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像裡根在作總統競選演說。為什麼開這個會,為什麼說這套假話,騙彆人可以,騙不了汪方亮。上一個回合下來,是八百八十七比四百零六,鄭子雲當選為重工業部十二大代表。聽田守誠講話真是膩味透了,還不如回辦公室裡去批文件,或是看。可是田守誠剛剛開講,汪方亮一時還不便開溜。汪方亮開始一個個地研究台下那些人的臉,省得自己犯困。坐在犄角上那個胖乎乎的女同誌打了一個哈欠。據說打哈欠這東西傳染,真的,她旁邊的人也打了。他趕緊捂上自己的嘴,不看他們,再往彆人的臉上看去。房管處那位會吹喇叭、抬轎子的處長,就坐在第一排的正當中。又是往小本上記,又是頻頻地點頭,一臉的虔誠,像聽皇上的聖諭,隻差沒跪下去領旨。汪方亮早就玩過這套把戲。凡是聽到他不愛聽的牛皮經,他也是這麼裝模作樣地點著頭,裝模作樣地往小本子上記。其實呢,他不過在推敲本子上他寫的詩句。幸好那時還沒人敢翻他的筆記本,若有人翻了,沒準兒他當時就得蹲笆籬子,用不著等到“文化大革命”了。比如,他還記得這樣的一首:“光陰一逝如流水,歲歲西樓。今又西樓,鼠嘯蟲吟幾度秋。 小窗遙望中天月,儘是閒愁。豈是閒愁,落葉西風正滿頭。”還有:“湖中峙一樓,四望景物收。山水淡墨染,蚱蜢鏡中遊。古塔浮雲接,層巒星鬥留。晚煙四處起,回步憶春秋。勾踐亡吳後,歸來不用謀。西施隨範蠡,寂寞五湖舟。千古舊江山,奸梟同一籌。有詩題不得,揮筆畫吳鉤。”當年在延安的時候,每每中央領導作報告,江青不就是坐在第一排,一邊頻頻地點頭,一邊往小本上記著嗎?汪方亮和江青在延安黨校學習的時候,竟有坐過一條凳子,共用過一張桌子的榮幸。那時候,拉她唱段小曲,她就得唱一段。“文化大革命”當中,為了幾十年前聽過的那幾段小曲,汪方亮坐過十年的牢。這叫無毒不丈夫。田守誠也愛講這句話:無毒不丈夫。這回又來了:無毒不丈夫。田守誠十二大代表的資格,早已劃歸G省名額確定下來。這種辦法科學嗎?G省的黨員認識他的有幾個?就算他在那裡出生,又在某市、某縣工作過,接觸過那裡的一些黨員,但那數量又占G省全體黨員的幾分之幾?恐怕好些人連他是不是黨員都未必知道。他卻要代表G省的全體黨員去參加黨的第十二次代表大會,代表他們去履行自己的權利和義務。他知道G省黨員心裡想的是什麼、盼的是什麼?他們又知不知道他是個見風使舵的風派人物?他心裡究竟有多大一塊地盤,裝的是人民群眾,黨的事業,國家的繁榮昌盛,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科學發展……而不是個人的升遷之道。現在田守誠正想儘一切辦法,把鄭子雲十二大代表的資格弄下來。這絕不僅僅是狹隘的個人之爭,而是目前黨內僵化保守和改革前進兩種力量之間的一種較量。上鄭子雲,無疑等於給改革派增加了一個亡命徒。田守誠今天的講話,一掃過去那種嗯嗯啊啊的官腔,甚至還顯出一些結結巴巴的樣子,活像一個循規蹈矩的模範兒童,因為趕著看一部新電影,沒有給瞎眼的老爺爺帶路所發出的懺悔一樣的沉痛。想不到田守誠還有這一手。“……‘文化大革命’以後,新黨員發展了不少,其中有些是不夠標準的。老黨員中有些原來是夠標準的,現在也不那麼夠標準了,我就是一個嘛。”台下的人立刻嗡嗡起來。汪方亮看見,房管處的處長感動得幾乎淚飛涕零,不斷地向左右鄰座,發出嘖嘖的歎賞,像舊戲園子裡“玩票的”角兒,花錢雇來的捧場。“我的工作沒有做好,思想跟不上形勢,生活上搞特殊化……群眾意見很大。我已經向中央領導同誌寫了報告,向有關部門寫了檢查,現在,我向全體同誌檢查,我一定立即改正,付諸行動。”說得痛心疾首,幾乎聲淚俱下。房管處處長,竟帶頭鼓起掌來,跟著就是海潮般卷過全場的掌聲,那掌聲裡,透著真誠的感動。多麼善良、多麼寬容的群眾啊,那麼容易糊弄。就在開會之前,田守誠還對林紹同憤憤地說:“讓我搬家?沒那麼容易,房子不合適我還不搬呢。我也不能睡到馬路上去。批評我?咱們挨著個兒往上數,誰的房子不比我大、不比我多,現在拿我開刀。”田守誠越想越窩火。根據他多年的經驗,事情的起端決不是房子,而是房子後頭的什麼。他感到一種巨大的威脅,正慢慢地向他包抄。這讓他想起夏日裡飄忽的雲,眼看著它慢慢地遮住太陽,那欣欣向榮的景象便在它無聲無息的影子下,變得暗淡起來,失去了生氣。從小田守誠對雲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恐懼,他曾多次在那雲影的追逐下奔逃,總以為可以賽過它去,可是它慢悠悠地,毫不費力地就把他罩在陰影裡了。這種預感,決不是毫無緣由的神經過敏。三中全會以後,他感到頭上像是張了一個口袋,而且那口袋慢慢地,日益地縮緊了。