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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熊 葛亮 2063 字 3天前

她站在地鐵站的出口,有些無措。路人已經走得缺乏章法,有的終於奔跑起來。眼前一隻麥當勞紙袋隨風滾動,跟著行人身後亦步亦趨,最後在雨的擊打下疲軟,停在了街道儘頭的斑馬線上。雨似乎比剛才更大了一些。她所在的地方,遠遠還眺得見時代廣場的巨型熒屏。曾姓政府長官在接受采訪,就奧運聖火遇襲的事情發表聲明。鏡頭忽然一轉,麵目嚴正的女主播出現,屏幕左上角是個巨大的“T3”。“熱帶風暴“浣熊”,帶來惡劣天氣,天文台發出今年首個紅色暴雨警報。澳門下午掛出八號風球。港澳噴射船停航。預計“浣熊”下午在陽江附近登陸。傍晚集結在香港以西約一百五十公裡,預料向東北移動,時速約十八公裡。進入廣東內陸,天文台預測,間中仍有狂風雷暴。”她身旁的中年男人蹲下來,一隻帆布包擱在地上。包帶上燙著殷紅的三角,這是本港著名快遞公司的標識。中年男人將製服上的扣子解開。汗餿味灼熱地氤出來。她側過身子,避了一避。聽到男人小聲地歎了一口氣,說,黐線(粵語粗口,意即“神經病”。——編者注)天文台。澳門掛咗八號,唔使返工。我們就掛三號。同人不同命,仆街(仆街是廣東話中一句很常見的臟話。——編者注)得喇。這時候天上無端響過一聲雷。雨如帷幕遮擋下來,鋪天蓋地。身旁的阿伯情緒失控,放大聲量繼續謾罵。她站在這幕後,心情卻由焦躁突然安靜。外麵的世界,終於可以視而不見。這是這份工作的第十五天,一無所獲。她開始盤算月底如何利用五千五的底薪度日。想一想,又有些慶幸,終於沒有淹沒在大學畢業生的失業潮裡。許是她做人的好處,永遠有一道值得安慰的底線。這底線令她退守了二十三年。所有的景物都漸漸模糊,成為了流動的色塊。隻有一種風混著液體回旋的聲響。她閉了眼睛,聽這聲音放大,再放大。風突然間改了向,鼓蕩了一下,灌進來。有人在慌亂間打開了雨傘,雨點濺到她的小腿上,一陣涼。她在失神間一個激靈,同時發現手裡的傳單掉落在地。一些在一瞬間被打得半濕。有一張,向地鐵站的方向飄浮了一下,她去追。在快要捉住的時候,傳單卻給人倉促地踩上一腳。那腳怯怯地往後縮了一下。她撿起來,紙張滴著水,濃墨重彩成了肮臟的顏色。對不起。她聽到厚實的男人的聲音。略略側了一下臉,看到了一隻茂盛的黑色鬢角。她沒有說話,站起身,將這張傳單扔進了近旁的垃圾桶裡。然後慢慢向地鐵出口的地方走回去。她把手裡的單張用紙巾使勁擦了擦,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取出塑料封套裹上,碼碼緊,放回包裡去。包被她捧在胸前,過於大。令她的身形,顯得更小了些。這時候,她看到一隻手伸過來,手裡捏著一張傳單。這張是乾淨的。她聽到。然後看到剛才的黑色鬢角,停頓了一下,看清楚了一張臉。是一張黧黑的男人的臉。這樣膚色的臉在這城市裡並不少見。這城市有很多東南亞裔的人。印度,斯裡蘭卡,巴基斯坦,菲律賓。他們早已與這裡水乳交融,同生共氣。但這張臉有些不同。她回一回神,終於發覺原因。問題出在細節。通常,擁有這樣膚色的人,麵目往往是熱烈的。他們的深目高鼻,微突的顴骨和下頜,都在將這種熱烈的表情變得更為具體。而這張臉,具備所有的這些特征,卻都略略收斂了一些。感染力由此欠奉,並且和緩了下去。粗豪因而蛻變,走向了精致一路。好在棱角留了下來。她心裡想。嗨,你還好嗎?發現這張臉俯下來,有些憂心忡忡地看她。她接過傳單,順便說了聲,謝謝。對方說“不客氣”,用不太標準的廣東話。雨沒有要停的跡象,甚至在已經黯淡的天色裡麵,有些變本加厲的意思。地鐵站出口處的人,逐漸多了。大都是躲雨的,其實都知道等得有些無望。