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七月二日至七月四日(1 / 1)

“喂,你現在就說吧,保羅。”米歇爾雙臂交叉站在窗邊。當她轉過身時,眼神激動而陰沉,臉上也蒙著怒意。“你站在理論的觀點,隨便怎麼講都可以。但事實上小寶寶會改變一切,尤其是我。”保羅坐在暗紅色的沙發上。在這個夏日的早晨,他感到暖熱而不自在。他和米歇爾在辛辛那提剛開始同居時,在街上發現了這個沙發。那段快樂的日子裡,把沙發拖上三樓根本不算什麼,或者,此舉意味著疲憊、飲酒、歡笑以及稍後在粗糙的天鵝絨沙發上慢慢地做愛。此時,她轉頭望著窗外,黑發一晃一晃,他心中充滿空虛和焦躁。近來他感到世界極為脆弱,仿佛是個破裂的雞蛋,一不小心碰了就會粉碎。他們剛開始談得一團和氣,隻是單純地討論兩人都不在家時,誰該照顧貓咪。她在印第安納波利斯有場音樂會,他則得回列克星頓去給媽媽幫忙。談著談著卻忽然碰到內心的痛處。最近他們兩人似乎經常走到這個地步。保羅知道他應該改變話題。“結婚並不等於生孩子。”他反而頑固地堅持下去。“哦,保羅,誠實一點吧,你一心隻想有個孩子,我甚至是其次。怎麼說都是這個神秘的小寶寶。”“我們神秘的小寶寶,”他說,“這是將來的事,米歇爾,不是現在。唉,我隻想談談結婚這件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她生氣地哼了一聲。這棟閣樓式的公寓鋪著鬆木地板,牆壁漆成白色,瓶瓶罐罐、枕頭和抱枕都是三原色色彩。米歇爾也穿著白衣服,皮膚和頭發和原木地板一樣散發出溫暖的色澤。保羅看著她,心中隱隱作痛。他知道在某些重要的層麵,她已經做了決定,她很快就會離開他,她豔麗的容貌和音樂也將隨之而去。“真有趣啊,”她說,“最起碼我覺得很有趣。我的事業剛起步,你就提起這些問題。你以前都不說,現在偏偏要談。說來奇怪,但我覺得你正試著破壞我們的感情。”“這話太荒謬了。這件事和時機完全無關。”“沒有嗎?”“沒有!”他們好幾分鐘沒說話。沉默在白色的房間滋長,塞滿了整個空間,緊緊貼上牆壁。保羅害怕開口,但更怕什麼都不說。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不得不一吐為快。“我們在一起已經兩年了。事情不是有所進展、有所改變,就是畫上句號,就此了結。我希望我們之間有進展。”米歇爾歎了一口氣。“不管有沒有一張證書,凡事遲早都會改變,你就沒有考慮到這一點。況且無論你怎麼說,結婚確實是件大事。不管你說什麼,結婚絕對會改變一切。不管大家怎麼講,做出犧牲的總是女人。”“那是理論。實際生活中不是這樣。”“噢,保羅,你對大小事情都有該死的把握,實在讓人生氣。”太陽已經升起,陽光照在河麵上,室內充滿銀白色的光芒,天花板上的光影搖擺不定。米歇爾走進浴室,關上門,隨即傳來在抽屜裡東翻西找和水流的聲音。保羅走到她剛才站著的地方,仔細端詳窗外風景,仿佛這樣可以幫他了解她的想法。然後,他輕輕地敲門。“我要走了。”他說。一片沉默,然後她大聲回應,“你明天晚上回來?”“你的音樂會是六點,對不對?”“沒錯。”她打開浴室的門,站在門口。她身上裹著白色的毛巾,正在往臉上塗抹乳液。“好吧。”他說,他吻她,記住她的氣味、她光滑的肌膚。“我愛你。”他邊說邊往後退。她看了他一會兒。“我知道。”她說,“明天見。”我知道,開車去列克星頓途中,他一路都在苦思她的話。