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鋼琴師(1 / 1)

“謹以此書獻給演員奧傑尼·阿萊格裡以及導演卡布裡埃·瓦切斯。在今年六月的阿斯蒂藝術節上,他們首先公演了此劇。不知道這是否可以作為我寫下本劇本的原因,我有些懷疑。此刻,我看見它已被編纂成書,更感到它似乎是在一幅舞台布景與一篇須高聲誦讀的之間搖擺。我想,此類文體也許沒有一個名字。總之,不大重要了。對我來說,這是個美麗的故事,值得一敘。另外,我喜歡想像,某人讀到本篇的樣子。”當一個人在某一刻抬起頭的時候就會……就會望見她。真是一件難以理解的怪事。我是說,在海船上,有超過一千多號人,在驚濤駭浪之中,在移民之中,在怪誕的人群之中,我們中,卻總會有一個人,就一個人,首先望見她。也許他隻是在那裡吃著什麼,或是散步,抑或隻是佇立在艦橋上……隻是要在那裡緊緊褲腰帶,刹那間抬起頭,向汪洋中一瞥,就看見了她。於是,他會定在那裡,定在他站的地方,思緒萬千。每次總是這樣,我可以發誓。然後轉向我們,向著這艘海輪,向所有人,“(悠長地)”呼喊出:“美——洲——”他會站在那裡紋絲不動,就像進入了一張照片。那副神情,仿佛美洲是他造出來的一樣。也許是某個夜晚,周日或是下班以後,是他那個做刷牆工的小舅子幫了他的忙。他真是個好人,本想謝謝他來著。牽手之間,美洲就造出來了……第一個望見美洲的人。每隻船上都有這樣一個人。可彆以為這是件偶然的事,不是。也不是因果報應的問題,那是命運。那一刻,在這些人的生命中早就烙上了印記。當他們尚在孩提的時候,你就可以從他們的眼睛中看得出來,隻要你用心看,就可以看見她——美洲,已經從那裡呼之欲出,在能感知的神經與血管中滑動,直至腦顱與喉舌,那聲呼喊頂到了後麵“(叫喊出)”:“美——洲——”一切就包藏在孩童的眼神裡,美洲的一切。包藏並等待著。這些都是丹尼·布德曼·一九〇〇——這位海上最偉大的鋼琴演奏師教給我的。在人們的眼中,可以看見那些他們將來要看到的東西,而不是那些已經看到的。他就是這樣說的:那些即將看到的。美洲,我見得多了。在我六年的船上生涯中,每年都會在美洲和歐洲之間的大洋上穿梭五六次,下船的時候,在廁所裡都尿不直了。當他早已平靜,而你,你卻在搖晃。從船上還可以下得來,而要跳出海洋卻……當我踏上它時,我十歲。在我的生命中,隻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吹小號。所以當“弗吉尼亞人號”快輪在岸邊招募人手的時候,我去排了隊。我和我的小號。一九二七年一月。“我們已經有人了,”船上的某人說。我知道,卻獨自吹起小號來。他頓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了我一會兒。直到我吹完之前,他一直沉默,爾後才問:——剛才那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他的眼神一亮。——當你也不知道的時候,那就是爵士樂。他嘴邊掛著一絲怪異的神情,也許是一絲微笑,那裡有一顆金牙,居於正中,有點放在櫥窗中向人們展示一下的意思。——上邊的人為這音樂瘋狂。他指的是在船上。而那種微笑,意味著他們接受我了。我們每天演奏三四次。首先是為了頭等艙的有錢人,而後是二等艙,有時候也去貧苦的移民那裡演奏一下,但不穿禮服,很隨便。有時候他們和著我們,也彈上一陣。我們吹奏是因為海洋太大了,讓人生畏;我們吹奏也是為了讓人們忘記時間的流逝,忘記他們在哪裡,忘記自己是誰;我們吹奏還是為了讓大夥跳舞,因為在跳舞的時候,你不但死不了,而且能感到上帝的存在。我們吹“ragtime”。在沒有人看著他的時候,上帝就會和著這種音樂跳舞。能和著這種音樂起舞的上帝,一定是黑人。“(演員下台,Dixie音樂起,輕快中有幾分詼諧。演員穿上幽雅的船員爵士樂服重新上台,從這一刻起,表演時仿佛台上有一支樂隊)”Ladies alemen, meine Damen und Herren, Signore Signori...Mesdames et Messieurs.歡迎乘坐本船,這座和泰坦尼克一模一樣的漂浮城市。坐下,安靜些,台下那位很激動,我看得很清楚。歡迎來海上,對了,你們這是乾嘛呢?打個賭,你們後腳一定跟著要賬的吧,不過你們比淘金潮可晚了三十多年啦!你們一定是想上船看看,可是沒留神船就開了,你們出來隻是想買包煙來著,這會兒,你們的太太一定在警察局說,您是個好人,很正常,三十年來從未吵過架……那麼,在這個離任何一個齷齪世界三百海裡,離下一輪嘔吐還有兩分鐘的時刻,你們上來做什麼呢?對不起,女士,我開玩笑的,請相信吧,這艘船行駛起來就像是一隻彈子球,海洋就是張彈子桌,“噠”,還有六天兩小時四十七分鐘……然後,“砰”的一聲就進洞了,那就是——紐約!“(樂隊切到近景)”我覺得無需向你們解釋這艘船怎麼樣,從很多方麵說,這是一艘非同一般的船,而且絕對是獨一無二的。駕駛者是史密斯船長“(你們已經看到了,他住在救生艇中)”,他是個睿智的人,而且還以他的幽閉恐怖症而出名。為你們服務的水手實際上也都超乎尋常,實在是獨一無二的專業人士。保羅·辛吉斯基,舵手,從前是個多愁善感的波蘭神甫,但是很不幸,他失明了。比爾·楊,話務員,結巴子加左撇子,是個象棋高手。 Kusspitzwsd Orfentag,隨船醫生,等你們有急事要叫他的時候,你們就被玩慘了。但首推還是——巴丁先生,我們的大廚,他直接從巴黎來,在親自驗證了本船沒有廚房的特殊環境後,便立刻打道回府了。彆人也有觀察敏銳的,比如十二艙的卡曼波特先生,他抱怨說,臉盆裡裝滿了蛋黃醬。怪事,一般我們都是把臘腸放在臉盆裡的。因為我們沒有廚房,也就致使我們門缺少一個真正的廚師,本來鐵定了是巴丁先生的。他從巴黎來又回巴黎去,帶著在船上邊找到廚房的幻想。而實事求是地說,這裡沒有,這得感謝本船的設計者,那位充滿靈性的、健忘而偉大的工程師卡米萊利。對於他舉世聞名的健忘,我請你們致以最熱烈的掌聲……“(樂隊在近景)”請相信我,你們再也找不到這麼一條船。也許你們花年頭找,可以找到一個閉恐怖的船長,一個失明的舵手,一個結巴的話務員,一個名字佶屈聱牙的醫生,全都在同一條船上,而且還沒有廚房。有可能。但可以發誓,這一切你們卻不能重現:屁股坐在十厘米厚的沙發和百米深的水上,在大洋深處,眼前閃動著奇跡,耳中鳴響著天籟之音,腳下和著拍子,而心中卻是那獨一無二的、無可模仿的、無窮無儘的音符,就來自於——大西洋爵士樂隊。“(樂隊在近景。演員逐個介紹樂器。在每個名字後都伴著一聲吹奏)”單簧管——山姆·華盛頓“睡蟲”班單琴——德·奧斯卡小號——蒂姆·圖尼大號——基姆·蓋洛普吉他——薩繆爾·霍克金斯最後,是鋼琴——丹尼·布德曼·一九〇〇,他舉世無雙。他的確是這樣,舉世無雙。我們演奏音樂,而他卻不然,他演奏……那玩意在他演奏之前都不存在,OK?在哪兒都不存在。當他從鋼琴邊站起來的時候,那東西就消失了,永遠消失了。丹尼·布德曼·T.D.檸檬·一九〇〇。