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節(1 / 1)

寵兒 托妮·莫裡森 3241 字 3天前

丹芙洗完碗,在桌旁坐下。寵兒自打塞絲和保羅·D離開屋子就沒挪過地方,坐在那兒吮著自己的食指。丹芙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她喜歡他住在這兒。”寵兒繼續用手指摳著嘴。“讓他滾蛋。”她說。“他走了她會跟你發火的。”寵兒把大拇指也伸進嘴裡,拔出一顆後槽牙。幾乎沒有血,可是丹芙還是叫道:“噢——你不疼嗎?”寵兒看著牙,心想:終於來了。下一回該是她的一隻胳膊、一隻手、一個腳指頭了。她身上的零件也許會一點一點地,也許一股腦全掉下去。或者哪一天早晨,在丹芙醒來之前、塞絲上班之後,她會四分五裂。她獨自一人的時候,很難讓腦袋待在脖子上,腿安在屁股上。在她記不得的事情中有這麼一件:她第一次得知她會在哪天醒來,發現自己已成為一堆碎片。她做過兩個夢:一次是自己爆炸,一次是被吞噬。當她的牙脫落的時候——一塊多餘的碎片,一排中最後的那顆——她認為毀滅已經開始了。“肯定是顆智齒,”丹芙道,“不疼麼?”“疼。”“那你怎麼不哭?”“什麼?”“疼的話,你怎麼不哭?”於是她哭了。坐在那裡,用非常非常光潔的手掌攥著一顆小白牙,哭了起來。就像那回,她看見血紅的小鳥消失在樹葉間,然後烏龜一個跟著一個從水裡爬出來的時候想做的那樣。就像那回,她看見他站在樓梯下的澡盆裡,而塞絲走向他的時候想做的那樣。她用舌頭舔了舔滑到嘴角的鹹淚,希望丹芙摟住她雙肩的胳膊能避免它們四分五裂。樓上的那一對結合著,什麼也沒聽見,然而在他們下麵、外麵,一百二十四號的四周,雪下了又下,下了又下。堆積著自己,埋葬著自己。越來越高。越來越深。在貝比·薩格斯的思想深處可能一直存著這個想法:要是上帝開恩,黑爾能夠虎口逃生,那就可以好好慶祝一番了。隻要這個最小的兒子肯為他自己賣命,就像當初為她、隨後又為三個孩子賣命那樣。三個孩子是約翰和艾拉在一個夏夜送到她的門前的。他們到達的時候,塞絲卻沒到,這讓她既害怕又感激。感激是因為活下來的那幾個親人是她自己的孫兒——最初幾個,也是據她所知僅有的幾個:兩個男孩和一個都會爬了的小女孩。但是她的心還懸著,不敢去想這些問題:塞絲和黑爾怎麼了?為何拖延?塞絲為什麼不同時跟著上車?沒有人能單靠自己成功。不僅因為追捕者會像老鷹一樣把他們抓走,像捕兔子一樣向他們撒網,還因為你如果不知道怎麼走就跑不了。你可能會永遠迷失,如果沒有人給你帶路的話。所以塞絲抵達的時候——渾身都被搗爛、割裂,懷裡卻抱著另一個孫女——高聲歡呼的念頭在她腦子裡又進了一步。可是,由於仍然不見黑爾的蹤影,而塞絲本人又不知道他的下落,她咽下了叫聲——不希望因過早地感謝了上帝而減少他的機會。是斯坦普·沛德開始的。塞絲到達一百二十四號二十天之後,他來看望他曾用外甥的外套包裹起來的嬰兒,看望他曾遞給過一塊炸鱔魚的母親,然後為了某些個人緣故,拎著兩隻桶去了河沿一個隻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那兒長著黑莓,味道鮮美可喜,吃起來仿佛置身教堂。隻需一顆莓果,你就會覺得像是塗了膏。他走了六英裡路來到河畔,半滑半跑地下到一道因灌木叢生而難以接近的深溝。他在荊棘叢中摸索著,一排排刀刃般嗜血的利刺劃破了他的襯衫袖子和褲子。