他對自己越來越沒有信心,他的的確確感到時代變了,再照過去那套辦法混日子難了。過去隻要得到一個人的寵信,便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現在靠耍弄權術,耍嘴皮子不行了,而要取信於黨,取信於民,撲下身子真正地乾。他做過的那些事,真像彆人說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全報。”真有點霸王彆姬,四麵楚歌的味道。現在人們都不念舊情了,隻講“四人幫”時期的表現。“四人幫”剛粉碎的時候,田守誠確實慌亂過一陣子。他的一個老戰友和某副總理關係較熟,每次看到那位同誌,田守誠都要對他說:“老板對我們重工業部有什麼說法,請給通個消息。”過了一陣,好像沒有什麼動靜,於是他代表部黨的核心領導小組,在全部職工大會上宣布:“我們重工業部,沒有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不久以後,各方麵對一位副部長議論很多,那是田守誠當初為了表示支持造反派越級提拔的,實際上那個人和“四人幫”沒多少牽連,不過言論中隨大流的時候多了一些。還有一些事,是田守誠有意把他推出去出頭露麵打頭陣,因此在群眾中造成一個印象,他是積極跟隨“四人幫”的。揪出這個人等於把田守誠也抖摟出來,雖然他心裡清楚自己不能算是上了賊船,但眉來眼去,賣身投靠還是沾得上的。田守誠不能不保他,因為很多事都和自己有牽連,但不拿一個出來批,又好像自己對清查運動不積極。經反複斟酌,還是決定先給上上下下造成一個積極參加清查的印象。批判會名義上開了五十多次,實際上是指定一兩個人念念批判稿。田守誠還多次在批判會上說:“他是部長,和下麵接觸不多,處長以上揭發一下就可以了,因為職務關係,可能會涉及一些國家機密,因此不要擴大,要保密。”還說:“隻要說清楚就行了,部長照樣當。不是有些人省委書記照樣當,中央委員也照樣當嘛。”那位副部長,竟一點不體諒田守誠的苦情。本來嘛,他很謹慎,事事都請示了田守誠。清查運動一開始,田守誠還同他秘密協商過,要他出麵把一位主要的副部長拋出去,一來可以解決清查對象的問題,又可以搞掉自己的一個對手。後來田守誠看看上麵的態度不是那麼回事,又同這個人商議,暫時不要發動。現在他不明白,怎麼一下又弄到他的頭上,田守誠反而什麼事也沒有了呢?因此,每每批判會結束時,他都要指著念批判稿的人,大罵一聲:“胡說八道!”最滑稽的是清查小組的成員,還是那幾個“三朝元老”。一九七六年初掛的是“批鄧辦公室”的牌子;“四人幫”揪出來以後,掛的是“揭批‘四人幫’辦公室”的牌子;清查運動一來,掛的是“清查小組”的牌子。有人做了句打油詩:“老瓶裝新酒,換湯不換藥。”還有人匿名送來一塊木牌,正麵寫的是“批鄧辦公室”,背麵寫的是“清查小組”,他們想用哪一邊,翻個個兒就行,便當得很。田守誠故作鎮定地說:“誰不相信我們,可以向上寫材料。”前前後後,隻用了五個多月的時間,田守誠就草草收兵了,還在全部職工大會上宣布:“揭批‘四人幫’的運動,重工業部和全國的形勢一樣,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越來越好。現在運動已經基本結束,重工業部二十多個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已經基本查清,基本解脫。”遺憾的是這位副部長很快就揭發出,田守誠在一九七六年重工業部的展覽會上,親臨現場指揮,把大廳的大幅橫標“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改成“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偉大成果”。又揭發出:一九七六年七月攻擊國務院務虛會,是田守誠的主意。那人說:“叫我怎麼說呢,我在全國計劃座談會上的發言稿,抄的是田部長的稿子,抄了第一個問題,又抄了第二個問題,第三個問題以後我不抄了,乾脆把田部長的稿子貼在後邊了。”…………回想起來,後悔無窮。那一切全發生在一九七六年“四人幫”垮台之前的幾個月。真是鬼迷心竅。一九七六年周總理逝世以後,幾乎所有的副總理都因病休息了,經常出來活動的隻有張春橋。他以為大局真就那麼定了,以為自己看準了方向……從此,他像比人矮了一截。汪方亮也好,鄭子雲也好,還不是因為這些事,處處都想壓他一頭。想乾什麼?看準了他的位子嗎?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龍在淺灘遭蝦戲。