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1 / 1)

魔球 東野圭吾 6009 字 3天前

這一帶完全沒變──男人坐在列車上,看著窗外的風景輕聲低語。占據整個視野的田野中,出現不少塑膠屋的溫室,還有以不規則的間隔豎著的稻草人。沿途不時看到藥品和電器的巨大看板。當列車漸漸接近車站,民房越來越多;列車遠離車站後,又是一片廣大的田野。──幾年沒回來了?他在腦海中計算著。早就超過三年,是四年還是五年……可能有六年了。對了,是五年。上次在自己最風光的時候凱旋歸來──不知道洋子怎麼樣了?她還在那家陰暗的點心店當店員嗎?不可能吧。她已經二十四歲了,還是二十五?希望她早日嫁到好人家。不知道她有沒有對象?依照老媽那種性格,她一定對自己的婚事不著急。不,可能是洋子為了照顧老媽,不願意離開家裡。我這次回去會告訴她,老媽由我來照顧就好。沒問題的,雖然我身體變成這樣,但照顧老媽一個人絕對不成問題──不過,回家真不容易。男人心想。信上沒有寫具體的情況,隻說回家再談,他打算回家之後再和他們慢慢聊。列車穿越幾個隧道後,眼前的風景越來越熟悉。甚麼都沒變。這讓他放了心。車內廣播報了站名。那是他聽了十幾年的熟悉站名。數年前,他從這個車站離開家鄉。走下月台,走出剪票口時,他突然心跳加速,妹妹或母親應該會來車站接他。他一瘸一拐地經過剪票口,臉頰抽搐了幾下,四處張望,卻沒有在車站的候車室內看到熟悉的臉龐。妹妹和母親都不在,隻有兩個身穿西裝的男人在抽煙。──怎麼回事?為甚麼沒有人來接我?他看到商店後方有公用電話,便拄著拐杖走了過去。他看到了站前商店街,熟悉的風景變得格外空虛。他拿起公用電話的聽筒,投了十圓硬幣。正準備伸手撥轉盤時,有甚麼東西擋住了他手邊的光線。他停止撥號抬起頭,剛才坐在候車室長椅上的兩個西裝男人分彆站在他的兩側。“你們要乾甚麼?”他問。“你是蘆原先生吧?”右側的男人麵無表情地問,然後從西裝內側口袋掏出黑色警察證。“你是蘆原誠一先生嗎?”男人又問了一次。“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啊!”蘆原拿著電話,忍不住叫了出來。他似乎突然想起了甚麼事。上原一接到發現蘆原下落的通知,立刻趕往和歌山。蘆原寫信回老家,說打算返鄉,在他老家附近監視的刑警攔截了那封信。目前幾乎可以確定,蘆原就是炸彈案的主犯。調查他留在公寓的紙箱後發現,裡麵的木板和釘子與炸彈自動點火裝置的材料相同。高間很希望趕快見到蘆原,但目前必須先調查炸彈案,隻能先請上原幫忙問他和須田武誌之間的關係。那天晚上,上原終於打電話來。高間跑過去接起電話。“蘆原承認是他乾的。”上原在電話中說。“果然,那共犯呢?”“這個喔……”上原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沮喪。雖然已經將炸彈案的歹徒緝捕歸案,但他似乎不太滿意。“怎麼了?”“蘆原聲稱沒有共犯,說都是他一個人乾的。”沒有共犯?──高間用力握住了電話。“你有沒有問須田的事?”“有,但他說和須田武誌沒有關係,也從來沒有和須田說過話。”“甚麼?”“總之,我會立刻帶他回去。”上原的語氣始終有氣無力。──他說從來沒有和須田說過話?高間覺得不可能。在調查蘆原時,到處都可以感受到武誌的身影。在石崎神社和武誌一起練球的瘸腿男除了蘆原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人。翌日,高間和上原一起在偵訊室偵訊蘆原。他穿著深藍色上衣和襯衫,端正地係著領帶。可能為了回老家,特地穿上最好的衣服。蘆原有一張娃娃臉,或許是很久沒有打棒球了,他的皮膚並不會很黑。蘆原看到高間,微微低頭打招呼。他並沒有感到尷尬,反而一副豁出去的態度,也可能是承認自己所做的事之後,心裡變得舒坦了。“你認識須田武誌吧?”高間自我介紹後問道。蘆原緩緩眨了眨眼睛後說:“我認識須田,因為他是名人嘛。”“你們有沒有私人關係?”蘆原輕輕閉上眼睛,搖了兩、三次頭。