同時他還一直忍受著蚊子、蜜蜂、大黃蜂、黃蜂和本州最毒的母蜘蛛。他渾身都被劃破、擦傷和叮咬,卻乾得很巧妙,用指尖那樣輕地夾住每顆莓果,沒有碰壞一顆。下午的晚些時候,他回到一百二十四號,把兩隻裝得滿滿的桶放在門廊上。貝比·薩格斯看到他撕成一條一條的衣裳、血淋淋的雙手、傷痕累累的臉和脖子,坐下來放聲大笑。巴格勒、霍華德、戴軟帽的女人和塞絲都趕過來看,然後就同貝比·薩格斯一起笑話這個狡猾而剛強的老黑人:地下使者、漁翁、艄公、纖夫、救星、偵探;挨了兩桶黑莓的鞭打後,他終於站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對他們毫不在意,徑自拿起一顆莓果,放進三個星期大的丹芙嘴裡。女人們尖叫起來。“她還太小哪。斯坦普。”“腸子要化成湯兒了。”“會鬨肚子的。”然而小寶寶激動的眼睛和吧嗒的嘴唇使得他們都跟著依樣學樣,一顆一顆地品嘗著教堂味道的莓果。最後,貝比·薩格斯把男孩們的手從桶裡打出去,打發斯坦普到壓水井那裡去衝洗。她已經決定了,要用果子做件對得起這個男人的勞動和愛心的事情。就是那樣開始的。她揉好了做糕點的麵團,覺得應該招呼艾拉和約翰來做客,因為三個或者四個餡餅對於一家人來說太多了。塞絲認為他們還可以再添上一對雞。斯坦普說,鱸魚和鯰魚正在往船裡頭蹦呢——連線都不用放。從丹芙的兩隻激動的眼睛開始,聚餐變成了一個九十人的宴會。一百二十四號的喧鬨聲在深夜回蕩。九十個人吃得這麼好,笑得這麼歡,這反而讓他們心生怒氣。他們第二天早晨醒來,想起斯坦普·沛德用一根胡桃樹枝穿著鱸魚油炸,伸出左手掌擋住四處飛濺的滾沸的油星;想起用奶油做的玉米布丁;想起吃撐了的孩子們疲倦地睡倒在草窠裡,手上還拿著烤兔肉的小骨頭——於是生起氣來。貝比·薩格斯的三個(也許四個)餡餅變成了十個(也許十二個)。塞絲的兩隻母雞變成了五隻火雞。大老遠從辛辛那提一路運來的一塊方冰——為了摻進他們用搗碎的西瓜拌上糖和薄荷做成的潘趣酒——變成了摻進一澡盆草莓酒的一大車冰塊。一百二十四號被笑聲、誠意和九十人的饕餮搖動著,讓他們生氣。太過分了,他們想。憑什麼都讓她占全了,聖貝比·薩格斯?憑什麼她和她的一切總是中心?憑什麼她總是知道什麼時候恰好該乾什麼?又出主意;又傳口信;治病人,藏逃犯,愛,做飯,做飯,愛,布道,唱歌,跳舞,還熱愛每一個人,就好像那是她獨有的職業。如今,又拿兩桶黑莓做了十個或者十二個餡餅,吃掉了足夠整個城鎮吃的火雞、九月的新鮮豌豆,不養牛卻吃到了新鮮奶油,又是冰又是糖,還有奶油麵包、麵包布丁、發酵麵包、起酥麵包——這把他們氣瘋了。麵包和魚是上帝的權力——它們不屬於一個大概從來沒有往磅秤上搬過一百磅的重物,恐怕也沒背著嬰兒摘過秋葵的解放的奴隸。她從來沒挨過一個十歲大的白崽子的皮鞭,可上帝知道,他們挨過。甚至沒有逃脫過奴隸製——其實是被一個孝順兒子買出來,再被一輛大車運到俄亥俄河邊的——解放證書折放在雙乳之間(恰恰是她的主人運送的她,還給了她安家費——名字叫加納),從鮑德溫家租了帶二層樓外加一眼水井的一幢房子——是這對白人兄妹為斯坦普·沛德、艾拉和約翰提供了逃犯們用的衣服、物品和工具,因為他們比恨奴隸更恨奴隸製。這使他們怒不可遏。第二天早晨,他們靠吞食小蘇打來平息肚子裡的翻江倒海,這純粹是一百二十四號那場大方、輕率的慷慨表演造成的。他們在院子裡互相嘀咕著肥耗子、報應以及多此一舉的驕傲。