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埃爾維·榮庫爾隻是在第三天的早晨才重見原卿。他發現他的五個男仆倏然消失,仿佛中了妖法,並且於片刻之後看見原卿光臨。在那個小鎮,所有的人為了他而生存的那個男人,總是獨來獨往。似乎一條心照不宣的規矩命令世人讓他離群索居。他們一起爬上山坡,徑直到達一處林中空地,那裡的上空被幾十隻生著藍色大翅膀的鳥兒的飛翔劃破。——人們在這裡觀看它們飛期,並且從它們的飛行中察知未來。原卿說道。——當我還是一個少年人時,我的父親曾帶我到一個與這裡相似的地方。把他的弓塞進我手裡,命令我射擊其中的一隻鳥兒。我照辦了,一隻大鳥,藍色的翅膀,摔落地麵,好像一塊無生息的石頭。我的父親對我說,如果你想知道你的未來,就看明白你的箭頭的去向。鳥兒飛得很慢,在空中上上下下,好像要將天空擦拭乾淨,用它們的羽翼,很小心。他們在一種下午像是傍晚的奇怪陽光中走回小鎮。到達埃爾維·榮庫爾的住處後,互相告彆。埃爾維·榮庫爾站在門坎邊不動,目光注視著他。等他大約走出二十步開外,就說:——何時您將告訴我,那位小姑娘是何方人氏?原卿繼續前行,步履沉緩、卻並非疲乏所致。四周萬籟俱痕,一片空虛。似乎出於一種特殊的規定,不論去哪裡,那個男人都無條件地、徹底地踽踽獨行。二十二次日清晨,埃爾維·榮庫爾從他的住處走出,開始在村子裡信步閒逛。一路上遇見的男人們向他躬身施禮,女人們低眉順眼地朝他微笑。他看見一座巨大的鳥舍,裡麵關養著多得難以計數的各種鳥,蔚為奇觀。這時他明白自己走近了原卿的住宅。原卿曾經對他講起過,他讓人從世界各地搜求這些珍禽奇鳥。其中有一些鳥兒價值連城,超過拉維爾迪厄絲綢的年產值。埃爾維·榮庫爾駐足觀賞這種豪華的狂熱嗜好。他想起曾經在某本書裡讀到,東方男人為了獎勵情人的忠誠,經常不是贈送她們首飾,而是極其美麗的精致小鳥。原卿的住宅仿佛沉浸在一片寧靜的湖水之中。埃爾維·榮庫爾朝它走近,並在離入口幾米處站住。沒有門,紙質屋壁上影像時隱時現,無聲無息。不像居家過日子。如果有一個詞可以形容這一切的話,那就是——演戲。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情,埃爾維·榮庫爾止步等待:紋絲不動,雙腳站立,在與那房子相距幾步之遙處。在他聽憑命運發落的這段時間裡,在那個獨特的舞台上透漏出的隻有影像和寂靜。於是他轉身,埃爾維·榮庫爾最終快步走向自己的住處。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因為這樣行走可以使他不去思考。二十三當晚,埃爾維·榮庫爾打點好行李。然後被人帶到那間石砌地麵的大房間,行沐浴儀式。他躺下,閉上雙眼,回想大鳥舍,那不可思議的愛情信物。她們用一塊濕布蓋住他的眼睛。從前不曾這樣做過。他本能地伸手去拿掉那塊布,但是有一隻手捉住他的手,將它按住。那不是一個老女人的蒼老之九_九_藏_書_網手。埃爾維·榮庫爾感覺到水在身上流淌,起先在大腿上,然後順著手臂及至胸脯。水滑如油。四周靜得出奇。他感覺出一條絲巾落到身上的輕柔。一個女人的手——一個女人的——替他擦乾身體,並且撫摸著他的皮膚,渾身上下,那雙手和那塊輕柔若無的絲巾。他自始至終不曾動彈過,當他感覺到那雙手從肩部向上伸到頸部時也沒有動過,她的手指——絲巾和指頭——一直往上觸及他的嘴唇,並且在嘴唇上磨擦而過,一次,緩慢地,然後消失了。埃爾維·榮庫爾還感覺出絲巾被提起和離開他。最後的事情是一隻手掰開他的手,往他的掌心塞進了什麼東西。