上次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顆炸彈上。真的。他就坐在這麼大的一顆炸彈的發條上。說來話長。他說:“隻要你還有一段好故事,並能向某人講述它,那你就沒有真的被人涮。”而他,就有一個好故事。他就是那個精彩的故事。隻要一想到他就讓人瘋狂,但卻美麗。那一天,他坐在炸彈上,他把他的故事饋贈給了我。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後來做了些蠢事,即使是我大頭朝下倒不出一個子兒的時候,即使我賣了我的小號,所有的東西,但是,那段故事,沒有,從不曾被丟棄,仍然在這裡,清澈到無以言表,猶如大海中的一支音樂,從丹尼·布德曼·一九〇〇那架魔幻鋼琴裡飄了出來。“(演員走向幕後。音響中樂隊起,終結篇。在最後一個和弦之後,演員重新登場)”是一個叫丹尼·布德曼的水手發現了他。在波士頓,一天早晨,人群全部登岸之後,老布德曼在一個厚紙箱裡發現了他,大約十天了,十幾天吧。他並不哭,睜著眼,獨自一個人在紙箱中,很安靜。有人把他放在了頭等艙的舞廳裡,在鋼琴上。但卻不像是頭等艙裡出生的嬰兒。通常,這種事隻有移民才能乾得出來。在船上悄悄分娩,然後把孩子遺棄在那裡。並非是他們狠心,那是因為貧窮,赤貧……有點像他們的衣服的故事一樣,上來的時候、屁股上都打著補丁,每個人的衣服都磨得周身稀爛,而且就隻有那麼一件。然而,美洲畢竟是美洲,你看他們最後下去時,都是衣冠楚楚,還打著領帶,大人孩子都穿著那種白色的短袖襯衫。總之,他們做得出來。在二十天的航程中,可以縫縫剪剪,最後船上就再也找不到一個窗簾,一條床單了,什麼都沒有了——都變成了給美洲留的上好衣衫了。全家都有份,你還不好說什麼。而且,時不時地,有孩子會漏下。對移民來說,孩子不僅是一張額外要填飽的嘴,而且在移民局,這意味著一大堆麻煩,還不如把他們留在船上。從某個角度說,算是窗簾和床單的交換吧。——這個孩子也不例外。他們一定再三斟酌過的:把他放在頭等艙舞廳的大鋼琴上,也許某個富翁會把他抱走,他將終生幸福。一個不錯的計劃。但隻靈驗了一半。他沒有變成富翁,倒成了鋼琴師,最優秀的鋼琴師,我發誓,最優秀的。就這樣,老布德曼在那兒撿到了他,本想找些能說明他身世的東西,在箱子外的紙皮上,卻隻有一行字,用藍墨水印著:T.D.檸檬。還有一個圖樣,是一隻檸檬。也是藍色的。丹尼是費城的一個黑人,高大魁梧得驚人。他抱起孩子,說:“你好啊,Lemon。”他的身體裡溢出了什麼,那是一種當父親的感覺。在一生中,他始終確信,那個T.D.是明顯地意味著 Thanks Danny——謝謝丹尼。很荒謬,但他卻深信不疑,那孩子就是留給他的,十分確信。T.D. Thanks Danny。有一天某人拿來了一份報紙,上麵是一張宣傳畫,畫著一個傻傻的大臉男人,留著淺淺的胡子,就是拉丁情人那種,還畫著一隻那麼大的檸檬。邊上的小字寫著:Dano Damato,檸檬之王,Dano Tamato,王者的檸檬,也不知道是證書、獎狀還是彆的什麼。老布德曼卻不屑一顧。他問:“這個小醜是誰?”他要下那份報紙是因為在廣告的邊上有賽馬的結果。他並不賭馬,但他喜歡馬的名字,僅此而已。這是他的嗜好,他常說:“聽聽這個,這邊這個,昨天在克裡弗蘭跑的,他們叫它‘找麻煩’知道嗎?有這樣的嗎?還有這個,你看,叫‘趁早領先’?不笑死人?”總之,他喜歡馬的名字,那是他的愛好,誰贏了他都無所謂,他隻喜歡那些名字。他把他的名字給了那個孩子:丹尼·布德曼。他一生中惟一一次領受這種榮光。然後他又加上了“T.D.檸檬”,和紙箱上的字一模一樣,因為在名字中間加幾個字母會顯得優雅。“所有律師的名字裡都有字母,”伯帝·布姆也很確定地說。他是個機械師,沾一位叫P.T.K.萬德的律師的光,他在牢裡蹲了很長時間。“他要是當律師,我就宰了他。”老布德曼信誓旦旦地說。但那兩個字母還是留在了那裡,這樣,丹尼·布德曼·T.D.檸檬的名字就出籠了。好名字。老丹尼和其他人揣摩了一會兒,又念叨了一會兒,那是在機械艙的下麵,沒有開機器,大家卻被波士頓港浸得濕濕的。“好名字,”老布德曼說,“不過還缺些什麼,還缺個漂亮的結尾。”的確,他還缺個漂亮的名綴。“現在是星期二,”做服務生的山姆·斯達爾說,“既然你是星期二找到他的,就叫他星期二好了。”老丹尼想了一會兒,笑了:“好主意,山姆。我在這個糟糕透了的新世紀裡撿到了他,不是嗎?就叫他一九〇〇好了。”“一九〇〇,“一九〇〇”,“但那是個數字啊。”“過去是數字,現在是名字了。”丹尼·布德受·T.D.檸檬·一九〇〇。棒極了,優雅極了!好名字,上帝啊,真是個好名字。有這麼個名字,以後一定能成大器。大家都伏在那個大紙箱上。丹尼·布德曼·T.D.檸檬·一九〇〇望著他們,帶著一絲微笑。大家一陣沉默,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小小的孩子竟能鬨出那麼大的亂子。老丹尼·布德曼又做了八年兩個月零十一天的水手,後來在一次遠洋深處的暴風雨中,他被一隻失控的滑輪擊中了脊背。三天後才死去。臟器內部受損,已經無力回天了。一九〇〇那時還是個孩子,卻坐在丹尼的床邊,從未離開。三天裡,他拿著一摞舊報紙,竭儘所能地把所有能找得到的馬賽結果念給氣息奄奄的老丹尼聽。他的手緊緊地捏著報紙,目不轉睛地用老丹尼教的方法把字母都拚起來,讀得很慢,但卻在讀。老丹尼就這樣死在了芝加哥的第六輪馬賽上:“飲用水”以兩個馬身贏了“醬湯”,以五個馬身贏了“深藍”。麵對這些名字,雖然他笑不出聲,卻也能含笑離去了。大家用帆布包裹了他的屍體,把他還歸大海。在帆布上,印著一枝紅色玫瑰,船長寫下了:“Thanks Danny”。就這樣,一九〇〇突然第二次變成了孤兒。八歲的他已經在美洲和歐洲之間穿梭了五十多次。大海就是他的家,而陸地呢,他連隻腳都沒有踏上過。雖然在港口見過陸地,下船則從未有過。其實他是害怕彆人把他帶走,以身份證件、簽證或是諸如此類的借口。所以他就永遠留在船上了,每到某個時刻就起航。準確地說,對這個世界而言,他並不存在:從城市,醫院,教區到監獄,他的名字沒有留下絲毫的蹤跡。沒有祖國,沒有故鄉,也沒有家庭。他八歲了,但卻從未正式出生過。“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人們常常對老丹尼這樣說,“不論怎麼說,這也是犯法的。”而老丹尼總是不屑地回答:“去他媽的法律吧。”這話一出口,大家也就說不出什麼了。船最終到了南安普頓港,老丹尼死了,船長覺得這事該有個頭了。他通知了港口當局,並叫大副去把一九〇〇帶來。唉,卻再沒有找到。整整兩天,整艘船都搜遍了。一無所獲。他消失了。誰都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因為事實上,在“弗吉尼亞人號”船上,大家已經習慣了這個孩子。