給我來白小子頂嘴那一套。”戈爾登·格雷現在清醒了,他的清醒想法就是把這個男人的腦袋打掉。明天。肯定是那個姑娘改變了他的想法。姑娘們可以做到這一點。把一個男人從死亡那裡引開,或者將他徑直推向死亡。把你從睡夢中拖出來,於是你在樹下的地麵上醒了過來,那棵樹你再也不能爬上去待著了,因為你已經迷了路。即便你真的找到了它,它也不是原來的那一棵了。也許它從裡麵裂開了,讓那同樣為所欲為的爬蟲擠了進去,在裡麵又挖又拱又啃又鑽,最後整個被蛀空,再也不能為彆人提供服務了。或者,也許還沒等它自己轟隆一聲倒下,人們就把它伐倒了。把它劈成木柴,投在爐膛裡,燃起熊熊火苗,讓孩子們看得入神。維克托利可能會記得。他不光是喬選中的哥哥,還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們兩個在魏斯伯爾縣的大部分地區都打過獵、乾過活。哪怕是縣治安官的地圖,也不會標出喬從上麵掉下來的那棵核桃樹,但維克托利會記得它。它可能還在那兒,在誰家的後院裡;不過那兒的棉花田和周圍的黑人住戶,卻讓人攪拌後摁了下去。傳了一個星期的謠言,打了兩天的行李,九百個黑人在槍支和絞索的威逼下離開維也納,乘大車或徒步從縣城開拔,誰知道(誰又在乎)去哪兒。就憑著提前兩天的通知?你怎麼能計劃去什麼地方呢,再說了,就算你知道一個地方,覺得自己會受歡迎,你又哪兒來的錢上那兒去呢?他們在火車站周圍站著,在大路旁的田地裡聚成一堆一堆地宿營,到頭來,曾經被蟲災光顧過的他們,自己也成了蟲害,讓人家給轟走了——因為他們像靜止的水一樣,映現了心中當然的憂愁鬱悶;還因為他們提醒人們注意付給勞動者的工錢揭示出的罪惡。甘蔗田就是野姑娘的藏身之處,她在裡麵提防著人們,高聲大笑,也可能就安安靜靜地在那兒待著,被大火燒烤了好幾個月。煙霧中還殘留著糖的味道——這氣味讓煙變重了。她會知道嗎?他心裡納悶。她會明白嗎,那大火既不是光也不是向她飄來的花兒,更不是飄揚的金頭發?會明白嗎,假使你去摸它,親它,它就會把你的性命一口吞掉?小小的墓地裡立著手工的十字架,有時候,為了懇求大家記住死者,石匠還精心地用上了大寫的印刷體;但這些墓地從來沒有過任何被人記住的可能。“獵手”拒絕離開,反正他待在樹林裡的時間比待在那小房子裡的時間要多,再說,他似乎想在他覺得最舒服的地方度過餘生。所以他沒有把家當都搬上大車。也沒有走上大路,先奔貝爾,然後奔克勞斯蘭,然後奔歌珊,然後再奔巴勒斯坦,像喬和維克托利那樣去找一個做工的地方。找個農場,讓這兩個十三歲的黑孩子去開墾荒地,能有個地方睡、有口飯吃。或是找一個帶簡易工棚的磨坊。喬和維克托利同彆人一道走了一陣子之後,就脫離了大隊人馬。他們路過了一棵核桃樹,過去他們出去打獵、離家太遠時,就睡在上麵,因為在枝杈間正好可以呼吸到清涼的空氣;此時,他們知道自己已經把克勞斯蘭遠遠地甩在了後麵。他們順著大路回頭望去,仍然可以看見濃煙從維也納田裡殘存的東西和甘蔗中間升起。他們在貝爾的一家鋸木場找到一份短工,又在克勞斯蘭拔了一下午樹樁,最後在歌珊找到了穩定的工作。然後,有一個春天,全縣南部三分之一的地區到處冒出了肥白的棉鈴,喬把維克托利留在歌珊的鐵匠鋪裡幫工,自己到大約十五英裡以外的巴勒斯坦去加入采摘經濟作物的行列。可是首先,首先,他必須弄清楚那個他確信是自己母親的女人是不是仍舊在那兒——還是她分不清火焰和頭發,已經在大火裡麵送了命。算起來,他為了去找她,總共單獨出行了三次。在維也納,他先是生活在對她的恐懼中,然後要忍受關於她的玩笑,再往後是割舍不去對她的牽掛,最終將她從心中遺棄了。