他等待良久,在寂靜中,不敢動作。後來他慢慢地從眼睛上拿開那塊布,幾乎不見亮光,在那房間裡。身邊不見任何人。他站起身來,拿起疊好放在地上的浴袍,將袍子披在肩上,走出房間,橫穿屋子,來到他的席鋪前,躺了下去。他開始打量燈籠裡的火焰,微微弱弱的,搖曳不定。他小心翼翼地,拖延著那個時刻,拖夠了他所希望的時間。然後,在寂寥之中,他張開手掌,看見了那張紙條。很小。一個接著一個豎寫著的很少幾個象形文字。黑色墨水。二十四次日清晨,埃爾維·榮庫爾很早就出發了。他將蠶種藏入行李之中,隨身攜帶著成千上萬的蠶籽,也就是說,攜帶著拉維爾迪厄的未來,幾百個人的工作崗位,以及其中十來個人發財致富的機會。在道路向左拐處,村莊的景色總是被遮擋在了山後,他不及護送的兩位男仆,兀自停止前行。他翻身下馬,在路邊停立片刻,目光注視那些攀伏在山梁上的房屋。六天之後,埃爾維舍騎換舟,在高岡市乘上一艘荷蘭人的走私船,隨之到達薩比爾克,從那裡越過中國邊境直至貝加爾湖,走過四千公裡西伯利亞大地,翻越烏拉爾山,到達基輔,乘火車由東至西橫穿整個歐洲,最後到達法國,旅行三個月。四月的第一個星期日趕上大禮彌撒——他來到拉維爾迪厄城門下。他看見妻子海倫朝他奔跑過來,當他將她擁入懷中時聞到了她肌膚的芬芳,並且聽到了她那絲絨般的聲音,對他說:——你回來了。溫柔甜美。——你回來了。二十五在拉維爾迪厄,日子簡單地流淌著,生活按照正常規律有條不紊地進行。埃爾維·榮庫爾自在逍遙了四十一天。第四十二天他忍耐不住了,打開他的旅行箱中的一格,抽出一張日本地圖,翻開地圖並取出那張紙條,這是幾個月前他收藏在裡麵的。不多的幾個象形文字一個接著一個往下豎寫著。黑色墨水。他坐在寫字台邊,長久不動地凝視它。他在凡爾登咖啡館找到正在玩台球的巴爾達比烏。他總是一個人玩,和自己對抗。奇怪的比賽。健全者對斷臂者,他如是命名。他正常地擊一次球,接著的那一次隻用一隻手。斷臂者打贏的那一天——他說——我將離開這座城市。多年來,斷臂者總是輸球。——巴爾達比烏,我要在這裡找一個能讀懂日文的人。斷臂者擊球,兩次貼庫後落袋。——你去問埃爾維·榮庫爾,他知道一切。——我一點兒都不懂。——在這裡,你是日本人。——但是我同樣是什麼也不懂。健全者俯身於球杆上,送出一個六分球。——那麼隻有布朗什夫人了。她在尼姆開一家布店。商店的樓上是一家妓院。那也是她的生意。她是富婆。而且她是日本人。——日本人?她如何來到這裡?——你不要問她這些,既然你有求於她。臭球。斷臂者這時失誤,輸掉十四分。二十六對他的妻子海倫,埃爾維·榮庫爾稱自己為了生意上的事情,不得不去尼姆城一趟。還說當天就能回來。他來到莫斯卡街十二號,登上布店之上的第二層樓,打聽布朗什夫人。讓他等待了很久。大廳的裝飾使人覺得是為了一個多年前就開始而又永遠不會結束的節日盛會。姑娘們全都是年輕的法國女子。有一位琴師在演奏,使用的是一架索爾迪納琴(一種鍵盤樂器,類似古鋼琴。——譯注),聽得出來彈的是俄國曲子。每彈完一段他就將右手插入頭發裡並輕聲嘀咕:“好了。”二十七埃爾維·榮庫爾等候了兩小時。後來被人引入走廊,送至最後一扇門前。他推門,入室。布朗什夫人倚坐在一把大靠椅上,臨近窗戶。她身穿一件薄料子和服:渾身素皓。在她的手指上,像戒指一般,戴著一些深藍色的小花。頭發烏黑,閃亮發光,東方人的臉龐,完美無瑕。——您憑什麼認為自己富裕得足以同我上床呢?埃爾維·榮庫爾站立不動,麵對著她,帽子拿在手中。——我需要您幫一個忙。不在乎什麼價錢。然後他從外衣的內兜裡掏出一張小紙條,四折疊好的,把它遞過去。——我想知道上麵寫著什麼。