沒有人敢說,“不過,從欄杆很容易墜下去的……大海那麼肆意暴虐……”在重新起錨駛向裡約熱內盧之前的二十天裡,大家都當他死了,而他也沒有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繁星閃爍。人魚遊弋。煙花飛舞。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但這次起航所不同的是,一九〇〇離大家而去了,永遠。不知是什麼吞噬了大家的笑容,令人心如刀絞。航行的第二夜,已經望不見愛爾蘭海岸線上的燈光。水手長白利瘋了似的闖入了船長的臥艙,弄醒船長後叫他無論如何也要去看一下。船長罵罵咧咧了一陣,但還是去了。頭等艙的舞廳。沒有燈光。人們穿著睡衣,站在門口。從船艙裡走出來的人們。有幾個水手,是三個從機械艙裡爬出來的黑人。另外,話務員楚曼也在。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看著。是一九〇〇。坐在琴凳上的他,雙腳懸在那裡,都觸不到地。但,千真萬確,他在彈鋼琴。也不知道他彈的是什麼音樂,小精靈般的,但卻優美。一點沒錯,就是他,手放在鍵盤上,天知道怎麼回事。還是聽聽他演奏了些什麼吧。有一位女士,穿著玫瑰色的晨裝,頭發上有幾個發卡——看上去很有錢,也許,是某個保險商的美國太太——大滴的淚珠流淌在抹著晚霜的臉上,一邊看,一邊落淚,不停地在哭。當船長走到一九〇〇身邊的時候,已經驚愕到了極點,他,完全沸騰了。走過她的身邊時,我是說那位女士,她仰起鼻子,指著鋼琴師問道:——他叫什麼?——一九〇〇。——不是曲名,是那孩子。——一九〇〇。——和曲名一樣?這樣的對話,對一個船長來說,四五句就夠了。尤其是在他剛發現一個被認為已經死了的孩子,不僅活著,而且還學會了演奏鋼琴的時候。他撇開那位女士,也顧不上理會她的淚水和其他的東西了,踱著堅毅的步子穿過大廳——連睡褲和製服都沒有換。他在鋼琴前停住了腳步。那一刻,他有很多話要說,比如,“你他媽在哪裡學的?”或者,“你躲到什麼地方去了?”但是,如同許多習慣在製服裡生活的人一樣,他的想法也消散在製服裡了。因而,他說的也隻是:“一九〇〇,所有這一切完全不符合規定。”停止了演奏,這個寡言少語的孩子,學習能力卻很強。他甜美地望著船長,說:“去他媽的什麼規定吧。”“(暴風雨的聲音起)”大海已經醒來/大海已經出軌/海浪滔天/破裂/滌蕩/滌蕩著風雲與星漢/饕餮暴斂/跌蕩幾時/尚未可知/一天/結束/如此,媽媽/媽媽從未提起/呢呢喃喃/大海搖動著你的搖籃/用她的觸角搖動/饕餮暴斂/寰宇四周/泡沫摩挲/大海瘋狂/窮目遠望/一片黑色/黑色的牆/盤旋著/一片沉默/期待著/她的休止/或葬身魚腹/媽媽,這一切,我不要/我要的是休憩的海水/倒映著你/停下吧/這一切/牆/荒誕的海水/在下麵崩潰/還有這聲音我和你一樣諳熟海水諳熟大海平靜光明和飛魚在上方飛翔首次航行,首次暴風雨。糟糕。我還沒有弄清周圍是什麼,就撞上了弗吉尼亞人有史以來最致命猛烈的一次風暴。夜半時分,什麼鳥東西都在轉,連桌子都在轉,海洋,好像永無儘頭,一個船上的小號手在暴風雨麵前似乎無能為力。為了不添亂,不吹小號是完全正確的,乖乖地待在鋪位上就可以了。但在那裡麵我受不了。你竭力不去想,但我發誓,你的頭腦中遲早會閃出這麼句話:我們的下場會和耗子一樣。我可不想和耗子一個下場。就這樣,我走出船艙,開始遊蕩。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在船上待了四天,能找到回船艙的路就不錯了。那兒還真像漂浮的小城市啊。真像。總之,很顯然,在風吹雨打中慌不擇路的我,最後隻會迷路。已經是這樣了。真背。就在這時,出現了一個人,穿著優雅的深色衣服,平靜地走著,毫無迷茫失措的神態,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風浪,仿佛是在尼斯的環海公路上信步,他,就是一九〇〇。當時他二十七歲,但顯得更大一些。我認出他,那四天我們在樂隊裡一起演奏,彆的就沒有什麼了。我連他住哪個艙都不知道。當然彆人曾向我講過他。他們說了一件很怪的事情,大家說:一九〇〇從來沒有從這裡下去過,他出生在船上,從那時起就一直守在那裡。一直。二十七年,連一隻腳都沒沾過地。說到這裡,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種氣息,了不起的人物才有的氣息。據說,他彈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音樂。而據我所知,每次開始演奏之前,弗裡茨·赫爾曼,那個不懂音樂,卻因為有著一張小白臉而當上指揮的白人,都會走到他身邊低聲說:“一九〇〇,拜托,普通的音符就好,可以嗎?”一九〇〇點頭同意,而後彈奏那些普通的音符,兩眼直視前方,連手都不看,似乎完全置身於彆的什麼地方。現在,我才知道,他雖然人在這裡,而事實上,心卻已在彆處了。當時我並不知道,隻覺得他有些奇怪。僅此而已。那一晚,就在風暴正酣的時候,他遇到了我,還擺出一種度假紳士的風範。而我呢,則迷失在某一條走廊裡,麵如死灰。他看了我一眼,笑了,對我說:“過來吧。”如果一個小號手,在暴風雨中遇到了一個人對他說“過來”,那麼這個小號手隻會做一件事情,就是“去”。我跟在他後麵。他在悠然信步。我則不大一樣,我可沒有他那麼端莊。就這樣,我們到了舞廳,東倒西歪地——當然是我,他的腳下卻仿佛是站台,一直走到鋼琴的邊上。周圍沒有人,幾乎一片漆黑,隻有幾絲微光,忽這忽那。一九〇〇指了指鋼琴的支腳:——放開腳鉤。這時的船兒像是跳著開心的舞一般,連站住腳都費勁,鬆開輪子上的掛鉤簡直是蠢事一件。——相信我的話,鬆開它。他真是瘋了,我想,而後,鬆開了掛鉤。——現在到這邊來。他接著說。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真不知道。我停在那裡,扶住了開始滑動的鋼琴,滑得就像一塊巨大的肥皂。這情形可真是,我發誓,這要命的風暴,再加上這個瘋子,還有他坐的琴凳——簡直就是一塊肥皂!而他的手卻放在鍵盤上,紋絲不動。——你現在不上來就上不來啦。那個瘋子笑著說“(他跳上一個機械裝置,一種既像蹺蹺板,又像秋千的東西)”。——OK,我們把一切弄個稀巴爛,又有什麼呢?我跳上來了,就這樣我已經跳上了你那個爛琴凳,現在呢?——現在?彆怕。他開始彈奏了。“(鋼琴獨奏起。一陣華爾茲舞曲,溫和而甜美。小機械裝置開始晃動,並帶動演員在台上轉動。演員都逐漸接近台前開始敘述,動作幅度更大,幾乎擦到幕布)”現在,沒有人逼你相信這一切。而我,說白了,倘若有人跟我這麼說,我也不會信的。但事實是,那架鋼琴開始在木製地板上滑動起來,我們就跟在後麵。一九〇〇彈奏著,目光從未離開過鍵盤,仿佛已經魂歸他處。鋼琴隨著浪潮飄來飄去,自己打著轉,忽而向玻璃門筆直滑去,在千鉤一發的時候又忽而悠悠地滑了回來。我是說,大海好像是在搖動著搖籃中的鋼琴,也搖動著搖籃中的我們。我完全不知所措了,而一九〇〇仍在彈奏,一刻不停。