天文台雖然不太可信,但叫作“浣熊”的台風,來勢洶洶,已沒有人會懷疑。人們抱怨了一下,還是等。等著等著繼續抱怨,卻沒有去意。人聲開始嘈雜,在她耳裡成為低頻的嗡嚶。她有些頭痛,卻不能走。地鐵站的意義之於她,是工作的陣地。她錯過眼,去看地鐵近旁的一棵木槿,在雨裡十分招搖。這種植物,在南方花期極早,原本已經是一樹錦簇。今年卻在極盛時遭遇了台風,眼下掙紮得力不從心。終於,聽見“噗塌”一聲,一大枝帶葉齊茬折斷了。這一斷,讓她心裡“咯噔”一下。有小孩子的聲音歡呼起來。她低下頭看看表,舒了口氣。她想,可以收工了。她拎起包,回轉身。身邊有個高大的身形,黧黑的臉龐。她意識到,是剛才那個人。他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耐,正在看一張傳單,正是她掉落在地九*九*藏*書*網上的一張。她這才看清楚了他,這其實是個青年人。雖然她並不善於判斷異族的年齡,但還是看得出他不會超過三十歲。或許因為膚色的暗沉,會遮蔽掉一些年輕。這時候他抬起頭,她對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然後指著傳單對她說,這上麵寫了什麼,我看不懂中文字。是一個招聘廣告。她敷衍地說。這時候,她看見他的Polo衫領口裡一閃。那是一根白金頸鏈。上麵墜著一個“A”字,用了東歐的某種字體,筆畫間淺淺地隔斷。這是意大利的金屬鑲配名家Steve Kane的作品,堅強中有優柔的暗示。一以貫之的風格。她看出來,同時在心裡苦笑了一下。她的專業知識終於派上了用場。世道好的話,原本她有機會成為珠寶鑒定師,或許另有建樹。這是一個刮目相看的開始。她對他說,我們,在招聘一些人才。她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鎮靜,波瀾不興。他認真地又看了傳單一眼,問道,是,什麼樣的人才?她從包裡取出一張名片,遞給他。他接過來,看上麵的字。Vivian ,Material Life CO.LTD.她微笑了一下,分寸拿捏得宜。“可以這麼說。我們是一間模特經紀公司。我是特派藝人聯絡專員。”他的眉毛動一動,眼裡似乎泛過興奮的光芒。這麼說,你是一個星探。我做這行也是剛剛起步。她謙虛地說,但我們公司以發掘具有明星潛質的年輕人為己任。已經有多年的經驗。她指著傳單上一張照片說,他的第一個電視廣告,是由我們接洽的。照片上,是個在近年風生水起的男明星。他輕輕地“哦”了一聲。她很認真地端詳了他幾秒,口氣更為誠懇,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自己?他回望了她一眼,顯見是茫然的:我?嗯。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未必對自己有充分的認識。特彆是自己的優勢。你知道麼?相較於本港青年,你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就是,國際化。你知道這一點很重要。因為我們旗下的藝員,通常隻代言國際品牌。太亞洲的麵孔,已經飽和了。中田英壽,富永愛……人們有新的期待,還有……審美疲勞。我不知道你說的這兩個人。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臉,又撓了撓頭。我隻知道喬寶寶。他突如其來地說,同時笑了。這笑容十分鬆散,令他的表情變得玩世。她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喬寶寶是這城市裡最紅的印度裔明星,出生於本地。純正的香港製造,以插科打諢著稱。最近穿上紅鬥篷,打扮成超人,代言一款壯陽藥。你和他,風格是不一樣的。她試圖對他這樣說。他的眼神開始遊離。