“太奇怪了,”高間邊把玩著手上的原子筆,邊看著他。“有人在石崎神社看到一個很像你的人和須田武誌一起練球。”“隻是像我而已,對吧?並沒有確定就是我。”蘆原滿不在乎地說。“聽說有所謂的蘆氏球,”高間說,“感覺像是飄球,然後會突然落地。”“我忘了,”蘆原移開視線。“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是不是教了須田這種球?”蘆原沒有回頭,抓了抓頭,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我搞不懂,不是因為炸彈案抓我嗎?須田和這件事完全沒有關係。”“須田死了,被人殺害了。”“我知道,那又──”說到這裡,蘆原突然閉了嘴,打量高間的臉片刻後,點點頭說:“我懂了,你們在懷疑我。這就是所謂的另案逮捕(在逮捕嫌疑犯時,因為甲案尚無證據,便以另一件已有證據的乙案為藉口進行拘留和偵訊,藉此調查甲案。)吧?”“我們認為炸彈案和開陽高中生命案有關聯,所以並非另案逮捕。”“有甚麼關聯?”“放置炸彈的是武誌。你教他變化球,他則接下這個工作做為交換條件,難道我說錯了嗎?”蘆原歪著嘴,無聲地笑了起來,然後說:“那是我一個人乾的,沒有找任何人幫忙。我和須田武誌也沒有任何關係。”※※※走出偵訊室後,上原把蘆原之前的供詞告訴了高間,大致內容如下。“那天,我穿上舊工作服,把用炸藥做的定時炸彈放在手提包內,潛入了東西電機。事先就已決定好要在上班鈴聲剛響的時候,把炸彈放在三樓的廁所,因為我知道那個時間來往的人最少。我把手提包放在廁所最裡麵的隔間,貼上‘故障’的紙。接下來,隻要趁定時裝置內的乾冰還沒升華完時,逃得越遠越好就行了。但我在逃離的途中,突然產生了極大的恐懼,想到放置的炸彈會造成很多人傷亡,便開始恐懼不已,我還是無法做這種事。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又走回廁所。幸好廁所中沒有其他人,我走進隔間,破壞了定時裝置。其實就是用破布代替乾冰放進去,但我無法把手提包帶回去,因為我怕彆人起疑,要求檢查手提包。而且,我也希望安全調查部那些人體會一下被人放炸彈的恐懼。我穿著工作服走出東西電機總公司,來到車站前,把工作服丟進垃圾桶就回家了。至於犯案動機,是打算向安全調查部那些人,尤其是西脇部長報仇。我因為他們的怠慢發生了事故,讓我一條腿從此不良於行,他們居然還把事故原因怪罪到我頭上,說是我的人為疏失。當時,我也曾經想要報仇。棒球是我生命的意義,在失去棒球後,我想和他們同歸於儘。我想起我的國中同學在某所大學的工業化學係當助理,之前去大學找他時,他曾經帶我參觀實驗用的火藥庫。於是我就趁夜晚潛入大學,打破玻璃窗,潛入老同學的研究室,但因為我的腿不方便,真的費了很大的工夫。我知道火藥庫的鑰匙放在用號碼鎖鎖上的櫃子裡,號碼鎖的數字寫在櫃子後麵,所以一下子就拿到了鑰匙。我從火藥庫裡隨便偷了一些炸藥和雷管,放回鑰匙時,還故意弄亂研究室,讓校方誤以為是遭竊。但是,我後來還是沒有使用那些炸藥。冷靜思考後,就覺得為那種人去死太不值得了,於是,就把炸藥藏在行李中。接下來的日子我過得很辛苦,也花了很多心思找工作,直到去年秋天,我成為昭和町少棒隊的教練,終於找到了新的生命意義。我覺得這是我參與棒球的最後機會,所以很努力地教導那些孩子。那是我久違的充實生活。握著白球,內心就有一股暖流,讓我忍不住想要大聲呼喊。那些孩子也很聽我的話。但這種生活沒有持續太久,有家長不讓我繼續教下去,說不能讓沒有固定職業的人教小孩子。糟糕的是,最討厭我的家長在那些家長中說話很有份量,所以其他家長也漸漸讚同他的意見。雖然八木領隊為我辯護,但我還是不得不離開。之後,我就計劃要炸掉東西電機。因為,那個說話很有份量的家長正是東西電機安全調查部的西脇部長。”※※※“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高間一口氣喝下冷掉的茶。“雖然之前就猜到犯案目的是為了報仇,但搞不懂為甚麼直到現在才開始進行,現在終於知道了。