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條董事長已經承認,恐嚇信是須田武誌寫的。”蘆原被帶進偵訊室,剛在兩名刑警對麵坐下,高間馬上告訴他。蘆原仔細打量著他的臉,終於開了口。“是他……果然是他乾的嗎?”“你不知道嗎?”上原問。蘆原點頭。他真的不知道。“情況有點複雜,”高間說,“先不談這些。事到如今,你總該老實交代你和武誌之間的關係了吧?我們已經知道武誌是你的同夥。”兩名刑警看著蘆原。他雙肘放在桌上,雙手交握,把額頭放在手上。“其實,”他開口,“我不想把他扯進來,所以聲稱是我一個人乾的,即使他死了,我也不願把他扯進來。”然後,蘆原又輕聲補了一句:“他是好人。”“要不要先抽一支煙?”上原遞上煙,蘆原默默地抽出一支。※※※蘆原正在看少棒隊跑步時,背後突然有人叫他。蘆原回頭一看,一個穿著褪色運動服和防風衣,把棒球帽壓得低低的年輕人站在擋球網後方。蘆原發現他從兩、三天前開始,不時會出現在這個運動場。領隊八木告訴他,這個年輕人是開陽高中的須田武誌,但他們沒有直接聊過天。“你是東西電機的蘆原先生吧?”武誌走過來時再度問道。蘆原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如果是熟人也就罷了,他不喜歡非親非故的人和他提起以前的事。“是啊。”“我是開陽的須田。”“我知道,那又怎麼樣呢?”蘆原儘可能用拒人千裡的態度說道,但武誌不以為意,把頭湊到擋球網前,用好像在聊天般的口吻問:“蘆原先生,那個球現在怎麼樣了?”“那個球?”武誌輕輕做出投球的動作說:“飄飄落地的球。”“莫名其妙。”蘆原將頭轉回運動場,他不想讓那個球的事變成如此輕浮的話題。“你記得我之前去參觀過東西電機練球嗎?你當時在投球練習所。”“我記得。領隊樂翻了天,說會有一個很厲害的進來,結果你放了他們鴿子。”“這算是放鴿子嗎?”武誌笑了起來。“也許吧,當時我對東西電機這家公司有點興趣,所以就拜托學長帶我參觀。棒球隊隻是順便而已。”“哼,”蘆原用鼻子出氣。“真對不起啊,隻是順便。”“但看到你的球是很大的收獲,”武誌說:“我有一項特技,看到好球就不會忘記。之後我去看了東西電機的幾場比賽,也見識到你的球技,隻是很可惜你突然離開了。”“你看我的腳就知道了。”蘆原用拐杖咚咚敲著地板。“全完了。現在隻能靠教小孩子棒球滿足自己的棒球夢。”他微微轉頭看著武誌,“所以,彆來打擾我。”“我無意打擾,隻想向你學那個球。”“我早就忘了。”“若你把那個球藏在心裡就太可惜了,隻有教我學會那個球,才能發揮它的價值。”“你真有自信。”“是嗎?”“你的實力已經夠了,天才須田向業餘棒球的淘汰者討教,難道不覺得很丟人現眼嗎?”“我向來不在意麵子問題。”“是喔。”蘆原沒有理會他,走向已經跑完步的少年。八木也走了過來,兩個人一起指導少棒球員守備練習。須田武誌在擋球網後站了一會兒,便跑開了。之後,武誌不時出現。由於他之前也是這個少棒隊的球員,所以也不能阻止他來這裡。武誌有時候也會指點那些孩子,孩子們當然都認識他,都很聽他的話。“來多少次都是白費工夫。”隻剩下兩個人時,蘆原對武誌說:“至今為止,我從來沒有教過彆人怎麼投那個球,以後也不打算教,不管是天才須田或是天皇陛下都一樣。”武誌甚麼都沒說,嘴角露出不以為意的笑容。蘆原決定不理他,隻要不理他,他就沒戲唱了。直到那天,蘆原遭遇了一件事。他突然被解除了教練的職務。八木雖然找了各種理由向他解釋,但蘆原知道真相。以前陷害蘆原的安全調查部長西脇也是少棒隊球員的家長之一,也是逼迫蘆原離開的主謀。逐漸遺忘的憎恨再度蘇醒。──西脇毀了我的人生……如今,他還要奪走我最後的人生意義……蘆原無處宣泄內心湧起的憤怒,他借酒消愁,不斷回想著對西脇的恨意。乾脆不去上班,喝了一整天的悶酒。那陣子他整天悶悶不樂,有一天,武誌造訪公寓。“聽說你被開除了?”武誌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蘆原火冒三丈,拿起旁邊的杯子丟了過去。玻璃杯打到玄關的梁柱,砸得粉碎。“和你沒有關係。”因為醉酒的關係,蘆原舌頭有點打結。“那個領隊腦筋不清楚,居然會開除你。”蘆原嘔吐起來。“和領隊沒有關係,是一個叫西脇的家夥,他要把我整到怎樣才願意罷手……”說到這裡,蘆原住了口。他原本並不打算告訴彆人。但是,武誌看著他說:“聽起來好像很有意思。”他擅自走了進來。“你和西脇有甚麼過節嗎?”如果在平時,蘆原根本不會理會武誌,但那時候他希望有人聽自己訴苦,加上酒精作祟,說出西脇的名字後,醉意越來越深。蘆原把自己被迫離開公司的原委,以及可恨的安全調查部部長正是西脇的事統統告訴了武誌。“你居然就這樣乖乖地離開公司,難道不能告他們嗎?”武誌問。“我沒有證據,證人都被他們收買了,即使我一個人再怎麼吵也沒有用。”蘆原拿起一升的大酒瓶直接往嘴裡倒,卻不小心嗆到了。他一邊咳嗽一邊說:“但是,我……也在考慮報仇。”“報仇?”“對,大乾一票。”蘆原打開房間角落的其中一個紙箱給武誌看,武誌的表情頓時嚴肅起來。“這些可都是真家夥。”蘆原說,“我原本打算綁在身上衝進公司,當人肉炸彈。但最後還是作罷了,為那種家夥去送死太不值得了。”武誌拿出一根炸藥,好奇地打量著。蘆原漸漸覺得向他坦承一切很愚蠢,這種事果然不應該告訴彆人。“很無聊吧,你就當我沒說。”蘆原準備整理紙箱時,武誌淡淡地說:“這次也要放棄嗎?”