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港動植物園園長辦公室執事先生台鑒:”“本人很遺憾在這個時候向公司正式提出辭職。”“本人進入公司已近三年,很榮幸成為公司一員。在此期間,承蒙公司給予學習機會,於良好環境中,提高專業的知識與技能,並取得寶貴工作經驗。”“此前紅頰黑猿杜林(雄性)走失一事,為公司與社會帶來相當大的困擾。本人作為園內靈長類動物專職飼養員,難辭其咎。在此,本人深表歉意,並鄭重提出辭職,以示悔過。”“感謝公司數年來對我的信任和提攜,離任之前,本人會先辦妥一切份內職務及清楚交代手頭上的事務。本人申請在本月底(十二月三十一日)結束在園內的工作,敬請察情批準。”“敬祝”“公司業務蒸蒸日上”就像之前對警方所說,他至今不清楚杜林怎麼能夠打開鐵籠的安全鎖,逃了出來。這把鎖的密碼有六位數。除了他以外,隻有動植物園的檔案室留有備份。好吧。這個密碼,其實是南希的生日。他曾經想過要改,因為他已經和南希分了手。但是,一念之間吧,他沒有改。他當然沒有低估過杜林的智商。他甚至覺得,杜林比他更聰明。首先,這一點體現在時間觀念上。杜林總是能夠精確地把握到法定喂食的時刻,誤差不超過五分鐘。有時候,他稍有怠慢,杜林立即用它獨特的嗓音尖叫,並且把鐵籠搖得山響。他聽到後往往拎著食物飛奔過去。杜林看見他,才慢悠悠地攀援而下,一臉的事不關己。這時候,他就有些惱火,然後又很沮喪,覺得自己在動物園裡的老板,其實是杜林。它隻是隻猴子。也不對,確切地說,杜林是一隻紅頰黑猿。Hylobates gabriele。這個不知所謂的學名,決定了它的矜貴。作為黑長臂猿亞目的唯一物種,紅頰黑猿的繁殖率極其低下,當之無愧的瀕危動物。它們的珍稀,也和生活與配偶習慣相關。這種猿猴,一旦成年,便保持著對於配偶忠貞的態度,終身堅守一夫一妻、加上子女的小型家庭結構。所以,與獼猴那種滿山遍野、猴王振臂一呼的社會性群居模式截然不同。後者以濫交繁衍的方式,占有了更多的生存資源,也注定了種群的低賤。因為基因的緣故,即使離開了柬埔寨和越南的老家,紅頰黑猿仍然保留了這種習性。十歲的杜林,與它的配偶Lulu已生活了五年,並產下兩頭幼猿。抱著挽救物種的願望,動物園曾做出更多的努力。去年的時候,他們將一頭進入發情期的雌性紅頰黑猿瑪雅放進了杜林的籠子,企圖造就奇跡。然而,發展並不如他們所想象。一方麵,杜林和Lulu似乎沒什麼困難地接受了瑪雅的存在,與它共食同寢,和睦相處。但是,工作人員很快發現,事實上,這種相敬如賓的態度後,瑪雅依然是個局外人。這對夫婦以不動聲色的方式將瑪雅排斥在家庭結構之外。情愫暗生是行不通的。有鑒於此,他們改變了策略。當然這也是出於無奈,因為目前杜林是園中這個物種裡唯一的雄性。他們實行了短期隔離政策。將杜林和瑪雅關在了特彆馴養室裡。希望獨處能速燃它們的乾柴烈火。然而,即便如此,幾天之後,瑪雅主動示好,杜林依然是不解風情的樣子。瑪雅開始表現得焦躁,淑女風範儘失。這時候,杜林很從容地攀到房間的一角,開始享受曲奇餅和香蕉。於是有科研人員開始懷疑杜林的性能力。對這一點他大概會有發言權,因為與這隻猿猴三年來的朝夕相處。杜林對性事的態度,看似並不很積極,但事實卻出人意表。他記得某一個冬天,杜林與Lulu一次漫長的交歡,大約將近一個鐘頭。儘管在姿勢方麵,並無甚可圈點之處,但那份勇猛與投入,卻足令人類汗顏。他站在僻靜處,看著它們,動作天真而舒展。於是對它產生了一些敬佩。想起與南希有一回在他的工作間倉促地做愛。南希感到了他的猶疑與心不在焉,因為他心裡還記掛著第二天的公務員考試。那導致了他們最激烈的爭吵。是的,的確是在冬天。杜林擁有一種類似於人類的控製力,使得性事處於寧缺勿濫的狀態。這與發情期無關。雖然,如同其他猿猴一樣,它無法控製這時期獸性的生理反應。它站在鐵籠的最高處。所有的人,都可以看到它的陽物,無恥而赤紅地挺立著。這為它贏得了很多的觀眾。男孩子們往往興奮地大叫。年輕的母親試圖遮住他們的眼睛,但同時忍不住與同伴交頭接耳。但他們也都注意到,杜林出奇地安靜。這猴子並無絲毫焦躁,隻是安靜地站在籠子裡,一動不動。他很明白,杜林的性情與本能之間,此時出現了莫名的抽離。他看著這猴子,在人們的喧囂與指點中無動於衷,用一種淡定明澈的眼神,諦視遠方。他就會生出一種荒唐的想法,覺得杜林其實在思考。而且思考的內容,遠遠大於他的想象。有一段時間,他將之理解為一種思念。儘管他也不確定,東南亞的空曠雨林,在杜林的頭腦中,究竟留存了多少記憶。