一切他都忍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然而十二大代表,說什麼也不能讓鄭子雲上去。第一回合還不算定數,事在人為。這也許是他最後的一搏了,不可能再有一次,機緣、年齡、局勢,都對不上茬兒了。假如他注定要沉下去,他也得拽住鄭子雲一塊下沉才算夠本兒。說實話,他究竟比誰壞到哪兒去?鄭子雲又比他好到哪兒去?如今,想要卸磨殺驢呀?!他田守誠還是乾過工作的嘛。讓他伸著脖子等刀落下來?笑話。也不看看他是誰。小雞子臨死之前還蹬躂幾下腿呢。田守誠像演出成功的名角,矜持而得意地笑著。汪方亮真想把田守誠推到一邊兒去,站起來說:“扯淡,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光天化日之下,有這麼騙人的嗎?明明是田守誠和孔祥把上級機關批評田守誠的文件扣壓了兩個多月,對全體黨組成員進行封鎖。孔祥給上頭回話時還振振有詞:“這件事關係到黨組書記本人,彆人不好說話。黨組副書記、常務副部長鄭子雲同誌又生病在家,最近無法討論。”雲雲。這是田守誠的主意,憑孔祥那個腦袋根本就想不出這些話。後來在上級機關屢次查詢處理結果的情況下,孔祥才不得不拿給鄭子雲看。鄭子雲也太認真,當時就發起火來:“你們有什麼權力扣壓上級機關的文件?有什麼權力對黨組成員封鎖隱瞞?我必須提醒你,這是嚴重的瀆職行為。這個問題,我建議你們將來在黨組會議上,對全體黨組成員做個嚴肅的交代。現在請你立即把這個文件送黨組同誌傳閱,並且召開黨組會,按照文件要求提出處理意見,將結果上報。”孔祥這才不得不拿給黨組成員看。還讓林紹同在一邊兒眼也不眨地守著,生怕那個文件會化成一股煙兒飛了;又好像那是政治局常委的會議紀要,他們一個個全是竊國大盜,會把這東西傳給自己的秘書、朋友、親愛者,然後賣給外國間諜,賺上一筆大錢;又怕他們會摘記要點從而擴散開去,使懷恨田守誠的那些人,腰裡又多彆上一顆手榴彈……接著,鄭子雲又給全體黨組成員寫了一封公開信,認為上級機關的文件是實事求是的,建議黨組認真研究討論,做出相應的決議。現在群眾意見不少,如果黨組在處理這一事件中態度鮮明,原則堅定,措施有力,對機關中更好地樹立原則空氣,糾正不正之風,振奮革命乾勁,加強安定團結會起很大作用。如果黨組不能正視群眾意見,態度模糊,措施無力,隻會使群眾意見更大,使機關更加渙散。結果怎麼樣?田守誠還不是拖到汪方亮和另一位副部長出國考察、在京黨組成員不多的情況下,才開會討論,不了了之。會上沒有作出任何相應的、實質性的決議。那些違法亂紀、抗拒調查、欺騙中央、打假報告等等不正之風,根本沒向上級機關如實報告也未進行任何處理,上級機關的文件更沒向全體乾部傳達……蓋子一直到現在還捂著。要是汪方亮才不會這麼乾呢,等著上頭再查嘛。要是上頭真有決心,肯定會把這件事?個底兒朝天,乾淨徹底地解決好。如若虛晃一槍,憑你鄭子雲能折騰出什麼名堂?那邊萬一撤了火,鄭子雲不就曬在那兒了嗎?何必弄得那麼僵,以後還怎麼共事呢?在這點上,鄭子雲真不如田守誠有功夫。要不田守誠怎麼能當第一把手呢?其實當第一把手,說容易也不容易,說難也不難。最大的訣竅就在於平衡好上、下、左、右的關係。有這才能的人不多,汪方亮自歎弗如,但比鄭子雲還是強一些。“……由於‘四人幫’的毒害,在思想上造成的混亂,以致在一些同誌中間是非不分;好壞不分;香臭不分……比如,不上班的搗蛋,上班的反而成了混蛋……”來了!進入了實質性的發言了。這指的是鄭子雲。汪方亮站起身來,把椅子弄得砰砰亂響,倒背著手,大搖大擺地從台上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他真要回辦公室歇著去了。汪方亮一點也不喜歡這棟辦公樓,窗子很小、結構笨重,像一張大臉上生了一對小眼睛。結實得像一架重型轟炸機,七六年地震的時候紋絲沒動。當初基建的時候,不知往地基裡灌了多少噸水泥,反正重工業部有的是錢。因為窗子小采光不好,即使在大白天,走廊裡也要開著燈。長長的走廊,看上去像十三陵地下宮殿的甬道。沒去聽報告的人不少。聽得見打字機在哢嗒、哢嗒地響著,有誰在走廊的拐角那裡談笑,儘管壓低了聲音,還是可以隱約地聽到:“宋克這回慘了,聽說黨組提出的副部長候選人裡沒他。”“該!他以為排擠陳詠明就能輪上他呢。哎,有沒有陳詠明?”汪方亮停住腳步,有興味地接著聽下去。“好像有。”“看來部黨組還過硬,田守誠那一夥人也不見得就玩得轉。”“沒那麼簡單,這是個勢均力敵的局麵,這次你進了我退點,下次我進了你退點。”“你這家夥老他媽陰陽怪氣的。仔細想一想,三中全會以後,田守誠那一夥風派人物不是節節敗退嗎?再想搞鬼,不那麼容易了。”“你還是個‘歌德’派啊。”