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詠明疲勞已極。耳朵裡像塞了兩個棉花球,鏗鏘的鑼鼓聲、人們的喧嘩聲、爆竹的嘭嘭聲,仿佛都離得很遠,很遠。分到房子的各家各戶,都要請陳詠明吃餃子,不吃誰的都不行。這怎麼吃呢?陳詠明就是有二十個肚子也不行。不知誰出了個主意,每戶出一個餃子,派一個代表,在基建隊那口大鍋裡煮好,請上陳詠明,大家一塊吃。現在,基建隊那口大鍋前頭,熱氣蒸騰,煮餃子的人正你推我搡……陳詠明不喜歡這樣的場麵,但他不能根據自己的好惡來乾涉彆人表示自己歡樂的方式。他必須站在那裡,那也許會使大家的笑聲,得到幾秒鐘的延長。他應該為一切人的快樂,儘力去做。哪怕這努力發出的溫熱,像爐灶裡爆出來的火星那樣的微小。幾天幾夜幾乎沒有合過眼。仿佛這樣,他就可以給那與死神搏鬥的呂誌民增加一份力量。最後在給排雨水管子上漆的時候,呂誌民從腳手架上跌了下來。誰這樣說的?“這孩子太大意了。”不,陳詠明自己就是一個嚴正的法官。問題在他這裡。他應該預計到人們在接近成功時往往會出現的麻痹。一切出其不意、完全可以避免的不幸,往往發生在最後鬆一口氣的時候。他是什麼人,難道是和呂誌民一樣的毛頭小夥子不成?為什麼他沒有做一次講話,強調一下人們應該警惕和注意的問題?在醫院手術室外的長椅上度過的幾小時,如同幾年那樣長。每一個從手術室出來的穿白大褂的人,都會使他心驚肉跳。神經已變得那麼脆弱,每每鬱麗文走過來,靜靜地在他身旁坐下,他都擰過身子,不去望她,頭也不回地問她:“你告訴我,情況怎麼樣?”“很嚴重,肝破裂……”“有希望嗎?”“在努力……”“好吧,乾你的去吧。”隻是在確知呂誌民的危險期已經過去之後,他才無言地把他的頭,靠在鬱麗文那柔弱的肩膀上。旗幟,紅色絲綢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陳詠明的眼中,卻泛起薄薄的一層淚水。原不應該有淚水的。那是為了什麼呢?也許是為剛剛度過危險期的呂誌民;也許是為得到這一點滿足,便付出這許多快樂、感謝之情的慷慨的人們。到底誰應該感謝誰呢?一棟棟極其簡陋的住房,便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小巢。太寒傖了。就是這樣一個小巢,他們也耐心地、夢寐以求地等待了許久。陳詠明想起呂誌民在病床上說過的譫語:“小宋,你先住,咱們哥們兒過得著。這房子既分給了我,我說了就能算……不,不,你彆跟我推讓。廠長說了,還要接著蓋呢,早晚的事,早晚的事。”我們有多少習慣於坐在窗明幾淨的高樓裡,侈談“階級感情”的人,要是他們聽了呂誌民徘徊在地獄門前所發出的充滿階級情誼的譫語,看見人們如何因得了這簡陋的小屋而欣喜若狂,他們會作何感想呢?也許他們什麼也不會想。馬克思在《雇用勞動和資本》一文裡說過:“……總之,簡單勞動力的生產費用就是維持工人生存和延續工人後代的費用。這種維持生存和延續後代的費用的價格就是工資。這樣決定的工資就叫做最低工資。”是啊,那說的是資本主義社會。現在,工人階級變成了社會和生產資料的主人,可為什麼仍然處在這種隻能維持和延續後代的經濟地位上?他們所創造的財富,完全有可能把他們自己的物質生活改善得更好一些。有沒有人能有勇氣站出來回答,老百姓創造的那些財富,是不是正常地發揮著它們應有的積累和公共福利的消費作用?如果馬克思還活著,他將有責任對忠實信仰他的學說的人們,就整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和社會主義製度,重新做出回答和解釋。原有的理論,已經不夠用來解釋和回答社會主義國家當前所共同麵臨的新問題了。第一碗餃子盛了出來,李瑞林排開眾人,緊緊地抓住了那隻碗,說道:“這碗餃子,一定得由我遞給老陳。”他那不顧一切的神色,使得人們不便與他相爭。李瑞林覺得,他有充分的權利,把這碗餃子端給陳詠明。前些日子,陳詠明曾把負責挖魚塘的任務交給了李瑞林,那是一個準備為全廠職工家屬改善生活、謀福利的長遠措施。挖塘以前,陳詠明叮囑他,魚塘的圍堰,一定要用壓路機壓結實,鋪上石頭以後,再鋪沙子。當時,李瑞林對陳詠明的那股怒氣,還沒有消掉。陳詠明的話,根本聽不進去。有一段圍堰,李瑞林沒有堅持按陳詠明交代的辦法去辦。放水、放魚苗之後,一凍冰,果然從那段圍堰上決口了,跑了魚苗跑了水。李瑞林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怎麼向全廠的職工交代?陳詠明那裡倒好辦,頂多挨一頓批,可全廠職工,對這些雞場、魚塘抱的希望多大啊。物價漲得那麼快,鮮魚的供應又那麼短缺,職工們就盼著自己廠裡的這點福利呢。李瑞林急得一進廠長辦公室的門,便抱頭痛哭。陳詠明沉默了半天,說:“老李,彆難過了,我和你一塊從頭乾起吧。”“你怪我吧?”