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那是一八六一年。福樓拜正在完成《薩朗波》的寫作,電燈照明還隻是一種設想,亞伯拉罕·林肯正在大西洋的彼岸進行一場他將看不到結局的戰爭。拉維爾迪厄的養蠶專業戶們組成合作社,集中資金,相當可觀,足以支持一次遠征。大家覺得將遠征的任務交給埃爾維·榮庫爾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當巴爾達比烏要求他接受時,他的回答是提問。——這個日本國,準確地說,在哪裡呢?——一直往前走。直至世界的儘頭。他於十月六日啟程。孤身一人。在拉維爾迪厄城門邊,他擁抱妻子海倫,言簡意賅地對她說:——你什麼也不要怕。她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行動舒緩,有一頭長長的黑發,從不盤紮起來。她有一副極其美妙的嗓音。十二埃爾維·榮庫爾出發了,攜帶著八千金法郎和巴爾達比烏給他取的三個名字:一個中國名字,一個荷蘭名字和一個日本名字。他在梅茨附近越過邊境,橫穿符騰堡和巴維也拉,進入奧地利,乘火車經過維也納和布達佩斯,然後直達基鋪。他騎馬在俄羅斯大草原上馳騁兩千公裡,翻過烏拉爾山,進入西伯利亞,旅行四十天,到達貝加爾湖,當地人稱之為——海。他順黑龍江直下,沿著通向大海的中國邊境線往前走。當他到達海濱後,在薩比爾克港口滯留了十一天,最後一條荷蘭走私船把他帶到日本西海岸的寺屋岬。他步行,走偏僻的小路,走過石川縣,富山縣,新瀉縣,進入福島縣境內,抵達白川市。他在該城的東邊轉悠了兩天,等來一個穿黑衣的男人,那人蒙住他的雙眼,帶他走進一座小山村,在那裡住宿一夜。第二天早晨,他同一位不說話的男人做成蠶種交易,那男子用一方絲巾蒙麵。黑色的。傍晚時分,他將蠶籽藏入行李之中,轉身背對日本,準備踏上歸途。當一個男人跑著追上來並攔住他時,他剛剛走出村口。那人用不容置疑的專橫語氣對他說話,然後客氣而又堅決地陪他往回走。埃爾維·榮庫爾不會說日本話,也聽不懂他說些什麼。但是他明白原卿要見自己。十三他們拉開一扇貼著糯米紙的木格門,埃爾維·榮庫爾走進去。原卿盤腿坐在地上,在房間最遠的角落裡。他身穿一件深色的和服,沒有佩戴飾物,惟一可見的權力標誌,是一個躺在他身邊的女人,靜臥不動,頭枕在他的懷裡,雙眼閉合,兩臂藏在寬大的紅裙之下,那裙子向四周鋪開,在炭灰色的席子上猶如一團火焰。他的一隻手在女人的頭發裡緩緩移動,仿佛在撫摸一隻熟睡中的珍稀動物。埃爾維·榮庫爾向房間裡麵走去,得到接納的示意,在他對麵坐下。他們沉默著,用眼睛互相打量。一位男仆走來,悄無聲息,在他們麵前放下兩杯茶,隨後悄然離去。這時原卿開始說話,以一種吟唱的聲音講自己的語言,那聲音是用一種矯揉造作的假嗓子擠出來的。埃爾維·榮庫爾聽著。他用眼睛盯住原卿的眼睛,隻在某一瞬間,幾乎令人覺察不出,將眼光下移,停在那女人的臉上。那是一位妙齡少女的麵龐。他抬起視線。原卿中止說話,端起一隻茶杯,送至唇邊,稍息片刻後說道:——請告訴我您是什麼人他講法語,將元音略為拖長,用的是沙啞的真嗓子。十四麵對這個最難對付的日本人,麵對全世界想從那個島國帶走的一切財富的主人,埃爾維·榮庫爾試圖講清楚自己是什麼人。他講自己的語言,說得很慢藏書網,並不確切知道原卿能否聽懂。他主動地拋開一切順忌,如實陳述,既無編造也無遺漏,樸實無華。他用同樣的語氣和輕微的示意動作,描述細微末節和關鍵性事件,仿佛在清點從一場火災中搶救出來的件件物品,表現得憂傷而又平穩,沉浸在往事之中。原卿聽著,沒有一絲表情破壞他臉上的線條。他的眼睛盯住埃爾維·榮庫爾的嘴唇,好像那些話是臨終遺言的最後幾句。