於是,他就會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覺得雖是寄居的狀態,這隻猴子也應該知足。在這個寸土寸金的都市,居大不易。地方永遠都不夠住。每一任特首的施政報告,都因此招致民怨沸騰。他和自己的父母,蝸居在荔枝角一處唐樓單位,也已近二十年。而這隻猿猴,和它的妻兒,卻住在這個近兩百呎的籠子裡,過著悠遊的生活。何況,是在中環半山,毗鄰西港最高尚的住宅群落。即使論起這動植物園的淵源,也足以與它的矜貴相配。公園以北的上亞厘畢道即為昔日港督府的所在地,所以這座公園,被市民們尊稱為“兵頭花園”。每每想到這裡,他也不禁啞然失笑。笑自己地產經紀式的現實想法。他在骨子裡,仍然是個世俗而功利的西港人。而杜林,不過是一隻猴子。然而,他現在卻知道了。杜林當時或許在醞釀的,是些更為複雜的事情。或許可以說,它的逃逸計劃,是蓄謀已久。他其實非常明白,沒有人會相信,一隻猴子會打開密碼鎖。這是天方夜譚。如果假設成立,那其他的靈長類動物,大可以做更為高端的事情。比方參與開發iPhone5,那還要喬布斯和蒂姆·庫克乾什麼。但是,他還是將這種猜測說了出來。因為,他很確信自己在淩晨離開之前,很謹慎地鎖好了籠門。園長居高臨下又寬容地笑,覺得他不過在為自己的瀆職做虛弱的辯解,將責任推給一隻猴子。是的,同樣詭異的是,那天的監控器竟然壞了。一切無據可查。事情的可能性變得確鑿。是的,或者是出於無心之失。如果他否認這一點,那麼,他就要接受另一種推論,那就是,他刻意放走了那隻猴子。這一天的《水果日報》的頭版新聞:“火星撞地球,智慧馬騮(馬騮是廣東話猴子的意思。——編者注)重演《偷天陷阱》”。這個標題,很符合港媒的刻薄與淺薄。《偷天陷阱》是好萊塢紅極一時的一部電影。主角是兩個駭客級的雌雄大盜。報紙上作為黑體標引的,自然是他的話。報刊檔的阿伯盯著他看。他才發現,另一份叫《悠然一周》的雜誌封麵上登了他錄口供時的照片。他覺得自己還挺上相的,除了領子有些褶皺,稍顯狼狽。雜誌的標題大同小異,隻是將電影名改成了《達·芬奇密碼》。他回到家的時候,夜已經深了。母親一個人倚在沙發上,在看一出粵語殘片。這片子他也看過,叫《情海茫茫》。影片裡的謝賢還很年輕,與南紅在山上遠望跑馬地、銅鑼灣與維港。那時候的維港似乎也寬闊得多,看上去還有些氣勢。他就坐在母親身邊,同她一起看。後來,父親也走了出來,坐在另一邊。過了一會兒,父親點起一支煙,又讓了一支給他。點上火,爺兒倆就沉默地抽煙。彼此沒有說話,都有些小心翼翼。煙抽完了,父親要起身去拿,卻被母親按住,說,一包還不夠?這時候,插播了新聞。不意外地,又看到了他。麵對太多的攝像機,他到底還是有些不鎮靜。還是那些話,他看到自己蒼白著臉說出來,眼神有些閃躲,像個無助的孩子。這則新聞播完,母親關上了電視。父親將手裡的煙蒂碾滅,力道有些狠。父親終於說,仔啊,沒了這份工,又會怎樣。何苦講大話(“講大話”在粵語中指說謊。——編者注)?他想起三年前畢業,恰逢市道最不景氣的時候,找工作到處碰壁。作為名牌大學的文學係學生,終於放棄了幻想,接受了這份飼養員的工。父親說,仔啊。揾唔到工(揾工,廣東話,指找工作,揾唔到工,即指找不到工作。——編者注),又會怎樣。爸媽養你,何苦去服侍馬騮?他站起身,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他快要睡著的時候,接到了南希的電話。南希說,你還好嗎?他說,還好。南希說,我要結婚了,這個月底。你能來嗎?他說,哦,恭喜你。南希說,你能來麼?他說,能。兩個人沉默了一下,南希說,那個事,我相信你說的。他掛上電話。鼻子酸了一下,一下而已。現在,他將辭職信很仔細地折好,放進了信封裡,封上口。他想,他還是應該去看看杜林。他站在籠子前麵。杜林蜷縮在牆角。認出他,微微地抬一抬眼睛,算是打了招呼。應該是麻藥的勁兒還沒有過去。這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了多年前看過的一部,是一個日本人寫的。這個叫太宰治的人自殺了很多次,最後終於成功了。他想起了中的一句話。“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在他這樣想的時候,他似乎看到杜林齜牙咧嘴地取笑了他一下,然後伸長了胳膊,回身一蕩,跳到籠子頂上的小木屋去了。姿態很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