沒有人告訴喬她是他的母親。反正沒有直說。不過有一天晚上,“獵手中的獵手”直盯著他的眼睛,說:“她是有理由的。她是瘋了。可瘋子也有自己的理由。”當時,他們剛吃完一些獵到的東西,正在收拾。喬後來記得是野雞肉,但也可能是帶毛的什麼玩意兒。維克托利會記得的。喬平整篝火的時候,維克托利正在用樹葉揩著烤肉扡。“你們兩個我都教過,能夠不殺的話,千萬不要殺幼崽和母獸。沒想到我還得教教你們待人的規矩。現在,記著這個:她不是獵物。你們應該知道這個區彆。”維克托利和喬剛剛在開玩笑,說假設他們碰巧遇上野姑娘,得怎樣才能殺死她。要是他們三個哪天發現了她的痕跡,跟蹤下去,一直到了她的藏身之地的話。就在這時“獵手”說了這番話。說瘋子們如何事出有因。然後他直視著喬(不是維克托利)。在低低的火苗映照下,他的凝視仿佛通了電流一般。“你知道,那個女人是某人的母親,某人應該加以小心。”維克托利和喬對視了一眼,然而,喬的肉體變冷了,他想用喉嚨咽一口唾沫,但失敗了。從那時起他就一直抗拒著母親是一個野女人這個概念。有時他為此羞愧得流下了眼淚。還有一些時候,他的憤怒讓他做起事來漫無目的,總跑到烏七八糟的地方去打野物、獵野味,結果一無所獲。他花了很多時間來否認此事,試圖讓自己相信,他誤解了“獵手”的話,還有最關鍵的,誤解了他的表情。儘管如此,野姑娘總在他腦際浮現;不再次試一試去找到她,他是不會動身去巴勒斯坦的。她並不總在甘蔗田裡。也不總在一個白人的農莊的樹林後麵。他、“獵手”和維克托利曾經在那片林子裡發現過她的蹤跡:捅壞了的蜜蜂窩,偷來的殘羹剩飯,有好幾回是“獵手”認為最可靠的信號——紅翼歌鶇,那些藍黑相間、翅膀上有一道紅的鳥兒。她身上有什麼東西讓它們喜歡,“獵手”說,如果看見四隻以上歌鶇,那就往往意味著她在近旁。“獵手”說他跟她講過兩次話,可喬知道,那些樹林不是她最喜歡待的地方。他第一次去找她是很無心的,那次,他剛美美地釣了兩小時的魚。在河對岸,比鮭魚和鱸魚頻繁出沒的地方再遠些、不過河水還沒有轉入地下、向磨坊流去的地方,河岸在那裡拐回來形成了一個斜坡。在坡上頭,離開河麵大約十五英尺的地方有一個隱蔽的石洞,洞口被老木槿樹織成的樹籬擋住了。有一天清晨,喬來了一個鐘頭就釣上來十條鮭魚,然後他走過那個地方,聽到了一個聲音,他一開始還以為是流水和高高的樹中間的風共同發出的聲音呢。那種天地奏出的音樂,漁夫和牧羊人都很熟悉,林中人也聽得見。它能讓哺乳動物昏昏欲睡。讓公鹿抬起頭,讓地鼠瑟瑟發抖。細心的林中人微笑著閉上眼睛。喬以為這就是那種聲音,隻是在那兒歡歡喜喜地聽著,可後來,似乎有一兩個詞滑進了那聲音裡頭。他知道天地奏出的音樂是沒有詞的,就紋絲不動地站住,掃視著四周。一道銀線橫在對麵岸上,太陽正切進夜晚的最後一抹品藍之中。在他的上方和左邊,木槿樹濃密、茂盛而又古老。木槿的花朵合上了,等待著白天的來臨。斷斷續續的歌聲是從一個女人的喉嚨中發出的。喬踉踉蹌蹌地走上斜坡,穿過樹籬,穿過那一團麝香葡萄藤、弗吉尼亞匍匐枝和年深日久得朽爛了的木槿樹,找到了石洞的入口,卻無法從那個角度進洞。他得爬到它上麵,再從它的口裡滑進去。光線太微弱了,他連自己的腿都看不清;然而,他卻看到了足夠的痕跡,知道她就在那兒。他叫了出來。“有人嗎?”歌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撅斷樹枝一樣的嘎巴一響。“嘿!叫你呢!”沒有一絲動靜。他無法讓自己相信,那飄過他頭頂的香氣不是一種蜂蜜和糞便混合起來的味道。