整個房間裡的氣氛是那麼安靜和凝重,仿佛頃刻間即將發生重大事情,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突然間,那位少女,絲毫未動地,睜開眼睛。埃爾維·榮庫爾本能地將目光垂落到她的身上並且看到了,他沒有停止說語,他看到的是那雙眼睛十五法國,海上旅行,拉維爾迪厄的桑樹的清香,蒸汽火車,海倫的聲音。埃爾維·榮庫爾繼續講述他的生活,是什麼樣,在生活中,他做了些什麼。那位少女不停地盯視他,對他施加一種壓力,逼得他說每一句話必然地采用懷舊語氣。當她突然從裙服中露出一隻手,悄無聲息地在麵前的地席上移動時,房間好像陷入了一種永久的靜止狀態。埃爾維·榮庫爾看見那隻蒼白的手形伸進了自己視界的邊緣,隻見它擦過原卿的茶杯,然後,不可思議地,繼續滑向另一隻杯子,毫不猶豫地抓住它——那無可回避地是他喝過的杯子,她輕輕地端起杯子,把它拿走。原卿麵無表情地死盯著埃爾維·榮庫爾的嘴唇,毫不停歇。少女稍微地抬起頭。她第一次將眼光從埃爾維·榮庫爾身上挪開,移至茶杯上。緩緩地,她將茶杯上埃爾維·榮庫爾飲用過的地方準確地轉至雙唇間。她半眯起眼睛,喝下一口茶。她將杯子從唇邊拿開,並將杯子推回原處。她讓那隻手隱退於裙服之下。她重新將頭靠在原卿的懷裡。睜開的雙眼,死死地看人埃爾維·榮庫爾的眼睛。十六埃爾維·榮庫爾又說了很久。隻是當原卿把目光從他身上挪走並且點頭示意時,他才住口。寂靜無聲。原卿講法語,略為拖長元音,用沙啞的真嗓子,說道:——如果您願意,我高興看到您再來。他第一次露出微笑。——您弄到的種籽是魚籽,價值聊勝於無。埃維爾·榮庫爾垂下目光。在他麵前,擺放著茶杯。他端起來並開始轉動和打量,好像在杯口的彩色花邊上尋找自己的東西。當他找到了所尋找的東西,就將嘴唇湊上去,一飲而儘。然後他將茶杯放回麵前,說道:——我知道。原卿開心地笑了。——您因此而付了假金幣是嗎?——我為買到的東西付錢。原卿的神情複歸嚴肅。——當您從這裡走出去時您將得到您所想之物。——當我離開這座島嶼時,如果還活著的話,您將收到您應當得到的黃金。請記住我的話。埃爾維·榮庫爾連回話也不等了。他站起身來,倒退幾步,然後躬身施禮。退出之前,他最後看見的東西是她的眼睛,無言的目光,全然專注著他的眼睛。十七六天後,埃爾維·榮庫爾於高岡市乘上一艘荷蘭走私船,那船將他帶到比爾克。他從那裡進入中國境內,橫穿四千公裡的西伯利亞大地,來到貝加爾湖,越過烏拉爾山,抵達基輔,乘火車由東向西跨過整個歐洲,最後到達法國。四月份的第一個星期日——趕上了大禮彌撒——他站在了拉維爾迪厄的城門前。他駐足停立,感謝上帝,步行入城,每走一步就默念一個人的名字,為了永遠不忘記他們。——世界的儘頭如何?巴爾達比烏問他。——無法看見。他給妻子海倫帶回一件絹絲內衣作為禮物,她因為害羞從來不曾穿過。如果用手指拎起那件內衣,輕若無物。十八埃爾維·榮庫爾從日本帶回的蠶籽——成百上千地粘在一張張小小的桑樹皮上——證實自己完全健康。在拉維爾迪厄地區,那一年的蠶絲生產大獲豐收,產量高而且質量好。人們決定增開兩家繅絲廠,而巴爾達比烏叫人們在聖安妮絲教堂邊修築一座庭院。不知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想像庭院是圓形的,將設計交給一位名叫胡安·貝尼特斯的西班牙建築師去完成,此人在鬥牛場這類建築物的設計方麵享有一定聲譽。——庭院中間理所當然沒有沙石,而是一座花園。在入口處,可能的話用海豚頭像代替公牛頭像。——海豚,(原文為西班牙語——澤注。)?——貝尼特斯,你記清楚這種魚了嗎?埃爾維·榮庫爾算了一筆賬,發現自己成了富翁。他在自己田產的南邊買進三十英畝土地,用夏季幾個月的時間構畫園林草圖,那將是一個可供人輕鬆安靜地散步的地方。他想像這座園林像世界的儘頭一樣是不能一覽無餘的。