“我不想責備你了,老李。你的眼淚已經對你的失職,進行了譴責,同時也表明你還是有責任心的,它是寶貴的。”人活的是什麼?就是得人知己。李瑞林對陳詠明讓他看大門時積下的怨氣,豁然一下,隨著那決了口的塘水流走了。李瑞林有了一種完全嶄新的尺度、一種完全嶄新的眼光,來衡量、回顧陳詠明所做的一切。陳詠明隻想嘔吐,嘴裡滿是苦味兒,什麼也不想吃,什麼也吃不下去。他需要的是仰麵朝天地大睡一場,睡上它三天三夜。可他又明明知道自己睡不著。剛才看過一個通知,部裡最近準備召開一個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要求參加單位做好準備發言。那個通知,讓陳詠明感到泄氣。會議精神,寫得含含混混,前言不搭後語。又是什麼在工業學大慶的基礎上,總結思想政治工作的經驗嘍,又是什麼如何加強新時期的企業思想政治工作、探索思想政治工作科學化的途徑嘍。既然大慶是人人都得念的一本經,抱著念不就行了,還探索什麼?從上到下,事無巨細,都體現了一種折衷和調和。如果決策人都這樣來製定方針政策:既要這樣,又要那樣;既不是這樣,又不是那樣;忽而這樣,忽而那樣,下邊怎麼辦?我們的事情還能不能辦好?此外,鄭子雲副部長方才來電話,說是趁明天是星期天,部裡人休息不上班,他要到廠裡來看看。為了讓自己的司機星期天得以休息,他讓陳詠明開車去接他。鄭子雲選定這一天,大概不想驚動大家。如若不是星期天,如若通知秘書安排,他這一下廠,自然會跟上部裡主管局的局長、有關處室的處長、工程師、技術員、秘書……一大隊人馬。究竟有什麼事呢?陳詠明不可能不費心思去揣度鄭子雲到廠裡來的目的……人有時會分離成若乾個自我,在接過李瑞林帶著莊重的神色,遞給他的那碗餃子的時候,陳詠明感到一個勃發的、新鮮的自我又在一片激情裡誕生。對一個飽經憂患的人來說,這樣的激動,是很難重現的,因此,陳詠明知道這激情的可貴。此時此刻,他多麼希望他們之中有誰埋怨他一句,或是批評他一句。呂誌民還在醫院裡躺著……但那些熱切地望著他的眼睛,又明明在躲閃著,仿佛那些有教養的人,不看人家的禿頭頂一樣。陳詠明隻有喃喃地說著:“謝謝,謝謝大家!”然後,他去夾餃子。手變得笨了,餃子總是從筷子裡滑脫出去。夾了幾次,才夾住一個。陳詠明抬頭看看圍著他的人群,爆竹聲、鑼鼓聲、喧嘩聲全都停息了,人們也都無言地望著他。陳詠明覺得有一種厚而堅實的東西將他包裹。他好像變成一個包裹在種子裡的胚胎,這種子將產生力量。在那許多眼睛裡,他看到老呂頭那雙昏濁的老眼,眼睛下是老呂頭那胡子拉碴、顫動著的下巴。陳詠明把夾著的餃子往老呂頭的嘴邊送去。他說:“老呂,對不起你。”老呂頭流著兩行老淚,一口吃進陳詠明夾給他的餃子:“老陳,千萬不能說這種話啊。”一片唏噓之聲,輕輕地散開去。陳詠明忙高聲叫道:“敲啊!鼓呢?敲啊!”隆隆的,催得人心慌的鼓聲響起來了。大概因為陳詠明是鄭子雲推薦的,所以宋克才會寫這封信給他。當初選定陳詠明任曙光汽車廠廠長的時候,就曾有人在鄭子雲麵前說長道短。一百個看他不上。有人說,他有什麼本事?不就是蓋房子,抓床子嗎?陳詠明過去是機床廠的廠長,當然要抓床子,不抓床子還叫什麼機床廠。不蓋房子行嗎?讓工人睡到露天地去?廠裡不要擴大再生產?還有人說,陳詠明到哪兒,哪兒不聽招呼,老當違法戶。中央下的文件,他老有他的看法,和部裡擰不到一塊兒。和中央保持一致,是指大方向的一致。在一些具體問題上,有些不同的看法,也是正常的。有位中央領導同誌說過嘛,“不唯上,不唯書,要唯是。”這個“是”,指的就是靠實踐,靠實事求是。有些人一辦起事情來,偏偏就忘記了這個原則。對陳詠明這個人,究竟怎麼看呢?好像鄭子雲也老和彆人唱反調。由於陳詠明是個敏銳、敢說、敢乾、敢負責的人,這就免不了要當出頭鳥,免不了要挨亂槍子兒。等到後來,事物的發展終於證明了他的正確,桃呢,早讓那些能說會道、花言巧語的人摘跑了。“文化大革命”後期,陳詠明一出來工作,就恢複了“文化大革命”中破掉的規章製度、組織機構。解放乾部,讓他們儘快地出來工作。又把靠造反上來的中層乾部送回車間。有人說,“蹲了幾年牛棚出來,還是這一套。”造反派說,“複辟倒退。你一上來,造反派下去了,你那幫狐群狗黨又上來了。這不是‘還鄉團’嗎?”他說,“咱們這個革委會可是新成立的、革命的。你們造反,造誰的反?”在對待知識分子的問題上,他很早就注意提拔技術人員,恢複技術職稱。那時,這些問題,還沒有個明確的說法嘛,還是團結、教育、改造嘛。不依靠技術人員怎麼行呢?剛進城的時候,帝國主義、國民黨不是預言我們管不好城市嗎?他們以為我們是從山溝裡來的,沒有文化,沒有技術,沒有自己的專家,但是我們可以依靠知識分子。有些同誌,目光太狹隘,對知識分子,總是持著不信任的態度。光信任你、重用你,你能解決那些技術問題嗎?你不能乾,也不讓人家乾,怎麼行呢?光靠扛大活的辦法,能把社會主義現代化扛上去麼?