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芙在最低一級樓梯上坐下。再沒有彆的地方好去了。他們成了一對,說著什麼“你的爸爸”和“甜蜜之家”,用的全是那種顯然屬於他們而不屬於她的方式。就是說,她自己父親的失蹤不關她的事。失蹤首先是屬於貝比奶奶的——一個兒子,被深切地哀悼著,因為是他把她從那裡贖出來的。其次,他是媽媽失蹤的丈夫。現在他又是這個榛色陌生人的失蹤的朋友。隻有那些認識他的人(“相當認識”)有權利說起他的失蹤。就好像隻有那些住在“甜蜜之家”的人才能記得他,悄聲談起他,一邊說一邊互相用眼角交換目光。她又一次盼望那個小鬼魂——它那現在令她興奮的憤怒,曾經讓她疲憊不堪。讓她疲憊不堪。她說道:“我們這兒有個鬼。”這句話立即起了作用。他們不再是一對了。她媽媽不再晃著腳作女孩狀了。對“甜蜜之家”的記憶從她為之作女孩狀的男人眼中一滴一滴漏走。他猛地抬頭,瞥了一眼她身後明亮的白樓梯。“我聽說了,”他說,“可那是悲傷,你媽媽說的。不是邪惡。”“不,先生,”丹芙道,“不是邪惡,可也不是悲傷。”“那是什麼呢?”“冤屈。孤獨和冤屈。”“是這樣嗎?”保羅·D轉頭問塞絲。“我拿不準是不是孤獨,”丹芙的母親說道,“憤怒倒有可能,可是它這樣時時刻刻跟我們在一塊兒,我看不出它怎麼會孤獨。”“你肯定有什麼它想要的東西。”塞絲聳聳肩膀。“它隻不過是個娃娃。”“是我姐姐,”丹芙說,“她死在這房子裡。”保羅·D抓了抓下巴上的胡子。“讓我想起了‘甜蜜之家’後麵的那個無頭新娘。還記得嗎,塞絲?老在那片樹林裡九-九-藏-書-網遊蕩。”“怎麼忘得了呢?怪煩人的……”“為什麼每個從‘甜蜜之家’逃走的人都不能不談它?要是真這麼甜蜜的話,看來你們應該留在那兒。”“丫頭,你這是跟誰說話呢?”保羅·D哈哈大笑。“的確,的確。她說得對,塞絲。那兒並不甜蜜,當然也不是個家。”他搖了搖頭。“可那是我們待過的地方,”塞絲說,“大家都在一起。不管願不願意,總會想起來。”她微微哆嗦了一下。胳膊表麵皺起了一塊,她連忙撫平。“丹芙,”她說道,“生爐子。不能來了朋友倒不招待他。”“甭為我費事了。”保羅·D說。“烤麵包不費什麼事。再有就是我從工作的餐館帶回來的東西。從一大早忙活到晌午,我起碼能把晚飯帶回家。你不討厭吃梭魚吧?”“要是他不討厭我,我也不討厭他。”又來了,丹芙心想。她背對著他們,挑了一下柴火,差點碰滅了火。“你乾嗎不在這兒過夜,加納先生?那樣你和太太就能整夜談‘甜蜜之家’了。”塞絲三步並作兩步趕到火爐邊,可還沒抓住丹芙的衣領,那姑娘就向前掙去,哭了起來。“你怎麼了?我從沒見過你這麼不懂事。”“甭管她了。”保羅·D說,“我是個生人。”“說的就是這個。她沒理由對生人不禮貌。噢,寶貝,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啦?”可是丹芙這會兒正在顫抖,由於抽泣說不出話來。九年來從未落過的淚水,打濕了她過於女人味的胸脯。“我再也不能了,我再也不能了。”“不能乾嗎?你不能乾嗎?”“我不能住在這兒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兒、乾什麼,可我不能在這兒住了。沒有人跟我們說話。沒有人來。男孩子不喜歡我。女孩子也不喜歡我。”“親愛的,親愛的。”“她說沒人跟你們說話是什麼意思?”保羅·D問道。“是這座房子。人家不——”“不是!不是這房子!是我們!是你!”“丹芙!”“得了,塞絲。一個小姑娘,住在鬨鬼的房子裡,不容易。不容易。”“比有些事還容易呢。”“想想看,塞絲。我是個大老爺們,什麼事沒見過沒.99lib.做過,可我跟你說這不容易。也許你們都該搬走。這房子是誰的?”塞絲目光越過丹芙的肩頭,冷冷地看了保羅·D一眼。“你操哪門子心?”“他們不讓你走?”“不是。”“塞絲。”“不搬。不走。這樣挺好。”“你是想說這孩子半瘋不傻的沒關係,是嗎?”屋子裡的什麼東西繃緊了,在隨後的等待的寂靜中,塞絲說話了。“我後背上有棵樹,家裡有個鬼,除了懷裡抱著的女兒我什麼都沒有了。不再逃了——從哪兒都不逃了。我再也不從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逃走了。我逃跑過一回,我買了票,可我告訴你,保羅·D.加納:它太昂貴了!你聽見了嗎?它太昂貴了。現在請你坐下來和我們吃飯,要不就走開。”保羅·D從馬甲裡掏出一個小煙口袋——專心致誌地研究起裡麵的煙絲和袋口的繩結來;同時,塞絲領著丹芙進了從他坐著的大屋開辟出的起居室。他沒有卷煙紙,就一邊撥弄煙口袋玩,一邊聽塞絲在敞開的門那邊安撫她的女兒。回來的時候,她回避著他的注視,徑直走到爐邊的小茶幾旁。她背對著他,於是他不用注意她臉上的心煩意亂,就能儘意欣賞她的全部頭發。“你後背上的什麼樹?”“哦。”塞絲把一隻碗放在茶幾上,到下麵抓麵粉。“你後背上的什麼樹?有什麼長在你的後背上嗎?我沒看見什麼長在你背上。”“還不是一樣。”“誰告訴你的?”“那個白人姑九*九*藏*書*網娘。她就是這麼說的。我從沒見過,也永遠不會見到了。可她說就是那個樣子。一棵苦櫻桃樹。樹乾,樹枝,還有樹葉呢。小小的苦櫻桃樹葉。可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我估計現在連櫻桃都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