哧哧哧,那人笑了。“該歌德就得歌德。有希望,你信不信?”“唉,是這麼個情況,不過困難不少哇。這不,就拿咱們這個小小的部來說,田守誠不是又發動攻勢了嗎?”…………汪方亮暗笑,哪裡來的兩個“軍師”。真成問題,現在黨組開什麼會,研究什麼問題,下麵很快就會知道。像汪方亮這種經曆過很多事情的人,什麼衝動、激動、感動之類的情緒,已經像快要采儘的礦源,可是那兩個人的談話,竟讓汪方亮心裡發熱了。他心裡生出一種感謝之情,感謝什麼呢?作為一個黨的高級乾部,他感謝人們對中央的信任,感謝人們對目前仍存在的許多困難,國家尚不能迅速解決的諒解……汪方亮原以為,這些感情,許多年來人們已經失去,而實際上,它正在恢複……緩慢,可是有希望。就為這個,也得再好好地乾上幾年,老百姓在盼著呀。是啊,人人隻說當官好,可是想過沒有,自己的一言一行,實際上成天被群眾拿著戥子在稱呢?也許有一天,職務的升遷,不是以級彆、工資、乾部待遇為標誌,而是以更多的責任和義務為標誌,就像巴黎公社那樣。那就會像沙裡淘金一樣,提煉出真正的人民公仆,淘汰掉那些昏聵的官迷。怎麼,他竟也發起鄭子雲那套書呆子的議論來了。他掏出鑰匙,打開辦公室的房門,一回頭看見肖宜抱了一小摞白紙走了過來。肖宜向他點點頭,也拿出鑰匙去開田守誠辦公室的門。肖宜那條過短的、露著花襪九九藏書網套和一雙豬皮鞋的褲腳——他的每條褲子都是那麼短,是布票不夠嗎——以及他那副總像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表情,老是引起汪方亮的同情。尤其最近,汪方亮知道肖宜心裡更不舒暢。田守誠又在搞平衡。肖宜不過是這裡麵的一個犧牲品。這就像有人下棋,有人就得當棋子兒,讓下棋的人在棋盤子上摔得叭、叭直響,沒準兒還要被摔成兩半兒。自從一九七七年底,那位在清查運動中被田守誠拋出來的副部長被撤職查辦之後,“文化大革命”中支持過他的那一派群眾,對田守誠怨聲載道,都在罵他:“過河拆橋,忘了你怎麼上的台,壞事乾得一點不少,部長的烏紗帽戴得還挺牢。”田守誠的的確確是靠著那一派的力量,在“文化大革命”後期被結合進領導班子的。於是,往上告狀的、寄揭發材料的不少。田守誠不在乎人家罵。罵又怎麼樣,能把他的級彆罵掉,還是能把他的烏紗帽罵掉,還是能把他的工資、房子罵掉?該忘本就得忘本,不然記著那麼多東西,背著那麼多的債,人還往不往前走?隻是那些揭發材料讓他發怵,所謂知情者也。怎麼辦?他想出這一手,給另一派頭麵人物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現作個政治結論,滅滅他們的威風,平息一下清查運動中受挫一派對他的憤怒。肖宜從來沒有感到過什麼威風。當初隻不過是一種獻身的熱情。他常恨自己生得晚,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沒能在革命戰爭年代為黨的事業衝鋒陷陣,是一生的最大遺憾。終於趕上了一個“文化大革命”,可以為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拋頭顱、灑鮮血……現在又要重翻老賬,給他做政治結論了。他有錯沒錯?有,他的錯在於給人當槍使,乾了好些讓他後悔莫及的蠢事。直到現在,見了曾是對立派的同誌,肖宜還感到無限的悔恨和歉疚。他們為什麼要像仇人一樣地互相廝打,狂罵?好像一個失去了理智的人,用自己的右手砍斷自己的左手……那時候,他們都是瘋子。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瘋子,希特勒是戰爭瘋子。汪方亮叫住他:“肖宜同誌,許久沒過問你的事了,你的結論最後是什麼?”肖宜似乎不大願意談及:“‘運動中犯有嚴重政治錯誤’,理由是我有反對某副總理的言論。”汪方亮勃然。照這樣下去,將來反對某副部長也會成為嚴重的政治錯誤。什麼時候了,還搞這套極左的玩藝兒。“你簽字啦?”肖宜冷然一笑:“沒有。這道理說不過去,我不準備接受,現在正僵持不下。”得幫肖宜想個辦法,硬頂也不好。對付田守誠,汪方亮相當有辦法,他摸透了田守誠的脾性:烏紗帽重於一切,自身利益高於一切。抓住這個特點,就能牽著他的鼻子走。設計院有個副院長,因為給田守誠提過意見得罪了他,三年沒給人家分配工作。那位副院長找汪方亮幫忙,汪方亮就對田守誠說:“聽說那位副院長在‘文化大革命’中整過你?”田守誠不知汪方亮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很謹慎地說:“沒聽說呀。”汪方亮一驚一乍地說:“哎呀呀,你這是背了黑鍋了。