顯然,他不是在彈那架鋼琴,而是在駕馭它。用鍵盤,用音符,隨心所欲地去驅使那架鋼琴,一切看似荒謬卻千真萬確。我們擦著吊燈和沙發,在桌子之間旋轉。那一刻,我悟到我們是在做什麼了,我們究竟是在做什麼——我們在和海洋一起跳舞,我們和他,都是瘋狂的舞者,完美而親密,在一首曖昧的華爾茲舞曲中,在那樣的夜晚和那鍍金的法式地板上……Oh, yes。“(開始在舞台上大幅度地旋轉,在機械裝置上,神情愉快。而大海咆哮著,船舞蹈著。鋼琴的音樂猶如一種華爾茲,隨著幾個強音時而加速,時而驟停,時而旋轉,卻總是在導演著這場宏大的舞蹈。在無數的雜技表演之後,一個失誤,衝入後台而結束。音樂試著停下來,但是太遲了。主角及時地喊出:“哦,上帝啊!””“從一邊的側幕,什麼東西撕裂了。隻聽見“嘩啦”的破碎聲,似乎是什麼玻璃的東西碎了,酒吧的桌子或是茶幾之類的東西。一片狼藉。片刻的停止,一片寂靜。主角又鑽入他出來的幕布,緩緩地……)”一九〇〇說,他還得繼續提高那些技巧。而我說,實際上隻要掛上那些鉤子而已。而船長,在暴風雨之後,說“(很激動地咆哮)”:“你們兩個混蛋惡魔還是在機械室裡待著吧!因為我不想親手宰了你們,當然你們要賠償,賠光到最後一個子兒為止!你們要工作一輩子!這船叫‘弗吉尼亞人號’,真是名副其實,因為你們是兩個從沒有航過海的白癡!”那天晚上,在機械室下麵,我和一九〇〇成了朋友。因為船長那王八蛋,我們成了永遠的朋友。我們在計算著我們糟踐的那些東西能折合成多少美元,數目越大,我們笑得越開心。現在回想起來,是那件事使我們如此幸福。或是類似的事情。也就是在那晚,我問他那個故事是不是真的。那個關於他和郵輪的故事,就是他生於斯長於斯雲雲,再就是他是否真的從來沒有下去過。他回答說:“是真的。”——的確是真的嗎?他變得很嚴肅。——的確是真的。我不理解,但在那一刻,我內心感到,在一瞬間,不由自主地,一陣顫抖:烈懼的顫抖。恐懼。有一次我問一九〇〇,他演奏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他總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在凝視著什麼。當他的雙手在鍵盤上前後飄忽的時候,他的心不知道究竟在什麼地方。他對我說:——今天,我去了一個美輪美奐的國度,女人們秀發芬芳,四處陽光洋溢,但卻猛虎遍地。他在神遊。每次他去的地方都不一樣:倫敦的市中心,原野中的列車上,積雪齊腰的崇山中,在世界上最大的教堂中數柱子,和受難的耶穌麵對麵。神遊。真弄不懂他是怎麼知道教堂、積雪和猛虎的。我是說,從這艘船上,他從沒有下去過。從來沒有。不是開玩笑,真的。從來沒有下去過。然而,他似乎看過所有那些東西,所有。一九〇〇是這樣一個人,如果你對他說:“有一次,我去了巴黎”,他會問你是否看了這個或是哪個花園,是否在某個地方吃了飯,他全都知道,他會告訴你:“在那裡,我最喜歡的是在納福橋上等待落日的沉浮。當駁船經過時,可以從上麵駐足觀望,並揮手致意。”——一九〇〇,你去過巴黎嗎?——沒有。——那……——其實,去過。——什麼去過?——巴黎。你可以認為他是瘋了,但並不是那麼簡單。當有人能準確地向你描繪出伯明翰街夏雨初停後的氣息時,你就無法武斷地說他是瘋了,隻因他從未去過伯明翰街。在彆人的眼裡,在彆人的話語中,他,的確呼吸過那裡的空氣。用他自己的方式,但卻真實。也許,世界,他從來就沒有看過。這世界卻在這艘船上度過了二十七年,而他也正好在這艘船上二十七年,一直窺視它。它偷走了他的靈魂。在這方麵他是個天才,無庸置疑。他懂得傾聽。也會解讀。不是讀書,所有人都會的那種,他能讀懂人。那種寫在人們身上的印記:身份,聲音,氣息,他們的故土,他們的故事……都寫在身上。他小心翼地讀,並把他們歸類,整理,編排……每天,都會有一小片被添加到他腦中正在描繪的巨幅地圖中。一幅世界地圖,整個世界的,從一端到另一端。龐大的城市,酒吧的角落,長長的河流,還有沼澤,飛機,獅子,一幅精美絕倫的地圖。當他的手指在鍵盤上滑動的時候,他在親撫著藍調音樂的弧線,是上帝帶著他在那幅地圖上神遊。“(響起憂傷的藍調音樂)”憋了幾年的時間,最後,有一天,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鼓起勇氣,問他:一九〇〇,為什麼你不下去一次,哪怕隻有一次,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看世界,親眼看一下她。為什麼要死守這座漂泊的監獄呢?你可以置身於納福橋上,眺望著駁船或是其他的一切,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演奏你的神來之曲,人們會為你瘋狂,可以賺很多的錢,可以選擇一處最漂亮的房子,甚至可以把它做成船的形狀,怎麼樣?你可以把它安在任何你想要的地方,在猛虎中間或是在伯明翰街的中央……天啊,你不能再像庸人一樣繼續這種來來往往的生活了。你不是個庸人,你很偉大,世界就在那裡,隻要你下了那該死的舷梯,什麼東西……隻是幾個爛台階而已。天啊,走完那些台階就什麼都有了,什麼都有。為什麼不作個了斷,從這裡下去呢?就一次,至少一次吧……——一九〇〇……為什麼不下去呢?——為什麼?——為什麼?那是個夏天,一九三一年的夏天,傑立·羅爾·莫頓登上了“弗吉尼亞人號”。一身白,連帽子也是白的。手上有一個那樣的鑽石。他是這樣一種人,在他音樂會的海報上寫著:今晚獻藝的是,傑立·羅爾·莫頓,爵士樂鼻祖。他這麼寫就是為了表明:他很自信,是他發明了爵士樂。他愛坐在琴凳四分之三的地方,雙手如蝶,輕盈至極。他從青樓起家,在新奧爾良。他在那裡學會了撫摩鍵盤,愛撫音符:在琴音之下人們發泄肉欲,他們不喜歡吵鬨。他們需要的是一種飄逸在簾子裡和床榻下的音樂,他們不喜歡被打攪。他的音樂正是如此。在那一方麵,的確,他是巨擎。一天,某人在某處和他說起了一九〇〇。他們大概這樣告訴他:那才是最偉大的,世界上最偉大的鋼琴家。說來有點荒謬,但這件事也許就這樣發生了。一九〇〇,雖然以他的方式成名了,是一個小小的傳奇,但是,在“弗吉尼亞人號”之外,他從未演奏過一個音符。那些從船上下來的人們紛紛描述著一種奇特的音樂和一個仿佛有四隻手的鋼琴師,可以彈出諸多的音符。有時,還流傳著很多奇怪的故事,也有真的,比如美國議員威爾遜自願待在三等艙裡旅行的故事,因為一九〇〇在那裡演奏。那些音符在他彈奏之前都是些普通的音符,從他那裡彈出來就異乎尋常了。在下麵,有一架鋼琴,他下午或者深夜過去。他先是傾聽,他想聽人們唱那些他們熟悉的音樂,時常有人會拿出一把吉他,或是一個口琴之類開始吹奏,天知道那些音樂是從哪裡來的。一九〇〇在傾聽。然後他開始撫弄琴鍵,當他們或唱或吹的時候,那些對琴鍵的撫弄開始變成一種真正的彈奏,音符從鋼琴中流了出來:黑色的,直瀉而出。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音樂。一切儘在其中:一時間,凡間的所有音樂。