但是,那個說話很有份量的家長……這是孽緣。”“真的是孽緣,”上原說,“仔細想一想,就發現蘆原很可憐。”“他的供詞有沒有前後矛盾?”“並沒有決定性的矛盾,他偷炸藥的情況也符合我們調查的結果,隻是還有一些疑問他沒有交代清楚。”“哪些疑問?”“比方說乾冰的問題。根據蘆原的供詞,他先放了乾冰,問題是他去哪裡買了乾冰?這一點還沒有查明。他說是在車站前商店街的點心店買冰淇淋時店員給他的,但根據店員的證詞,那天一大早並沒有客人。”“真有趣。”高間說。“其次,蘆原說他自己走去三樓的廁所。果真如此的話,他應該會發現三樓已經變成了資材部,但他說沒有看到。而且他腿不方便,絕對會引起彆人的注意。”高間說:“有共犯的可能性越來越大了。”“有共犯的可能性相當高。”上原很有自信地說,“問題在於蘆原為甚麼隱匿這件事?如果共犯是須田武誌,而且是蘆原殺了武誌,他很可能擔心事跡敗露,所以故意隱瞞。”“很有可能……”蘆原的確有問題。如果他是殺人凶手,武誌寫下的“魔球”很可能是為了告訴彆人,凶手就是他。若果真如此,為甚麼不明確寫下“蘆原”?因此,魔球兩個字不應該是武誌所留下的。如果蘆原是凶手,他當然不可能寫下有可能會查到自己頭上的文字。“對了,有沒有問他綁架中條董事長的事?”“他表示完全不知道這件事,還說很可能是有人從報上看到炸彈案,想要趁火打劫。”“是喔。”高間摸著胡碴沒有刮乾淨的下巴,這種可能性並非不存在,的確有人會利用這種事件乘機勒索。“不過,他在說謊,”上原說,“寄給中條董事長的恐嚇信絕對是炸彈案的歹徒所寫的,信中附了定時裝置的簡圖,連報上沒有公布的詳細數據都完全吻合,但蘆原還是堅稱不知道。”“蘆原為甚麼要裝糊塗?有甚麼說謊的必要?……”“也可能他根本不知道。”聽到上原這麼說,高間皺起眉頭。“原來也有這種可能。蘆原真的不知道,可能是共犯擅自綁架了中條董事長──”“這麼說,武誌的確不是共犯。因為中條董事長說,綁架犯是肥胖的中年男子。姑且不談蘆原是不是殺人凶手,但武誌可能真的和炸彈案無關吧。”真的是這樣嗎?高間偏著頭思考。蘆原試圖抹去自己周圍的兩個人,一個人是炸彈案的共犯,另一個是須田武誌。認為這兩個人是同一個人是不是更妥當?但是,中條董事長見到的人顯然不是須田武誌。──搞不懂啊。高間用拳頭敲著自己的太陽穴兩、三次。田島恭平猶豫很久,最後決定邀須田勇樹同行。他希望勇樹也知道這件事,而且,他也不想一個人偷偷摸摸的。放學後,田島在學校大門前等勇樹。學生三三兩兩地走出校門,每個人都一臉欣喜的表情,似乎早就忘記棒球社死了兩個人。不一會兒,勇樹推著腳踏車經過校門。田島叫住了他,他露出意外的表情。因為田島是棒球社的成員,所以勇樹認識他,但從來不曾有過交集。“我等一下要去找刑警。”田島說。勇樹驚訝地微微張開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見一位高間先生。是關於須田的事,關於須田和魔球的事。”“你知道甚麼線索嗎?”勇樹問。“不能說是知道,但我發現了一些事,因為事關重大不能不說……所以我想找你一起去。”“是嗎……?”勇樹把頭轉到一旁,若有所思地看著走出校門的學生人潮。“那我就去看看吧,”他低語,“我也想了解魔球的事。”“就這麼辦,那我們去車站吧。”田島和勇樹一起騎上腳踏車。※※※田島在午休時間請森川打電話,約了高間刑警在昭和車站前見麵,他和勇樹兩個人站在約定地點時,有人從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們兩個人一起來,真難得啊。”高間刑警露齒而笑,田島向他解釋,希望勇樹也在場。“那找個地方聽你慢慢聊,你們肚子餓不餓?”田島沒有立刻回答,和勇樹互看了一眼。高間察覺到他們的想法,乾脆地點點頭,說了聲:“好,走吧。”帶他們走去附近的拉麵店。或許因為不是用餐時間,拉麵店內沒甚麼人。店內有一個吧台,裡麵有一張四人座的桌子。高間熟門熟路地走去裡麵,田島他們也跟在他的身後。女店員來為他們點餐,三個人都點了拉麵,但高間對女店員說:“給他們來大碗的。”