很多人在下頭議論,說他三年沒分配工作,是因為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給你提過意見,你現在是報複人家。”第二天田守誠就過問了這件事。汪方亮的另一位朋友,田守誠也是一直不給安排工作。汪方亮做出老謀深算的樣子對田守誠說:“老陳這個人你得安排工作。”“為什麼?”田守誠問。“你現在不給他落實政策,將來組織部會落實。這個人情你不送,讓組織部去送?他有點祖傳的醫道,對疑難症很有點辦法,他那裡四通八達,找他看病的人,什麼品位的都有,”說到這裡,汪方亮有意放低了聲音,“而且聽說他的嘴很不好。”不出一星期,陳局長安排了工作。汪方亮走過去,意味深長地對肖宜說:“你拿著那個結論去問問田部長,反對某副總理是嚴重政治錯誤,反對鄧小平副總理算什麼性質的錯誤?不逮偷牛的,逮那拔橛的,有這個道理嗎?”這時一位勤雜工人走了過來,對汪方亮說:“汪部長,您昨天下班的時候沒有關窗,弄得滿屋子都是灰,我們打掃衛生可麻煩啦。”“是嗎,啊喲,我忘記了,實在對不起。”肖宜把從打字室拿回來的、那一疊剛剛打印好的文件,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摔,上麵的幾頁,散亂地飛落在地板上。肖宜也不去撿,隻是用腳連踢帶撚地踢到牆角裡去。那份文件既無抬頭,又無落款,文件上的每一個字,像一隻隻居心叵測的眼睛,囂張地、陰險地看著他。一,重工業部的十二大代表,已有部長一名在選,另外兩個名額,不宜再安排部一級的乾部。二,代表年齡,不得超過六十五歲。三,另外兩名代表,應在業務乾部中推選。右角上,還印有“絕密”二字及發至各支部的字樣。既然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何不痛痛快快地寫上:不準選鄭子雲。真敢乾!就在中央所在地的北京,就在國務院下麵的一個直屬部。這還像個共產黨人嗎!肖宜想起馬克·吐溫的《競選州長》,然而現在早已不是競選州長的時代。肖宜恨不得劃根火柴,把這疊東西燒掉。他抱著雙肘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自然,這是有計劃、有步驟的,包括田守誠正在禮堂裡作的動員報告。動員什麼?動員大家不選鄭子雲。他的心跳得快極了。他一再對自己說:“冷靜,冷靜。這和你有什麼關係,誰當選還不是一樣?”然而,另一聲音卻在他心裡頑強地呼喊,憤怒地指責:“你還是個共產黨員嗎?你能對這樣的事聽之任之,無動於衷嗎?”可是,想到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踐踏的赤誠,他又硬起了心腸。何必為彆人賣命?彆人?誰?難道這代表的榮譽是某個人的私有物?選舉自己信任的、符合標準的代表,不是每個黨員的權利和義務嗎?不選鄭子雲,難道讓田守誠這樣的利祿之徒,代表重工業部和G省的黨員去履行自己的權利和義務,然後再爬上中央委員的地位,利用職權為非作歹?他拿起了桌上的電話……哦,算了,算了,不就是這一個人嗎?他又把話筒放下。也許就在某個關鍵的時刻,比方說,某個關鍵的表決,就差這一票呢?肖宜用拳頭捶自己的腦袋。電話鈴響了。是田守誠的夫人打來的。“老田呢?老田不在?告訴他,今天早點回家,D工業部的H部長晚上請我們吃飯。”一句問好也沒有,一句謝謝也沒有,好像肖宜是個收錄兩用機。肖宜知道那位H部長,就在五屆人大會議上,竟還提出把誰誰英明、偉大寫進憲法裡去。這一夥人,又在串聯什麼。大概他們要在十二大上做文章。肖宜從那一疊文件上拿起一張,折好,放進上衣口袋,把其餘的送到裡間田守誠的寫字台上,然後把辦公室鎖好,噔、噔、噔,三步並成兩步地下了辦公樓。在車棚裡找到自己那輛破自行車,往鄭子雲家裡,飛車而去。那樣子,真像唐·吉訶德騎在那頭小毛驢上,可他覺著自己像是騎了一匹高頭駿馬,耳邊是馬蹄嘚嘚,軍號嗒嗒。鄭子雲簡直沒法相信。他把那張被他揉成一團的紙,又重新攤開,撫平。一、二、三條,寫得清清楚楚,哪一條也是目標明確地指向他。他把那紙丟在茶幾上,身子更深地埋進沙發裡去。暮色裡,傳來了嗚嗚的黑管聲,讓他聯想起古代邊塞上的號角。他想起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鞵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寒侵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索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他聽見夏竹筠帶著外孫子回來了,可能新買了一挺玩具機槍,整個單元裡充滿了那挺機槍的嘎嘎聲和外孫子的叫喊聲。