實在令人瞠目結舌。威爾遜議員在聽了那音樂之後,瞠目結舌。且不說是在三等艙裡,他,衣冠楚楚地立在那種惡臭之中,一種名副其實的惡臭,放下臭不說,他到下麵來本身就需要很多的勇氣。如果不是為了一九〇〇,他應該在樓上度過他糟糕的餘生。真的。報紙上是這樣寫的,千真萬確。事情就是這樣的。總之,有人去了傑立·羅爾·莫頓那裡,並對他說:那隻船上有一個可以在鋼琴上隨心所欲的人。在他願意的時候,他可以彈彈爵士樂,在他不願意的時候,他可以彈出一種好像十支爵士混在一起的東西。傑立·羅爾·莫頓有個小脾氣,所有人都知道。他說:“連走下那艘鳥船的勇氣都沒有,怎麼能彈好琴?”然後,這位爵士樂之祖就一陣大笑,瘋了一般。原本在那裡就可以打住了,隻是某人在那時候說:“你笑得好,隻要他決定下來,你就隻能回妓院去演奏了,上帝作證,回妓院去。”傑立·羅爾·莫頓不笑了,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鑲著珍珠母的小手槍,對準那個說話家夥的腦袋,卻沒有開槍,問:“那隻鳥船在哪裡?”他在腦子裡構想著一場決鬥。這在當時很流行。憑借一點勇氣相互挑戰,最後有一個贏家。音樂家式的。沒有血,隻是頗有那麼一點仇恨,真正的仇恨。酒精下的音樂。在他的腦子裡縈繞了一夜的想法就是,結束這個海上鋼琴師的故事,和他所有的謊言。徹底結束。問題是,一九〇〇實際上在港口從不演奏,他不願意演奏。即使港口算是陸地,他也不願意。他隻在願意演奏的地方演奏。那地方是大海的中央,當陸地隻是遙遠的燈光,一種回憶,一種希望的時候。他生來如此。傑立·羅爾·莫頓咆哮了上乾遍之後,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出錢買了去歐洲的往返票,上了“弗吉尼亞人號”。在這之前,他隻搭過去密西西比的輪船。“這是我一生中做過的最蠢的事。”在波士頓港的十四號碼頭上,麵對來為他送行的記者,他這樣說,夾雜著幾聲怒吼。然後他就把自己鎖在船艙裡,等待著陸地變成遙遠的燈光,變成記憶,變成希望。他,一九〇〇,卻對這件事不怎麼感興趣。他甚至不太理解。決鬥?為什麼?但他很好奇。他想聽聽爵士樂之祖能彈出些什麼玩意來。一定不是開玩笑的,他相信,那人一定是爵士樂的發明者。我想他一定是在想學點東西。一些新的東西。他天生如此。有點像老丹尼:毫無比賽的觀念,他根本不在乎誰是贏家。是彆的東西讓他感興趣。完全是因為那些彆的東西。在航行第二天的九點三十七分,“弗吉尼亞人號”行使到前往歐洲航線上第二十個航標的時候,傑立·羅爾·莫頓出現在了頭等艙的舞廳裡,優雅極了,一身黑。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做什麼。跳舞的人都停了下來,我們樂隊的人都把樂器放在一邊,酒吧侍者斟上一杯威士忌,人們鴉雀無聲。傑立·羅爾·莫頓取過威士忌,走近鋼琴,凝視著一九〇〇的眼睛。他什麼也沒有說,但人們聽見空氣中彌漫著一個聲音:——站起來!一九〇〇站了起來。——您就是那位爵士樂的發明者,是嗎?——對。你就是那個隻有屁股坐在海上才能演奏的家夥?——對。他們算是相互認識了。傑立·羅爾·莫頓點燃了一支煙,斜放在鋼琴的邊上,坐了下來,開始演奏。藍調爵士樂。但似乎是一種以前從沒聽過的東西。他不是在彈,是在滑。就好像一條絲製內衣從女人的身體上滑下來一樣,那音樂讓絲綢在跳舞。在音樂中,有全美洲的妓院,那些豪華的,連女侍者都很漂亮的妓院。傑立·羅爾·莫頓在結束的時候點綴了一些不起眼的小音符,很高很高,在鍵盤的儘頭,仿佛珍珠灑落在大理石地板上。那支煙一直在那裡,在鋼琴的邊緣上,燃了一半,但煙灰還掛在那裡。你也可以認為,他不想煙灰落下發出聲音。傑立·羅爾·莫頓用手夾起煙,正如我所說,他的手如同蝴蝶一般,在拾起煙的時候,煙灰仍留在煙頭上,或許是不想讓煙灰飄落,或許是故意賣弄技巧,總之,煙灰沒有落下。爵士樂之祖站起身,走近一九〇〇,把香煙放在他的鼻子下,煙灰和煙蒂是那麼的整齊漂亮,他說道:——輪到你了,水手。一九〇〇微微笑了笑。他在玩呢。一點不錯。他坐在鋼琴邊上,開始做一件蠢得不能再蠢的事情。他彈的是《老爸快回來》,一首蠢得掉渣的曲子,孩子唱的。幾年前從移民那裡聽來的,從那時起他便不可自拔,他是真的喜歡,也不知道有什麼東西令他那麼喜歡,令他瘋狂地感動。那樣的東西當然不敢令人恭維。我都恨不得要上去彈了。他在彈奏的時候加上了一點低音技巧,加重了些什麼,又加入了兩三個他自己的修飾音,總之,就是很蠢,濫調一支。傑立·羅爾·莫頓的表情就像是有人偷了他的聖誕禮物。他用狼般的雙眼掃了一九〇〇一下,然後又坐在了鋼琴的前麵。接著就湧出了一陣能讓德國機械師都落淚的藍調音樂,仿佛全世界黑人的辛酸經曆都在那裡,而他用那些音符娓娓道來。扣人心扉。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仰起鼻子來鼓掌。傑立·羅爾·莫頓甚至沒有鞠躬致意,什麼也沒有。看得出來、他對這該死的一切已經受夠了。又輪到一九〇〇了。開始就很糟糕。在他坐下的時候,他眼中滾動著兩顆碩大的淚珠,看得出來,因為那支藍調,他被感動了,這一點還可以理解。荒唐的是,如果腦子裡隻想著剛才的音樂,手上還能彈出什麼音樂來呢?都是因為剛才那支藍調。“真好聽,”第二天他還這樣辯白。你們想想看吧。他對決鬥連最基本的概念都沒有。根本沒有。他也彈那支藍調。不僅如此,他在腦中組成了一係列和弦,慢悠悠的,一個接著一個,排列在一起,是一種折磨人的單調。他自己裹在鍵盤裡演奏,自我欣賞著那一個一個的和弦,不僅奇怪,而且毫無韻律可言,而他卻樂此不疲。其他人呢,卻不怎麼欣賞。在結束的時候,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在這個時刻,傑立·羅爾·莫頓完全喪失了耐心。他走到鋼琴前,逼了上去。兩個人之間,雖然是寥寥幾句的竊竊私語,但卻擲地有聲,好讓所有人都聽見。——去你媽的吧,蠢蛋。而後,他驟然開始了演奏。不是演奏,是魔術,是雜技。他讓八十八個琴鍵都發揮到了極至。以一種駭人的速度。一個錯誤音符都沒有。臉上的肌肉連動都沒有動一下。那甚至不是音樂,是魔幻,是巫術,美麗而幽雅。一個奇跡,毫不誇張。一個奇跡。人們欣喜若狂。尖叫和掌聲,前所未見。熱烈得就像過新年。在這片混亂中,我站在了一九〇〇的麵前:他的表情是全世界最失望的。而且還有點蠢。他望了我一眼,說:——那人完全是個傻子。我沒有回答他。沒什麼好說的。他轉過來對我說:——給我拿支煙來,去。我惶惑地拿了一支遞給他。——我是說,一九〇〇,他不吸煙。他以前從不吸煙。他接過煙,轉過身,坐到了鋼琴前。大廳裡,過了很久,人們才意識到他坐在了那裡,也許是要演奏吧。人群中爆出一串刺耳的起哄,一陣大笑,一陣口哨。人們就是這樣,對輸家很刻薄。一九〇〇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周圍出現了一種寂靜。