於是他離開了,感到很惡心,但一點也不害怕。他第二次去找她是在被逐出家園以後。他見過了滾滾濃煙,嘗過了空氣中甜絲絲的味道,便拖延了去巴勒斯坦的行程,繞個道,回頭朝維也納趕去。他沿著田地的邊緣走過,大地已經燒透,田裡滿是焦黑的甘蔗稈;一座座小房子,過去曾經有洗衣盆靠在上麵,現在燒得隻剩下滾燙的殘磚斷瓦了,他連忙將目光移開。就這樣,他逐漸接近了那條河,還有河床上那個鮭魚在裡麵像蒼蠅一樣繁殖的洞。他來到河水轉彎的地方,整了整後背上獵槍的背帶,蹲下身來。在陽光和空氣中瘋狂生長的綠色植物遮住了那幾塊石頭,他用嘴巴輕輕呼著氣,慢慢朝它們爬去。沒有她的痕跡,他什麼都沒辨認出來。他設法爬到了入口上麵,滑下來進入石洞;可是,他並沒有看到什麼可能是女人使用的東西,而且,有人住過的殘跡都是冰涼冰涼的。她是跑開了、逃走了,還是在濃煙烈火中驚慌失措、孤立無援,就這樣完蛋了?喬等在那裡,留神聽著,後來聽得昏昏沉沉的,就睡了一個多小時。他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變了,木槿花開得有他巴掌那麼大。他從斜坡上滑出來,正要轉身離去,四隻紅翼歌鶇從一棵白櫟樹低矮的樹枝上衝天而起。這棵樹巨大、孤獨,生長在貧瘠的土壤中——被它自己的根須盤繞著。喬立即將四肢撲倒在地,低聲說道:“是你嗎?說句話吧。隨便說什麼。”有人在他近旁喘著氣。他轉過身來,察看著他剛剛出來的地方。每一點變化、每一片樹葉的晃動都好像是她。“那麼給我個信號吧。你不用說什麼。讓我看看你的手。把它從哪兒伸出來,我見了就走;我保證。給我個信號。”他哀求著,懇求她伸出手來,到頭來天光都變得更弱了。“你是我媽媽嗎?是。不是。兩者都行。其中一種也可以。但不要這樣一聲不吭啊。”他對著木槿樹嘀嘀咕咕,聽著喘氣的聲音,突然間意識到,自己這樣在土裡到處亂刨,為的是一個不僅瘋狂、而且肮臟的女人,她碰巧是“獵手”曾經認識的他的秘密母親,可她卻讓自己的孩子成了孤兒,不喂他奶吃,不寵他,也不跟他一起住在家裡。這個女人,孩子們害怕她,男人們要磨刀防著她,新娘們把吃的給她留在門外(這樣最好——否則她也會偷的)。她自己邋裡邋遢、不講衛生,還把汙跡留得滿縣都是。她讓他當著每一個人丟儘了臉;隻有維克托利是個例外,當喬告訴他,自己聽了“獵手”說的那些話、特彆是看了他的表情以後便相信了他,他並沒有哈哈大笑,也沒有斜眼看他。“她肯定不容易,”這是維克托利的答複,“像那樣子一年到頭在外麵過日子,她肯定不容易。”也許是這樣,但就在那個時候,喬覺得自己像個棉花腦袋的傻瓜,比她還精神失常,就像他滑倒在泥漿裡、被黑樹根絆倒、同白蟻一道爬過一塊塊爛泥塘時那樣發狂。他愛樹林,因為“獵手”教會了他如何去愛。但現在樹林讓她給占滿了,一個頭腦簡單的女人,傻得都不會以討飯為生。這人腦筋徹底毀了,連最差勁的母豬都能辦到的事也不會做:給自己下的崽子喂奶。小孩子們認為她是個女巫,但他們錯了。這家夥根本沒有智力做個女巫。她無能、無形,真是白費材料。滿世界亂跑,又哪兒也找不見。有些男孩的母親是做妓女的,他們總是很自卑。有些男孩的母親在小酒館砰地關上門以後,會跑到城裡的大街小巷遊蕩。有些母親把孩子扔到一邊,或是拿他們去換折起來的鈔票。他本來會在她們中間隨便選一個,以應付這不體麵的、無聲的、潛藏著的瘋狂。他舉起獵槍瞄準了白橡樹枝,但這不會帶來什麼麻煩,因為子彈在他的口袋裡。扳機無害地扣動了。他大叫著,腳下打著滑,摔著跟頭,轉身跑下了斜坡,又沿著河岸跑開了。從那以後,他工作起來就變得很瘋狂。