濃重的非難氣味在空中凝滯。貝比·薩格斯在給孫兒們煮玉米粥的時候注意到了它,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過了一會兒,她站在菜園裡為胡椒秧搗碎硬土時,又聞到了那氣味。她抬起頭四麵張望。在她身後向左幾碼遠的地方,塞絲正蹲在豆角中間。她的肩膀被墊在裙子下麵輔助治療後背的塗了油膏的法蘭絨弄得變了形。她近旁的一隻蒲式耳籮筐裡是三個星期大的嬰兒。聖貝比·薩格斯舉頭仰望。天空湛藍而晴朗。樹葉明晰的綠色中沒有一點死亡的跡象。她能聽見鳥叫,還能隱約聽見遠處小溪流過草地的潺潺聲。小狗“來,小鬼”正在啃昨天宴會剩下的最後幾塊骨頭。房子附近什麼地方傳來巴格勒、霍華德和那都會爬了的女孩的聲音。似乎什麼都沒出毛病——然而非難的味道異常刺鼻。在菜園後麵更遠的地方,離小溪更近、不過陽光充足的地方,她種下了玉米。儘管他們為宴會摘下了那麼多,那兒仍有一穗穗玉米在成熟,她站在那裡就可以看得見。貝比·薩格斯又彎腰為胡椒秧和黃瓜藤鋤草。鋤頭的角度剛好合適,她小心地鏟斷一根頑固的芸香莖。芸香的花被她揪下來插進帽子的裂縫中;剩下的丟在一邊。劈木頭單調的哐哐哐的聲音提醒了她,斯坦普正在乾他昨天晚上答應的差事。她衝手裡的活計歎了口氣,過了一會兒,又直起腰,再一次去嗅那非難的氣味。她拄著鋤頭把,專心致誌地嗅著。她已經習慣於沒有人為她祈禱了——但這肆意飄蕩的嫌惡卻是新的。那不是白人——這一點她還能肯定——所以隻能是黑人了。於是,她全明白了。是她的朋友和鄰居在生她的氣,因為她走得太遠,施與得太多,由於不知節製而惹惱了他們。貝比閉上眼睛。也許他們是對的。突然,就在非難的氣味後麵,後麵很遠很遠的地方,她嗅到了另一種東西。黑壓壓地趕來。是一種她拿不準是什麼的東西,因為非難的氣味蓋過了它。她使勁擠著眼睛去看它到底是什麼,但她能看清楚的隻是一雙樣式不討她喜歡的高幫鞋。既沮喪又惶惑,她用鋤頭繼續鋤著地。會是什麼呢?這個黑壓壓趕來的東西。現在還剩什麼能來傷害她呢?黑爾的死訊?不。她已經為那個做好了準備,比為他活著作的準備還要充分。那是她最後一個孩子,生下時她幾乎沒瞟上一眼,因為犯不上費心思去認清他的模樣,你反正永遠也不可能看著他長大成人。她已經乾了七回了:抓起一隻小腳;用自己的指尖檢查那些胖乎乎的指尖——那些手指,她從沒見過它們長成母親在哪兒都能認出的男人或女人的手。她至今不知道他們換過的牙是什麼樣子;他們走路時頭怎麼放。帕蒂的大舌頭好了麼?菲莫斯的皮膚最終是什麼顏色的?約翰尼的下巴上到底是一個裂縫呢,還是僅僅是一個酒窩而已,等下顎骨一長開就會消失?四個女孩,她最後看到她們的時候她們腋下都還沒長毛。阿黛麗亞還愛吃糊麵包殼嗎?整整七個,都走了,或是死了。如此看重那個最小的又有什麼意義呢?可是,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他們允許她留下了他。他一直跟著她——到每一個地方。她在卡羅來納時屁股受過傷,這對於加納先生來說可真是筆劃得來的交易(價錢比當時隻有十歲的黑爾還低),他把他們倆一起帶到肯塔基,到了一個他稱做“甜蜜之家”的農莊上。因為屁股,她走起路來像隻三條腿的狗似的一瘸一拐。可是在“甜蜜之家”,看不見一塊稻田或者煙葉地,而且更沒有人把她打翻在地。一次也沒有。不知為什麼,麗蓮·加納叫她珍妮,不過她從來沒有推搡過她、打過她或者罵過她。