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潮(1 / 1)

浣熊 葛亮 3000 字 3天前

她是個懶人。但似乎又不儘然。或者說,她是個疏於思考的人。同時,她又是個勤勞的行動主義者。這一點,表現在她的墨守成規。她住在港島,每次去羅湖。她總是先乘103號大巴,然後在紅墈轉東鐵。103的線路冗長,從港島區悠然地兜一個大圈子,然後在維多利亞公園才轉回了頭,向著北方慢慢挪動過來。很少有香港人會選擇這條線路,在時間的觀念上,他們沒有富裕的時候。這條線對他們來說是一個圈套,是一把良弓上疲軟的弦。而她堅持了下來,因為第一次,她就是這樣走的。後來東鐵線延長到了尖東。原本她可以改乘973,到尖東。但是她沒有興趣,還是把一個小時消耗在103上。她四十多歲了。她感到她和這輛大巴形成了某種相濡以沫的關係。她在車上看Road Show,覺得比在家裡沙發上看Star World更加舒適。大巴上的座椅,貼合著她的身體,也讓她感到安慰。她在羅湖下了車,看著擠擠挨挨的人群,皺了眉頭。在這時候,她看見了他。他正在行竊。他從一個很臃腫的高個子的旅行包裡拑出一隻皮夾,然後迅速地將包拉鏈拉上了。她一時呆了,目不轉睛地看。小偷這種動物,對她而言,和外星人沒有太多區彆,被人議論了若乾個世紀,到頭來還是在她的經驗之外的。這時候,他回過頭來。他竟對她優雅地笑了,躊躇滿誌的笑,似舞者的謝幕。他的笑是種懇請的默契。他的行為成為她和他之間的隱私,是一次意識上的苟且。他還是個孩子,孩子一樣的麵孔。孩子一樣的頭發,從腦門上耷拉下來。然而他的臉上,有一種成年男人的讓人迷惑的神情。她想起了Ken,Ken是他的大兒子,十七歲了。他的臉上也漸漸出現了她所不了解的神情。自從上次在他的抽屜裡發現了一隻安全套,她忽然覺得Ken不屬於她了。Ken是她生的,曾經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和她的身體及生命貼合得這麼緊。然而,這隻安全套讓她明白,兒子放棄了她,用自己的方式和另外一個女人完成了另一種更緊也更愉快的貼合。一瞬間,前所未有的孤獨席卷了她。她看著他,皮箱的把手在手心裡緊了緊。他卻又特意地與她對視了一下,不卑不亢地。這是惡作劇的一眼,讓她在忽然間慌亂了。她低下頭去,心裡想象著這對視間的險象環生。當她終於勇敢地抬起眼睛,他卻不見了。到處是人,他淹沒在了裡麵。她在原地停頓了一會兒,覺得是自己將心中的餘悸誇大了。她說服自己,鎮靜下來,走進關口的商業城,乘了電梯奔彩蝶軒去。這也是循規蹈矩的一環,她每次來這裡都要做的。這些年來,大約是經濟沒有以往景氣,香港人興起了北上深圳消費的熱潮,依據的是少花錢多辦事的原則。這商業城是應運而生,吃穿用度,桑拿按摩,架起了實實在在的一條龍,鐵定了心要為香港人民服務。她來這裡,卻隻是喝茶,她不像其他的師奶在這商業城裡淘冒牌的LV和PRADA。這家彩蝶軒的蝦餃和豉油鳳爪,口味似乎比金鐘太古廣場的那家還要正。她要去的地方在關外。這是她投資經驗中的一個敗筆。她沒有生意人的經濟頭腦,卻有著生意人的熱心和衝動。所以,當那個心懷叵測的房產經銷商將這幢地處邊遠的小彆墅推薦給她,她是抱著感激的心情的。她在經銷商的長篇大論裡隻聽到兩個字,升值。她並不知道,這幢彆墅坐落於市外臭名昭著的工業區。不絕於耳的是鼎沸的機器運轉聲,空氣汙染指數是正常值的七十倍。她對騙局表現出了異於常人的理智態度。第一天看到這幢青灰色的小樓,她知道,她投資的錢被無情地絕育了。她受到了親戚們的嘲笑。她冷笑了一下,對他們說,這幢彆墅,我是買來給自己住的。於是,她真的自己去住。每個月,千裡迢迢地從港島坐車去深圳的關外,住上幾天,告訴彆人房子沒有閒置。心裡也覺得多少挽回了一些損失,這種挽回的方式在她看來是集腋成裘的。