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張從教堂裡飄向晴朗的空中。保羅站在明亮的紅門門口,感覺幾乎看得見音樂。音樂在白楊樹的樹葉間飄動,宛如光點般灑在草地上。管風琴手是他的朋友,一個名叫雅麗安卓的秘魯女孩。她把棗紅色的頭發緊緊地紮成一個馬尾辮。米歇爾離開他之後,他消沉了好一陣子。在那段日子裡,雅麗安卓帶著湯和冰茶上門勸誡他。起來,她一邊輕快地對他說一邊用力拉開窗簾和百葉窗,動作迅速地把臟盤子放到水槽裡。起來,你垂頭喪氣也沒用,為了一個長笛手消沉更是沒意思,他們總是反反複複,你不知道嗎?她跟你待了這麼久,還真讓我驚奇呢。兩年啊!老實說,這肯定是個紀錄。這時雅麗安卓彈奏的音符有如銀白的河水一樣流泄而下,然後輕快地上揚、攀升,瞬間懸掛在陽光中。他媽媽出現在門口,麵帶笑容,一隻手輕輕地挽著弗德瑞克的手臂,他們一起迎著陽光,踏入一陣細雨般的種子和花瓣中。“真漂亮。”菲比在他身旁評論道。她穿著一件銀綠色的衣服。先前在婚禮上捧著的水仙花,現在鬆鬆地垂掛在她的右手上。她麵帶微笑,愉快地眯起雙眼,豐潤的臉頰上有兩個深深的酒窩。花瓣和種子紛紛落下,在晴朗的天空下宛如一道拱門。菲比笑得特彆開心,保羅專注地看著她:這個陌生人,他的雙胞胎妹妹。剛才他們一起走過這座小教堂的紅地毯,他們的媽媽和弗德瑞克在講壇邊等待。他走得很慢,菲比專心而嚴肅地跟在他身旁,她用一隻手圈住他的胳膊肘,決心做好每一件事。交換誓言之時,燕子在屋簷下揮動翅膀。他媽媽從一開始就決定在這個教堂結婚,正如她含著淚水,不知所措地討論關於菲比和她的未來時,她始終堅持在她的婚禮上,兩個孩子都得站在她的身邊。突然又冒出聲音,這次是繽紛的五彩碎紙和一陣笑聲,輕輕蕩漾。他媽媽和弗德瑞克低下頭,布麗拍去他們肩膀和頭發上的碎紙,鮮豔的五彩碎紙散落在各處,讓草坪看起來像個水磨石地。“你說得沒錯,”他對菲比說,“是很漂亮。”她點點頭,這會兒看起來深思熟慮,伸出雙手撫平她的裙子。“你媽媽要去法國。”“是的。”保羅說,但他聽到“你媽媽”這個字眼時,心裡有點緊張。你對陌生人才會選用這個字眼,而他們確實都是陌生人。說到底,這是他媽媽最難過的一點,失去的多年歲月阻隔在雙方之間。他們之間應該充滿關愛,也該相處得很自在,但他們講起話來卻謹慎而正式。“你和我再過兩個月也會去,”他提醒菲比他們一致同意的計劃,“我們會去法國看他們。”菲比露出憂慮的表情,有如稍縱即逝的雲朵一樣飄過她的臉。“我們會回來的。”他輕聲地加了一句,想起媽媽建議帶著菲比搬到法國時,菲比那副害怕的神情。她點點頭,但神情依然憂慮。“怎麼了?”他問,“怎麼回事?”“吃蝸牛。”保羅驚訝地看著她。婚禮之前,他在門廳一直跟媽媽和布麗開玩笑,講些大夥將在新堡享受哪些大餐的笑話。菲比安靜地站在一旁,他沒想到她都聽進去了。菲比的存在,她看到了什麼,感覺到什麼,以及了解多少,對他而言都是謎團。他對她的了解用一張卡片就能寫完:她喜歡貓、編織、聽收音機、在教堂裡唱歌;她經常微笑,喜歡擁抱彆人;她跟他一樣,被蜜蜂叮了會過敏。“蝸牛沒那麼糟。”他說,“它們很有嚼勁,有點像大蒜口香糖。”菲比扮了個鬼臉,然後笑笑。“好惡心哦,”她說,“保羅,好惡心。”