他開了兩個小時,跨過俄亥俄河,駛過機場附近繁忙的路段,最後終於進入綿延起伏的美麗山區。接著車子經過市中心安靜的街道和空蕩蕩的建築物。他記得大街當年曾是市民的生活中心,也是人們購物、吃飯和交際應酬的地方。他還記得走到藥房裡,坐在後麵賣冰淇淋的櫃台上,金屬杯中的巧克力冰淇淋凍得硬梆梆的,果汁機轟轟作響,空氣中混雜著絞肉和防腐劑的味道。他父母就是在市中心相逢,媽媽搭乘手扶電梯,像太陽一樣從人群中脫穎而出,爸爸則跟隨其後。他駛過新銀行大樓、舊法院,以及曾是戲院的一片空地。一個瘦小的女人低著頭走在人行道上。她手臂交抱,黑發在空中飄揚。多年以來,他第一次想到勞倫·洛貝裡歐。當年她一星期接著一星期,沉默而決然地走過空曠的停車場來到他的身旁,他則一而再再而三地迎向她;很多個夜晚,他在黑暗中驚醒。當年他害怕與勞倫發生牽扯,諸如婚姻、孩子、密不可分的生活等等,現在他卻渴望與米歇爾有著這些牽連。他邊開車邊徑自哼唱他那首名為“心中的樹”的新歌。說不定今晚在琳納小酒館他就演奏這首歌曲。米歇爾知道了肯定大吃一驚,但保羅不在乎。自從爸爸過世之後,他最近在非正式場所表演的次數,幾乎跟在音樂廳的正式演出一樣多。他拿起吉他在酒吧或餐廳裡彈奏,有時演奏古典音樂,但大多是他過去瞧不起的流行樂曲。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改變心意,或許跟表演場所有關。那些地方的感覺很親密,他覺得跟聽眾有了感情的牽連,雙方離得很近,近到他伸出手就碰得到大家。米歇爾不讚同。她認為這是悲傷引發的結果,要求他甩掉這種念頭。但保羅無法放棄。在整段少年的歲月中,他出於憤怒而彈吉他,也渴望著感情的牽連,仿佛借著音樂,他能把某種秩序以及某種看不到的美帶進家裡。現在爸爸已經走了,他少了彈吉他作對的對象,也因而獲得自由。他開到家附近,經過一棟棟宏偉的房子和深長的前院。人行道上永遠是那麼寂靜。媽媽家的前門關著。他關掉引擎,坐了一會,聆聽鳥鳴和遠處除草機的聲音。心中的樹。爸爸已經過世一年了,媽媽快要嫁給弗德瑞克,搬到法國住一陣子。此時他來到這裡,他的身份不是孩子,也不是訪客,而是往事的守護者。此行目的是選擇什麼該留下,什麼該丟棄,他曾試著跟米歇爾討論此事。他覺得自己身負重任,他從老家裡保存下來的童年物品,將來有一天會傳給他的孩子。這樣一來,他的孩子們才可以借著這些實實在在的東西了解他。他最近一直想著爸爸,爸爸的過去依然是個謎團。但米歇爾誤會了。他隻是不經意地提到孩子,她聽了卻態度強硬。我沒有那個意思,他生氣地抗議。她也不高興,不管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那個意思。他往後一靠,在口袋裡搜尋家裡的鑰匙。媽媽一得知爸爸的作品相當值錢,就把家裡的門全部上了鎖,但工作室裡卻擺著還未拆封的箱子。唉,他也不想看到那些東西。下車之後,保羅在路邊站了一會,環顧四周。天氣炎熱,微風輕輕吹過高聳的樹梢,針櫟樹的樹葉嵌入光影中,陰影在地麵上左右擺動。很奇怪,空中似乎充滿雪花,灰白色的碎片輕飄飄地從藍色的空中落下。保羅把手伸向悶熱、潮濕的空中,感覺自己好像站在爸爸的照片裡,照片中樹木展開成一顆心的形狀,世界似乎忽然變了樣子。他把一個碎片捉到手掌中,握拳,然後攤開手掌,這才發現手心被抹黑了。灰燼像雪花一樣,飄浮在七月凝重的暑氣中。走上台階時,他在人行道上留下一個個腳印。前門沒有上鎖,但屋裡空蕩蕩的。哈囉?