我們的目標長著哪。在工資形式上,陳詠明搞獎勵製度、實行計件工資也比較早。那時,從全國範圍來講,還沒有提擴大企業自主權嘛。廠裡有一部分為數不多的活工資,每人平均五元左右。就是那一點活工資,真讓他搞活了。陳詠明說,“咱們不能乾不乾,五塊半。”對完成生產定額、未完成生產定額以及超額完成生產定額的,都定了幾條杠。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平均主義,對調動工人的積極性是有利的,特彆在破鐵工段搞計件工資。原來破鐵工段生產率很低,全靠拚體力,把大塊的廢鐵破開、砍碎成爐料化鐵。陳詠明搞的又是無限計件,完成一噸任務,該給多少錢就給多少錢。不封頂,不限製超額多少之後就不許超。這麼一來,使那個工種的生產效率提高了三四倍。那個時候就這麼乾,不叫做“頂風上”嗎?搞戰備工程的時候,讓廠子裡自籌資金,自籌材料,自籌施工力量。動員報告說得血糊哩啦,“備戰工程搞不好,老人家睡不著覺。”廠子裡對這“三自”有意見。上頭還說,“不要踢皮球。我這裡一樣沒有,有也不能給你們,還要支援第三世界的弱小民族呢。”自籌?錢從哪裡來?隻有攤入成本。而擠占成本又成了陳詠明一條罪狀。可是,讓廠裡掏腰包,掏得起嗎?材料哪兒來?國家分配給廠裡的材料,有些品種規格根本就是零。有的品種規格隻能滿足百分之八十的需要。他找不出材料,隻好拿產品去換。不以物易物,能完成你的任務嗎?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時候,部裡召集在京各廠表態,並且通知各廠停工停產,收聽大會實況。陳詠明就沒有執行。他一不表態,二不停產。說,“毛主席不是說了嗎?業餘時間鬨革命。你要是業餘時間開會,我就聽,工作時間不行。我們有國家任務在身,不能停產。”…………他就是這麼個人,你想抓他的小尾巴?沒那麼容易。我們這套辦法,說嚴嘛,嚴得不得了。不許這樣,不許那樣。如若這樣,黨紀上如何如何,如要那樣,國法上如何如何,嚇人得很。說到疏漏嘛,又可以說處處有縫可鑽。陳詠明算把我們這套辦法琢磨透了。這,不是現時當廠長的好材料嗎?那時候,宋克倒沒說陳詠明不好。宋克急著回部裡上班,陳詠明不到任,他就脫不了身。不管是陳詠明、何詠明還是朱詠明……隻要來個人,趕快讓他脫身就行。陳詠明曾請求宋克晚走幾天,哪怕晚走半個月,幫他熟悉熟悉情況。宋克連一天也沒多留,把陳詠明倉促地推上了陣。好像晚回部裡一天,那個局長、部黨組成員的位子就會讓誰搶了去。在部裡當個局長自然比在基層當個廠長舒服多了,好乾多了。一個廠長,要能文能武,能踢能踹,經打經摔。所以鄭子雲認為乾部應該交流。當部長、局長的,應該到企業、到基層乾幾年,把上層工作和基層工作的經驗結合起來,工作就自如多了。現在呢,宋克看著陳詠明處處不順眼兒了,甚至有意地挑刺兒。原因很清楚,因為陳詠明在汽車廠的工作很有成效,組織部門有意將他作為重工業部副部長候選人。這就脅迫到宋克的切身利益了。田守誠早已向宋克許過同樣的願,所以才把宋克從汽車廠弄回來,又安排個部黨組的成員,這都是為宋克當副部長鋪下的台階。難道宋克已經按捺不住,非要自己出麵寫這麼一封不聰明的信嗎?唉,利令智昏噢……鄭子雲準備回他一封信,為了這封回信,他必須親自到廠裡看看。究竟宋克反映的情況有幾分是真實的呢?他的話說得那麼肯定——“子雲同誌:”“你好。前天我收到了曙光汽車製造廠兩名中層乾部的來信,信中提到一些問題,要求我有機會一定向田部長反映。他們反映的問題是聽說最近部裡和某報紙準備寫文章表揚曙光汽車製造廠的領導,對此他們很有意見。他們說汽車廠有點進步,但問題很多。生產一直上不去,貸款已達××元,流動資金已達××元,職工總數已達××人,另外尚有大集體職工××人,家屬工××人。廠裡利用福利籠絡人心,隻抓生活,不抓生產。通過非法手段搞到基建材料,大興土木,組織本廠職工自蓋工人住房,發生了嚴重的傷亡事件。並違反財經紀律,將此項用款攤入成本。生產上品種質量問題很多,管理問題也很多,有些,甚至是方向性、路線性的錯誤,如撤消政工組、大慶辦。中層乾部中大多數不安心在曙光汽車廠工作。乾部不安心,工人有意見,在這種情況下表揚廠領導,隻能起反作用,引起廣大職工的不滿。信中還提到某報過去表揚××同誌,引起了一場風波的問題。為此他們建議要慎重對待,否則將會引起群眾更多的意見。”“因為我不了解情況,提不出具體意見,他們要求我一定把他們的意見報告田部長,我隻好如實地反映一下,請他參考。為此,有機會的話,請你向田部長報告一下。”“敬禮!”根據這麼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反映,就說不能表揚陳詠明。笑話,管得太寬了吧。作者願意寫,刊物又願意發,重工業部有什麼權力壓製人家。信裡反映的情況,是不是屬實?