蘆原看著他的臉,“你說甚麼?”“人肉炸彈啊,”武誌說:“你不乾嗎?”“你想要叫我去做嗎?”“不是這個意思。但如果甚麼都不做,你的心情有辦法平靜下來嗎?”蘆原拿過酒瓶,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巴瞪著武誌。“你要我怎麼做?”“我並沒有要你怎麼做。”武誌探頭看著紙箱,又將視線移到蘆原身上。“隻是既然有這些道具,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比方說……要不要放在他們公司?”“去他們公司放炸彈?”蘆原抬眼掃視著四周,他之前完全沒有想到這個方法,但隨即回過神,慌忙搖頭。“不行,不行!你彆胡說八道。”“不願意的話就算了。”武誌很乾脆地蓋上了紙箱的蓋子,從長褲口袋裡拿出手帕,擤完鼻涕後,再度放回了口袋。其實蘆原有點心動。他不想沒有報仇,就這樣不了了之,但人肉炸彈的方式當然行不通,武誌的提議的確是妙計。“但是……放炸彈並不容易。”蘆原終於開了口,“外人進入公司時,檢查很嚴格,而且我的腿又不方便,很容易引起懷疑。”“所以啊,”武誌說,“我會幫你。由我去放炸彈,覺得如何?”蘆原看著他的臉,武誌撇著嘴。“有交換條件吧?”蘆原問。武誌點頭,“對,有交換條件。”交換條件就是蘆原要教他投那個變化球。“我搞不懂,”蘆原說,“你願意為了這種事協助犯罪嗎?”“我也有苦衷。”武誌用手指搓了搓鼻子下方。“而且我很同情你,沒騙你。”蘆原咬緊牙關,緩緩地吐了一口氣。“好,但我有一件事要先聲明,我沒辦法保證能不能教會你那個球。”武誌偏著頭問:“甚麼意思?”“因為我自己也沒有完全掌握那個球的投法。”蘆原說著,在武誌麵前攤開右手。※※※看著蘆原攤開的手掌,高間和上原露出不明就裡的表情。他用左手食指指著右手中指說:“這個手指旁不是有一個小傷痕嗎?我在東西電機工廠時,曾經被切削機割傷。一旦被安全調查部的人發現就會遭到處分,所以自己偷偷去看了醫生。”他注視著右手,彎曲、伸展了指尖。“我就是在手指受傷後,開始投出這種與眾不同的球。原本打算投直球,但指尖突然又痛又麻,這樣投出去時,似乎就會產生變化,就連捕手也接不到球。捕手說,這個球是怎麼回事?絕對可以發揮威力。對我來說,那隻是偶然的產物,無法自在地投出這種球。因為我不知道指尖甚麼時候會疼痛。之後我開始有意識地投這種球,但在突發性疼痛出現時投出的球變化度更驚人,在投球的那一刹那,中指會變得僵硬,隻是我無法正確掌握僵硬的程度。”蘆原突然輕聲笑了起來。“回想起來,真的是魔球。因為不知道它甚麼時候出現、甚麼時候消失,和我的意誌無關。我認為這是上天心血來潮送給我的禮物。上天想要給沒有甚麼才華,卻全心全意投入棒球的男人嘗點甜頭,所以送了這個禮物。”“那你是怎麼教武誌的?”高間問。“隻能在不斷嘗試中摸索,因為連我自己都沒有完全掌握。”“武誌同意嗎?”“他不同意也沒辦法。”蘆原回答。※※※正如蘆原對高間所說的,在傳授時,隻能不斷嘗試、不斷摸索。武誌從學校放學後,在石崎神社內持續摸索、練習。不隻武誌努力學,蘆原也拚命教。一方麵是被武誌的熱情所影響,隻要想到可能是最後一次做和棒球有關的事,他就忍不住全心投入。但是,他無法重現“魔球”。蘆原也回想著以往的感覺投球,卻沒有發生任何奇跡。白球直線前進,直直落下,彷佛以前的事隻是一場夢。蘆原也是在那個時候遇見了北岡明。那天他陪武誌練習結束,在回自己公寓的途中,被北岡叫住了。北岡自我介紹後,問他為甚麼和須田一起練球。因為北岡有事去武誌家找他,得知他在神社後跑去一看,發現他們兩個人在秘密練球。蘆原隻好對北岡說出了實情,但當然隱瞞了爆炸計劃的事,隻告訴北岡,他們正在練自己以前投過的變化球。“如果是這種事,他應該告訴我。”北岡有點落寞。“他好像打算學會變化球後再告訴你,因為接那個球也不容易,捕手也要接受特彆訓練。”“有那麼厲害嗎?”北岡似乎很驚訝。“因為是魔球啊。”蘆原故意嚇他。“魔球喔……”“但要先學會才行。”“甚麼時候可以學會?”北岡問。“不知道,可能永遠都學不會。”蘆原補充,他不是在開玩笑。然後,要求北岡不要告訴武誌,他們曾經聊過這些話。因為他們約定,在“魔球”完成之前不告訴任何人。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某個星期五,武誌出現在蘆原的公寓。“我做了這個。”武誌在蘆原麵前攤開一張紙,那張包裝紙的背麵畫了某種設計圖。“這是甚麼?”蘆原看著圖問。他隻看到四方形的箱子中放了彈簧。“簡單的定時點火裝置。”武誌若無其事地說。“點火裝置?”蘆原驚訝地看著設計圖。雖然是用手畫的,但上麵寫了詳細的尺寸。武誌指著圖紙向他說明。“從這個部份把電線拉出來連結乾電池,然後在這個空間放乾冰,等時間一到,乾冰就會升華殆儘,自動打開開關──就是這樣的構造。”“原來如此。”蘆原說完,用力吞著口水。“隻要你按這張圖做好定時炸彈,之後的事全都交給我來處理。”“你甚麼時候要用?”蘆原問了武誌計劃執行的日子,武誌不假思索地回答:“三天後。”三天後,蘆原一大清早就心神不寧,他關在自己房間聽收音機。武誌沒有告訴他關於計劃的任何事。蘆原告訴他甚麼時候放置、要把炸彈放在哪裡,但甚麼時候爆炸,由武誌決定,而武誌卻隻字未提,隻說交給他處理就好。蘆原無心做任何事,隻能等待收音機播報這條新聞。在等待時,他清楚地發現自己內心漸漸產生了罪惡感。