保羅邊喊邊走過各個房間。家具已被推到地板中央,蓋上了防水布,牆上空無一物,準備上油漆。他很多年沒住在這裡了,但此時他停駐在客廳裡。過去賦予客廳生命的東西全被拆除一空,媽媽重新布置了這個房間多少次?可是最終它也隻是一個房間。媽?他大喊,但沒人回答。他上樓,站在自己房間的門口。這裡也堆滿了箱子,箱裡裝著他必須整理的東西。她保留了所有東西,甚至連他的海報都整齊地卷起來,用橡皮筋固定好。牆上依稀有些長方形的格子,也就是他以前掛海報的地方。“媽?”他再次大喊,然後下樓走到後院。她在後院,坐在台階上,穿著一件陳舊的藍短褲和皺皺的白襯衫。他停下來看著眼前奇怪的景象,說不出話來。石頭圍成的圓圈中,餘火依舊在燃燒,到處都是剛才飄落在他身邊的灰燼和燒焦的紙片。樹叢和媽媽的頭發上了也蒙上一層灰燼。紙張散落在草地各處,有些緊貼著樹木的根部,有些黏在老舊的秋千架上。保羅發現媽媽燒了爸爸的照片,不禁大吃一驚。她抬起頭,臉上儘是一道道灰燼與淚水。“沒事了。”她平靜地說,“我住手,沒有再燒了。保羅,我很氣你爸爸,但後來我忽然想到,這些也是你的遺產。我隻燒了一箱,箱子裡全是女孩的照片,我想八成值不了多少錢。”“你在說些什麼啊?”他邊問邊在她身邊坐下。她遞給他一張他的照片。他從沒見過這張照片。照片中的他大約十四歲,坐在前廊的搖椅上,俯身麵向吉他,專注地彈奏。他沉醉在音樂之中,渾然不顧周圍的一切。他非常驚訝爸爸捕捉了這一刻:在這個私密的時刻,他完全放開了自己,這也是他畢生中最有活力的一刻。“好吧。但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生氣?”媽媽把雙手貼著臉頰,歎了口氣。“保羅,你記得你出生的那晚發生了什麼事嗎?那場大風雪,我們幾乎來不及去診所?”“當然。”他不知道該說什麼,等著她繼續說,但他直覺地知道這跟他死去的雙胞胎妹妹有關。“你記得那個護士卡羅琳·吉爾嗎?我們跟你提過她嗎?”“提過,但沒說她叫什麼。你說她有對藍眼睛。”“沒錯,而且非常藍。保羅,卡羅琳·吉爾昨天來過。從那天晚上之後,我就沒見過她,她告訴我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我不知道該怎麼講。我就直接告訴你吧。”她拉起他的手,他沒把手抽回來。她鎮定地對他說,他妹妹根本沒死,她生下來就患有唐氏症,他爸爸請卡羅琳·吉爾把她送到路易斯維爾的一個中心。“免得我們傷心,”她說,聲音梗塞,“她這麼說。但她下不了手,保羅。卡羅琳·吉爾收容了你妹妹,她收容了菲比。這些年來,你的雙胞胎妹妹一直活得好好的。她在匹茲堡長大。”“我妹妹?”保羅說,“在匹茲堡?我上個禮拜還在匹茲堡。”這樣說不太妥當,但他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他心中充滿了奇怪的空虛感和某種驚訝過度的疏遠。他有個妹妹,這個消息已經夠嚇人了,而且她智障、不完美,所以爸爸把她送走。很奇怪,他並不生氣,反而感到恐懼。他是獨子,從小爸爸就把全部精力投注在他身上。昔日的憂慮與不安再度浮上心頭。他的恐懼也來自他必須自己走出一條路,即使爸爸不讚同,一氣之下離他而去,他還是得堅持到底。這些年來,保羅像個極具天賦的煉金師,已經把恐懼轉化為憤怒與反叛。“卡羅琳搬到匹茲堡,開始她的新生活,”媽媽說,“她把你妹妹撫養長大。我想這一定不容易,特彆是在那個年代。