隨便寫封信,既不調查,也不研究,就把一個人否定了,對同誌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吧?那是一個人,又不是一隻小狗、小貓。現在的事情就是這麼難辦,既不能批評誰,也不能表揚誰,全都摽著勁兒。把這些勁兒用到正經地方去,能乾多少事。到曙光汽車廠,該看哪些地方,鄭子雲心中有數。他多次到過這個廠,熟悉這裡的情況,有些情況不用人介紹,自己就能有個比較。鄭子雲首先去的是食堂。他清楚,這地方如同人家的後院,在這裡,可以看到在富麗堂皇的前廳裡看不到的東西。水泥地板衝洗得乾乾淨淨;擱板上,以及盛滿調料的瓶瓶罐罐上,沒有漬著黏手的油泥;水池裡或案板上也沒有堆著用過未洗的碗盞。炊事員們是精細的,就連洋白菜根,也用醬油和味精醃過,做成可口的小菜。大師傅的精細,說明他們安心這個工作,不像有些食堂,煮豬食一樣,用鹽水熬一大鍋白菜幫子了事。托兒所已經整修一新。院子裡的垃圾也已清除。滑梯、轉椅、壓板上新刷的淺藍色油漆,在冬去春來的緩慢交替中,更顯得賞心悅目。每張小床的床頭,貼著擬人化的動物畫片:帶著粉紅色圍裙的熊媽媽在烤餅;穿著淺藍色背心的小白兔抱著一個大紅蘿卜;還有偷吃葡萄的紅毛狐狸……每一個動物都使鄭子雲想起童年時代讀過的童話。孩子們躺在這樣的小床上睡覺,會做可愛的夢。那些小床、小椅子多可愛啊。再躺進那小床裡是不可能了,小椅子呢?還是可以坐一坐吧?鄭子雲笑嘻嘻地在那椅子上坐下,兩個膝蓋高高地聳起,老胳膊老腿立刻覺得不自在起來。不行,人是不會縮小或還原的,不論形體或心靈。而水分子分解之後,還可以變為氧原子和氫原子。鄭子雲搖頭。陳詠明立刻睜大一雙布滿紅絲的眼睛,以為鄭子雲看到了什麼不滿意的地方。鄭子雲拍著陳詠明的背:“沒什麼,沒什麼。你太累了,休息得不夠,精神就顯得緊張。”陳詠明緊緊地咬了咬牙根,腮幫子上立刻鼓起兩道肉棱。然後,他們又轉到新蓋的宿舍樓前。真快,仿佛樓裡的人已經在這裡定居了一百年。小小的陽台上,晾著破破爛爛的、五顏六色的被單、衣物,堆放著早就可以扔掉的舊煙囪,以及從地震棚上拆下來的破竹竿、破木頭、破木板、半截子磚頭……鄭子雲立刻轉身。他匆匆地瞥了陳詠明一眼,又趕緊地把眼光移開,覺得不自在起來。仿佛這破破爛爛的一切,全都跟他有關。無論如何,總比兩三家住一套房子,一腳丫子伸彆人被窩裡強多了。鄭子雲隻有這樣安慰自己。就是這樣,恐怕陳詠明把渾身的解數都使出來了。鄭子雲深知這裡麵的艱辛。鄭子雲跑過許多工廠,他常感到,了解一個工廠,有時像了解一個人一樣,隻聽彆人的介紹是不行的。到車間裡走一走,立刻就可以摸到整個工廠的脈搏。鄭子雲注意到在說到產值啦,利潤啦,計劃完成情況啦這些數字的時候,陳詠明根本不看筆記本。這些隨時都在變化的數字,全裝在他的肚子裡。說實在的,這樣的廠長不多。車間裡有一種讓人興奮的、一環緊扣一環的節奏感。看不見聊天的、看報的、溜達的、躲在工具箱後麵睡覺的。鄭子雲看見一位車工和一位銑工正在交接活,兩人對照著一張什麼紙單子,認真地和加工件查對著。他走過去,見是一張油印的“工序轉移單”,隨即問陳詠明:“這單子都能認真填嗎?”“這和均衡生產、計劃生產有關。不但全廠有生產計劃,車間、班組、個人都有。每個月上旬、中旬、下旬,甚至每日各生產多少,都有嚴格計劃。計劃就是命令,誰不完成也不行。上道工序交來一百個活,下道工序必須承認,互相簽字畫押,如果到了第三道工序隻剩下九十九個活,就得查一查,那一個哪兒去了?這樣,從原材料進車間,第一道工序到最後一道工序,誰也搗不了鬼去。成品是多少,廢品是多少,成品率是多少,都很準確。這不但加強了每個人的責任感,而且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每天是否完成了任務。”鄭子雲點頭。又問:“你們這裡,對獎金問題怎麼處理呢?”“我們的體會是,搞好獎勵,根本問題在於管理。自從一九七八年七月上級批準可以發放獎金以後,大家很高興。因為過去中層乾部一點權也沒有,光靠政治動員行不通。隨之而來,又出現了新問題,獎金得評,怎麼才能評得合理呢?那時候,管理還沒跟上,誰完成了多少生產任務?質量如何?沒有標準,沒有數字出來講話,隻能靠印象。因而一評獎就吵架,鬨得不團結,人人心裡不服氣。‘你一等,我二等,我比你差在哪兒?咱們得說道說道。’班組長月月為評獎傷腦筋。所以獎勵辦法一執行,也逼著我們搞管理,班組長必須說得出來,誰比誰好,好在哪兒。我們搞了一個獎勵標準,月底把各項數字一公布,自己能算出來該不該得獎,用數字說話。這麼一來,獎也不用評了,會也不用開了,架也不用吵了。”鄭子雲問:“對不願意拿獎的人怎麼辦呢?”“有些家庭經濟情況好的,一開始不願意拿獎金,他們覺得何必為五元錢累死累活呢。針對這種情況,我們修改獎勵辦法,同時也進行教育:作為一個工人,完成任務是義不容辭的責任,獎金是分配的再分配。