鄭子雲趕緊站起來,把還留著一個縫兒的房門關嚴。但依然不斷聽到夏竹筠的聲音:“彆穿著鞋在沙發上踩。”“彆揪貓尾巴。”“哎呀,你這壞孩子,怎麼把肥皂扔暖瓶裡啦。”“彆掐那盆花。”“彆……”“彆……”日子過得挺熱鬨。要是她知道他最近又打了一次退休報告,準會又跟他大吵一架,一個男人要是有了一個女人就算完蛋了。顛三倒四。天翻地覆。“篤篤!篤篤!”準是那小胖子拿著機關槍在門上敲。一開門,果然那小胖子在門口站著,叉著腿,頭上那頂硬蓋帽子太大,遮住了他的眼睛。一下把那挺機關槍杵在鄭子雲的肚皮上。“快舉手投降,不然我就槍斃了你。”天哪,趕快走開吧。鄭子雲舉起雙手:“好,好,投降,一邊兒玩去吧。”那小子“嘎嘎嘎”又是一梭子,跺著兩條胖腿,嚷著自編的戰歌,凱旋而去。投降!鄭子雲微微笑了笑,在他的字典裡,沒有這個字眼兒。為了取得和田守誠鬥爭的自由,他打過六次退休報告。官兒可以不當,但是,十二大代表非當不可,這不是為了個人的什麼,而是為了戰鬥。他感到三中全會以後,特彆是最近一個時期,也就是國民經濟調整時期以來,那些曆次運動中永遠正確的“左派”,那些“凡是派”,那些“四人幫”的殘渣餘孽,正聚積成一種社會力量,把城市人民生活改善得還不夠快、住房問題、物價問題、那些多年的錯誤經濟政策遺留下來的困難以及恰恰是由於沒有解決極左思想路線的影響,所以在三中全會以前直到一九七八年,經濟上仍然發生了高積累、高指標、大基本建設、不重視人民生活、浮誇風、引起人民群眾不滿等等,統統歸結為三中全會的路線錯誤。明裡不敢說,隻好打著四個堅持的旗號,反對三中全會精神。其實四個堅持和三中全會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沒有四個堅持,哪裡能有三中全會呢?然而現在就是有人要分裂它。一想起這些,鄭子雲便感慨萬千。唉,我們這個黨並非沒有人材,並非沒有人懂得客觀經濟規律,更不是沒有把經濟管理好的本事,也不是沒有人看到危機和矛盾。問題是總有人在踐踏民主,逼得人非說假話不說真話不可,所以才會出現田守誠那樣的風派人物,他今天說擁護,明天就不擁護,口頭上說擁護,心裡很可能不擁護。想到這裡,鄭子雲也為田守誠感慨:難道他一開始就是這樣的嗎?三十年來的經濟建設的經驗,說句官話,叫有成功有失敗,說句真話,基本上是失敗的教訓。乾了三十年,才敢於正視和承認這一點。如何建設具有我國特色並符合自己國情的經濟形式,直到三中全會以後,才真正總結出一條路子。在黨的曆史上,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次會議,如果說它的重要性相當於長征時期的遵義會議,一點也不為過。三中全會隻開了幾天,許多重大事情都是在三中全會前期的中央工作會議上決定的。他參加了那些工作會議,對全過程是清楚的。當時“凡是派”的一些人還在台上,首先是“實踐是檢驗客觀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提出和對“兩個凡是”的否定。在思想意識上解開了全國人民被捆綁的手腳,以後一係列的改革、調整、平反之所以能夠進行,都是建立在三中全會這一思想路線基礎上的。如果沒有這條思想路線,就是抓住了“四人幫”,人們還是在過去的老路上摸索,不可能有什麼真正的變革。但是幾十年的習慣勢力、行之多年的舊體製,改變起來真不容易。困難重重,阻力很大,慢一點跟不上形勢,快一點又會出亂子。什麼樣的人沒有啊,任你千條萬條,我有一定之規;推一推,動一動;一看二慢三通過……就像當初人們都留頭發,清兵進關要大家剪一部分頭發、梳辮子,當時很有些誌士仁人抵抗了一陣子。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能剪。後來鬨了個留頭不留發,才隻好都拖著辮子。二百多年以後要剪辮子了,又是許多人不肯剪,好像自從開天辟地以來,人就是留辮子的,忘記了老祖宗原是沒有辮子的。加上個人得失,或調和、或平衡、或保守、或看起來下了台,但勢力和影響還很大,隨時準備伺機而動……局麵相當複雜。鄭子雲預感到,黨的第十二次代表大會,將是繼三中全會之後民主、科學、前進、法製又一次與調和、保守、封建、迷信甚至還有專製的大較量。他要參加這場戰鬥,為維護三中全會的精神,他要爭取這個發言的機會。至於他自己,快七十歲的人了,再不說真話還等什麼時候?哪怕這次就死在這個戰場上,哪怕再給他戴上一頂右傾機會主義,或走資派的帽子——又不是沒有戴過,但他相信早晚有一天會給他平反,即便在他死後。世界總是向前發展的。