他望了傑立·羅爾·莫頓一眼,他正站在吧台邊上,品著高腳杯裡的香檳呢。一九〇〇幽幽地說:——是你要這樣的,混蛋。然後把那支煙擱在鋼琴的邊緣上,撚滅。他開始了。“(一陣有活力的狂想曲起,仿佛是用四隻手彈出的一樣。持續了不到半分鐘。以一陣激烈的和弦齊奏結束)”就是這樣。人們屏住呼吸,貪婪使勁地吞噬著音符,目瞪口呆,好像一群超級低能兒。所有人都保持著肅靜,在那最後的一陣仿佛有一百隻手演奏的超級和弦之後,鋼琴似乎在任何時刻都有可能爆裂,依舊悄無聲息。在這片令人發瘋的寂靜中,一九〇〇站起身,拾起那煙蒂,向前探出身子,越過鍵盤,把它貼在琴弦上。嘶嘶的低鳴。當煙蒂被抽出來的時候,已經著了。千真完確。很美地燃燒著。一九〇〇將它握在手中,仿佛一根蠟燭。他不吸煙,也就不知道怎樣用手指去夾煙頭。他走了幾步,來到傑立·羅爾·莫頓的麵前。把香煙遞給他,說:——你抽吧,我不會。這時人們才從魔法中醒來,迸發出一陣尖叫和掌聲,亂了套了。我不知道,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場麵。叫嚷聲中,人人都想摸一九〇〇一下,像個大窯子,亂作一團。而我看見了他,傑立·羅爾·莫頓,在那中間,神經質地抽著那支倒黴的煙,想要找個合適的表情,但卻找不到。蝴蝶之手也突然開始顫抖,顫抖,我看得很清楚,而且永生難忘。他抖得如此厲害,以至於在某一刻,那煙灰突然斷了,落了下去,先是落在他那漂亮的黑色外套上,而後滑向他右腳的皮鞋,黑漆皮鞋,鋥亮鋥亮的,而那煙灰就像是一團白沫。他看了看,我清楚地記得,看了看鞋,看了看黑色的漆和白色的灰。他體會到了,那些該體會到的,他都體會到了。他轉過身,慢慢地走著,一步捱一步,緩緩地,連煙灰都沒有落下。穿過那寬敞的大廳,他消失了,連同那雙黑漆皮鞋,以及一隻鞋上落著的那一團白沫,他都帶走了,那上麵鐫刻著贏家,但不是他。傑立·羅爾·莫頓把自己反鎖在艙裡,度過了餘下的旅程。抵達南安普頓後,他下了船。第二天動身回了美國。但是,是乘另一條船。他再也不想知道一九〇〇和他的事情。隻是想回去罷了,僅此而已。從三等艙的艦橋上,靠在欄杆上,一九〇〇目送他下船,見他穿著純白的外套,帶著所有的行李,很漂亮,真牛皮的。我隻記得他說;“去他媽的爵士樂吧。”利物浦,紐約,利物浦,裡約熱內盧,波士頓,裡斯本,聖地亞哥,裡約熱內盧,安提爾,紐約,利物浦,波士頓,利物浦,安布哥,紐約,熱那亞,佛羅裡達,裡約熱內盧,利物浦,裡約熱內盧,利物浦,紐約,庫克,波土頓,利物浦,裡約熱內盧,紐約,利物浦,聖地亞哥,紐約,利物浦。海洋,完全在他當中。突然,那一刻,畫掉落了下來。畫掉落下來這件事,對我的觸動很大。掛在上麵好好的很多年,什麼事也沒有,我是說什麼事也沒有,“砰”,掉下來了。釘子在那裡釘得好好的,沒有人動過,但某一刻,“砰”,它們像石頭一樣掉下來了。在絕對的寂靜中,四周寂廖,連隻蒼蠅也沒有,而它們,“砰”,落下了。為什麼偏偏是那一刻?沒有人知道,“砰”。是什麼讓一顆釘子覺得它不能再那樣下去了呢?它也有靈魂,可憐的家夥。作出決定了?它已經和畫兒商量了很久,它們對於要做什麼還不太確定,多年來,它們整晚都在討論。然後決定了某個日期,某時,某分,某秒,就是它了,“砰”。從一開始它們兩個就知道,都是合計好了的。看吧,我決定七年後停下來,對我很合適,說定了。七年後的五月十三日,大約六點,就六點差一刻吧,說定了。彆了,永彆了。七年之後,五月十三日,六點差一刻,“砰”。誰都不理解。那樣的事情最好彆想,不然你會瘋的。在一幅畫要掉下來的時候。某一天當你醒來,你已經不再喜歡它了。當你打開報紙,戰爭爆發了;當你看見一輛火車,你想,我該離開這裡了。當你看鏡子的時候,你會意識到,你老了。當在大洋之中的時候,一九〇〇從鍵盤上移開目光,對我說:“三天後,在紐約港,我要下船。”我愣住了。“砰!”對一幅畫你可什麼也問不了。而對一九〇〇,你還可以問。我讓他安靜了一陣之後,就開始發問了。我想知道為什麼,至少應該有個理由。一個在船上待了三十二年的人,突然有一天要下去,還好像沒事似的,連為什麼都沒有告訴他最好的朋友,什麼也沒有告訴。——我得下去看一樣東西。他對我說。——什麼東西?他不想說也情有可緣,因為他最後憋出來的是————大海。——大海?——大海。想想吧,什麼都你能想得到,卻萬萬想不到這個。真不敢相信,真是用屁股想出來的狗屁理由。難以置信。簡直是世紀玩笑。——你看大海已經三十二年了,一九〇〇。——是從船上看了三十二年,我想從陸地上看看她。不一樣吧。老天!我像是在和一個孩子說話。——好吧,等到了港口,你探出身子,好好地看看大海好了。一樣的東西。——並不一樣。——誰告訴你的?告訴他的人叫巴斯特,林·巴斯特。一個農民。一個像騾子一樣活了四十年的人,他們那種人所能看到的一切就是田地,再不就是在趕集的時候去過一兩次大城市,在幾英裡之外。不過後來是乾旱毀了他的一切:老婆和一個不知底細的牧師跑了,兩個孩子都發高燒死了。總之,一個背運的倒黴蛋。就這樣,有一天他收拾了東西,徒步橫穿了英國,就為了去倫敦。但由於根本不認識路,沒有到倫敦,卻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鎮。從那裡沿路一直走,拐過兩個彎,繞到一座小山的後麵,最後,猛然間,你就會看見大海。他以前從沒有看過海。那感覺像觸電。一九〇〇把他奉若神明,願意相信他說的一切。他說:“那就像一種強烈的召喚,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著:‘戴綠帽子的家夥,生命是一種廣博的東西,明白嗎?廣博。’”那家夥,林·巴斯特從沒有想過這件事。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去想的機會。這番話仿佛是在他頭腦裡的一場革命。可能對一九〇〇來說,他……也從來沒有真的想過生命的博大。也許他懷疑過,但沒有人那樣呼喚過他。所以,他讓巴斯特向他重複了上千遍那個關於海的故事之後,他決定也該試試了。向我解釋的時候,他那神情就像有人在給你解釋內燃機是如何運轉的,非常科學。——我也可以在這上麵過很多年,但大海什麼也不會對我說。現在我下去,在陸地上生活,變成她的一部分,變成一個正常人,然後有一天我出發,到任何一個海岸,抬起頭,凝望著海:那時候,我就可以聽見海的呼喊了。科學。我覺得本世紀的科學垃圾才對。我可以對他說,但沒有說。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實際上,我很在乎他,一九〇〇,我希望他有一天能下船去,為陸地上的人們演奏,和一個善良的女人結婚生子,擁有生活裡的一切。也許並不廣博,但卻美麗,隻要你有運氣,用心。總之,海上的生活我覺得很淒涼,但如果能把一九〇〇從船上帶下去,我沒意見。最後我反而覺得還是這樣比較好。我說他的邏輯一點沒錯。而且我很高興,真的。我還要送我的駝絨大衣給他,這樣,當他從舷梯上下來的時候,就可以風風光光的了。他也有些感動:——到了陸地上,你會來看我的,對嗎?