你拿工資就應該完成任務,你完不成任務,不但不能得獎,連工資也不應該全拿。我們規定,確實無故,比如不是床子壞,料也有,沒有病……完不成任務的,扣工資百分之五,由於個人完不成任務影響班組的,扣百分之十,影響車間的扣百分之十五。”“沒有人提抗議?”“有過。說:‘罰我不行,有這規定嗎?’我問:‘我規定你可以不完成任務嗎?’”“工廠怎麼敢批準這個辦法?”鄭子雲著實為陳詠明的大膽而驚訝了。“因為我們有一套辦法跟上來,確實可以證明他是無故完不成任務。比如床子不好,設備維修組應在‘設備維修報告單’上簽字,證明床子確實有問題。病了?有大夫的病假條。刀不好?有刀具組簽字:‘他要的那個刀,我沒供給他,停車多少小時。’都是板上釘釘,死的。扣他一分錢、一角錢也叫扣。他是沒完成任務的,不光彩的。到現在,還沒有找黨委吵鬨的,因為他說不出話來,他自己還得在一切必要的報告單上簽字。這是不留情麵的。當然,也有一些補救的辦法。比如,我們規定,廢品率超過指標兩倍要扣工資。每個工種的廢品率不一樣,如果規定是百分之一,那麼到百分之三就要扣工資。而廢品率是按工時計算的,雖然達到百分之三,要是想辦法加班加點多乾,相應的,廢品率就又會降下來。損失就又挽回了。”“對後方班組,比如電工、刀具、維修、科室管理人員怎麼辦呢?”陳詠明感到鄭子雲問得很在行,而且看出他很有興趣,便耐心地說個仔細:“過去,工人床子壞了不著急。有些人還說:‘停床子才好呢。停兩天,我溜達兩天。’這套獎懲辦法訂出來之後,一停床子,他急了,影響他完成任務。雖然扣不了工資,可拿不上獎了。現在,他積極找設備維修組修床子了。由於我們過去對設備維修組沒有考核辦法,修床子可去可不去,床子一停兩天過去了,人們得‘三請三邀’,大家叫他們‘設備大爺’。刀具組也是這樣,人家沒刀了,他們也不想法子。於是,我們搞了一個‘每月全車間所有設備平均停台不超過兩小時’和‘每月單機停台不超過十二小時’的規定,超過兩小時和十二小時,扣設備維修組全組的獎金。一個月沒出現設備停台,每人給加二元錢。刀具組如果沒出現因刀停台,也給每人加兩元錢。這樣,維修組每人每月可得獎金十八九元,國家和個人利益結合起來了。過去他們沒事就溜溜達達,現在馬上就修,為了把維修時間縮短,他們把設備分配到人,哪幾台由哪個人負責,出了事,停台時間長就找他。他們還抓緊時間對易損件搞配件製造,利用休息時間搞二級保養,搞預防工作,不讓床子出問題。當然,對工人來說,很重要的一點是集體榮譽感,不願意因為自己而影響大家。有的人不願意拿獎金,班組長還幫助他拿,拽著他拿。”“沒遇到什麼阻力嗎?”“哪兒能沒阻力?剛開始執行的時候,一個維修組長找我們吵了七次架。他說:‘你去訪問訪問全國、全市的工廠,有沒有對維修、刀具、後勤組下工作量的。要是有,你罰我,我認頭。要是沒有,你罰不著我。’我說:‘你們是願意乾不乾都一個樣、每人每月五元錢基本獎呢,還是願意多勞多得?你能代表全組的工人說,就是願意乾不乾都一個樣嗎?’他沒詞兒了。”…………這一切,都和陳詠明上任之前大不一樣了。鄭子雲還記得陳詠明上任前,他和陳詠明那次交底的談話。鄭子雲笑眯眯地想:還好,陳詠明沒讓他嚇倒。鄭子雲還想問些什麼,但他看出,陳詠明很累、很累,乾燥的嘴唇上,還爆裂著一層乾皮。砰!一個籃球從球場上飛了過來,直搗鄭子雲的腳後跟,差點絆了他一跤。隻聽見籃球場上發出幾聲帶著歉意的“哎喲”聲。這些年,“對不起”這樣的字眼,在人們的詞彙裡已經很難找到。也有哧哧笑的,自然是笑他的笨拙。鄭子雲回頭,正好和跑來撿球的吳賓打了個照麵。吳賓站住了,感到意外和突然地咧著嘴巴。他打量了一下陳詠明和鄭子雲的神態,立刻猜到了鄭子雲大致的身份。鄭子雲笑著伸過手去:“你好,還認識嗎?”吳賓用那隻沾著泥土、被汗水濡濕了的大手和鄭子雲緊緊相握:“當然認識。”並且回過頭去,朝球場上吹了一聲口哨,那夥人立刻跑了過來。原來都是在“新風飯店”吃飯時見過的。陳詠明奇怪:“你們認識?”鄭子雲簡單地說了個大概。然後對楊小東說:“正好,我要找你。”“找我?”楊小東根本不明白他和鄭子雲之間有什麼聯係的必要。“對,找你。過些日子,部裡準備開一個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我想請你參加,談談你做思想政治工作的體會。”陳詠明大笑:“你真找對人了。”楊小東誠惶誠恐:“您彆開玩笑了。我連黨員都不是,還談什麼做思想政治工作。您還是找我們的車間主任吳國棟去吧。”“就是你們背地裡罵的那個車間主任?”吳賓說:“對,開會就得找那號主兒。部裡召開第一批工業學大慶先進單位大會的時候,他就參加了。還在首都體育館作過報告,講過學習體會。四菜一湯吃了,高級賓館住了,中央領導同誌也接見了,廠裡給他吹了個夠。他一張嘴就是現成的,還保險不會給您捅婁子。”鄭子雲對陳詠明說:“你聽聽,這是批評你呢。”陳詠明也不相讓:“不也是批評部裡嗎?”楊小東說:“再說,我都不知道說些什麼。”