甚至當她被牛糞滑倒,摔碎了圍裙裡所有的雞蛋的時候,也沒有人說“你個黑母狗犯什麼病了”,更沒有人把她打翻在地。“甜蜜之家”同她以前待過的許多地方比起來實在很小。加納先生、加納太太、她本人、黑爾,還有四個一多半都叫保羅的男孩子,構成了全部的人口。加納太太乾活的時候愛哼歌兒;加納先生呢,則表現得似乎世界就是他的一個好玩的玩具。誰都不讓她下田——加納先生的男孩們,包括黑爾,包了那些活兒——也是件幸運事,因為反正她也乾不了。她隻管站在哼歌兒的麗蓮·加納身邊,兩個人一起做飯、醃菜、漿洗、熨燙;做蠟燭、衣裳、肥皂和蘋果汁;喂雞、豬、狗和鵝;擠牛奶、攪牛油、熬豬油、生火……不算回事。而且沒有人把她打翻在地。她的屁股每天都疼——可她從來沒提起過。唯有黑爾,在最後的四年裡一直仔細地觀察她的動作,知道了她上下床必須用兩手搬起大腿才行;就是為了這個,他才跟加納先生說起要贖她出去,好讓她坐下來有個變化。多體貼的孩子啊。是他,為她做了件艱苦的事情:把他的勞動、他的生活給了她,如今也把他的孩子們給了她,現在,她站在菜園裡納悶非難的氣味後麵那黑壓壓趕來的東西是什麼的時候,就剛好能夠聽見他們的聲音。“甜蜜之家”是一個顯著的進步。毫無疑問。其實也無所謂,因為悲哀就在她的中心,那喪失自我的自我棲居的荒涼的中心。那悲哀,就好比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們埋在哪裡,或者即便活著也不知是什麼模樣。事實上,她比了解自己更了解他們,因為從來沒有過一絲線索,幫助她發現自己是個什麼樣子。她會唱歌嗎?(她唱得好聽嗎?)她漂亮嗎?她是個好朋友嗎?她本來可以成為一個慈愛的母親嗎?可以成為一個忠貞的妻子嗎?我有個姐姐嗎,她寵我嗎?假如我媽媽認識我她會喜歡我嗎?在麗蓮·加納的家裡,她從傷了她屁股的農活和麻痹她思想的疲憊中解脫出來;在麗蓮·加納的家裡,沒有人把她打翻在地(或強奸她)。她聽著那白女人邊乾活邊哼歌兒,看著她的臉在加納先生進來時驟然亮起來,心想:這個地方更好,可我並不更好。在她看來,加納夫婦施行著一種特殊的奴隸製,對待他們像雇工,聽他們說話,把他們想知道的事情教給他們。而且,他不用他的奴隸男孩們配種,從來不把他們帶進她的小屋,像卡羅來納那幫人那樣命令他們“和她躺下”,也不把他們的性出租給彆的農莊。這讓她驚訝和滿意,也讓她擔憂。他會給他們挑女人嗎?他認為這些男孩獸性爆發時會發生什麼事呢?他在招惹天大的危險,他當然清楚。事實上,除非由他帶著、否則不準離開“甜蜜之家”的命令,並不真是因為法律,而是考慮到對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奴隸放任自流的危險才下達的。貝比·薩格斯儘量少說話,以免惹麻煩,在她的舌頭根底下又有什麼可說的呢?這樣,那個白女人發現她的新奴隸是個沉默的好幫手,就一邊乾活一邊自己哼歌兒。加納先生同意了黑爾的安排,再說,在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什麼東西比讓她獲得自由對黑爾更有意義了,於是她就自願被運過了河。在兩件棘手的事情中——是一直站著直到倒下,還是離開她最後的、恐怕也是唯一活著的孩子——她選擇了讓他高興的那件難事,從來沒問他那個常常令她自己困惑的問題:為什麼?一個混到六十歲、走起路來像三條腿的狗似的女奴要自由乾什麼?