我試著感恩,謝謝她對菲比這麼好,但某個部分的我還是氣得不得了。”保羅暫時閉上眼睛,試圖接納這些消息。他感覺世界變得扁平、怪異而陌生。這些年來,他曾試著想象妹妹是什麼模樣,但現在他卻想不起任何關於她的片段。“他怎麼可以這麼做?”他終於問道,“他怎麼可以瞞著我們?”“我不知道。”媽媽說,“我已經問了自己好幾個小時,他怎麼可以?他怎麼膽敢一走了之,讓我們自己發現這個秘密?”他們沉默地坐著。保羅想起他搗毀了暗房之後的第二天下午,他和爸爸一起洗照片,他心中充滿罪惡感,爸爸也是。暗房裡氣氛凝重,兩人都為已經說出口和藏著沒說的話而感到不自在。相機,爸爸對他說,源自法文chamber,也就是“房間”。在相機之中就是“秘密行動”的意思。爸爸堅信,每個人都是孤立的宇宙,心中有片漆黑的森林,而後就是一把白骨。那就是爸爸眼中的世界,而他的心再也沒有比那一刻更痛苦。“我很奇怪他沒有把我送走。”他說,心裡想著他始終極力抗拒爸爸眼中的世界。他離家、彈吉他,音樂發自他的內心,進入了這個世界。人們轉過頭來,放下手中的飲料,仔細聆聽。一屋子的陌生人因而產生感情的牽連,心心相印。“我確定他想這麼做。”“保羅!”媽媽皺起眉頭,“不。這麼說吧,因為這些事情,所以他想給你更多,期望也更高。他要求他自己做到儘善儘美。我慢慢想通了這一點。其實這種想法相當可怕。現在我知道了你妹妹的事,我也開始慢慢了解你爸爸的一些謎團。以前我總覺得我們之間有一道牆。那道牆果然存在。”她起身走到屋內,拿著兩張快照照片回來。“這就是她。”她說,“她就是你的妹妹菲比。”保羅看著照片,目光從一張移到另一張。照片中的女孩擺著姿勢,麵帶微笑。另一張照片中的她正要投籃。他仍在試圖消化媽媽告訴他的消息:這個長著一對杏眼、雙腿結實的陌生人,居然是他的雙胞胎妹妹。“你們的頭發一模一樣。”諾拉輕聲說,再度坐到他身旁,“保羅,她喜歡唱歌,這不是很有意思嗎?”她笑笑。“你猜怎麼著,她是個籃球迷。”保羅的笑聲尖銳,充滿痛苦。“嗯,”他說,“我想爸爸選錯了孩子送人。”媽媽看著手中的照片。她的雙手沾滿灰燼。“保羅,不要這麼刻薄。菲比患了唐氏症。我不太了解唐氏症,但卡羅琳·吉爾講了很多。說真的,她講得太多,我幾乎沒辦法全盤接受。”保羅一直用拇指摩擦水泥台階的邊緣。這時他停住手,看著鮮血從刮破的傷口滲出來。“不要這麼刻薄?我們去過她的墓地。”他說。他想起媽媽穿過鐵門,手裡捧滿了鮮花,告訴他在車裡等著。也想起媽媽跪在泥土地上,種下牽牛花的種子。“那又怎麼說?”“我不知道。那是本特利醫生的土地,所以他一定也知道。你爸爸從來不願意帶我去那裡,我跟他吵得很凶。有時我想他擔心我會精神崩潰。哦,他那副他永遠最行的德行,實在把我氣壞了。”媽媽的口氣相當激動,保羅聽了嚇一跳,也想起今天早晨他和米歇爾的對話。他把拇指貼在唇邊,吸去一小串血滴。鮮血嘗起來有股強烈的黃銅味,令他開懷。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看著後院的灰燼、散了一地的照片和潮濕的紙箱。“智障是什麼意思?”他終於問道,“我的意思是,她每天怎麼過?”媽媽又看看照片。“我不知道。卡羅琳說她的功能相當強,誰曉得那是什麼意思。她有份工作,有個男朋友,還上過學,但顯然沒辦法真正獨立地生活。”“這個護士,卡羅琳·吉爾,過了這麼多年,她為什麼現在來我們家?她想要什麼?”“她隻想告訴我這件事,”媽媽輕聲說,“如此而已。她沒有任何要求,保羅。她開了一扇門,我真的相信如此。