這是她詩意的想法,她在私底下,總有些詩意,這一點她自己並不覺得。她不乘出租車。她從來是收拾了一隻裝了換洗衣服的箱子,一路勞頓,然後在羅湖施施然地登上一輛去布吉的長途巴士。等這輛巴士的多是民工﹑小打小鬨的生意客。她甫一出現,便成為焦點。她與這周遭的氣氛格格不入,在誰眼裡也是莫名其妙,成心叫人自慚形穢的。他們不知道她把這慣例的出行當作過節。一身名牌,不知收斂,變本加厲地雍容,為的是自己的心情好。車來了,彆人往上擠,她也擠。她放下萬方的儀態,擠得生猛。她將身體努力地一挺,人到底是進去了。可是,她的手提箱,卡在了後麵的洶湧的人堆裡,拔不出來。她有些焦急了。這時候,卻看到箱子自己升騰起來。她疑心是幻覺,卻看到了托起箱子的一雙手,白皙修長的一雙手。再看,卻是一張臉,微笑地對著她。她心下一凜,是他。他將箱子遞給了她,自己也擠上了車。她渾身都緊張起來。他在她身後坐下了。汽車啟動,猛然地顛簸了一下,她的心裡又是一沉。所有的預感都是不祥的。曆來,作為一個好奇的人,她從不肯放過沿途的風景。這座新興的發達城市,有著與香港不同的遼闊與坦蕩。她饒有興味地看,有些愛,也有些挑剔,用的是初為人母的眼光。可是今天,她卻將脖子僵直著,身體像架紋絲不動的座鐘。她知道,自己是怕了。她想,這一點絕不能給他看出來,於是,開始做作地東張西望。終於,她望到了司機的後視鏡裡去。先是看到了自己尷尬的神情,又看到身後的他。他的下巴很尖,狐狸一樣俏麗的輪廓,些微的女性化。嘴唇是鮮嫩的淡紅色,線條卻很硬,嘴角耷拉下來。是,他垂著眼瞼,目光信馬由韁。他抬起頭來,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很大很深,是那種可以將人吸進去的眼睛。他是個好看的孩子,她想。突然,她看到他的目光從後視鏡朝她逼視過來,那種來自雄性的漫不經心又刻意的光。她的窺視被發現了。她心裡一動,卻不是怕。她又低下頭去。目光這樣的熟悉,可是,又好像隔了時空。她的老公,死了四年了。那是她這輩子的好時候。她還生長在那個江南的城市。因為長得好看,她被選到一家涉外酒店當服務員。這座酒店也是這城市裡最高的建築,她服務的地方在酒店的頂層,是一個可以旋轉觀光的餐廳,叫旋宮。她站在這城市的頂端,總覺得有些高處不勝寒,這與她善感的心卻是絲絲入扣。她和她老公就是在旋宮裡認識的。其實,她對這些港客懷有成見,覺得他們是些不中不西的人。可是,有一次她給一個香港男人鋪開一條餐巾,男人卻捉住了她的手。倏然又鬆開了,抬起頭來用眼睛看她,用的就是這種漫不經心的眼神。那時候,這男人的年紀不小了。頭頂有些謝,麵相卻是精力旺盛的樣子。男人開始給她送禮物,絲巾﹑手鏈,都是像她這樣的女孩眼中的稀罕物。終於有天是枚金戒。姐妹們都說她是要交上好運了。她卻表現出難得的從容大度,將這些禮物按規章交給了領導。領導促狹地一笑,將禮物還給她,讓她收好,說她要發達了,不要忘記一班水深火熱過的戰友。她和男人終於上了床。男人係上褲子,撫摸著她的身體,口氣誇張地說回去交接了這單生意就回來接她。她在心裡冷笑,將他的話當作苦戲裡的古老橋段。知道這會是個漫長無望的等待。沒想到,她還沒來得及自怨自艾,兩個月後,就來到了香港。她這輩子也太順理成章了。想到這裡,她歎了口氣。巴士不緊不慢,欣欣然的。車上倒有一半人在打瞌睡。她側了臉望過去,到處是軒昂的樓。這城裡的繁華是速成的,沒有推陳出新的過程,而是新的將舊的在一夜之間席卷而去。她想起到香港前的一個晚上,她就住在這座城裡。男人來接她。在城中村的小旅社裡,他們默然地坐在一張肮臟的床上。那時候,這城裡到處是地基,到處是觸目驚心的“拆”字,半夜裡還聽得見轟隆隆的打樁的聲音。她真的感到怕,在心裡發著虛,覺得大限將至。因為怕,她要男人跟她做愛,做了一次,還是怕,就又做了一次。