想到這裡,鄭子雲的心平靜了。在他那強烈的,熾熱的願望裡,沒有不敢被人直視的東西。他決定和田守誠麵對麵地談談這張見不得太陽的紙上寫著的東西。沒想到鄭子雲坐在他的辦公室裡。來者不善。田守誠不動聲色地問:“身體好些了?怎麼不在家多休息一些日子?”鄭子雲捋著手裡的一支香煙,也不點它,就那麼來回地捋著,像一個老兵在槍聲打響之前,沉著地擦著自己的槍栓。他們沉默地對峙著,仿佛對壘的兩軍戰士,在等待著戰鬥的信號。“坐吧。”鄭子雲說,然後伸出兩個手指頭,夾起茶幾上那張輕飄飄的、讓田守誠費儘心機的紙片:“守誠同誌,你能解釋一下嗎,這是什麼意思?”田守誠好像不懂中國字的外國人,把那張紙看了很久。“哪裡弄來的,這東西?”“哪裡弄來的,是沒有意義的問題。作為黨組副書記,常務副部長,我有權請你回答剛才那個問題。”鄭子雲點上了煙,慢慢地吸著,也不抬頭,也不看著田守誠。不著急,有的是時間。一切聲音全都隱去了,田守誠隻聽見自己的心跳。一聲聲的、像點將台上的鼓聲,緩慢、沉重、有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震蕩開去。周圍又像有無數對眼睛在逼視他,回避、不出戰都是不可能的。他隻有硬著頭皮說:“這個嘛,無非是希望代表的麵更廣泛一些,儘可能把廣大黨員群眾的心願帶到大會上去。代表大會,代表大會嘛。”“這是黨組會上通過的?”田守誠也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打火機不靈,哢嗒幾下也沒打著火,鄭子雲把自己的火柴盒扔了過去。田守誠仍然固執地哢嗒著打火機,終於打著了,田守誠點著香煙之後,又把火柴盒扔還鄭子雲。他吸了一口煙說:“幾個人議了議。”“那麼,給我看一看黨組的會議記錄。”鄭子雲伸出右手。田守誠那光滑的像膩子膩過的臉開始打皺了。“呃,這個……是幾個同誌私下議了議……”“幾個人?誰?”鄭子雲站起身來,走到田守誠的對麵去。“……”田守誠無言以對。“幾個人的私下議論就可以成文,代表黨組發到各個支部去?是誰給你們的權力篡改中央關於黨員代表的選舉條件?怪不得群眾反映,重工業部的事情,隻有四個人說了算,部黨組說了是不算的!”用不著田守誠回答,他也知道是哪幾位。“我們並未以黨組的名義印發。”田守誠早已考慮周到,既無抬頭、也無落款,誰也抓不著什麼。“監守自盜”這種事情會落個什麼下場,他心裡相當清楚。“那你們為什麼沒有勇氣簽上自己的名字?以你們個人的名義也並非不可嘛。問題很清楚,就是要在群眾中造成一種錯覺,這就是部黨組的意見。借組織手段,強加於群眾。我要求召開部黨組會,把這件事向黨組成員,向廣大黨員群眾說說清楚。我以為這種非組織活動,是非常錯誤的。這種情況,在我們部裡,已經發生過多次,在黨的政治生活中,是極不正常的現象,是無視黨的原則的表現。我們不能在大會上講的是一套,心裡想的、實際上乾的又是另外一套,否則,我們怎麼還能稱作共產黨人?”田守誠心裡冷笑。也不知道誰,嘴上一套,心裡想的、實際乾的又是另一套。說得冠冕堂皇。不就是為了自己一個代表席位嗎?那麼重的病不好好休息,卻累死累活地到處做報告,講改革,講調整,不是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又是乾什麼?但他還是壓住火,說:“有意見可以提,有問題慢慢解決,何必意氣用事呢?何況你身體不好,有病,不適於激動。”他要穩住鄭子雲。這麼多年的官場生活,也沒把他教訓出來,老像個運動場上的新手,橫衝直撞,不懂得規則,也不理會裁判員的哨子。對這種人要躲著一點,不然就會被他撞個筋鬥,摔疼了犯不著。再說這件事,到底不那麼正大光明。天底下頂高明的騙子也騙不了自己。鄭子雲聽出田守誠話裡有話,他透徹地一笑。意氣用事?在這種人心裡,一切黨性原則都已化為烏有,或在作報告的時候才會引證的條文,他再也不能理解什麼是共產主義的理想了。“不要把事情岔開去。這件事情必須立刻解決,或者你通知各個支部立即收回,或者我上報有關領導機關處理。”真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誰曾經這樣評價過鄭子雲?想起來了,是那位已經讓人刨了骨灰的理論家。骨灰可以扔出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這句話可沒有過時。一個人的話不能句句都錯,這句話就千真萬確。“既然你這樣堅持,我們就研究、研究吧。”研究,研究。這兩個字的妙處,真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它在時空上給人回旋的跨度,在大字前頭還可以加上個“最”。