布朗什夫人紋絲不動。嘴唇半張半翕,似笑非笑。——我肯求您,(此處為法文。——譯注。)。儘管沒有任何通常的理由去做這件事情,她還是接過紙條,打開,觀看。她抬眼看看埃爾維·榮庫爾,又垂下目光。她重新折疊紙條,動作徐緩。當她為了返還紙條而趨身向前時,胸前的和服些微張開。埃爾維·榮庫爾看見她和服裡麵什麼都沒穿,她的肌膚鮮嫩而潔白。——你返鄉,或我將亡。她用冷冰冰的聲音說出這句話,同時用眼睛注視埃爾維·榮庫爾,不放過他的細微表情。你返鄉,或我將亡。埃爾維·榮庫爾重新將紙條放回外衣的內置口袋裡。——謝謝。他鞠躬致謝,然後轉身,向門口走去,並動手將一些紙幣放上桌麵。——算了吧。埃爾維·榮庫爾遲疑了一下。——我不是說錢。我是說那個女人,算了,彆管她。她不會死而且您也明白這一點。埃爾維·榮庫爾沒有回頭,將錢擱在桌子上,開門離去。二十八巴爾達比烏說過,有時候,一些人為了同布朗什夫人做愛,不惜從巴黎遠道而來。回到首都後,他們向人炫耀晚禮服衣領上插的幾朵藍色小花,就是她一向戴在手指上,當做戒指的那些花。二十九生平第一次,那年夏天,埃爾維·榮庫爾帶妻子去裡維埃拉海灘。他們在一家名叫尼紮的飯店住了兩個星期,光顧這裡的大多數是英國人,旅館以向顧客提供音樂晚會而出名。海倫相信住在如此美妙的地方將能孕育出他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兒子。他們一起確定將會是一個男孩。名字就叫菲利普。他們愉快地參加海濱浴場的社交生活,玩得非常開心,然後關上房門,嘲笑他們遇見的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一天晚上,在音樂會上,他們結識了一位皮貨商,波蘭人。他說去過日本。在離開那裡的前一天夜裡,埃爾維·榮庫爾突然睡醒。那時天還很黑,他起了床,走到海倫的床邊。當她睜開眼睛之際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輕輕地說:——我愛你到永遠。三十九月初,拉維爾迪厄的養蠶人聚會在一起,為了確定怎麼辦。政府事先派了一位年輕的生物學家到尼姆城,負責研究造成法國生產的蠶種失去繁殖能力的病害。他名叫路易·巴斯德,他使用幾架顯微鏡工作,可以觀察肉眼看不到的東西,據說已經取得了顯著的成果。從日本傳來的消息說一場內戰迫在眉睫,戰爭是由那些反對外國人進入自己國家的政治力量挑起的。剛在橫濱設立不久的法國領事館發回文件,勸阻人們暫時不要同該島國進行貿易往來,建議等待更好的時機。拉維爾迪厄的顯要人物們生活謹慎而又對每一次秘密遠征日本消耗的巨額成本很敏感,其中的許多人提出取消埃爾維·榮庫爾的出差以及當年使用經中東的大進口商轉手而來的幾批蠶種的設想,那些貨品的可靠性較差。巴爾達比烏一直聽大家講,沒有說一九*九*藏*書*網句話。最後輪到他發言時,他所做的就是將他的拐杖擺到桌麵上,抬眼看著坐在他對麵的那個男人。等待。埃爾維·榮庫爾知道巴斯德的研究,也讀到過從日本傳來的新聞,但是他一直拒絕加以評論。他寧願將自己的時間花費在修改那座他想建造在他家旁邊的花園的設計草圖上。他在書房內一個隱密的角落裡保存著一張四折疊好的紙條,那上麵一個接著一個地豎寫著不多幾個象形文字,黑色墨水。他在銀行裡有一筆相當數目的存款,過著寧靜安逸的生活,滿懷若很快做父親的合理希望。當巴爾達比烏將目光對準他時他說的那句話是:——你決定吧,巴爾達比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