在去巴勒斯坦的路上,無論人家給他個工作還是他聽說哪兒有一個工作,他都一律接下來。砍樹,砍甘蔗;犁地犁得抬不起胳膊來;摘雞毛,摘棉花;拖運木材,拖運糧食,拖運采石場的石頭,拖運牲口。有的人以為喬想錢想瘋了,不過另一些人猜想他是不喜歡閒下來或是讓人當成懶漢。有的時候他乾活乾得太久太晚了,從不回到自己的床位上睡覺。他會睡在外麵,幸運的話就離那棵核桃樹很近,在人們留在樹上以備急用的油布吊床上蕩來蕩去。喬到了巴勒斯坦以後,棉花正要上市,到處都在打捆和訂購,這時他結了婚,乾活也更賣力氣了。大火過後“獵手”是不是仍留在維也納附近?是不是搬回了沃茲沃斯?是不是給自己在野外造了個小家——像他自己說過的那樣——以他自己的方式與世界相處?到了一九二六年,遠離了所有那些地方,喬認為,也許“獵手”就是搬到沃茲沃斯附近去了。要是他能問問維克托利,他準會明明白白地記得(假設他還活著,監獄沒有找過他的麻煩),因為維克托利是什麼都記得的,他能讓事情在腦子裡井井有條。比如雌孔雀們用某一個巢用了幾次。比如在什麼地方鬆針鋪成的棕紅色地毯有腿肚子那麼深。比如某一棵挺個彆的樹——樹根上又長出了樹乾的那一棵——是在兩天還是一個星期以前冒了骨朵兒,這棵樹到底是長在哪裡。喬在一月份冰冷的一天裡為這一切而納悶。他離弗吉尼亞已經這麼遠,離伊甸園就更遠了。當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帶好槍,預備出發去找多卡絲的時候,他簡直能感覺到,維克托利就在他身邊。他並沒有想去傷害她,也不會像“獵手”警告過的,去殺害弱小的東西。她是女性。再說她也不是獵物。所以他從沒想過那樣做。然而他又的確在獵捕她。在捕獵的過程中,一把槍就像維克托利那樣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個夥伴。他在大都會裡大踏步走著,沒有什麼妨礙他或者打擾他。這是一年中的第一天。大多數人折騰一宿以後都累壞了。可是,黑人們仍然在歡度一個白天的聚會,一個可以一直拖到夜裡的盛宴。街道很滑。大都會看上去像座小鎮一樣空蕩蕩的。“我隻是想見她。告訴她我知道她說那話是有口無心。她還年輕。年輕人肝火太旺。動不動就炸窩。比如說我,那回拿著一支沒裝子彈的獵槍打樹葉。比如說我,一張嘴就是‘好吧,維奧萊特,我會娶你的’,隻是因為我看不清一個野女人是不是伸出了她的手。”他走過的街道又滑又黑。他外套口袋裡裝著他當掉步槍換來的那把四五式手槍。他擺弄它時大笑了起來,一把胖乎乎的微型手槍,打起來卻像大炮一樣響。一點也不複雜;你得存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才會打偏。可他是不會打偏的,因為他根本就不會去瞄準。不會去瞄準那搞壞了的皮膚。永遠不會。永遠不會傷害幼小的東西:巢裡的鳥蛋、雌鹿、羽毛未豐的小鳥、魚苗……一股寒風從地道口湧起,吹掉了他的帽子。帽子掉到了水溝裡,他跑過去把它拾起來。他沒有看見從一支“白梟”牌雪茄上撕下來的紙圈粘在了帽子頂上。他一上了地鐵立即汗流浹背,於是脫下了外套。紙袋咚的一聲掉在地上。喬一低頭,看見一個乘客伸手拾起那個紙袋,還給他。喬點頭致謝,又把紙袋放回到外套口袋裡。一個黑人婦女看著他直搖頭。是為那個紙袋?為裡麵裝的東西?不,是為了他那滴滴答答流汗的臉。她遞給他一塊乾淨手帕,讓他擦擦。他推辭了,然後又穿上外套,向車門挪了挪,凝視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物,凝視著黑暗。