天啊,我的喉嚨裡仿佛卡了一塊石頭,他這樣,我會死的。我討厭訣彆,我儘量想笑得好看一些,真痛苦。我說,我一定會去找他,然後我們可以在田野裡遛狗,他太太會為我們做好火雞,不知道還有他媽的彆的什麼東西。他笑了,我也笑了,但我們倆的內心都知道,事實是不一樣的:事實是,一切就要結束了,沒救了,該發生的正在發生:丹尼·布德曼·T.D.一九〇〇將在二月的一天,在紐約港走下“弗吉尼亞人號”郵輪。在三十二年的海上生活後,他將下船登陸,為了看海。“(類似一種古老舞曲的音樂響起。演員消失在黑暗裡。一九〇〇出現在郵輪舷梯的頂上。駝絨大衣,戴著帽子,大行李箱。迎風而立,目視前方。注視著紐約。走下第一級台階,第二級,第三級。音樂驟停,一九〇〇定格。演員脫帽,麵向觀眾)”在第三級台階他停住了。很突然。——怎麼了?踩到屎了?耐爾·歐克諾說。這個愛爾蘭人連個屁都不懂,但他總是心情不錯。——一定是忘了什麼東西。我說。——什麼東西?——也許他忘了,自己是在向下走。——少扯蛋。他停在那裡,一隻腳在第二級台階上,另一隻在第三級台階上。他就這樣久久地停在那裡。目視前方,仿佛在找什麼東西。但最後,他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脫下帽子,把手伸出舷梯,任帽子飄落。仿佛一隻很累的小鳥,一隻長著翅膀的藍色煎蛋。在空氣中打了幾個旋,而後落入了海中。漂浮著。儼然是一隻鳥,不是煎蛋。當我們的目光又重新回到舷梯上的時候,我們看見一九〇〇,穿著他的駝絨大衣,不,是我的駝絨大衣,正重新登上那兩級台階,背對著世界,臉上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兩步的工夫,就消失在了船上。耐爾·歐克諾說:——看到沒有,新的鋼琴師來了。——聽說他是最偉大的。我說。我也不知道是悲哀還是高興得發狂。在第三級台階上看見了什麼,他不肯告訴我。從那天以後的兩次航行中,他都有點奇怪,話比平時少,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我們沒有問。他也裝出沒事的樣子。看得出來,他並不是十分正常,但去問他又似乎不合適。就這樣過了幾個月。後來有一天,他來到我的船艙,慢慢地,卻沒有停頓,很有條理地對我說:“謝謝你的大衣,合身極了。真遺憾,本來可以風光風光的。但現在好多了,都過去了,彆以為我不幸福,我不會再那樣了。”而我,則連他是否有過不幸福的感覺都不太確信。他不是那種需要你詢問他是否幸福的人。他是一九〇〇,就夠了。你不會去想,他和幸福或痛苦有什麼關係。他似乎超越了所有的一切,不可觸及。有他和他的音樂在,其他就不重要了。“彆以為我不幸福,我不會再那樣了。”這句話讓我難過。他的表情表明,他在說這話的時候沒有開玩笑。他是個深知何去何從的人。他會到達那裡的。就像坐在鋼琴邊上全身心地演奏一樣,對他的雙手而言,毫無疑問,那些琴鍵早就在等待著那些音符,那些音符生於斯,也逝於斯。那些音符似乎是隨性而出的,但在某處,在他的腦海中,卻是永遠銘刻在那裡的。現在我終於領悟到,那天一九〇〇的決定,是要坐在他生命的黑白鍵盤之前,彈奏上一曲美麗而複雜、荒誕而天才式的音樂,世界上最棒的音樂。他要在那音樂中跳完他餘生的舞蹈。他再也不會不幸福了。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一號,我從“弗吉尼亞人號”上離開了。我是六年前登船的。我覺得好像過了一生。不是從那裡下來一天或是一個星期:我永久性地下來了。帶著登陸的證件,拖欠的工資,以及所有的一切。一切正常。我和海洋,沒有關係了。那樣的生活我並不是不喜歡。這是一種奇怪的方式,但還有效。隻是,我無法想象永遠這樣下去。如果你是海員,就不一樣了,大海是你的領地,你可以終老在海上,這樣很好。但一個吹小號的……一個吹小號的,對大海來說,你是個陌生人,永遠都是。早晚你得回家,還是早點回家好,我這樣對自己說。“還是早點回家好,”我對一九〇〇說。他很理解。看得出,他根本不願意目送我下那舷梯,總是這樣,但要他說出來,他永遠都不會說的。最好這樣。最後一晚,和平常一樣,我們在那裡為頭等艙裡的低能兒們演奏。輪到我的獨奏了,吹了幾個音符之後,我便感覺到了附和著我的琴音,低沉而甜美,和我一起演奏著。我們一起繼續下去,我儘了我的全力要吹好我的小號,上帝啊,我不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但我吹得真好,他在任何地方都跟隨著我,他知道怎麼做。我們隨心所欲地讓我的小號和他的鋼琴繼續了好一會兒,那是最後一次,其中包含了很多言語想表達但又沒有辦法表達的東西。周圍的人們繼續跳舞,什麼也沒有意識到,他們也沒有辦法意識到,他們能意識到什麼呢,繼續跳舞,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但有人也許會對另一個說:“看那個吹小號的家夥,多奇怪啊,他一定是醉了,或者瘋了,看那個吹小號的,一邊吹,一邊在流淚。”從那裡下來後發生的事情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如果不是那該死的戰爭從中間插了一杠子,也許我可以做一番大事。戰爭讓一切都變得複雜了,真讓人弄不懂。應該要有一個聰明大腦,才能搞清楚。得有一些我沒有的天分才行。令人意外的是,當你置身於戰爭中的時候,吹小號仿佛一點用也沒有。戰爭撞上來了。根本不放過你。總之,好幾年中,“弗吉尼亞人號”和一九〇〇沒有任何消息。我可從未忘記過他們,我總是不停地提醒自己,還常常自問:“天知道如果一九〇〇在這裡的話他會做什麼,說什麼,他會說:“去他媽的戰爭吧。”但這話我說就特彆不是味,感覺差極了。有時候我閉上眼睛,就會回到船上去,回到三等艙裡去聽移民們唱歌劇,一九〇〇彈奏著不知什麼音樂,他的雙手,他的麵容,還有那環抱的大海……我幻想著,回憶著,有時那是惟一剩下的能做的事情,能拯救我的事情,彆無他法。窮人的伎倆,但總很有效。總之,那個故事結束了。好像真的結束了。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耐爾·歐克諾寫的,就是那個總開玩笑的愛爾蘭人。但那一次,是一封認真的信。信中說,“弗吉尼亞人號”在戰爭中被征做流動醫院使用,變得千瘡百孔,最後破爛到人們決定要報廢它的地步。剩下為數不多的船員都在普利茅斯登了岸,船上已經裝滿了炸藥,遲早會被拖到深海裡報廢:“砰”……就結束了。信後還寫著:“你有一百美元嗎?我保證還給你。”下麵是另一行小注:“一九〇〇,他還沒有下船。”僅此而已。“一九〇〇,他還沒有下船。”我把信捏在手裡擺弄了好幾天。爾後我登上了去普利茅斯的火車,我去了港口,去找“弗吉尼亞人號”,我找到了。在塞了些錢給那裡的看守之後,我上了船。從船頂一直轉到底艙,下到機械艙,在一個充滿火藥味的空氣中,我坐在一隻箱子上。