鄭子雲說:“就把你們那天在飯桌上說的事,再說一遍就行。吳國棟同誌嘛,也請他參加。”他轉向陳詠明,“采各家之長嘛。”鄭子雲說罷,便朝停著一排新汽車的停車場走去。楊小東一夥人不由得跟著他向前走。鄭子雲對他們已不陌生,在“新風飯店”的邂逅,彼此留下的好感,超越了地位、等級的界限。鄭子雲隨手拉開第一輛汽車的車門,用手指頭抹了一下司機的座位,車座上立刻現出一條清晰的指痕。“密封性還不大好啊。耗油量多大?”他問陳詠明。“一百公裡耗油十五到十六公升。”“日本同樣型號的車一百公裡耗油量是十二到十三公升。”鄭子雲不是提出批評,他隻是信口比較一下。他知道,這不一定是陳詠明廠裡的問題。一輛汽車,許多部件的配套產品是由協作廠供應的,並非所有的部件都由本廠生產。現在各廠的情況是長短不一,協作廠不一定都能按你的質量要求提供配件。鄭子雲這句話,引得陳詠明又一次升起那個欲望——成立一個聯合汽車公司,把所有的協作廠組織起來,大家在管理上取長補短,統一管理、組織生產,使散兵遊勇式的生產具有更強大的生命力、競爭力。也許,我們會超過日本。為什麼不能有這樣的雄心壯誌呢?鄭子雲坐進駕駛室,問道:“誰要不怕死,就上來跟我兜一圈。”陳詠明並不阻攔鄭子雲。他聽說過,鄭子雲會開汽車,有時在偏遠的山區,交通警查得不太嚴的地方,還和司機輪換開車。吳賓跳了上去。他喜歡鄭子雲,覺得他通情達理、實實在在,大概不隻坐在辦公室裡劃圈。吳賓心裡,還有一絲自譴:他過去對部長們下的定義未免絕對了一點。同時他想,萬一老頭不行,可以幫他一把。吳賓斜眼瞟著,鄭子雲那隻穿著棕色襪子,千層底布鞋的腳,沉著地踏下去了。啟動了。“行!老頭子還真有兩下。”吳賓看著鄭子雲轉動方向盤,倒車,拐彎,駛出停車場,沿著工廠裡的柏油馬路兜圈子。“那個姓呂的小夥子怎麼沒見著?”鄭子雲問吳賓。“蓋房子的時候摔傷了,現在還在醫院裡住著呢。”鄭子雲顯然受了震動,把車子停在路邊。側過頭來,嚴肅地盯著吳賓的眼睛。氣氛顯得緊張起來。“情況怎麼樣?危險嗎?”“肝破裂。危險期已經過去了。”“會留下殘疾嗎?”“醫生說不會。”鄭子雲緩緩地轉過頭去,看著前方。“為什麼?安全措施不夠,還是安全教育不夠?”“工程快完了,大概心裡有點急。”鄭子雲說:“這種事總是有征候的。八成事先應該看出來,工程快完的時候,每班班前講話要特彆強調安全,加強檢查。”“廠長一直盯在醫院裡,到小呂脫離危險期才走開。”“這件事,群眾有什麼反應嗎?”鄭子雲這才把車子重新啟動起來。吳賓警覺地看了鄭子雲一眼,有一會兒工夫沒說話。鄭子雲立刻感到一種疏遠的氣氛從吳賓那兒冒出來,並且在他們之中漫開來。他微笑了,他感到吳賓很愛護他們的廠長。即使吳賓不說什麼,鄭子雲也明白了群眾對這件事的態度。“不一樣。有幸災樂禍的,這多半是幾個帶點官銜的人。一般群眾都能諒解。”吳賓還是照實說了。“這車,加速過程還是太長。”鄭子雲轉了話題。直到亮起燈盞的時分,陳詠明才送鄭子雲回城。兩個人都累了,誰也不再說什麼,車子裡,氣氛顯得很沉悶。陳詠明隨手打開了放在右手座位上的錄音機,音樂響起來了。鄭子雲隨口說出:“肖邦的《f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陳詠明也不回頭,眼睛盯著黑黝黝的前方,悠悠地說:“念中學的時候,我拉提琴拉得廢寢忘食。我愛音樂,它是藝術王冠上的寶石,我也曾想過當物理學博士……可是我卻當了廠長。”接著,他輕輕地笑了笑,那種有點苦澀的回味的笑。鄭子雲默然。他的一生,也像閃電一般在記憶裡迅速地閃過……不知怎麼,想起了精衛填海的故事。陳詠明忽然把車子拐到馬路邊停下,打開車門。空氣裡,彌漫著一種大地複蘇的氣息,讓人想到,樹枝上,芽苞正在拱出表皮;青草正在冒出地麵;小蟲子正從冬眠的洞穴裡伸出自己的觸須……很快就會有雷聲和雨點。陳詠明和鄭子雲走出汽車,兩人一言不發地看著遠方的天空。沒有月亮,夜是漆黑的。陳詠明說:“冬天,星星好像離我們遠一些,而夏天,星星就顯得近得多,也亮得多。有月亮的時候,就看不見星星,有星星的時候,就看不見月亮。”“你喜歡星星還是月亮呢?”“月光下,即使窮凶極惡的東西也顯得溫柔了,而且還有一種朦朧的神秘感,而星空卻給人一種孤獨感。你會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你和那無垠的蒼穹是相通的。”鄭子雲體味得到,人所害怕的不是受到傷害,而是受傷之後的荒涼孤寂之感。他自己呢,有多少次也是這樣仰望過寒冷而寂寞的星空啊。陳詠明的語氣裡,帶著冷峻的固執:“有人要查我的賬,說我膽子太大了,一定是扣了應該上交的利潤給工人蓋房子、蓋養雞場、挖魚塘。我沒底兒的話,膽子大得起來嗎?汽車廠過去的賬亂透了,幾任廠長,沒有一個查過賬。我一本本地查了,三項基金根本就沒有動用過。這個底兒,沒有一任領導知道,連財務也不知道。