微風輕拂她的頭發,她依然盯著眼前的景象:走來走去的賓客、陽光、樹葉,以及飄蕩在其間的音樂。她的兩頰上有著點點雀斑,跟他一模一樣。草坪遠遠的那端,他媽媽和弗德瑞克舉起了切蛋糕的銀刀。“我和羅伯特,”菲比說,“我們也要結婚。”保羅笑笑。第一次造訪匹茲堡時,他見到了羅伯特。他們到超市找他,羅伯特高大、神情專注,穿著黃褐色的製服,戴了一個名牌。菲比靦腆地介紹兩人認識,羅伯特馬上拉起保羅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像兩人已經隔了好久沒見麵。很高興認識你,保羅,菲比和我要結婚了,你和我很快就是兄弟了,很棒吧?說完就一臉高興,等都不等對方的反應。他一心認定世界是美好的,也堅信保羅跟他一樣高興。他轉身麵對菲比,伸出手臂攬住她,兩人就這麼微笑地站著。“真可惜羅伯特不能來。”菲比點點頭。“羅伯特喜歡派對。”她說。“這點我倒不驚訝。”保羅說。保羅看著媽媽送一口蛋糕到弗德瑞克嘴裡,然後用拇指摸摸他的嘴角。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禮服,頭發剪得短短的,一頭金發已逐漸銀白,綠色的雙眼看起來格外醒目。他想到爸爸,不知道他們當年的婚禮是什麼樣子?他當然看過照片,但那隻是表相,他想知道那天光線怎樣,大夥的笑聲聽起來如何;他想知道媽媽舔去唇邊的一抹糖霜之後,爸爸是否也跟弗德瑞克現在一樣,彎下身子親她一下。“我喜歡粉紅色的花。”菲比說,“我婚禮上要有很多很多粉紅色的花。”她頓時變得嚴肅,皺了皺眉頭,聳聳肩,銀綠色的衣服從鎖骨上微微滑落。她搖搖頭說:“但是我和羅伯特,我們得先存錢。”微風吹拂。保羅想起高大、強悍的卡羅琳·吉爾在列克星頓中心的旅館大廳裡和先生艾爾以及菲比站在一起。大夥昨天選在那個中立的地點碰麵。他媽媽的房子空著,“房屋待售”的牌子豎立在院子裡。今晚,她和弗德瑞克將前往法國,卡羅琳和艾爾從匹茲堡開車過來,大夥客氣而有些不自在地吃了早午餐。然後他們倆前往納什維爾度假,把菲比留在這裡參加婚禮。卡羅琳說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度假,看起來似乎很開心,但是卡羅琳依然擁抱了菲比兩次,然後停在人行道上透過窗戶回頭看,不斷地揮手。“你喜歡匹茲堡嗎?”保羅問。那裡的交響樂團要聘用他,工作性質不錯。聖菲的一個樂團也表示願意聘用他。“我喜歡匹茲堡。”菲比說,“我媽媽說那裡有好多台階,但我還是喜歡。”“我說不定會搬到那裡,”保羅說,“你覺得如何?”“太好了,”菲比說,“你可以參加我的婚禮。”接著歎了口氣,“婚禮要花很多錢,真是不公平。”保羅點點頭。是的,的確是不公平,這一切都不公平。與菲比在這個不歡迎她的世界所麵對的挑戰相比,他自己的生活要容易得多。還有他們的爸爸做出的事情,這些沒有一樣稱得上公平。忽然間,他有股衝動,想給她一個她想要的婚禮,最起碼送她一個結婚蛋糕。比起其他所有事情,此舉簡直是微不足道。“你們可以私奔。”他建議。菲比考慮了一下,轉了轉她手腕上的綠色塑料手鐲。“不,”她說,“這樣就沒有蛋糕了。”“哦,我不知道。不能嗎?