脫下帽子,放在地上,靜靜地立在那裡,無語凝噎。我停在那裡是為了看清他,停在那裡也是為了看清我自己。炸藥在腳下,炸藥無處不在。丹尼·布德曼·T.D.一九〇〇。你想說,你知道即將到達,如同深諳如何彈奏音符一般。滄桑的麵容,美麗卻不疲倦。在船上,沒有燈光,隻有那穿透進來的星星點點,誰知道黑夜又是怎樣。蒼白的手,精心縫製的外套,鋥亮的皮鞋。他,還沒有下船。明暗恍惚中,他好像一位王子。還沒有下船,他,要其他的一切飛上天空,墜入大海深處。壯麗的結局,所有人都在岸堤上觀望,盛大的焰火,永彆了,落幕了。煙和火,最終,隻是駭浪一片。丹尼·布德曼·T.D.檸檬。一九〇〇。在被黑暗吞噬的船上,他的聲音是最後的記憶,孤單、悠長地回蕩。“(演員變成一九〇〇)”整座城市……望不到邊際。結局,請問,能看到結局了嗎?隻是喧囂。在那該死的舷梯上,一切,都很美,穿著大衣的我多麼偉岸,風光無限。毫無疑問,我一定會下船的,沒問題的。戴著我的藍帽子。第一級台階,第二級台階,第三級台階。第一級台階,第二級台階,第三級合階。第一級,第二級。不是眼前的景象讓我停滯不前。而是那些無法望見的。能體會嗎?朋友,我無法望見的地方……我找尋過,但卻不在那兒……在那無儘的城市中,除了那些,什麼都有。什麼都有。沒有結果。我望不見的正是一切結束的地方。世界的儘頭。現在你想:一架鋼琴。琴鍵是始,琴鍵是終。八十八個鍵,明明白白。鍵盤並非無限,而你,是無限的,琴鍵之上,音樂無限!這一點,令我欣喜,生命也得以延續。但當我登上舷梯,麵前就展開了一副有百萬鍵、千萬鍵的鍵盤。百萬鍵,千萬鍵,無邊無際,千真萬確,無邊無際卻從未湮滅。在那無邊無際的鍵盤上。在那鍵盤上沒有你能彈奏的音樂,你坐錯了位置,那是上帝彈奏的鋼琴。上帝啊,你望見前方的路了嗎?都是路,千百萬條,而塵世中的你們如何選擇一條。選擇一個女人。一座房子,你的土地,一幀風景,一種死亡的方式。所有那世界。壓在你身上的世界,連你也不知終於何處。究竟多大?那種博大,一想到它,你們就不會害怕最後粉身碎骨。隻要想到它,就去經曆它。我出生在這船上,在這裡,世界流動,每次兩千人。這裡也有欲望,但卻無法超越從船頭到船的空間。你彈奏著自己的幸福,在那並非無儘的鍵盤上。我學會了。大地、對我來說,那是一隻太大的船。是一段太漫長的旅途。是一個太漂亮的女人。是一種太強烈的香味。這種音樂我不會彈。原諒我吧。我不會下船的。請讓我回去。拜托了。現在,朋友,請試著體會,試著體會吧,如果你可以。眼中的整個世界。美麗而可怕。太過美麗。恐懼帶我後退。重新回到船上,永遠。小船。那眼裡的世界,所有的夜晚。幽靈一般。如果放任他們,你將消亡。下船的願望。和實現它的恐懼。令你瘋狂,如此的瘋狂。有些事一定要做,而我已經做了。先是憧憬。而後,我做了。多年中的每一天。十二年。數以萬計的時刻。一個看不見的動作,卻無比悠長。我,無法走下那艘船,為了拯救自己,我要離開我的生命。一級台階一級台階地離開。每一階都是一個願望。每走一步,我就會對一個願望說,永彆了。朋友,我不是瘋子。我們在找到救贖自己的方法時就不會瘋狂。我們如饑餓的動物般狡黠。和瘋狂沒有關係。那是天分。與生俱來。是一種極致。欲望正在撕裂我的靈魂。我本來可以體驗它們的,但我沒能去體驗。所以,我對它們施了魔法。我把它們一個一個地拋在了身後。命中注定。又是一種極致。全世界的女人都被我施了魔法,我彈奏了一個晚上,隻為了一個女人,一個,透明的肌膚,手上沒有戒指,修長的大腿,隨著我的音樂搖動頭顱,沒有笑容,目不斜視,一整晚都是如此。當她站起身,不是她離開了我的生活,而是全世界的女人。我看著我的一個孩子死去了,幾天之中,我都坐在他的身邊,沒有錯過這個美麗至極的痛苦節目。我要做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看到的東西,當他離開的時候,離開的不僅是他,還有我那些從未出生過的孩子,所以,我做不了父親,因為,我施了魔法。我有我的陸地,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在一個北方男人的歌聲中,我對它施了魔法,聽見他的歌唱你就可以看見,看見峽穀,周圍的山峰,緩緩流下的河流,冬天的雪和夜晚的狼。當他停止歌唱的時候,我的陸地也就永遠地消失了,消失在任何地方。那天,我為了你和你一起演奏,在你當時的神態裡,在你的眼睛裡,我看見了他們,所有那些我深愛的朋友,那些我希望得到的朋友,我對他們施了魔法,在你離開的時候,他們也和你一同離去了。奇跡啊,永彆了,我看見暖流融化了北海的冰川:奇跡啊,永彆了,我看見因戰爭而粉身碎骨的人們的微笑;憤怒啊,永彆了,這艘船已裝滿了炸藥;音樂,我的音樂啊,永彆了,那一天我能演奏的音樂就包容在那一瞬間的一個音符裡;快樂啊,永彆吧,我對他施以魔法,因為你,走了進來。朋友,這不叫瘋。叫注定。都是修煉而來。不幸在我麵前束手就縛。我的人生被我從欲望中抽取了出來。如果你追溯我的人生的腳步,你可以找出一個又一個中了魔法的、定格的、靜止的事物來記錄這場詭異旅程的路線。若不是你,我決不告訴任何人。“(一九〇〇向幕布漸漸遠去)”“(停下,轉身)”我已經看到了我上天堂的情景。那個在名單中找尋我名字的人,沒有找到我的名字。——你說你叫什麼?——一九〇〇。——伊辛斯基,伊塔巴脫,伊瓦裡斯,伊麵……——我出生在一艘船上。——什麼?——我出生在一艘船上,最後死在那裡,不知道你那上麵有沒有我的名字。——海難?——不,是爆炸,六公擔半的炸藥,“砰”……——噢……現在一切都好嗎?——對,對,好極了……隻是手臂的問題……他們給我上了保險的。——缺了一隻手?——對,您知道的,在爆炸中……——那邊應該還有一對……您缺哪一隻?——左邊的。——喔。——怎麼了?——您要知道,恐怕隻有兩隻右邊的了。——兩隻右手?——是。對您來說,是不是有問題了?——怎麼說?——我是說,如果您裝上一隻右手。——在左臂的地方裝一隻右手?——哦,不會的,大體上……有個右臂總比沒有強。——我也這麼想,您等一下,我去給您拿。——要不我過兩天再來,也許您這裡會來一隻左手。——哦,我這裡有一隻白的,一隻黑的。——不,不,統一色調,我不是看不起黑人。唉,隻是這個問題涉及到……媽的!天堂裡的一切都是永恒,兩隻右手也是。“(用鼻音)”現在讓我們來劃個漂亮的十字吧。“(欲動又止。看手)”不知道該用哪隻。“(猶豫了一下,用兩隻手一起快速地劃了個十字)”這下永恒了,千百萬年都是一個傻瓜的樣子了。“(用雙手重新劃十字)”一個地獄。天堂裡的。一點也不可笑。“(轉過身,走向布,差一步離開的時候停住,重新轉向觀眾,眼前一亮)”當然,你還知道是什麼音樂,用手,兩隻……右手,隻要有一架鋼琴。“(又變得嚴肅)”兄弟,你屁股下麵坐的是炸藥。站起來走吧。結束了,這次真的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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