他無法估計那麼多炸藥一旦爆炸,會造成多少人的傷亡?會有多少人送命?更擔心可能會波及和他完全無關的人。一看時鐘才發現快中午了,蘆原覺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爆炸時間取決武誌買了多大的乾冰,但這才想起,武誌沒有告訴他要去哪裡買乾冰。時間在忐忑不安中一分一秒地過去,蘆原心跳不已,手上的汗擦了一次又一次,仍然不停地流。但是,他沒有聽到東西電機爆炸的消息,直到晚上才從新聞中聽到,有人在東西電機放置了不會爆炸的炸彈。“這是怎麼回事?”翌日武誌上門時,蘆原質問他,但武誌若無其事地說:“我隻說會幫你放炸彈,但從來沒有說過要引爆。”“……你騙了我,一開始就打算騙我。”“我不是在騙你,隻是想要滿足你的報複心。你昨天的心情怎麼樣?”“……”“是不是感到後悔?是不是覺得不應該聽我的慫恿?是不是想到有人因為自己而送命,覺得很害怕?一旦有這種念頭,你的複仇也完蛋了。”蘆原咬著嘴唇瞪著武誌,雖然很懊惱,但武誌說得沒錯。他雖然為自己被武誌耍了感到生氣,但這樣的結果也的確令他鬆了一口氣。“所以,”武誌說,“趕快忘記不愉快的事,專心教我投球就好。等我進入職棒,拿到一筆簽約金後,會好好酬謝你的。”說完,他露齒一笑。“告訴我一件事,”蘆原說,“既然你一開始就打算這麼做,為甚麼真的去放炸彈?如果隻是為了和我談條件,隻要假裝去放炸彈就好。”“剛才不是說了嗎?”武誌說,“因為和你約定好要放置炸彈,我向來遵守約定。”之後,他們繼續展開特彆訓練,卻仍然沒有進展。選拔賽結束後,武誌又來找他,說要暫時停止和蘆原一起練球,他打算和北岡一起特訓。“北岡想和我一起練球,所以我就答應了。他好像知道我和你一起練球的事,似乎之前偶然在神社看到了。”“是嗎?”蘆原點點頭。“或許換一個人,練習會比較順利。”“我可能改天還會再來拜托你。”“隨時歡迎。”“謝謝你。”武誌說。“彼此彼此啦。”※※※“這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蘆原雙臂抱胸,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回想起來,他這個人很有趣。”高間轉動著手上的原子筆,然後,用筆尖指著蘆原。“你有沒有看選拔賽?就是開陽高中的那場比賽?”“我沒看,但從廣播中聽到了。是不是須田投出不像是他風格的再見暴投那一場?”“你對那個暴投有甚麼看法?不認為那就是你的變化球嗎?”“那個喔……”蘆原偏著頭說:“因為我沒有親眼看到,所以沒辦法評論,但若果真如此,就代表他在緊要關頭完成了魔球。不過在那個局麵下,他會冒這種險嗎?”“那天,北岡寫下‘我看到了魔球’幾個字。至少在他眼中,最後的暴投就是你和武誌練習的‘魔球’,所以才提出陪武誌一起練習吧?”“也許吧。”蘆原不禁想道,在那個緊要關頭試投新的變化球,的確很像是須田會做的事。“好……”高間站起來後,又重新坐回椅子上,看著蘆原開了口,“魔球的事已經知道了,炸彈案也搞清楚了,但你有一件事說了謊。不,也不能說是你在說謊,隻能說是隱瞞。你花了很長時間告訴我們的這些事,隻是在這個最大的秘密周圍繞圈子,你刻意避開了這個部份,難道不是嗎?”高間說完之後,偵訊室陷入一種詭譎的沉默中,隻有充滿塵埃的空氣緩緩地在地板上流動。“我隱約知道你為甚麼要隱瞞,也充分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不能避而不談,”高間又靜靜地說:“關於武誌右臂的事。”田島恭平停下寫功課的手眺望窗外。窗外的電線杆上有好幾條電線,後方是月亮和星星,有幾片雲擋在月亮前。他的眼前浮現出須田武誌的臉。也許是想到明天要社團練習的關係。想到棒球的事,田島就感到頭痛。往日的回憶似乎突然褪了色,自己之前都在乾甚麼?老實說,田島已經沒有勇氣再握球了。自從得知那件事後,他就不想再握球了。他是在之前紅白戰時發現了這件事。在和隊友爭執時,直井一句不經意的話提醒了他。沒有了須田的右臂,就甚麼都不剩了──雖然他是說“開陽甚麼都不剩了”,但田島考慮到了其他事。對須田本身來說,一旦他失去了右臂,等於失去了一切。他的這種想法是有根據的。首先,名叫高間的刑警暗示須田正在密集地練習變化球。須田投了那麼多快速球,從來不依靠變化球,為甚麼突然開始練變化球?是不是發生了甚麼,讓他感受到自己的球威有限?其次,北岡向圖書館借的那兩本書的書名似乎也證實了這一點。那兩本書都是關於運動障礙的內容。田島去圖書館找了類似的書。《運動與身體》、《運動外傷》、《運動障礙對策》──他發現最近北岡曾經借過所有這些書,他顯然在調查運動障礙的問題,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非須田的右臂或是右肩出了問題?──這是田島得出的結論。再仔細想一下,就覺得合情合理。比方在北岡死後的某一天,三年級的社團成員聚在一起開會,當時澤本說了一件事。北岡在安排訓練比賽時,曾經打算讓田島和澤本搭檔,做為先發投手。雖然澤本以為北岡這麼說是在嘲笑他,為此感到憤慨,但也許北岡並非在開玩笑,而是出於真心?會不會是北岡為了減輕須田的負擔,所以打算這麼安排?多年來都是一個人投完整場的須田在緊要關頭麵臨了悲慘的命運,為了克服這種不足,他試圖學會“魔球”做為自己手上的王牌。