我的意思是,為什麼不會有蛋糕呢?”菲比嚴肅地皺皺眉頭,瞄了他一眼,看看他是不是拿她開玩笑。“不,”她堅決地說,“保羅,婚禮不是這樣辦的。”他笑了。看到她對世界的運轉方式這麼確定,他覺得很感動。“菲比,你知道嗎?你說得沒錯。”弗德瑞克和媽媽切完了蛋糕,笑聲和掌聲依稀飄過陽光下的草坪傳來。布麗微笑地舉起相機,最後再拍一張照片。保羅對著桌子點點頭,桌上擺滿了小盤子,盤子分送到每個人手中。“這個結婚蛋糕有六層,中間是覆盆梅和鮮奶油。菲比,你喜歡嗎?要不要吃一點?”菲比笑得更開心,點點頭以示答複。“我的蛋糕會有八層。”他們穿過滿是說笑聲和音樂的草坪時,菲比對他說。保羅笑了起來。“隻有八層嗎?為什麼不是十層?”“愚蠢。保羅,你是個愚蠢的家夥。”菲比說。他們走到桌旁。他媽媽的肩膀上都是繽紛的五彩碎紙。她麵帶微笑,輕盈地走來,摸摸菲比的頭發,把發絲撥到身後,好像菲比仍是個小女孩。菲比往後退,保羅心頭一緊。這件事沒有單純的結局,將來雙方會往返大西洋互相拜訪,也會常打電話,但絕對不可能共享尋常的家居生活。“你表現得真好。”他媽媽說,“菲比,我很高興你和保羅能參加婚禮。我無法形容這對我意義有多麼重大。”“我喜歡婚禮。”菲比邊說邊伸手拿一盤蛋糕。媽媽的微笑中帶著一絲悲傷。保羅看著菲比,想知道她是否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似乎不太操心,而把世界視為一個神奇、不尋常、充滿了各種可能性的地方。在這裡,你從未見過的媽媽和哥哥說不定哪天出現在家門口,邀請你參加婚禮。“我很高興你會去法國找我們,菲比。”媽媽繼續說,“弗德瑞克和我都很高興。”菲比抬頭看著她,又開始顯得不自在。“都是蝸牛惹的禍。”保羅解釋,“她不喜歡蝸牛。”他媽媽笑了。“彆擔心,我也不喜歡蝸牛。”“而且我會回來的。”菲比補充了一句。“是的,”媽媽輕聲說,“沒錯,我們都同意。”保羅看在眼裡,痛苦像石頭一樣重重地擱在心頭,感覺相當無助。在強烈的陽光中,媽媽顯出了歲數。她的皮膚起了皺紋,金發變得銀白,看了令他大吃一驚。他也驚訝媽媽還是那麼美,甜美而脆弱。他實在想不通爸爸怎麼可能背叛她,背叛他們全家。過去幾星期,這個問題始終縈繞在他心頭。“怎麼可以?”他輕聲問道,“他怎麼可以從來不跟我們說?”她轉身麵對他,一臉嚴肅。“我不知道,也永遠不會了解。但是保羅,這些年來,他心裡一直藏著這個秘密,你想想他的日子是怎麼過的。”他望著桌子的另一端。菲比在白楊樹旁,樹葉剛開始變顏色,她正用叉子刮去蛋糕上的鮮奶油。“如果他不那麼做,我們的生活可能會完全不一樣。”“沒錯,你說得對。但是我們的生活也可能沒什麼不同,保羅。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你在幫他說話。”他慢慢地說。“不,我原諒他了,最起碼試著原諒他。這兩者是不一樣的。”“他不配被原諒。”保羅說,也很詫異自己依然如此刻薄。“說不定不配。”他媽媽說,“但你、我和菲比,我們有所選擇。我們可以生氣、怨恨,也可以試著拋掉過去,繼續過下去。我有一切理由可以生氣,對我而言,甩開這股怒氣是最困難的一件事,我心裡依然掙紮,但我要這麼做。”他想了想這番話。