這是一個邀請,但接下來該怎麼辦,則由我們決定。”“我們有什麼打算?”他問,“這下該怎麼辦?”“我要去一趟匹茲堡,我知道我一定得見見她。但在那之後,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該帶她回到這裡嗎?對她而言,我們是陌生人。我也得跟弗德瑞克談談,他應該知道這件事。”她把臉埋在雙手中,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唉,保羅,我怎麼能把她留在這裡,自己到法國住兩年?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這一切實在太難以承受了。”一陣微風把照片吹得在草地上飛揚。保羅沉默地坐著,與心中百般困惑的情緒鬥爭。他生爸爸的氣,爸爸的失落也讓他感到驚訝與悲傷;他也擔心,這樣想實在不對,但如果他必須照顧這個無法獨立生活的妹妹,那該怎麼辦?他怎麼可能照顧她?他甚至從沒見過智障者,而他發現自己對智障人士的印象全都是負麵的。但所有的負麵印象都不符合照片中那個笑容甜美、愉快的女孩,這點也令他不安。“我也不知道。”保羅說,“沒準我們該先收拾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些是留給你的遺產。”媽媽說。“不隻是我的,”他想得很周詳,同時試著說出這些話,“也是妹妹的。”他們連著兩天忙個不停,整理照片,重新裝箱,把紙箱拖到陰涼的車庫裡。媽媽和策劃人會麵時,保羅打電話給米歇爾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同時也對她說他實在沒辦法參加她的音樂會。他以為她會生氣,但她不予置評地聆聽,然後掛斷電話,當他試著再打給她時,卻隻聽到留言機的聲音,一整天都是這樣。他不隻一次想上車,飛車返回辛辛那提的家,但他知道這樣做也沒有用。他也知道其實自己不想再這樣下去:米歇爾對他的愛,總是比不上他對她的深情。因此他強迫自己待下來,專心整理家務。晚上,他走到市中心的圖書館,借了一些關於唐氏症的書。星期二早上,母子兩人安靜、若有所思、滿心焦慮地坐上諾拉的車,越過河流,駛過俄亥俄州夏日的一片青綠。天氣非常炎熱,玉米葉在無邊無際的藍天下閃耀著光芒。他們在國慶節返家的人潮中駛進匹茲堡。車子進入隧道,一出隧道就上橋,兩河交彙的壯麗景觀頓時呈現在麵前。他們在市中心繁忙的交通中緩慢前進,沿著莫農加希拉河行駛,穿過另一個長長的隧道,最後終於抵達卡羅琳·吉爾的家,這棟磚瓦砌成的房屋坐落在忙碌的大街旁。卡羅琳已經跟他們說了把車停在巷子裡。他們照辦,然後下車伸展一下筋骨。草地的另一端有幾道台階,台階向下通往一塊狹窄的土地,地麵上那座高高的磚屋就是妹妹長大的地方。保羅仔細端詳房子。房子真像他在辛辛那提的住所,但不像他所長大的舒適、寧靜的郊區。街道上交通繁忙,車輛急駛過屋前小小的院子,進入擁擠的市區。他們周圍房屋櫛比鱗次,密集而炎熱。沿著巷子的各家花園都花團錦簇,園中種滿了各色蜀葵和鳶尾花,白色和紫色的花朵映著青綠的草地,感覺格外鮮活。有個女人在花園裡工作,照料一排生長茂盛的西紅柿。她身後有一叢紫丁香,青翠的葉片在微風中飄動,葉片推動了炎熱的空氣,卻降低不了氣溫。女人穿著深藍色的短褲和白色T恤,手上戴著色澤鮮豔的印花棉手套。她從跪著的地方站起來,用手背擦擦額頭。