現在,國家不是允許三項基金捆起來用嗎?退一步說,就算我用二百萬元錢給大家蓋房子,算得了什麼?有些項目上下馬一浪費就是幾個億,誰也不負經濟責任。要打官司就打吧,我不相信我打不過。就算我攤入了成本又怎麼樣,現在哪個廠不這麼乾?要查大家都查。如果不讓這麼辦,國家就拿出個解決的辦法來。我給國家上交的利潤一個不少,還超額了呢,能犯多大的法?在現行體製下,采取一些‘變通’辦法,解決廠裡的主要矛盾,有什麼不可以呢?”鄭子雲並不答腔。他知道,像陳詠明這樣的人,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憐憫,而是理解和支持。為這樣的人擔心是多餘的,對他能不能堅持下去,不應該懷疑。“您還記得我進廠之前,您和我的那次談話嗎?”“記得,當然記得。”“當時廠子裡的情況,您比我清楚。剛來頭一個月,我收到幾百封群眾來信。其中百分之七十是呼籲廠領導給職工解決生活問題,百分之二十是其他問題。有關生產方麵的隻有百分之十……這不能怪群眾,生活問題不解決,他能有多少心思用在生產上?誰能一撲心思跟你走,你算老幾?你再有能耐生產也上不去。生產上不去,工人生活安排不好,企業管理不好,我這個廠長要負責任的呀!”“群眾來信你都看嗎?”鄭子雲插問。“當然看。因為你可以從這些信裡看出群眾在想什麼。一個廠長,不知道自己的工人想什麼,怎麼能管好工人,又怎麼能管好自己的工廠呢?”鄭子雲微微地怔了一下。這樣認真對待群眾來信的領導有多少呢?雖然鄭子雲並不一定讚成每位領導同誌都這麼做。領導嘛,就是領而導之。太具體的事,可由經辦同誌去解決。但他又覺得陳詠明這樣做,極其難能可貴。一個好廠長,那是沒有白天黑夜、沒有上下班之說的。到班上,就像上了戰場,除了生產上的種種問題需要及時處理,幾千名職工以及他們家屬的吃、喝、拉、撒、睡全得管。哪有時間讀這些信呢?除非不睡。這不要累壞人嗎?“工人的要求並不高,咱們國家的工人是有覺悟的。我頭一次召開職工代表大會的時候,在會上宣布了三個目標:一是生產要上去;二是企業整頓要高標準地達到驗收水平;三是生活上要為職工辦十件好事,低標準地還上‘四人幫’時欠下的賬……職工們很高興,又擔心困難太大,完成不了。他們對我說,‘隻要把房子這一件事辦成,其他九件也算辦成了。這可不是吹糖葫蘆,房子的事,頂難了。’您聽聽,我們的工人多好,我能不受感動嗎?我能不從這裡頭受到教育嗎?”鄭子雲覺得喉頭發緊。有些人,乾社會主義的本事不大,整人的本事可是大得很。他要是養著、歇著也好。不,他不乾,也不讓彆人乾。他們心裡,還有沒有共產主義理想了呢?陳詠明接著自管自地說下去:“說我籠絡人心,叫我福利廠長,我覺得很光榮。說這種話的人真是蠢到了極點。誰要想把生產搞上去,不抓生活是做夢。我做的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生產。部裡批評我隻抓生活不抓生產。為什麼我月月、季季超產?就是因為抓了生活,調動了職工的積極性。你說我抓生活不好,可是彆的廠還來學習。說明廠長們已經注意到了生產和生活的辯證關係。“說我撤消大慶辦、政工組,是路線性錯誤。全國三十六萬個企業,各行各業千差萬彆,都按大慶一個模子去搞,然後按大慶那六條驗收,那麼我的廠子生產上不去,工人沒飯吃誰管?!”陳詠明把手裡的半截香煙狠狠地向腳下丟去,煙頭上的火星,在漆黑的夜色裡飛濺開去。他一收方才那種憤然的情緒,對鄭子雲說:“淨聽我在這兒發牢騷了,你一定餓了吧,上我家吃晚飯去,我好像還有一點瀘州大曲。”“發吧,人有時是需要發發牢騷的,不然我們也太委屈自己了。不過老陳,我一定儘力支持你,雖然我的力量微乎其微。其實我也有碰得頭破血流的時候,也有不少的牢騷要發。這個你知道就行了。”一開單元門,就聽見煎鍋在吱吱地叫。不是在烙餡餅,就是在烙鍋貼。鄭子雲隨在陳詠明那高大身軀後麵,走了進去。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溫柔地抱怨:“又是這麼晚。”然後,他看見一條穿著豆綠色薄毛衣的胳膊,繞住了陳詠明微微向下伏著的脖子。他趕緊在走廊裡站定。隨後,他聽見一聲親吻落在誰的腮幫子上。鄭子雲暗笑,在中國,居然還有這帶洋習慣的廠長。其實關了房門之後,洋人和中國人有什麼兩樣?他們夫婦的感情一定很好吧?看來陳詠明並不回避這一點。而有些人即便談到自己明媒正娶的老婆,也立刻現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好像那三個、五個孩子全不是他生出來的,更不要說承認自己家庭生活的幸福或不幸。陳詠明閃開了身子,燈光落在鄭子雲身上。鬱麗文立刻用沾著麵粉的雙手捂住了臉蛋。她害羞地叫道:“哎呀!”並且用那雙和善的眼睛埋怨地瞟著陳詠明,怪他不告訴她有客人跟在後麵。