“我在匹茲堡有個工作機會。”他說。“真的嗎?”他媽媽的眼睛一亮,在此刻的陽光中更顯得深綠。“你會接受嗎?”“我想我會。”他說,心中明白自己已做了決定。“這份工作不錯。”“你沒辦法修補,”她輕聲說,“你不能修補過去,保羅。”“我知道。”而他也確實明白。第一次去匹茲堡時,他堅信自己必須決定該不該幫忙。他一直擔心將來必須承擔的責任,他有了個智障的妹妹,這種負擔將對他的生活帶來什麼改變;但他卻驚奇,其實是大吃一驚地發現,他這個妹妹從頭到尾都說不,我就是喜歡這樣過日子,謝謝你了。“你過你的日子。”她繼續說,口氣變得迫切,“你不必為過去發生的事情負責,菲比在金錢方麵過得去。”保羅點點頭,“我知道,我不覺得必須為她負責,真的,我不覺得。我隻是……我隻想多了解她,我是說一天一天慢慢來,她畢竟是我妹妹。除此之外,這份工作不錯,而我也真的需要改變。匹茲堡是個美麗的城市,所以我想何不試試看呢?”“哦,保羅,”他媽媽歎了口氣,伸出手順順她的短發,“那份工作真的不錯嗎?”“是的,真的不錯。”她點點頭。“這樣很好,”她口氣緩慢地承認,“你們兩個待在同一個地方。但你得從大處著想。你這麼年輕,而且才剛開始尋找自己想走的路,你得確定這個決定是對的。”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弗德瑞克就點點手表,表示他們得趕飛機了。簡短交談之後,弗德瑞克過去開車,媽媽轉身麵對保羅,一隻手擱在他的手臂上,親親他的臉頰。“我想我們得走了。你會帶菲比回家吧?”“會。卡羅琳和艾爾說我可以待在他們家。”她點點頭。“謝謝,”她輕聲說,“謝謝你留在這裡。從任何方麵而言,過去這些日子對你肯定不容易,但有你在身旁,對我的意義非常重大。”“我喜歡弗德瑞克,”他說,“我希望你們快樂。”她微笑著摸摸他的手臂。“保羅,你真的讓我驕傲。保羅,你知道你讓我多麼驕傲,我多麼愛你嗎?”她轉身隔著桌子凝視菲比,菲比的胳膊下夾了一束水仙花,微風吹拂著她閃亮的衣裙。“你們兩個都讓我驕傲。”“弗德瑞克在招手呢。”保羅趕緊說,趁機掩飾自己的感情,“我想時候到了,他準備上路了。去吧,媽,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吧。”她再次專注地看了他很久,眼中充滿淚水,然後親親他的臉頰。弗德瑞克走過草坪,跟保羅握手。保羅看著媽媽抱抱妹妹,把她的新娘捧花給菲比;他也看著菲比謹慎地回抱一下。他們的媽媽和弗德瑞克坐進車裡,在另一陣漫天飛舞的五彩碎紙中,一邊微笑一邊揮手。車子消失在拐角處,保羅慢慢走回桌旁,沿途停下來同賓客們打招呼,同時盯著菲比的身影。走到她身旁時,他聽到她高興地跟另一個客人大談羅伯特和她自己的婚禮。她講得很大聲,帶著濃厚的腔調,聽起來怪怪的,興奮之情卻是顯而易見。他看到對方帶著緊張、不確定的微笑耐心傾聽,不禁眉頭一皺,因為菲比隻想說話,因為短短幾星期之前,他自己對這類談話也做出了同樣的反應。“菲比,怎麼樣啊?”他走過去打斷談話,“你要走了嗎?”“好。”她說,然後放下盤子。他們駛過綠油油的鄉間。氣候溫煦,保羅關掉空調,搖下車窗。他想起多年以前,媽媽發狂一般駛過同樣的田野,逃避寂寞與悲傷,大風揚起,猛然吹過她的發絲。