街上車來車往,她沒聽到他們走過來。她從西紅柿架上折下一片樹葉,放在鼻子下。“那是她嗎?”保羅問,“她就是那個護士嗎?”他媽媽點點頭。她雙臂緊緊地抱在胸前,帶點保護意味。她的太陽鏡遮住了雙眼,但即使如此,他依然看得出她是多麼緊張、蒼白和激動。“是的,那是卡羅琳·吉爾。保羅,雖然我們已經來了,但我不確定自己辦得到。要不我們回家算了。”“我們開了大老遠的車子過來,而且她們在等我們。”她疲憊地微微一笑。這幾天她幾乎沒睡,連嘴唇都顯得蒼白。“她們不可能等著見我們,”她說,“不太可能吧。”保羅點點頭。後門搖搖晃晃地開啟,前廊上隱約有個身影,卡羅琳站起來,在短褲上擦擦手。“菲比,”她大喊,“你在哪裡啊?”保羅感到身旁的母親更緊張,但他沒看她,反而把目光移到前廊。這個時刻感覺非常漫長,陽光直朝他們射下來。那個身影終於出現,手裡端著兩杯水。他專心地看著。她不高,比他矮多了。她的發色較深,頭發稀疏,剪成簡單的鍋蓋頭,蓋住她的臉。她跟媽媽一樣膚色白皙。從這裡遠遠望去,她的輪廓似乎相當細致,一張臉有點扁平,好像被壓著貼在牆麵上太久。她的眼睛微微向上傾斜,四肢粗短。她已經不是照片中的女孩,而是跟他同年的成年女子。她有些白頭發,他若不刮臉的話,自己臉上也會冒出幾根白胡須。她穿著印花短褲,身材矮壯,有點墩墩的,走路的時候膝蓋互相摩擦。哦,他媽媽說,一隻手緊貼在胸前。保羅慶幸她的雙眼藏在太陽眼鏡之後,因為這個時刻太私密了。“沒關係,”他說,“我們就在這裡多待一會吧。”陽光很強,車輛奔馳而過,卡羅琳和菲比並肩坐在台階上喝水。“我可以過去了。”他媽媽終於說。於是他們走下台階,來到蔬菜園和花圃中間的狹長草地。卡羅琳·吉爾先看到他們。她用雙手遮住太陽,眯著眼睛抵擋陽光,站了起來。接下來的幾秒鐘,雙方隔著草地對望,然後卡羅琳牽起菲比的手,他們在西紅柿架旁邊碰麵。沉甸甸的果實已開始成熟,空氣中充滿清澄的果香。沒有人說話,菲比盯著保羅。過了好一陣子,她伸手碰碰他的臉頰,似乎想看看他是不是真人。保羅沉默地點點頭,嚴肅地看著她。不知為何,他感覺她的舉動很恰當,菲比想認識他,如此而已。他也想認識她,但他卻不知道對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妹妹說些什麼。他們的關係是如此親密,卻又如此陌生。他也相當忸怩,生怕做錯了事。你怎麼跟智障者說話?上個周末他讀的書裡充滿醫學名詞,但沒有任何一本書告訴他,當有個實實在在的人伸手輕摸他的臉頰時,他該怎麼辦。菲比先恢複常態。“你好。”她邊說邊正式地伸出一隻手。保羅握住她的手,感到她的手指好小,但依然說不出話來。“我是菲比,很高興認識你。”她帶著濃重的口音,讓人很難聽得懂。然後她轉身麵對他媽媽,同樣伸手致意。“你好。”他媽媽邊說邊拉起她的手在自己的手心間拍拍,聲音中充滿感情。“你好,菲比,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天氣好熱,”卡羅琳說,“我們何不進屋呢?我把電風扇開著,菲比今天早上泡了一些冰茶,她一直很高興地等著你們來。甜心,是不是啊?”菲比微笑地點點頭,忽然顯得靦腆。他們跟著她走進陰涼的屋內。屋裡各個房間不大,但收拾得非常整齊。房間裡擺著漂亮的木製品,客廳和餐廳之間有道法式落地門。客廳裡滿室陽光,暗紫紅色的家具有點破舊,最遠的角落擺了一台巨大的紡織機。“我正在織一條圍巾。”菲比說。“真漂亮。”