悲傷再度向田島襲來,那是他難以了解的傷痛。他和須田並沒有特彆要好,事實上,田島甚至不了解須田的死,究竟為他帶來多大的悲傷,但此刻的哀痛卻如此真實。田島把自己的推論告訴了刑警高間,勇樹也在一旁陪同。刑警和勇樹認真地聽他說到最後,刑警不時點頭,發出感歎的聲音,但勇樹自始至終不發一語。田島不知道自己告訴刑警的話是否正確,至今仍然不知道。可是,田島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刑警,因為那個推理沒有任何真憑實據,所以他無法說出口。但是──田島心想。但是,那個刑警應該已經注意到了。因為在道彆時,刑警的眼神很哀傷。前往手塚麻衣子家的途中,高間一直在思考該怎麼開口。必須設法突破她的心防,讓她說出實話,但他想不到有甚麼好方法。今天早上他聯絡了開陽高中,沒想到麻衣子仍然請假。他想找森川了解麻衣子的情況,結果森川也請假了。“聽說手塚老師今天要去長野的親戚家,會在那裡住上一段時間,森川老師可能去送她了。”接電話的事務員很多嘴,但也因此向高間透露了重要的消息。於是,他和小野兩人急急趕往麻衣子的家。來到麻衣子家門前,高間輕輕敲了敲門。裡麵有人輕聲應了一聲打開門,麻衣子探出白皙的臉來張望。她一看到高間,立刻張大了嘴巴。她臉上已經化好妝,可能正打算出門。“我有幾句話想要問你,可以嗎?”“呃,這個……”她似乎很在意屋內的情況,高間敏銳地察覺到了。“森川也在嗎?我們並不介意他也在。”她又看了一眼屋內,關閉的紙拉門打開了,森川探出頭。“果然是你?”他露出苦笑。“又有事要找她嗎?”“一點小事,”高間說,“可以打擾一下子嗎?”“沒關係,對吧?”森川說服麻衣子。麻衣子低頭不語,隨後小聲地說:“請進。”房間內整理得很乾淨。矮桌還留著,但高間之前來這裡時看到的書桌和櫃子都不見了。麻衣子說,已經賣給二手店了。房間角落有一個大行李袋和一個小型運動袋放在一起。“聽說你打算去長野。”高間問。正襟危坐的麻衣子點點頭。“我正試著最後一次說服她。”森川抽了一口煙,把煙灰彈進孤伶伶地放在矮桌上的煙灰缸裡。“我特地向學校請假,希望她不要走。”麻衣子依然沉默。“為甚麼要走?”高間問。她在腿上搓著雙手,輕聲地說:“我累了。”“累了?因為工作嗎?”“……在很多方麵。”“聽說你和森川的事在學校傳得沸沸揚揚,還引起一點麻煩,是因為這個原因嗎?”“那種事不必理會啦,”森川吐了一口煙,氣鼓鼓地說:“老師也會談戀愛,我們可以表現得落落大方,反正隻要過一段時間,大家就會失去興趣。”“不是你想的那樣!”麻衣子突然大聲叫了起來,森川驚訝地叼著煙,注視著她。高間也嚇了一跳,忍不住坐直了身體。她似乎為自己大聲說話感到不好意思,雙手摸著臉頰,然後用壓抑的聲音重複了一遍:“不是你想的那樣。”“那到底是怎麼樣?”森川不耐煩地問,在煙灰缸裡捺熄了煙。“我說了……我要好好想一下。”麻衣子雙手摸著臉低語。她的眼眶和耳朵周圍都泛紅了,因為皮膚特彆白皙,所以很明顯。“我要好好想一想教師的職責,還有教育的問題……像現在這樣,我根本無法站上講台。”“為甚麼突然這麼說?是不是發生了甚麼事?”“這……”麻衣子放下手,在腿上握緊拳頭,似乎在說,我不能告訴你們。高間覺得應該可以突破她的心防,她此刻的心情很激動。“那可不可以先回答我們的問題?”聽到高間的聲音,她抬起頭。正當他打算再度開口時,房間角落的電話響了。麻衣子起身去接了電話。高間暗自懊惱,錯過了一個絕佳的機會。“高間先生,找你的。”她按住話筒回頭說道。是搜查總部打來的,高間接過電話。電話彼端傳來本橋的聲音。“須田勇樹被送去醫院了。”“甚麼?怎麼會?”“是真的。他在上學途中遭到攻擊,幸好隻有左臂受傷,不會危及性命。”“本橋先生,這恐怕……”“嗯,我相信應該如你所說的。目前正在現場附近徹底調查。──你那裡的情況怎麼樣?”“才正要開始。”“是嗎?那等你那裡結束後再過來就好。”“我相信不會有問題的。”掛斷電話後,高間告訴小野:“須田勇樹遭人攻擊,手臂受傷。”森川和麻衣子聽到後也都臉色大變。高間轉身對著麻衣子。“但是,我們已經大致掌握了誰是凶手。而且,你也知道誰是凶手,難道不是嗎?”她深深地垂下頭。“我甚麼都……”“喂,高間,這是怎麼回事?”森川語帶責備地問,但高間繼續說了下去。“你說謊是為了教育嗎?但已經沒有意義了,隻會讓悲劇繼續延續,你應該比彆人更清楚這一點。”“我……”說到這裡,她整個人僵住。她張大眼睛,凝視著半空,雙眼隨即噙滿淚水,一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勇樹被送到本地大學醫院的外科診療室。高間和小野趕到時,名叫相馬的刑警正在等他們。“他已經被送去三零五病房,他媽媽也在。”“受傷的情況怎麼樣?”“在這裡,”相馬指著左手臂根部。“被利刃刺傷了,傷口並不是很深。他在離家大約三百公尺的小路上遭到攻擊,那裡的確很少有人經過。他說他正騎著腳踏車,那個人突然冒出來攻擊他。遇刺後他從腳踏車上摔下來大聲求救。凶手身高約一百七十公分,年紀三十多歲。他沒看清楚凶手的長相,對方在攻擊他時說:‘上次是你哥,這次輪到你了。’”“上次是你哥,這次輪到你了?”高間用右手揉著左肩,下意識地歎了一口氣。“凶器呢?”“刀子就掉在旁邊的地上,是一把水果刀。刀子還很新,應該是為了今天的行凶,最近才買的。”相馬以略帶諷刺的口吻說:“目前監識課正在調查,上麵並沒有指紋,和北岡明、須田武誌身上的傷口也不一致。”