他跟著她開了幾千英裡,來回橫越整個州;他仰躺著,試著從一閃即逝的樹葉、電話線杆天空中,判斷出他們在哪裡。他記得看著蒸氣船駛過泥濘的密西西比河麵,明亮的輪子閃爍著陽光與河水的光澤。他始終不了解她的悲傷,但日後不管身處何處,他總是帶著那股悲傷。現在,那股悲傷全都消失無蹤;那段日子也已結束,劃上了句號。他飛速前進,四處可見秋天的蹤影。茱萸已經開始變色,山坡上一片豔紅的花叢。花粉弄得保羅的眼睛癢癢的。他打了好幾個噴嚏,但他仍然讓車窗開著。媽媽會開冷氣,讓車裡冷得像花藝師傅的工具盒;爸爸會打開公文包,找出抗組胺劑。菲比筆直地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上。她的膚色很白,幾乎透明。她從她那大大的黑色塑料皮包的小盒子裡抽出一張麵紙遞給他。她的皮膚下隱約可見淺藍的血管,他看得見她的皮包在平穩地晃動。他的妹妹,他的雙胞胎手足。如果她不是生來就有唐氏症呢?如果她生來就是這樣,就是菲比?在那個外麵大雪紛飛的夜晚,他的同事開車栽到溝渠中,如果爸爸沒有看見卡羅琳·吉爾呢?他想象他的父母,那麼年輕,那麼快樂地抱著他們兄妹上車,在他們出生之後的三月融雪中,慢慢地駛過列克星頓滑溜溜的街道。他房間旁邊那個明亮的遊戲室應該是菲比的,她會追著他下樓,穿過廚房,跑到繁花盛開的花園,兄妹兩人臉貼著臉,笑聲此起彼落。若果真如此,他會是個怎樣的人呢?但他媽媽說得沒錯:他永遠不知道可能發生什麼事,他隻知道事實:爸爸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中,親自接生了雙胞胎。爸爸遵循熟悉的步驟,把注意力集中在產台上女人的脈搏和心律上,女人肌肉緊繃,小嬰兒的頭出來了!呼吸、皮膚的顏色、手指和腳趾。啊,是個男孩,表麵上看來完美極了,爸爸的腦海中回蕩著一陣輕快的歌聲。過了一會,第二個寶寶來到人間,而爸爸腦海中的歌聲自此永遠終止。他們快到市中心了。保羅等著交通稍微疏緩一點,然後轉進列克星頓墓園,開過石頭砌成的門房。他把車停在一株熬過了數百年乾旱與蟲害的老橡樹下,走出車外。他繞到菲比那邊,打開車門,伸出手。她驚訝地看著他的手,然後抬頭看看他。過了一會,她自己奮力離開座位,手裡仍握著水仙花,水仙花的枝乾已經被壓扁,變得軟塌塌的。他們沿著小徑走了一會,經過紀念碑和水塘,最後他帶著她穿過草地,來到標示著他們爸爸名字的墓碑前。菲比用手指順著刻在黑色大理石上的姓名和日期比劃。他又猜想起她正在想些什麼。她的爸爸是那個名叫艾爾·辛普森的男人,他晚上跟她玩拚圖,從各地帶回來她喜歡的唱片。他曾讓她坐在肩上,好讓她摸得到白楊樹高高樹稍上的葉子。這塊大理石和這個姓名對她不可能具有任何意義。戴維·亨利·邁克凱利斯特,菲比慢慢地大聲念出這些字,字眼從她的嘴裡溢出,重重地落在世上。“我們的爸爸。”他說。“我們的天父,”她說,“願你的名被尊為聖。”“不,”他驚訝地說,“我們的爸爸,你和我的爸爸。”“我們的爸爸。”她重複道。他頓時深感挫折,因為她講得很正式,不帶感情,而且顯然覺得沒什麼重要性。“你很難過。”她隨後評論道,“如果我爸爸死了,我也會難過。”保羅大吃一驚。