他媽媽邊說邊穿過房間去撫摸深粉紅、淡黃、淺綠和黃色的紗線。她已摘下太陽眼鏡,抬起頭,雙眼淚汪汪的,聲音依然充滿感情。“菲比,你自己挑了這些顏色嗎?”“這些是我最喜歡的顏色。”菲比說。“我也是。”他媽媽說,“我跟你一樣大的時候,也非常喜歡這些顏色。我的伴娘們穿著深粉紅和淡黃的禮服,手裡還捧著黃玫瑰。”保羅聽了相當驚奇,他看過的照片都是黑白的。“你可以把這條圍巾拿去。”菲比邊說邊在織布機上坐下。“噢,”他媽媽說,閉上眼睛,“菲比,圍巾真漂亮。”卡羅琳端來冰茶。他們四個人不自在地坐在客廳裡,彆扭地聊著天氣如何、匹茲堡在鋼鐵業不景氣中依然持續複蘇等等,菲比安靜地坐在紡織機旁,把梭軸移來移去,聽到大家提到她的名字,就不時抬頭看看。保羅一直用眼角瞄著她。菲比的雙手細小肥胖,她咬著下唇,專心地瞪著梭軸。媽媽終於喝完茶,開口說話。“嗯,”她說,“大家都在這裡了,我不知道這下該怎麼辦了。”“菲比,”卡羅琳說,“你過來跟我們坐在一起,好不好?”菲比靜靜地走過來,在卡羅琳身旁的沙發上坐下。媽媽開始說話,口氣非常急促,緊張地拍拍雙手。“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就我們目前的情況而言,沒有人能指引出一個方向,不是嗎?但我想說我的家就是菲比的家,如果她願意的話,她可以過來跟我們住。最近幾天我常常想到這一點,我們說不定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才能了解彼此。”說到這裡,她停下來喘口氣,然後轉身麵對菲比。菲比睜大雙眼,憂慮不解地看著她。“你是我的女兒,菲比,你知道嗎?這是保羅,你的哥哥。”菲比握住卡羅琳的手。“她才是我媽媽。”她說。“沒錯。”諾拉看了一眼卡羅琳,又試了一次。“她是你媽媽,”她說,“但我也是你的媽媽。你在我肚子裡長大,菲比。”她拍拍她的腹部,“你在這裡長大。但是在你出生以後,你媽媽卡羅琳把你養大。”“我要嫁給羅伯特,”菲比說,“我不要跟你住在一起。”保羅已經看著媽媽掙紮了一星期,一聽到菲比這麼說,感到好像被這些字句踢了一下。他看得出媽媽也有同樣感受。“菲比,沒關係,”卡羅琳說,“沒有人強迫你離開。”“我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想給她……”媽媽停下深呼吸一口,深綠色的雙眼中充滿不安。過了一會兒,她又嘗試道,“菲比,我和保羅想多了解你一點,如此而已。你不要怕我們,好嗎?我隻想說……我的意思是……你隨時可以來我家,任何時候都可以,不管我在世界上哪個地方,你都可以來,我也希望你來。我希望有一天你會來找我們,如此而已,這樣可以嗎?”“說不定可以。”菲比做出讓步。“菲比,”https://卡羅琳說,“你帶保羅參觀一下家裡,好嗎?讓亨利太太跟我好好聊聊。甜心,彆擔心,”她加了一句,一隻手輕輕地擱在菲比的手臂上,“我們都會在這裡,一切都沒問題。”菲比點點頭站起來。“你要看看我房間嗎?”她問保羅,“我有一個新的唱機。”保羅看了媽媽一眼。她點點頭,看著他們兩人一起穿過客廳,保羅跟著菲比上樓。“羅伯特是誰?”保羅問。“他是我男朋友,我們要結婚。你結婚了嗎?”保羅一想到米歇爾,心中就一陣刺痛。他搖搖頭說:“不,我還沒結婚。”“你有女朋友嗎?”“不,我以前有個女朋友,但她離開了。”菲比停在樓梯最頂端的一層,轉過身來。他們對視,距離近得讓保羅感到不自在,好像他的私人空間受到了侵犯。