做完了,她躺在男人懷裡,看他漫不經心地對她笑,她想,她有些愛這男人了。她細心地回味她男人的笑,心裡升起些甜膩的暖意。她禁不住要看他。她想自己總要做得自然些。她仰起頭,撩起了鬢發,掃視車前的後視鏡,卻看到了耳邊慘淡的一縷白。她愣了愣,歪一歪頭,看到了他。他似乎睡過去了,頭靠著車窗,隨著巴士的顛簸輕輕地擺動。嘴是微微張著,閉著的眼睛是兩道圓潤的弧。他的表情是要討這世界都原諒他的。他那麼年輕,他的頸上輕微的凸起,是個起伏的喉結。他不再是孩子,是個年輕的男人了。她想她對男人是熟悉的,她這半輩子都是守著家裡的三代男人過活。看男孩子長大成人,看精壯的男人老過去,看老男人走到了儘頭,走到了死。公公是個隨軍從大陸逃到香港的國民黨老兵,在將軍澳住下來,娶了當地的討海女。她過門兩年,做公公的就過身了。這整天活在暗影子裡的人沒給她留下什麼印象,死前留了封遺書,半文半白的,說這一輩子是完了,唯一欣慰的是兒子給他從老家裡討了兒媳婦。老公是個孝子,對她愛得有限。她認命,不怪他。這男人不易,靠自己將一份家業撐起來,做大。她想幫他,他不讓,讓她守做女人的本分。她就什麼也不做,靜下心幫他生三個孩子,養大。老公在大陸有女人,她不怨。男人心裡盛著她,臨死隻給二奶留了兩處房產,其餘的還是給了她。現在家裡隻一個男人,是她兒子Ken。她總對自己說她不指著他防老,她自己有錢。可是她不能想象這孩子會離開她。她不想他長大。可她還是在Ken十四歲那年在他內褲上看到了男人的痕跡。Ken沒有上大學,等著繼承她的遺產。Ken和那個茶餐廳的小女孩子在屋裡出出進進,倒與她抬頭不見,低頭也不見。她想Ken因為她買下了這幢彆墅,指著她的鼻子大罵黐線。她橫一橫心,想自己生來就是個黐線人,現在偏要奔著這個黐線的地方去。巴士出了關,出了城裡的地界了。車顛得厲害了,駛上了煤灰路。她感到有些惡心,車廂裡腥臭的氣味重濁起來,外麵一大片一大片的綠也愈發的繚亂。她慶幸自己有備而來,從手袋裡拿出暈車靈,就著水服下了兩粒。擰蓋子的時候,車猛然一顛。瓶蓋脫了手,不知道滾到哪裡去了。她低下頭來找,又不想動作太大,失了矜持,就隻好小幅度地左顧右盼。看著看著,看見身後伸過來一隻手,手裡捏著那個瓶蓋。她回過頭去,看見他含笑的眼。她匆忙地說了聲謝謝,接過瓶蓋。她昂然地坐著,漸漸感到了溫暖的氣流,拂著她的頸。是他的鼻息,粗重而溫和。他的臉,離她很近了。也許他的鼻尖正貼著她,不盈數寸。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了種種猜測。都是憑空的。她覺得心口有些憋悶。很久沒有男人與她這樣近了。四年,她對男人一以貫之地凜然。那氣息終於在她的耳後了。她的身體在一瞬間鬆弛下來,額頭與手心沁出了潮熱的汗。那是她敏感的區域,她驚覺。她驚覺了他的用心,而他,隻是個孩子。她的身體向前挪動了一下,這是無謂的反抗。那氣息更濃重了。她的眼睛惺忪起來,無端地產生了睡意。她終於呼啦一下拉開了車窗。清冷的風灌進來,她得勝似的對自己微笑。司機報了站,她拎起手提箱,飛快地下了車。走了一會兒,回頭望一望,並沒有什麼人。她步履輕盈得自己都吃了驚。下午四點鐘。她走進了彆墅區,心情些微地不好。灰蒙蒙的天,是提早到來的暮色。她想象著空氣中肆虐著被汙染的塵土顆粒,覺得自己也不潔淨了。除去遠處工廠的聲響,這地方是寂廖的。她找到了自己的那幢小樓。不難找,因為樓前有棵高大的棕櫚樹,隻是沒了原來的招搖樣子,死了。闊大的葉子耷拉下來,像一麵破敗的旗幟。好在彆墅本身還是堂皇的。這是她的。她想。房間裡是昏暗的,昏暗中浮動著大塊的突兀的白。她拉開窗簾,光線闖進來,才發現是自己上個月裹在沙發上的白布,她已經全然不記得了。她打開箱子,將衣服一件件掛到衣櫥裡,掛著掛著,覺得疲憊極了。她決定先去洗個澡。浴室裡是一片湖藍色。這是她選的顏色。