當她雙腳踏上自由的土地時,她不能相信黑爾比自己知道得更多;不能相信從沒呼吸過一口自由空氣的黑爾,居然懂得自由在世界上無可比擬。她被嚇著了。出了點問題。出了什麼問題?出了什麼問題?她問自己。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模樣,也不好奇。可是突然間她看見了自己的雙手,同時,頭腦中清晰的思緒既簡單又炫目:“這雙手屬於我。這是我的手。”緊接著,她感到胸口一聲捶擊,發現了另一樣新東西:她自己的心跳。它一直存在嗎?這個怦然亂撞的東西?她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就放聲大笑起來。加納先生扭過頭,睜大棕色的眼睛看著她,也不禁笑了。“有什麼好笑的,珍妮?”她仍然笑個不停。“我的心在跳。”她說。而這是真的。加納先生大笑起來。“沒什麼可怕的,珍妮。原來怎麼辦,往後還怎麼辦,你不會有事的。”她捂著嘴,以免笑得太響。“我帶你去見的人會給你一切幫助。姓鮑德溫。一兄一妹。蘇格蘭人。我認識他們有二十多年了。”貝比·薩格斯認為這是個好時機,去問問她好久以來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加納先生,”她問道,“你們為什麼都叫我珍妮?”“因為那寫在你的出售標簽上,姑娘。那不是你的名字嗎?你怎麼稱呼自己呢?”“沒有,”她說,“我自個兒沒稱呼。”加納先生笑得滿臉通紅。“我把你從卡羅來納帶出來的時候,惠特婁叫你珍妮,他的標簽上就寫著你叫珍妮·惠特婁。他不叫你珍妮嗎?”“不叫,先生。就算他叫過,我也沒聽見。”“那你怎麼答應呢?”“隨便什麼。可薩格斯是我丈夫的姓。”“你結婚了,珍妮?我還不知道呢。”“可以這麼說吧。”“你知道他在哪兒嗎,這個丈夫?”“不知道,先生。”“是黑爾的爸爸嗎?”“不是,先生。”“那你為什麼叫他薩格斯?他的標簽上也寫著惠特婁,跟你一樣。”“薩格斯是我的姓,先生。隨我丈夫。他不叫我珍妮。”“他叫你什麼?”“貝比(即Baby,意為“寶貝”。)。”“是嗎,”加納先生說著,臉又一次笑成了粉色,“我要是你,就一直用珍妮·惠特婁。貝比·薩格斯太太對一個自由的黑奴來說,聽著不像個名字。”也許不像,她心想,可“貝比·薩格斯”是她的所謂“丈夫”留下來的一切。那是個嚴肅、憂鬱的男人,教會了她做鞋。他們兩人達成了協議:誰有機會逃就先逃走;如果可能就一起逃,否則就單獨逃,再也不回頭。他得到了一個機會,她從此再沒了他的音訊,所以她相信他成功了。現在,如果她用某個賣身標簽上的名字稱呼自己,他怎麼能夠找到她、聽說她呢?她適應不了城市。人比卡羅來納還多,白人多得讓你窒息。二層樓房比比皆是,人行道是用切得整整齊齊的木板做的。路麵像加納先生的整幢房子一樣寬。“這是一座水城,”加納先生說,“所有東西都從水上運來,河水運不了的就用運河。一個城市裡的女王啊,珍妮。你夢想過的一切,他們這裡都能造出來。鐵爐子、扣子、船、襯衫、頭發刷子、油漆、蒸汽機、書。裁縫行能讓你眼珠子掉出來。噢,沒錯,這才是座城市呢。你要是必須住在城裡——就是這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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