如果給所有的詞彙也來一個評獎,它的實用價值應該名列前茅,也許有人會情不自禁地高呼,“‘研究、研究’萬歲!”鄭子雲想,等他將來退休沒有什麼事情可乾的時候,他就要研究、研究這些個“研究、研究”。也許他還要寫一本書,寫他當初怎樣研究,後來又怎樣研究,各種不同的人是怎樣研究,應該怎樣研究……“好吧,我等你的消息。”這種場合總要給對方一個台階。田守誠的臉,重又像膩子膩過一樣的光滑了。他永不會有尷尬那種感覺,鄭子雲也不會有,尷尬是小孩子們的事情。臨到他們分手的時候,那氣氛如同他們剛剛在一起談論的是在遠隔太平洋的美國,下一任總統究竟是裡根還是卡特?送走鄭子雲之後,田守誠一把抓起茶幾上那張像潰軍手中的破旗一樣的紙片,嘩啦、嘩啦地撕個粉碎,團成一團仍進紙簍。他媽的,剛才這一仗真是刺刀見紅,又讓這家夥贏了一著。田守誠懊惱地想到,最近一個時期他連連失誤。這說明他著急了,沒有耐心了,沉不住氣了。不好,這很不好。這是一種走下坡路的跡象。好像他的機智、才能,如同落花,隨著流水一同逝去了。難道他真是老了嗎?他和鄭子雲差不多年紀。可是那個病秧子,過得倒滿有勁。田守誠呷了一口熱茶。真苦,衝得太濃。然而心頭覺得猛地一爽,他又趕緊喝了兩口,慢慢地咽下喉嚨,好像這杯濃茶,可以把腸胃裡的晦氣衝走。這兩年他的茶越喝越濃,好像吸煙、飲酒,越來越上癮。唉,生活裡的味兒越淡,煙、酒、茶的味兒就會越濃。田守誠往茶幾上瞥了一眼,果然,給鄭子雲沏的那杯茶,他一口也沒喝。鄭子雲是不喝濃茶的。那個人生活過得似乎很有節製,好像在填寫一張每個空欄都留得不大的表格,簡明,緊湊,枯燥,乏味。看多了讓人掃興,敗胃口。不知他老婆和他一塊兒怎麼過?!他竟會養出兩個孩子,真是難為他了。這樣的人應該出家當和尚。一抬頭,田守誠看見肖宜站在門口,他一定在那兒站了好久。乾什麼?窺測他的心理活動嗎?幸虧人類在科學技術上的進步,還沒有達到這個水平,否則豈不天下大亂。如果人人都像一本書,誰想打開就可以打開,誰都知道誰心裡在想些什麼,人和人其實都是一樣的,吃著五穀雜糧,有著七情六欲……那還了得?那就不會再有神聖和卑微,權威和服從,也就沒有了田守誠。肖宜那副神氣真怪,好像懷裡揣著把攮子,正在猶豫著現在就給他一攮子,還是再呆一會兒?“小肖啊,有什麼事情嗎?”老站在那裡,怪討厭的。“有點事。”肖宜的下巴哆嗦著。“您剛才和鄭部長談話,我不好插嘴。您不是問鄭部長,那東西他是從哪裡弄到的嗎?”肖宜激動得很,話說得結結巴巴,直讓田守誠起急。“那東西是我,我給他的。”好家夥,這一攮子真厲害。肖宜下了決心,準備說完這番話就卷著鋪蓋卷滾蛋。走?沒那麼容易。田守誠早知道,從第一天當秘書起肖宜就不願意,覺得在他這裡不自在,不舒服。可是他走了,田守誠還上哪裡去找一個比肖宜更富有代表性的人物呢?哪怕發生了這件事,田守誠也不肯放他走,擴散出去就更加不利,相反,把肖宜留下輿論上才是有利的。再說田守誠能白讓他攮這一下?不自在?不舒服?越是不自在、不舒服,就偏讓他在這兒受著。這一手田守誠真沒料到。通過兩三年的觀察,他原以為肖宜已經變成世外之人,看來這個觀察極不準確,以後要加倍提防他。田守誠斟酌著字句:“肖宜同誌,這樣做會影響安定團結的,不過嘛事情已經過去了,以後注意就是嘍。”肖宜卻不肯接受這賞賜。“影響安定團結的是這件事情的本身,而不是我。任何一個正直的共產黨員,都應該反對這種錯誤的做法。而且我希望給我另外調換一個工作,這個工作我在能力上不能勝任。”田守誠決計不和肖宜去論那事情的短長,和他有什麼好扯的。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肖宜又不是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的委員。田守誠隨口念出一條經文:“這是工作需要嘛,有什麼意見,我們以後再找個時間交換一下?啊?”把肖宜打發走之後,田守誠覺得這個上午什麼事也乾不下去了,都來湊熱鬨,好像商量好了一樣。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他受了多少罪啊,這個官兒,好當嗎?啊!?工間操的鈴聲響了。十點整。大喇叭裡,立刻響起了體操教練那威風凜凜,像在指揮千軍萬馬的嗓門,比他這個部長耀武揚威多了。“現在開始做廣播體操,預備——一、二、三、四……”聽聲音就知道那人底氣挺足,血氣方剛,誰的氣也不會受。要是有人敢揉搓他,他一拳頭就會讓人家臉上開花。唉,人要是有所求,就得有所失。算來算去,還是收入大於支出,不然這個買賣還能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