“有沒有目擊者?”“沒有。”相馬一臉無趣地說。“是嗎?那我去看他一下,是三零五病房吧?”高間他們準備離去時,相馬說:“那就拜托羅。大家都很期待你,希望早日解決這起案子。”高間舉起右手回應。其他偵查員似乎都已經察覺到真相了。走廊上彌漫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三零五病房位在走廊的儘頭。高間站在病房門口深呼吸後,敲了敲門。來開門的是須田誌摩子。“啊,刑警先生……”“你受驚了。”高間平靜地說,誌摩子臉色蒼白。武誌被人殺害,勇樹又遭人攻擊,也難怪她會嚇得臉色發白。“可以打擾一下嗎?”“可以,請進。”“打擾了。”一走進病房,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掛在牆上的學生製服。製服左肩有一個大洞,周圍染上了奇怪的顏色。應該是血跡吧。勇樹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毛毯坐了起來。左肩上的繃帶看了讓人心疼。他看到刑警出現,神色有點緊張。高間回頭看著誌摩子說:“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讓我們和你兒子單獨談一下?因為有事想要問他。”“喔……是嗎?”誌摩子難掩訝異。想必剛才相馬做筆錄時,她也在旁邊,但她沒有多問。“那我去候診室,如果有甚麼事再來叫我。”就走出了病房。病房內隻剩下勇樹和兩名刑警。高間把手伸進西裝內側口袋拿煙,但立刻想起這裡是病房,又把手拿出來。他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的風景。窗下是一片灰鼠色的瓦片屋頂,曬衣場的衣物隨風飄揚。“傷口會痛嗎?”高間站在床邊問。“有一點。”勇樹看著前方回答,他的聲音有點緊張。“突然出現的嗎?”“甚麼?”“凶手。刺傷你的凶手不是突然出現的嗎?”“啊,對,沒錯。”勇樹輕輕撫摸著包了繃帶的左肩。“從左側出現的?還是從右側出現的?”勇樹的嘴微微動了一下。“我記不清楚了。因為太突然了,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我騎著騎著……他就突然出現在麵前,我慌忙煞車。”“凶手就拿刀子攻擊你。──你沒有記住他的長相吧?”“因為太突然了……然後又馬上逃走了。”“是啊。他突然出現,然後又馬上消失,簡直就像幽靈。”高間說,勇樹的眼神閃爍起來,右手用力握著毛毯。“凶手說……上次是你哥,這次輪到你了。所以,我想應該是和殺我哥哥的凶手是同一個人。”高間沒有回答勇樹的話,再度看著窗外。藍天下,不知道哪裡冒著灰色的煙。“不,不是。”高間沒有看勇樹,靜靜地說,“殺你哥哥的人和殺害北岡的是同一人,割傷你手臂的另有其人。”“不對……都是同一個人乾的。”“不。”高間看著他的眼睛。“我們來這裡之前,去見了目擊殺害北岡凶手的人。因為某種原因,這個人之前都沒有說出這件事,現在終於說出真相了。”高間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向勇樹探出身體。勇樹可能咬緊了牙關,他的嘴唇微微顫抖。“凶手……就是須田武誌。”“騙人。”勇樹用力搖頭。或許是太用力,造成了傷口疼痛,他的表情扭曲。“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事實就是這樣,你哥哥殺害了北岡,然後自殺了。我剛才不是也說了嗎?殺害北岡的和殺死武誌的是同一個人。”“那我哥哥的右臂又要怎麼解釋?”高間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他:“你認識東西電機的中條健一這個人嗎?”勇樹搖搖頭。“他是武誌的親生父親。”“甚麼?……”“武誌在死前去見了他。”“哥哥去找他爸爸……”“我們也做了很多調查。”高間暫時不想提牽涉到炸彈案的事,這些事要等勇樹心情平靜後再說。“我們分析了這件事的背後意義,發現他可能是自殺,所以才會在死前去見自己的親生父親。然而他為甚麼要死?和北岡遇害有關嗎?這時,剛好聽到田島的猜測,於是,我確信是武誌殺了北岡。”“不,我哥哥不可能做這種事。”勇樹旋轉身體背對著高間,他的背影微微顫抖。“關鍵在於凶器,”高間說,“殺害北岡和武誌的凶器是甚麼?這才是關鍵。我太大意了,真的太大意了。明明親眼目睹了放凶器的地方,卻沒有發現這一點。”他從懷裡拿出一張照片放在勇樹的麵前。那是向中條借來的照片,照片中中條和明代一起在做竹編工藝。“這是你哥哥的親生父母。照片中的女人手上不是拿著小刀子嗎?那是用來削竹子和切竹子的,這就是這次一係列命案的凶器。”勇樹看著照片不發一語,高間繼續說道:“之前,你曾經給我看過武誌最心愛的寶貝,就是他的親生母親留給他的遺物。裡麵放著護身符、竹編人偶和竹編工藝的工具,但沒有這把小刀。為甚麼沒有?因為這把小刀用來殺人後被丟掉了。我應該更早發現做竹編工藝時需要刀子,所以我剛才說自己太大意了。”“但並沒有證據顯示用了這把刀吧?”“不,有證據。昨天晚上,偵查員不是去你家借了幾件武誌的遺物嗎?其中也包括了那個木盒子。檢查後發現有血液反應,而且和北岡的血型一致。顯然武誌在殺了北岡後,曾經把小刀放回那個盒子。”