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她回到公司,就聽見阿榮在抱怨。搞清潔的錦姐走得匆忙,昨天忘記關窗戶。茶水間沒有人打掃。一地的雨水。還有些樹葉,在水裡泡成了濕黑色。錦姐請假回了老家。台風太猛,討海人便遭了殃。陽江有三艘漁船在西沙海域附近沉沒,幾十個漁民失蹤。錦姐家裡人沒事,房子卻被泥石流淹了一半。那是她一年的薪水蓋起來的,說起來也是陰功。“與“浣熊”相關的雨帶為華南地區帶來狂風大雨,為香港大部分地區帶來超過七十毫米雨量。在大雨影響下,天文台分彆於下午六時五十四分及下午七時十分發出新界北部水浸特彆報告及山泥傾瀉警告。在三號強風信號下,西區摩星嶺道五十號對麵有大樹倒塌,無人受傷。”她聽著新聞,一邊啃一個火腿蛋三明治。手機突然響起來。她接了。是個男人的聲音,找陳小姐。她立即聽了出來。他的聲音,有些黏滯。停頓間,言不儘意。他說,他想來試鏡。她心頭一熱。然後用很冷靜的聲音說,來應征的人很多。今天的試鏡時間已經排滿了。他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問她要排到什麼時候。她說,可能要到下個星期了。不過,明天上午好像有個人取消了預約。我需要查一下,看能不能幫你插進去。請稍等。她拿著手機,麵無表情地發了半分鐘的呆。然後告訴他,已經查過了。十點半到十一點有一個空檔。她可以幫他安排。她問他,可以請他提供一些簡單的資料麼?姓名,身份證號碼。Anish Singh。他說。她聽出他的聲音裡,有些感激。她重複了一下這個有些拗口的名字。他說,辛赫是他的族姓。好吧,辛赫先生。那我們明天見。嘖嘖嘖。阿榮在身後發出奇怪的聲音。Vivian,你真是天生吃這碗飯的,講大話不打草稿。她冷笑了一下,說,比起您來,差太遠了。阿榮是他們的業務部經理,至少每個星期能做成一單生意,背後被人叫作“千王之王”。同事Lulu走過來,把一粒金莎朱古力放在她桌上。阿榮哈哈大笑,說,值得恭喜。這是Vivian入職以來的第一位客。一大早打來公司要casting,“水魚”(粵語中稱容易上當的人為“水魚”。——編者注)做成這樣,還真是有夠專業。他出現的時候,她還是有些意外。他站在門口,看著她。沒有要走過來的意思。他的頭發塗了厚厚的發蠟,朝後梳起。好像《教父》裡的馬龍·白蘭度。連同他黑色的西裝,以及黧黑的,略有些陰沉的臉色。內線響起,她接了,是Lulu。Lulu輕聲說,Vivian,好好把握。他身上的Armani,是四月在米蘭發布的新款。她也看出了這件西裝十分地合體。這是個挺拔好看的男人。然而他的眼神裡,有一些拘謹和木訥,還是原來的。她愣了一愣,在調整一個合適的表情。這時候,阿榮卻已站起來,笑容可掬地走過去,握住了他的手。他躲閃了一下,手隨著阿榮的動作劇烈而僵硬地搖動。他的眼睛還是看著她,求助一樣。她走過去,迎他落座。她打開抽屜,取出一份表格。遞給他一支筆。其實是例行公事的登記。他填得很認真。姓名,電話,銀行戶頭。筆跡稚拙,中規中矩。在填“地址”一項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寫下了一個地址。在九龍塘的劍橋道。他說,我不知道“三圍”填什麼。她微笑了,說,沒關係。我們的造型師會給你量身。我回頭替你填上。她站起身去影印。他一抬手,手指恰碰到她的腰際。兩個人停頓了一下,才如觸電般倏然分開。他並沒有對她說抱歉,隻是嘴角微微揚起。回來的時候。桌上攤著花花綠綠的報章與雜誌廣告,那是他們旗下的talents(人才)所謂的業績。阿榮以業務經理的身份,正在向他解釋一份廣告文案。這份文案,他們已經用了九個月。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她衝了一杯咖啡,倚著影印室的玻璃門,冷眼旁觀。他在鎂光燈底下,發著虛汗。身後的白幕,將他的身形勾勒得有些突兀。眼神因為茫然,無端地肅穆,又有些焦灼。像個隨時待命的追悼會司儀。攝像師說,夥計,放鬆些。她知道,眼前這些拍攝器材,在這闊大的空間裡,足以對初入攝影棚的人造成震懾。當她對這間公司的性質有所認識,也曾覺得這樣一個studio(工作室)作為過程中的一個道具,太過pro(專業)。有喧賓奪主之嫌。阿榮說,你懂不懂,做戲要做全套。當他結巴著,對著鏡頭做完了自我介紹。黧黑的臉色竟然變得有些慘白。發蠟在溫度下融化,卷曲的頭發耷拉下來,蓋在了額角上。沒有了膚色的掩護。下頜上的棱角也被燈光稀釋。他的樣子有些脆弱了。需要表演一個短劇。是《麥克白》。老王被深愛的女兒離棄,一段獨白。他小心翼翼地念著台詞。情緒無所用心。沒有應有的記恨,也沒有絕望。但在他魯鈍的聲音裡,她卻聽出隱隱的恐懼。他的眼神又開始遊離,四下張望。攝像師皺起了眉頭。當他捉住了她的眼睛,終於安定下來。她攥起拳頭,對他做了一個“加油”的姿勢。最後環節是擺一組平麵照的pose(姿勢)。她開始走神,在想如何以彆的方式將他留住。她改變了對東南亞人的“成見”。那種與生俱來的表演的天分,他是沒有的。他的自信心,或許也已經被自己的表現摧垮了。他隨時都會放棄。她需要設計新的說辭。背景換成了椰林樹影,近處是私家遊艇的輪廓。他要表達的,是在海邊的徜徉與享受。然後是一句台詞。這時候,他將西裝脫下來,搭在了肩上。他沒有更多的動作,隻是默然立著。她吃驚的是,他的神色,仍然是單調的。而此時,卻被一種平和置換,變得自然與靜美起來。似乎他天生屬於這虛擬的環境。Life,as it ought to be.他念出了最後的台詞。他的嘴唇翕動,輕描淡寫。這一刻,她想,他是個性感的男人。她將他的資料輸進電腦。她感覺出了他的目光,側過臉去。他的眼睛躲開了。他輕輕地問,你們會錄用我嗎?她在心裡笑了一下,然後對他說,保持聯絡,有消息我們會儘快通知的。她回家的時候,天上堆滿了霾,卻沒有下雨。風時斷時續,並沒有想象中的大。今年的風球掛得早,去得也快。隻是,城市的麵目究竟慘淡了些。小巴車行到元朗,突然前麵設了路障,因為山體滑坡要整修。司機看著前麵的車穩穩開了過去,自己卻要繞行,心裡很不爽,當下在車上罵起來。你老母,邊個不趕去屋企食飯。死仆街,早不設晚不設。就有乘客勸他,算了,今天機場有二百多航班延誤走唔甩,我們算好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