他移開目光,然後又轉過頭來看著她,她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瞪著人看不禮貌。”他說。“嗯,你看起來很傷心。”“我是傷心。”他說,“事實上我非常,非常傷心。”她點點頭。一時之間,她似乎跟他一樣難過,表情變得黯淡,但不一會又開朗了起來。“來,”她邊說邊帶著他沿著走廊向前走,“我有一些新唱片。”他們坐在她房間的地上。房裡的牆是粉紅色的,還有粉紅色和白色相間的窗簾。這是個小女孩的房間,裡麵擺滿了絨毛玩具,牆上掛著色澤鮮豔的圖片。保羅想到羅伯特,心裡懷疑菲比是不是真的能嫁給他,然後他又因為自己這麼想而感到難過。她為什麼不能結婚?為什麼不能做其他事情?他想到家裡那間多出來的房間,他小時候外婆偶爾來訪時就睡在那裡。那應該是菲比的房間,她會在房裡擺滿唱片和她的東西。菲比放上一張唱片,調高她小小的唱機的音量,“Love, Love Me Do”響徹房內。她閉上眼睛跟著哼唱,保羅聽得出她的聲音不錯。他把音量轉小一點,翻翻其他唱片。她有很多流行歌曲唱片,也有古典音樂。“我喜歡長號。”她邊說邊假裝吹奏伸縮喇叭,保羅看了大笑,她也跟著笑。“我真的喜歡長號。”她歎了口氣。“我會彈吉他,”他說,“你知道嗎?”她點點頭。“我媽媽跟我說了,就像約翰·列儂。”他笑了笑。“有點像。”他說。他很驚訝自己跟她談得來,也很習慣她的腔調。他跟菲比聊得越久,菲比越自在。你不可能將她貼上任何標簽。“你聽過安德烈斯·塞戈維亞嗎?”“聽過。”“他很棒,也是我最喜歡的音樂家。哪天我彈他的曲子給你聽,好嗎?”“我喜歡你,保羅,你人很好。”他發現自己露出微笑。他覺得受寵若驚,也很愉快。“謝謝,”他說,“我也喜歡你。”“但我不要跟你住。”“沒關係,我也不想跟我媽媽住。”他說,“我住在辛辛那提。”菲比臉色一亮。“一個人住?”“沒錯。”他說,心裡很清楚回到家時,他會發現米歇爾已經搬走了。“自己一個人。”“你真幸運。”“我想是吧。”他嚴肅地說,忽然發現自己確實很幸運。他認為生命中理所當然的事,對菲比而言都是夢想。“我很幸運,沒錯,我是很幸運。”“我也很幸運,”她說。他聽了有點吃驚。“羅伯特的工作不錯,我也是。”“你的工作是什麼?”保羅問。“我複印,”她帶點驕傲地說,“複印很多很多份。”“你喜歡嗎?”她笑了笑。“馬克斯也在那裡做事。她是我的朋友,我們有二十三種不同顏色的紙。”她仔細地拿開第一張唱片,選了另一張。這個過程她始終輕聲哼唱,一臉滿足。她的動作不快,但做得有效率,而且相當專注。保羅可以想象她工作的模樣:她複印文件,跟朋友開玩笑,不時停下來看看五顏六色的紙張,做完了一份工作就笑逐顏開。他聽到樓下依稀傳來說話聲,媽媽和卡羅琳·吉爾正在商討該怎麼辦。他忽然明白,他先前同情菲比,媽媽也假設菲比無法獨立,其實這些念頭都是愚蠢而多餘的,他想了就深感羞愧。菲比喜歡她自己,也喜歡她的生活;她活得很快樂。他所有的努力、參加過的競賽、獲得的獎章,這些為了取悅他自己以及爸爸的漫長、徒勞無功的掙紮,和菲比的生活比起來,似乎顯得有點愚蠢。“你爸爸呢?”他問。“在上班。他開公交車。你喜歡‘黃色潛水艇’嗎?”“喜歡,我喜歡。”菲比笑得很燦爛,放上了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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