地鐵忽然停了,把乘客向前甩去。喬這時似乎才記起來,他要是想找她的話,得在這一站下車。三個姑娘湧出車廂,嘰嘰喳喳地走下冰冷的台階。三個等在那兒的男人跟她們打了招呼,然後他們便分成一對一對地走了。天冷得刺骨。姑娘們有著紅紅的嘴唇,她們的兩條腿透過絲襪在互相竊竊私語。紅嘴唇和絲襪在炫耀著威力。她們要拿這種威力去換成權利,才能甘心被征服、被插入。走在她們身邊的男人很喜愛那威力,因為到頭來,他們終究會探進去,伸長手,繞到那威力背後,抓住它,讓它動彈不得。後來,喬第三次去找她(他那時已是個已婚男人了),就在山坡上到處找那棵樹——那棵根須倒著生長的樹。這些樹根好像馴順地進入土壤以後,發現土壤太貧瘠了,便又返回樹乾吸取所需的養分。它們膽大妄為,不合邏輯地攀纏在樹乾上。朝著葉子、陽光和風。那棵樹下麵就是白人稱作“叛逆河”的那條河;河裡,魚兒爭先恐後地上鉤,在它們中間遊泳可能感覺很吵鬨,也可能很安靜。不過要到那兒去,你得冒著你踩在腳下的土地可能背叛你的危險。那向著河水緩緩傾斜的坡麵和矮山丘僅僅表麵上看起來很友好;在藤蔓、草茵、野葡萄、木槿樹和酢漿草下麵,土地就像篩子一樣多孔。你邁上一步,就可能被吞掉一隻腳,乃至整個身體。“她要一隻公雞乾什麼?不就會在街角打鳴,盯著雛兒們看,在裡麵挑挑揀揀麼。我哪點不比他們強。再說了,我還知道怎麼待一個女人。我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錯待一個女人。永遠不會讓一個女人像條狗似的住在洞裡。公雞們就會這樣乾。她以前也那麼說。說年輕人如何自私自利、不替彆人著想;說遊樂場和舞廳裡那些小夥子如何想的全是他們自己。我找到她的時候,知道——我以生命擔保——她是不會跟他們中的一個躲起來的。他的衣服不會跟她的全攪和在一塊。她不會的。多卡絲不會的。她會自己一個人待著。頭腦冷靜,甚至很野。然而是一個人待著。”在那棵樹後邊,木槿樹叢的後麵,有一塊大九-九-藏-書-網石頭。大石頭背後有個開口,遮掩得很不像樣子,可能隻是某個人的作品。狐狸或者懷孕的母鹿做事可不會這麼馬馬虎虎。她曾經在那兒藏身過嗎?她就那麼瘦小嗎?他蹲下來,更仔細地找她留下的痕跡,但什麼也沒找到。最後他把頭伸了進去。一片漆黑。沒聞到大糞臭味或皮毛的味道。相反,裡麵倒有一股家居的味道——油味、灰燼味,這味道引得他往前蠕動著,爬進了一塊低得能擦到他頭發的空地。他正要決定回轉身爬出那塊空地,手下的土地變成了石頭;光線猛地打在他身上,讓他縮了一下。他已經爬過了幾人長的黑暗,麵對的正是巨石正麵南邊的邊緣。一個天然的地洞。哪兒都不通。從斜坡的一個凹處朝另一個凹處轉過了一個角度。“叛逆河”在下麵波光粼粼。他不能夠在裡麵轉身,就拖著整個身子一路爬出去,好讓頭朝前再進來。他很快便到了開闊地帶。這裡家居的味道加重了,燒熱的油在刺眼的陽光下冒著青煙。然後他看見了那個裂口。他屁股著地滑進去,一直滑到了底兒。就好像掉進了太陽裡麵。正午的陽光像熔岩一樣跟著他進了一間石頭屋子,屋裡麵有人用食用油做菜。“她不必解釋。她不必說一句話。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她會以為這是忌妒,但我是一個溫和的男人。不是說我對事情沒感覺。我有過日子不好過的時候。也都挺過來了。我就像彆人一樣對事情有感覺。“她會一直自己待著。“她會回來找我的。“她會伸出手,穿著難看的鞋朝我走過來,但她的臉是乾淨的,我為她驕傲。