高間又調出以前的偵查紀錄,查到了須田明代割腕自殺時的凶器,果然也是那把小刀,上麵記錄了形狀和尺寸。他把當時的紀錄拿給法醫看,法醫表示和北岡明、須田武誌的傷口一致。“可不可以請你說出實話?”高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低頭看著勇樹。“我心裡很清楚,你知道所有的一切,而且也是你鋸下哥哥的右臂。因為除了你以外,沒有人會做這件事,應該說──”高間繼續低聲說道:“除了你以外,武誌找不到任何人幫這個忙。”勇樹微微顫抖的背影突然僵住。高間低頭看著他,等待他開口。沉默的時間一秒一秒過去。有人跑過外麵的走廊。“這是……”勇樹終於開了口。高間站在原地,雙手緊緊握拳。“這是我哥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拜托我。”勇樹哭了起來。他用右臂掩著臉放聲痛哭,彷佛在宣泄內心的情緒。兩名刑警隻能默默地看著他。“那天,我放學回家後,看到桌上有一張字條。是哥哥的字跡。”哭了幾分鐘後,勇樹慢慢地開始訴說。他的語氣很平靜,似乎已經拋開了所有的顧慮。“字條上寫了甚麼?”高間問。“八點去附近麵店前的電話亭。”“喔,原來是電話亭。你有去吧?”“對。結果電話響了。”高間點點頭,他並不感到意外。武誌和中條聯絡時,也采用了相同方法。“你哥哥在電話中說甚麼?”“他叫我三十分鐘後,帶大塑膠袋和報紙去石崎神社後方的樹林,還說絕對不要讓彆人看到。我問他為甚麼?他沒有回答,隻說去了就知道了。最後說‘好,那我等你’。”“好,那我等你……嗎?”“到底是甚麼事?我八點三十分準時出門時還很納悶。”勇樹凝望著遠方,說出了之後的事。即使在大白天,石崎神社附近也沒甚麼人,晚上九點以前四周便一片漆黑,一個人走在附近都會心生害怕。勇樹按武誌的指示,帶著塑膠袋和報紙走上長長的坡道。坡道前方隱約露出燈光,那是石崎神社內的常夜燈。勇樹走向那個方向,雖說已經四月了,但夜晚還是有點冷。穿過鳥居來到神社內,發現四周空無一人,勇樹繼續往前走,站在賽錢箱前左顧右盼,在燈光所及的範圍內都沒有見到人影。──哥說會在神社後方的樹林等我。他覺得哥哥約的地方真奇怪。或許是因為在進行特彆的訓練,但沒有燈光要怎麼練?走過正殿旁來到神社後方,四周突然暗了下來,伸手不見五指。他慢慢往前走,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鬆林後方是一片空地。月光照在空地上,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地上的石頭。“哥,你在哪裡?”他呼喊著,卻沒有聽到回應,隻有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飄蕩。勇樹走了幾步後停了下來,他看到有一個人影蜷縮在前方一個巨大的鬆樹下,那個運動服的背影很熟悉。一定就是武誌。“你怎麼了?”勇樹問道,但武誌一動也不動。勇樹以為他難得在開玩笑。“哥,你到底在乾嘛……”勇樹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他看到了武誌的右手。他的右手似乎拿著一把刀,鮮血染紅了他的手掌。勇樹覺得有甚麼東西快速衝上喉嚨,他急忙跑向武誌。武誌盤腿而坐,身體微微前傾,勇樹扶直他的身體,快要凝固的血一下子從下腹部流了出來。勇樹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爆發了,他放聲大叫。這明明是自己的聲音,卻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不光是聲音,眼前所有一切都開始變得不真實。看到武誌張得大大的眼睛,終於讓他鎮定下來。看到武誌的眼睛,勇樹無法再發出聲音。那雙眼睛好像在訓誡他:“不要吵。”“哥,怎麼會這樣?”勇樹把手靠在武誌的背上哭泣,他淚流不止。勇樹哭了一陣子,發現旁邊放了一張白紙,那是一張摺起來的便箋。第一行寫著“致勇樹”。※※※“我的製服口袋裡有護身符的袋子,能不能拿給我?”勇樹說。小野刑警馬上利落地拿了出來。“裡麵有我哥哥的信。”“我們可以看嗎?”高間問。“可以,請看吧。”勇樹回答。“致勇樹:因為時間所剩不多,所以我簡單扼要地寫下重點。雖然對你來說,看這些內容很痛苦,但懇請你忍耐,並把信中所寫的一切埋藏在心裡。我殺了北岡。我殺他當然有原因,但沒必要寫下來,即使你知道也沒用。眼前最重要的不是這件事。現在最重要的,是警方很快就會知道我就是凶手,到時候,我們的未來就會毀於一旦。我們從小共同建立起來的東西都會崩潰,我會被關進監獄,你也沒有前途可言,媽媽更會極度悲傷。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必須布一個局,讓人覺得我絕對不可能是凶手。我想到了一個方法,這也是唯一的方法。唯一的方法,就是我也被其他人殺害。北岡遭人殺害後,須田也遭人殺害,警方一定會認為是鎖定開陽高中的投手和捕手的連續殺人案,而且會認為是同一殺手所為。這麼一來就不會懷疑是我殺了北岡,你和媽媽也不會因為是殺人犯的家屬而被人指指點點。我對這個世界並沒有留戀,唯一的遺憾,就是還無法報答媽媽。她對我視如己出,辛苦養育我長大,我隻能用一輩子回報她的恩情。