沒錯,就是這樣:他是很難過。他的怒氣已經煙消雲散。忽然間,他能夠從不同的角度看爸爸。他活生生地在爸爸麵前,爸爸每吸一口氣,每看他一眼都會想到自己當年所做出,而後卻無法改變的決定。策劃人離開之後,他們在暗房後麵的一個抽屜裡找到卡羅琳這些年寄來的菲比的快照。爸爸也把他家族唯一的一張照片藏在這裡,照片中一家人站在前廊上,家園卻已經失散。保羅依然保留著這張照片。爸爸拍了幾千張照片,一張接著一張,爸爸讓影像層層交疊,試圖掩埋那些他永遠改變不了的時刻。但過去依然呈現在眼前,宛如記憶般揮之不去,宛如夢境般清晰強烈。菲比,他的妹妹,這個埋藏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秘密。保羅往回走了幾步,回到碎石小徑上。他停了下來,雙手插進口袋裡。樹葉在陣陣旋風中向上飛舞,報紙的碎片飄過一排白色的墓石。雲朵映著陽光飄動,在地麵上投射出種種花樣,陽光在墓碑、草地和樹上跳動,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擺,長長的草叢沙沙作響。剛開始歌聲非常細微,幾乎被微風所掩蓋,聲音小到他得豎起耳朵聆聽。他轉過身,菲比依然站在墓碑旁,一隻手靠在黑色大理石的邊緣,唱起歌來了。墳墓上的草左右搖擺,樹葉翩然飄動。她唱的是一首他不太熟的聖歌,字句雖然難以分辯,但她的歌聲純淨而甜美,墓園裡的其他人紛紛朝著她的方向側目,看著頭發灰白,身穿伴娘服裝的菲比。她的站姿有點奇怪,咬字不太清楚,但歌聲自在而清澈。保羅吞了一口口水,盯著自己的鞋子,他明白自己這輩子都得麵對這樣的掙紮。他知道菲比行動笨拙,因為跟其他人不同而要麵對各種困難,但她直接而坦率的愛,卻驅使他不顧這一切。是的,就因為她的愛。他陶醉在歌聲中,心裡明了這也是因為他自己對她的愛,而這股新生的愛意出奇地單純。她的歌聲高昂清澈,穿過樹梢和陽光,灑在碎石小徑和草地上。他想象音符像石頭掉到水中一樣落入空氣中,在世間激起一道道無形的漣漪。一波波聲浪,一波波陽光。爸爸試圖讓一切定格,但世界是流動的,包圍不住的。樹葉飛起,陽光流閃。這首古老聖歌的字句飄回他麵前,保羅跟著合唱起來。菲比似乎沒注意到,她繼續歌唱,說不定把他的歌聲當成了風聲。他們的歌聲交融。音樂在他身體之內,肌膚之下低鳴,音樂也回蕩在他身體之外。她和他的歌聲如出一轍。歌曲結束時,他們站在原地,駐足於午間明亮的陽光下。風向變了,菲比的頭發被吹得緊貼著她的脖子,落葉沿著陳舊的石牆在飛揚。一切都慢了下來,直到整個世界陷入了這個浮懸的一刻。保羅站得筆直,等待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等了幾秒鐘,什麼也沒發生。然後菲比慢慢地轉身,撫平她起皺的裙子。雖是個簡單的舉動,卻令世界重新運轉。保羅注意到她的手指甲剪得很短,她貼在大理石墓碑上的手腕很秀氣。妹妹的雙手小巧,就跟他們媽媽的手一樣。他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帶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