她的發帶係得太緊了,讓她難受,於是她一麵解開發帶一麵朝我走過來。我找到了她,她太高興了。她弓著身子,身體很柔軟,她想讓我來乾,求我來乾。隻有我。除了我誰也不行。”一開始他覺得很平靜,還隱約有點企盼的味道,就好像有什麼東西能等到似的。一種等著開飯時的感覺。然而這是塊隱秘的地方,開口對外界關閉,一旦到了裡麵,你就能夠為所欲為了:製造混亂,到處亂翻,亂摸亂動。徹底改變這個地方,讓它麵目全非。到他離開的時候,石頭牆的顏色已經從金色變成了魚鰓藍。他已見過那裡有些什麼。一條綠裙子。一把少了一個扶手的搖椅。一圈壘起來做飯用的石頭。罐子、籃子、鍋;一個布娃娃,一個紡錘,幾個耳環,一張照片,一堆柴火,一套銀質頭發刷子,一個銀煙盒。還有。還有,一條帶骨頭扣子的男式褲子。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綢襯衫,顏色已經褪成了乳白——可是接縫處並沒有褪色。在那兒,線和料子的顏色都是鮮亮的、陽光般的黃色。但是她在哪兒?她在那兒。這個地方沒有跳舞的兩兄弟,也沒有等著白燈泡變成藍燈泡的氣喘籲籲的姑娘們。這是個成人的聚會——一切胡作非為都在大庭廣眾之下進行。違禁的私酒不是什麼秘密,秘密勾當在這兒也沒有人管。進來時交上一兩塊錢,你的談吐就會比在自家廚房裡更機智、更風趣。你的妙語連珠般冒出來,好像泡沫湧向海麵。你的笑聲好像洪鐘鳴響,不需要一隻手來拉動繩子;你就這樣沒完沒了地笑下去,直笑得渾身酥軟。願意的話,你可以喝安全的杜鬆子酒,或者光喝啤酒;可是你哪種酒都不需要,隻要誰在你膝蓋上摸上一把,管他無心還是有意,那就會像假充內行地喝一口波旁威士忌,或者有兩個手指頭捏你的乳頭一樣,讓你血往上湧。你的魂兒升上了屋頂,在那裡飄一會兒,愉快地俯瞰著下麵那種穿著衣服的赤身裸體。你知道,有什麼醜事正在一個關緊門的房間裡發生著。可是這兒的一切令你眼花繚亂,讓你儘情胡鬨;在那令人心碎的歌聲的慫恿下,人們糾纏在一起,或者互相交換舞伴。多卡絲很滿足,很滿意。他的兩隻胳膊緊緊摟住她,她的手腕繞在他脖子後麵,這樣她就能夠把臉頰靠在他的肩膀上了。他們不需要多大地方來跳舞,這很好,因為那兒沒什麼地方。屋子裡擠得滿滿當當的。男人們呻吟著,心滿意足;女人們哼哼著,充滿期待。音樂彎下腰,跪下來擁抱他們,鼓勵大夥稍微活躍一點;為什麼不呢,既然這就是你們一直巴望著的那個東西?多卡絲的舞伴並不對著她耳朵低語。他將下巴壓到她頭發裡麵,手指尖在她身上停住;這已經很清楚地表明他的承諾。她伸長身子,摟住他的脖子。他屈身來就她。他們在腰部以上和以下都達成了一致:肌肉、肌腱、關節乃至骨髓全都積極配合。即便跳舞的人們猶豫了,有一刹那的遲疑,音樂也會解決和消除任何問題。多卡絲很快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樂。她的舞伴的唇髭中沒有白胡子。他起興了,馬上就來了。目光敏銳,不知疲倦,還有一點殘忍。他從來沒給過她一件禮物,甚至從來沒想過。有時他說好了到什麼地方,會如約到那兒;有時就不守信用。其他女人都想要他——想得厲害——他也一直挑挑揀揀的。她們想要的、他能提供的好處,是他那股能乾的勁頭。一雙絲襪怎麼能跟他相比呢?沒得比。多卡絲很幸運。她知道這一點。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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