我打算好好報答她,所以我選擇了棒球做為報恩的手段。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能力報答她了,雖然給她添了麻煩,就這樣離開她著實令我痛苦不已,但也無可奈何。隻能把一切托付給你了。幸好你和我不一樣,你繼承了爸爸的聰明,一定會給媽媽帶來幸福。如果再晚一年,我就可以帶一筆錢回家給你們,但我最後還是沒做到。我知道自己很對不起你們,希望你們像之前一樣,母子兩人相互扶持下去。雖然我是家中長子,但我身為長子,卻無法為這個家做任何事。從今以後,你就是家中的長子,希望你連同我的份好好儘長子之責。沒有時間了。所以,我要死了。這是我為自己所做的事做一個了斷,但這不是世人所說的自殺。我有一個最後的請求,希望你協助我完成這件事。我知道做起來有點辛苦,但你要鋸下我的右手,然後藏到絕對不會被人找到的地方。這麼一來,看起來就像是他殺了。我旁邊有一把鋸子,就用它鋸下我的右臂。記住一件重要的事,一定要鋸右臂。不是左臂,也不是右腳。原因我就不多解釋了,務必嚴格遵守。鋸子和小刀也要和右臂一起丟掉,一旦被人找到,我精心策劃的計劃就泡湯了。我言儘於此,相信你一定無法接受,但請你務必忍耐。相較於你未來的人生,這些事的真相根本微不足道。日後當你回想起我時,不妨就認為我被妖魔附身後死了。而這個妖怪的名字,不妨稱之為魔球吧!如果我沒有遇到這個妖怪,或許會試著思考其他的方式解決問題。最後,我要謝謝你。多虧有你,我才可以放鬆心情,遇到痛苦也可以咬著牙忍耐,我由衷地感謝你。該寫的都寫完了,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你能不能順利完成我交代的事,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萬事拜托了。武誌 ”勇樹看著白色信箋上的遺書,忍不住淚流不止。信上的字漸漸模糊,拿著信箋的手也微微發抖。萬事拜托了──最後一句話重重地打在他的心靈深處。以前從來沒有拜托過他任何事的哥哥,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提出了這個要求,也很像是武誌會提出的要求。勇樹把遺書放進長褲口袋,用衣服袖子擦擦眼淚站起來。沒有時間了──哥哥說得對。如果不趕快進行,武誌用自己的生命所策劃的一切可能會泡湯。正如遺書上所寫的,鬆樹旁放了一把折疊式鋸子。那似乎是武誌買的,上麵還掛著價格標簽。勇樹脫下毛衣和長褲,再脫下鞋子。他拿起鋸子,將鋸子對準了武誌右臂根部。這時,他又看了哥哥一眼,武誌似乎在對他說:“快動手。”勇樹閉上眼睛,用力拉著鋸子。鋸子發出“滋”的聲音,很快就卡住了。勇樹戰戰兢兢地張開眼睛,發現鋸子卡到衣服,隻拉了五公分左右。他從武誌手上拿下小刀,先把衣服的袖子割了下來,露出武誌肌肉飽滿的肩膀。勇樹再度拉扯鋸子,這次終於鋸破了皮膚。為了擺脫恐懼,他拚命拉著鋸子,但很快又卡住了。皮膚和肉卡到了鋸子的刀刃。之後,他不顧一切、發狂地拉動鋸子。一次又一次地調整鋸刀的位置,不時擦去卡在鋸子刀刃上的肉,拭去鋸子上的鮮血。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終於鋸下武誌的右臂時,已經大汗淋漓,身心都疲憊不堪。中途有好幾次差點嘔吐,他都咬緊牙關挺住了。四周都是血。勇樹從血泊中撿起右臂,放進帶來的塑膠袋裡,再連同鋸子和小刀一起用報紙包了起來。這時,勇樹才終於知道,為甚麼武誌叫他帶塑膠袋和報紙來這裡。勇樹的手腳都濺到了血,所幸襯衫和長褲並沒有太臟,但襪子沾滿了血,他也用報紙包了起來。然後,他用武誌的衣服擦了擦自己的腳底──雖然他有點內疚,但覺得武誌會原諒他──然後,他穿上毛衣和長褲,光著腳穿上了運動鞋。由於他剛才鋸手臂時脫下了鞋子,現場留下了襪子的痕跡。勇樹小心謹慎地消除了痕跡,也儘可能消除了球鞋印,但他覺得球鞋的腳印沒有太大的關係,因為武誌和勇樹穿相同的鞋子,尺寸也一樣大小,而且都是最近剛買的,磨損的情況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彆。準備離開現場時,勇樹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想法。當時,他覺得是妙計。於是,他在武誌身旁的地上寫下了“魔球”,才轉身離開。接下來,他忘我地進行武誌交代的事,小心翼翼地回到家,一路上都避免被人發現。他知道誌摩子還沒有回家,用報紙包起的東西暫時藏在住家附近垃圾桶後方,今天晚上一定可以找到機會處理掉。之後勇樹脫下衣服,檢查身上有沒有弄臟,幸好襯衫隻有肩膀附近有少許血跡,誌摩子應該不會察覺有異。他發現指甲裡都沾到了黑色的血垢,一定是因為剛才擦鋸子刀刃的關係。他覺得應該洗不掉,所以用指甲刀把指甲剪短了。不久之後,誌摩子就回家了。“因為哥沒有回家,我自然就能出門去找他。我假裝去神社,中途撿起報紙包起的那包東西,直接去了逢澤川。我把那包東西放進帶去的另一個塑膠袋裡,撿起地上的石頭裝滿了塑膠袋,從橋上丟了下去。我不敢保證不會被找到,但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其他方法……。幸虧我運氣好,所以直到今天都沒有被人發現。”