每天早晨他走到凡爾登咖啡館,在那裡聽小鎮傳聞和翻閱從巴黎寄來的報紙雜誌。傍晚他在柱廊下待很久,坐在妻子海倫身邊。她高聲朗讀一本書,這令他感到幸福,因為他認為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美妙的聲音了。一八六二年九月四日,他滿三十三周歲。生活在他眼前上演著賞心悅目的戲劇。十九——你不應當心懷任何恐懼。由於巴爾達比烏決定如此,埃爾維·榮庫爾於十月一日再次出發前往日本。他在梅茨附近越過法國邊境,橫穿符騰堡和巴維也拉,進入奧地利,乘火車經過維也納和布達佩斯,然後直達基輔。他騎馬在俄羅斯大草原馳騁兩千公裡,翻過烏拉爾山,進入西伯利亞,旅行四十天到達貝加爾湖,當地人稱之為——魔鬼。他順黑龍江直下,沿著通向大海的中國邊境線往前走。當他到達海邊後,在薩比爾克港口滯留了十一天,最後一條荷蘭走私船將他帶到日本西海岸的寺屋岬。他步行,走偏僻的小路,走過石川縣、富山具、新瀉縣,進入福島縣境內,抵達白川市。在該城的東邊轉悠了兩天,等來一個穿黑衣的男人,那人蒙住他的雙眼,將他帶進原卿的山村。當他能夠重新睜開眼睛時,他的麵前站著兩位男仆,他們拿著他的行李,將他引至一座森林的邊緣,給他指示一條林間小路,並留下他單獨一人。埃爾維·榮庫爾開始行走在樹木的陰影之中,在他四周和頭頂上的樹枝遮斷了日光。隻有當枝葉突然分開,仿佛瞬間在小路邊打開一扇窗戶時,他才停住腳步。隻見一片湖水,位於腳下三十米深處。在湖畔,原卿和一個穿橘紅色衣服、長發披肩的女人蹲伏在地上,隻看見他們的背影。在埃爾維·榮庫爾看見她的一刹那,她舒緩地轉過身來,在那一瞬間,恰好與他的目光相遇。她的眼睛不是東方人的形狀,她的臉是一個妙齡少女的麵龐。埃爾維·榮庫爾重新開始行走在茂密的森林裡,當他走出樹林時就到達了湖邊。在他前麵幾步之遙,原卿,獨自一人,以背相向,靜坐著,身穿黑衫,在他身旁有一襲橘紅色衣服,棄置地上,還有兩隻草編涼鞋。埃爾維·榮庫爾走上前去。層層細浪將湖水送至岸邊,仿佛從遠處長途跋涉而至。——我的法國朋友。原卿低聲微語,沒有轉過身了。幾小時過去了,他們比肩而坐,時而交談,時而沉默。然後原卿站起身來,埃爾維·榮庫爾跟著立起。在踏上林間小道之前,他以令人難以覺察的動作將一隻自己的手套拋落在那件遺留在湖畔的橘紅色衣服旁邊。他們走進小鎮時天色已晚。二十埃爾維·榮庫爾在原卿處作客四天。他就像生活在國王的宮廷裡一樣。整個小鎮為這個男人而存在,在這些小山丘上,幾乎沒有不是為了他的安全和為了他的享樂而設置。生活低調地爬行,如同一隻被趕進巢穴的動物,精明地緩速行動。世界恍若倒退了幾個世紀。埃爾維·榮庫爾有一座獨享的房子和五個寸步不離地隨行左右的男仆。他單獨進餐,在一棵繁花似錦的大樹的蔭庇之下。那些花兒是他過去從未見過的。他們每日鄭重其事地伺候他飲茶兩次。傍晚,他們將他送至室內最大的客廳,廳裡石材鋪地,就在那裡讓他完成沐浴儀式。三位婦人,年老色衰,麵容被一種白色的油彩遮蓋,她們將水澆灑在他的身體上,然後用大塊的絲綢替他擦拭乾淨。絲巾是溫熱的。她們的手粗硬如木質,但是動作特彆溫柔。第二犬早晨,埃爾維·榮庫爾看見小鎮裡來了一位白人,兩輛滿載大木箱的車子隨行。那是一個英國人。他不是為采購而來此地。他為推銷至此。——武器,(原文為法文——譯注。)。那您呢?——在下購買,蠶種。他們一起用膳。英國人有許多故事可聊:他來往於歐洲和日本之間八年了。埃爾維·榮庫爾一直洗耳恭聽,隻是到最後才問他:——您認識一個生活在這裡的女人嗎?她很年輕,我相信是歐洲人,白種人。那英國人不停地吃著,表情毫無反應。——在日本不存在白種女人。沒有一個白人女子,在日本。次日他離去,滿載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