為著不讓鬱麗文更加發窘,鄭子雲輕輕地碰了碰陳詠明的後背,暗示他不要說明自己的身份,自己搶先自我介紹著:“我是老鄭。”陳詠明那兩個孿生兒子,在門縫外打量著鄭子雲,然後又朝他擠眼睛,一會兒閉上左眼,一會兒又閉上右眼。他們不認生,也不像有些孩子那麼“人來瘋”。陳詠明和鬱麗文不像彆的父母那樣,動輒嗬斥孩子,或在客人麵前,炫耀孩子的小聰明。孩子們在這樣的家庭氣氛中,身心會健康地成長。鄭子雲也照他們的方式回了禮,兩個小家夥認可地點點頭,走開了。有趣。下酒的菜是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盤鬆花。餡餅現烙現吃,又熱又香,皮子煎得焦黃酥脆,咬一口直冒熱氣,燙得人吃不進嘴裡去。小米粥熬得黏黏糊糊,鄭子雲有好久沒吃過這小米粥了。一頓飯吃得他渾身暖烘烘的。也許因為整個單元隻有兩間房子,空間利用得過於緊湊,比起他自己那個冷冰冰、空蕩蕩的家,這裡的一切都讓人產生一種對居家過日子的依戀感。鬱麗文那疏淡的眉,嫻靜的舉止,似乎把一切尖硬的、刺激得令人煩躁的問題軟化了。回到家裡,已經是八點多了。鄭子雲感到心區又在隱隱作痛,今天太累了。但他還是鋪開信紙,給宋克寫了一封回信:“宋克同誌:”“很高興地收到了你的來信,也很高興聽到曙光汽車廠兩位同誌的意見。”“陳詠明同誌在我們重工業部的長期工作中,特彆在“四人幫”猖狂的時期,敢於抓管理、抓整頓,同“四人幫”頂得很厲害,把企業辦成重工業部企業整頓的標兵。同時,在到曙光汽車廠工作後,又敢於挑重擔,不怕困難,堅決地抓下去。”“至於曙光汽車廠現在存在貸款很多,職工過多,質量不好等許多問題,是“四人幫”猖狂時期積累下來的問題,不是陳詠明同誌的責任。”“現在各方麵問題很多,我們麵臨的問題,是要求各級領導乾部,善於團結廣大乾部和群眾,頂著困難上。而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因循守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現在要表揚和扶持的是這樣的乾部。至於把問題都解決得很完善,則不是短時期的事。饅頭不可能一口吃兩個,重病病人也不可能剛退燒,賽跑就能跑第一。”“天津蔣子龍同誌寫了一篇《喬廠長上任記》,各方麵反映很不一致,確實作品中也有一些可以商榷的地方,但根據當前各級乾部的思想情況,敢於抓工作,迎著困難上這一點,無論如何是值得提倡的。文藝界的多數同誌仍然主張支持這篇作品,我想可能也是從這一點出發的。”“我這個說明可能是不完善的,請予指正。並希望能把這封信轉給曙光汽車廠的兩位同誌一看,如果他們有什麼意見,希望給我寫信,我們可以繼續討論這件事。”“敬禮!”又是一陣穿過後背的疼痛。心臟,它不肯合作了嗎?鄭子雲需要的是體力,是健康。他願意在人生的戰場上再多跑幾步,而給後來的人,多留一些時間,讓他們準備得更充分一些。但假如它一定不肯合作呢?還有許多事情要辦啊……在今年全國企業管理研究會的年會上,還沒有一篇論文講到企業整頓以後應該怎麼辦。鄭子雲設想過重工業部向前發展的遠景共十二條。現在隻有一個雛形,他想五月份拿出初稿,六月出去試講,征求意見,然後修改。九十月份形成文字,到一九八○年底每條形成一本書,作為對企業管理乾部進行現代化企業管理的訓練教材。目前,國家企業的管理,還停留在手工業式的管理水平上,必須在發展中鞏固,在發展中提高。三中全會以後,中央非常重視體製改革工作,多種試點工作正在進行。企業管理工作如何現代化呢?中央已再三指出要按經濟規律辦事,要講經濟效益,同時要加強思想政治工作。作為一個直接領導企業的部門,應該對企業管理工作,提出哪些要求呢?而許多企業的領導,還習慣於老辦法。在經濟問題上、技術發展問題上、乾部使用問題上,還有很多跟不上形勢的地方。這兩年調整期間,重工業部各廠計劃任務不足,工廠看到光躺在國家計劃上不行了,必須同時自己找活乾。對市場、服務、競爭多少有些理解了。但對經濟體製改革的根本意義還有許多人認識不足,這些必然要反映到企業管理上。因此,不從理論到實踐提出一個企業管理現代化的目標,現有的成績也鞏固不了。企業的思想政治工作,光靠老辦法也不夠了。一定要使思想政治工作滲透到各項生產業務工作中去,大家都來做思想政治工作。在即將召開的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要請經濟理論工作者、心理學研究工作者、社會學研究工作者、企業的政工乾部和部裡搞政策研究的同誌們參加。而那文章,正如葉知秋所說,卻是通不過的。齊天大聖孫悟空還讓頭上那個箍弄得毫無辦法,何況他鄭子雲呢。壓在枕頭底下的手表,走得那麼響,哢、哢、哢、哢,簡直像個火車輪子在頭底下轉著,鄭子雲伸手從枕頭底下摸出手表,往腳底下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