裝修工人說這顏色太土氣,要用亞麻色的瓷磚。她不屈不撓地爭辯。她記得清楚,當年旋宮裡的地毯,就是這大片的湖藍,她日日在上麵走過。她要的,還有一麵比例誇張的落地鏡。她除了衣服,看鏡中的自己。四十多歲了,她還是個好看的女人。她挺了挺身子,像展平一張打了褶皺的紙。她躺在浴缸裡,看著眼前氤氳起淺淺的霧。她真的想這麼一直躺下去。這時候,卻有急促而清脆的聲響。她不想理會,鈴聲卻一陣陣地緊張起來。她終於煩躁了,起身,匆匆地擦乾了頭發,裹上件浴袍走出去。她打開傳呼,問是誰。是個渾厚的男人聲音,回答說是物業管理。門外並沒有人。她問有什麼事,男人說,煤氣管道例行檢查。她說,現在不方便,明天來吧。男人說,最近幾個住戶投訴說家裡發現煤氣泄漏,安全起見,還是早些檢查,排除隱患。聽到這樣說,她終於有些慌張,打開了門。男人走了進來,抬起了頭,是他。她要叫出聲來了。他一腳踢上了門,返過身來,用手堵上了她的嘴。她掙紮著,拚了命地蹬他。他的力道很大,她有些窒息了,沒了力氣。他撒開了手,卻旋即又堵上了她的嘴,這次,用的是唇。他要撬開她的牙齒,她不允,卻敵不過他。他的舌像一條滑膩而暴力的蛇。他的唾液是腥甜的。他的手現在騰出來,伸進她的浴袍裡去了。他輕柔地揉捏她的乳。她的身體像觸電一樣痙攣了一下,軟了下去。他將她放到沙發上,剝去了她的衣服。她一陣羞愧,蜷起了身子。他對她微笑了一下,像個天使。她迷亂地看著他,不知所措。他卻有條不紊地脫光了自己,撥開了她的雙手,趴到了她身上。她感覺到了他肌肉的輪廓,成年男人的,囂張而放肆的堅硬。他進入了她。她感覺到了他對女人的熟稔,攻城略地般的利落。他用舌,用手照顧著她。她抓緊了他的背,她感到了自己的腳趾在他臀上輕微地顫抖。還有鼻息。他的鼻息,濃濁地,溫暖地滲入到她的肌膚裡去。她是在一大片的潮水裡了,正被包裹著,席卷而去。這潮水來勢洶洶,她要抓住岸。可是,沒有岸。他的呼吸急促了。他在攀升,她跟緊了他。在高潮的一霎,他嚎叫了。這是讓她心悸的聲音,她的心裡忽然一陣充盈。她流下了淚水。他從她身上下來,跌坐在地毯上。她也坐起來,拿浴袍遮住了自己。他索性躺下來,閉上了眼睛。他還有些喘息。一滴汗珠從他光潤的臉上滑下,沿著狐狸一樣俏麗的輪廓。他是個長著孩子臉孔的魔鬼。突然間,她對他生出了心疼的感覺。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他渾圓的臍﹑他的私處柔軟的毛發,都讓她心疼。她禁不住想去撫摸。年輕的男人的身體,其實是她陌生的。她最後一次給Ken洗澡是在Ken六歲的時候,Ken也是個年輕的男人了。這個想法讓她心中抖動了一下。他起身,在自己的褲兜裡摸索,摸出一根煙,點著了。房間裡飄起了淡淡的劣質煙草的味道。她先皺了眉,卻又很享受地抽動了一下鼻子,這也是年輕男人的氣息。他抬起眼睛看他,是狎昵與挑逗的神色,他問她,抽麼?他將嘴裡的煙放到她唇上,卻又迅速地拿走。他在褲兜裡摸索,摸出了另一根,點燃,放在她的中指與食指間,讓她夾緊。她發著抖,將煙放在嘴邊,用儘氣力,抽了一口。多麼苦的煙啊,刺激著她的舌苔,在她的肺裡翻騰了一下,從她的嘴裡嫋嫋地遊動出來。她又抽了一口。濃重的醉意襲擊了她。她努力地睜大了眼睛,看到他模糊而溫暖的笑容。她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捆綁著,用的是撕成條的浴袍。她聽見了遠處工廠的轟鳴聲。一縷光照射進來,這是曙光了。屋裡一片狼藉,手袋裡的東西散亂在她腳邊,似鮮豔的五臟六腑。她聳了一下身子。她動彈不得,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像一棵受難的樹。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