外麵的雨,似乎小了一些。人們開始撐起傘,往外走。她看出他對她突然間的健談有些不適應。她意識到了這一點,心裡迅速有了一個決定。她說,這樣,我們公司最近接到幾個品牌委托。你的外型和一支運動品的廣告很適合。當然,應征者競爭很激烈,因為酬勞豐厚。如果你方便,不妨約個時間來敝公司做個casting(試鏡),打我的手機就好。她指了指他手中的名片。他又看了一眼,說,陳小姐。叫我Vivian。她給他一個最nice(親切)的笑容。然後說,再見。她打開傘,不動聲色地走出地鐵口,快步地走。她讓自己走得很快,沒有回頭。回到家的時候,夜已經很深。她住在這城市的邊緣。天水圍,有著城市沒有的安靜。站在窗台前,見遠處有水的地方,一隻鸛悠然地飛過去。那裡是政府撥款興建的濕地公園。桌上擱著一煲湯,打開,是粉葛煮雞腳。廣東的女人,都會煲老火湯。母親的創意,體現在篤信以形補形,說她在外麵跑,要好腳力。她飲了湯,衝了涼。出來的時候,聽到隔壁房有粗魯的男人聲音在嗬斥,是後父。或許又是因為弟弟不睡覺,半夜三更在打電動。打開房門。這一間隻有母親細微的鼾聲。她脫了鞋,輕手輕腳沿了雙層床的階梯爬上去。床還是震動了一下。返來了。湯飲咗未?是母親的聲音。她輕輕“嗯”了一聲。母親翻了個身,又睡過去。她緩慢地躺下來。慢是為怕天花板撞了頭。這是政府十五年前建的公屋,安置新移民。為要容納更多的人,屋頂一色都很矮,剛可擺下一張雙層床。她睡這雙層床也有十幾年了。開始是和弟弟睡,弟弟睡下層,她睡上層。姐弟兩個的感情,也在這床上建立起來。小時候,弟弟膽細,夜裡怕。她就摟著弟弟睡,哄他,給他講古仔。人們都說,她好像弟弟的半個阿母。後來,姐弟兩個的話,漸漸少了。再後來,眼神都有些躲閃。有一天,她推開門,看見弟弟拿著她的胸罩端詳。見她進來,飛快地丟掉了。她和弟弟分開,是中五的時候。母親在弟弟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本《花花公子》。有一張被弟弟折了頁。打開,是個半裸的亞裔女優。眉眼與她分外像。母親沒聲張。隻是讓弟弟搬去了大房間,和後父睡。自己睡到了雙層床上。小時候,母親問她將來的心願。她說,我長大了不要睡雙層床。母親苦笑,傻女,我們這樣的人家,不睡雙層床,難道去訓街(訓街,廣東話,意指像流浪漢一樣睡在大街上。——編者注)?於是長大了,還是要睡。這四百呎(1平方呎=0.092平方米。——編者注)的屋,四個人,處處要將就。她其實心裡知道,家裡人,都想她嫁出去。母親原不想,母親疼惜她。她曾覺自己長得不好看,擔心自己嫁不掉。母親便笑,你若嫁不出,阿母養你一世。她也疼惜母親。家裡是母親在撐持。母親在海鮮樓做侍應。後父做什麼都做不長,不想做,領政府綜援(綜援是香港的一種社會保障援助措施,其目的是以入息補助的方法,為那些在經濟上無法自給的人士提供安全網,使他們的入息達到一定水平,以應付生活上的基本需求。——編者注)。現在,母親也想她嫁出去了。半個月前,她在房裡換衣服。一回身,看見虛掩的門縫後麵,貼著一雙眼睛。那是一雙狹長的男人的眼睛。這個家裡有兩個男人有這樣的眼睛,一老一少。半夜裡頭,是母親壓低了聲量的爭吵。還有嗚咽。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時候,她聽到了外麵大風旋動的聲音。雨花撲打在窗戶上,瞬間綻放,然後變成黏稠的水流,頹唐地流淌下來。風越來越大。窗子上貼了厚厚的膠帶。風進不來,不甘心,鼓得玻璃有些響動。突兀地響了一下,安靜了。忽而又響起來。像是沙啞的人聲,竊竊地說話。她突然間想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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