勇樹重重地吐了一口氣,那是把一切全盤托出後的歎息。“這就是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勇樹的臉上已經沒有痛苦。高間聽完他的話,又看了一遍武誌的遺書。雖然遺書的內容很平淡,但高間可以充分感受到武誌的痛苦。“我隻想問一件事,你為甚麼要留下那些字?為甚麼要寫下‘魔球’?”勇樹垂下眼睛,輕輕搖了搖頭。“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我做了蠢事。當時,我努力思考有沒有甚麼方法可以查明真相?‘魔球’正是唯一的線索。但我完全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所以才會在現場寫下。我想,警方應該會展開調查,隻要知道警方調查的內容,就可以知道真相。隻有我一個人知道真相。隻要大家都認為哥哥是被害人,就不必擔心警方會知道真相。”然後,勇樹又滿臉懊惱地小聲說:“為甚麼我會有那種想法?”他再度陷入了沉默,但這次的沉默並不如剛才一般沉重苦悶。他該說的都說完了,感覺隻是休息一下。小野在一旁忙碌地做著筆記,聽到小野終於寫完時,高間問:“你了解真相了嗎?”勇樹停頓了一下說:“對,我知道了。”“但你擔心被查出真相,為了讓我們以為另有凶手,所以才想到這麼瘋狂的舉動嗎?”高間指著勇樹包著繃帶的左肩。“甚至故意傷害自己的身體。”“太晚了,”勇樹搖著頭。“一切都太晚了。”“我認為結果都一樣。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們你所了解的真相?”勇樹露出慵懶的微笑。“你們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我想聽聽你的意見,”高間問:“沒問題吧?”勇樹再度沉默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聽了田島學長的話,我一切都明白了。”“他說的關於右臂的事吧?”“對,北岡哥應該打算和森川老師商量哥哥右臂的事。那天晚上,北岡哥是為了這件事才出門的。”“你哥哥知道這件事嗎?”“不,”勇樹搖了搖頭。“我猜想他不知道。哥哥應該叮嚀過北岡哥,請他不要把自己右臂出問題的事告訴彆人,然而北岡哥不忍心隱瞞這件事,讓哥哥繼續投球,所以他決定去找老師,但他並不是沒有向我哥打招呼。我猜想他可能在石崎神社的某個地方留了一張字條,說要找老師討論。”高間點點頭,這一點和他的推理大致一致。“我哥看到字條……為了阻止北岡哥,立刻追了過去。我哥……不想讓彆人知道他右臂出了問題,一旦被人知道,他就無法進入職棒,所以,可能一時衝動就殺了北岡哥。”勇樹說完後,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按著雙眼的眼頭。高間閉上眼睛,左右轉動脖子,發出哢、哢的聲音。外麵又有人在走廊上奔跑。“的確,”他張開眼睛。“武誌的確不想讓彆人知道他右臂的事,至少在進入職棒之前,他想要隱瞞這件事。”高間已經向蘆原確認過這些事,蘆原也察覺到武誌的右臂出了問題。“武誌知道自己的右臂無法再恢複了。那時候,他已經不太能投快速球了,但他仍然設法隱瞞這一點以進入職棒,因為他為棒球努力了多年。於是,他希望藉由得到其他的秘密武器,隱瞞他手臂出問題這件事。新武器就是他在遺書上寫的‘魔球’。他雖然希望可以進入職棒打球,但似乎也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至少希望拿到簽約金。拿到一大筆簽約金,就可以讓你和你媽媽過好日子。聽那名球探說,你哥哥很希望儘快簽進入職棒的合約,可見他多麼害怕被人知道右臂已經出了問題。”即使右臂一輩子都動不了也沒關係,但簽下進入職棒的合約前必須隱瞞這件事。對我來說,棒球就是這麼一回事──武誌這麼告訴蘆原。蘆原也因為身體因素不得不放棄對棒球的夢想,所以武誌的這番話感動了他。他向武誌保證,無論發生任何事都絕對不會告訴彆人。“武誌當然也和北岡做了約定,絕對不能向彆人透露他的右臂出了問題,所以當北岡去找森川老師商量時,他一定很受打擊。但是──”高間停頓了一下,盯著勇樹的臉。“武誌並不會因為這樣就產生殺機,他不是那麼低級的人,隻是無法原諒北岡沒有遵守和自己的約定。──你知道武誌進入少棒隊不久發生的手套事件嗎?”勇樹說他不知道,高間就把從少棒隊領隊口中得知的事告訴了他。“原來曾經發生這種事。”勇樹低聲自言自語。“我認為那起事件象征了你哥哥的強烈個性,他覺得必須報複沒有遵守約定的人。所以那次割壞了棒球手套,這一次,他試圖刺殺北岡的愛犬以進行報複。”“啊!”勇樹輕聲驚叫起來。“沒錯,武誌的目標是狗。他一定打算在刺殺狗之後逃離現場,但北岡憤而反擊,追上武誌後,兩個人扭打起來,結果武誌的小刀不小心刺中了北岡的腹部。”高間告訴勇樹,北岡命案現場附近有打鬥的痕跡。“案發當時,就已經查明凶手是先殺狗再殺人。至於原因,大家有各種不同的推論,但每個推論都有無法解釋的地方,不過,剛才的解釋應該合情合理。”高間說完後,病房內再度陷入一片寂靜。遠處傳來鐘聲,可能是哪一所小學的鐘聲。“哥哥他,”勇樹茫然地望著窗外。“永遠都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