然後又對田島說:“等吃完拉麵再聽你說。”他拿出香煙點了火,輕鬆地問:“森川老師和手塚老師還好嗎?”“呃?喔……”田島忍不住轉頭和勇樹相視,因為今天學校公布了一件事。“發生甚麼事了?”高間把香煙夾在指尖,香煙的白煙升向天花板。“因為,”田島舔了舔嘴唇。“手塚老師要請假一段時間。”“甚麼?”高間皺著眉頭。“怎麼回事?”“不知道。總之,她最近常請假。”今天早上,教師辦公室旁的布告欄貼出了這張告示。手塚老師因為個人生涯規劃,暫時休假一段時間──大家都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聽說和森川的事有關,無法繼續留在開陽高中。中午的時候田島去找森川,拜托他聯絡高間。森川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田島叫他時,他也沒有聽到。“事態好像有點嚴重。”高間聽了,緩緩地抽了一口煙,露出凝望遠方的眼神。拉麵送上來後,三個人拿起了免洗筷。田島吃著大碗的拉麵,心裡想著該怎麼開口。向田島和勇樹道彆後,高間緩緩走在傍晚的街頭。腦袋中各式各樣渾沌的想法宛如丟進了洗衣機,不停地打轉。由於轉速太快,高間無法掌握狀況。──二十三日,中條董事長遭到綁架。翌日二十四日晚上,武誌遭到殺害。然後剛才田島說的話……還有在東西電機聽到的情報,以及少棒隊的事──所有的一切都在腦海中拚命打轉。高間開始模糊地勾勒出命案的真相,但歪歪扭扭的,無法形成明確的圖形。原因很清楚,因為蘆原的供詞含糊不清。──蘆原顯然在說謊,但他到底怎樣說謊?高間在這個問題上的思考很混亂,無論怎麼重新設定蘆原的謊言,都無法合情合理地解釋所有的事。天色暗了下來,高間繼續走在街上,不知不覺中,來到一家電器行前,許多人圍在新型的電視機前。高間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電視,也停下了腳步。他並不是對畫麵有興趣,而是發現那是東西電機的商品。資本額、營業額……小野之前給他看的公司簡介隱約浮現在他眼前。然後……──等一下。一個想法突然閃過高間的腦海,他猛然停下正打算離開的步伐。因為這個想法太離奇了。這個念頭徹底推翻了之前的推理,但高間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加速。這個想法雖然離奇,卻符合高間在無意間的所見所聞。“對……早就應該考慮到這個可能。”他找到了紅色公用電話,不由自主地跑過去撥了電話。接電話的是本橋。“可不可以緊急調查一件事?”高間說道,“也許可以解開所有的謎。”“要調查甚麼?”本橋問,他或許感受到高間的情緒,聲音也有幾分激動。“很驚人的事啊,”高間說,“也許可以因此發現驚人的真相。”妻子紀美子來通知有兩名刑警上門時,中條直覺地認為,再也無法隱瞞下去了。蘆原遭到逮捕後,他幾乎已經不抱希望了。然而他既不匆忙,也不害怕,因為很久以前他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臨。所以他用和平時相同的口吻,吩咐紀美子把客人帶去客廳。中條整裝梳理後來到客廳,兩名刑警同時站了起來,為突然不請自來向他道歉。中條認識名叫上原的刑警,但不認識另一個人。那個人利落地遞上名片,中條才知道他是搜查一課的刑警,名叫高間。“因為有很重要的事,所以上門打擾。”高間以嚴肅的口吻開場,從他臉上的表情,中條知道自己沒有猜錯。敲門聲響起後,紀美子端著茶走進來,雖然刑警上門令她有點擔心,但不能讓她坐下來一起聽。“你出去吧。”聽到中條這麼說,她有點不滿,還是點點頭走了出去。雖然她是前董事長的千金,但並沒有千金大小姐的脾氣,反而一切以中條為重。“可以了嗎?”聽到紀美子的腳步聲遠去,高間問。“請說吧。”中條回答。高間深深吸一口氣,盯著中條的眼睛問:“須田武誌……您認識這個少年吧?”中條沉默,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那是想要綁架您的人,不是嗎?”“我之前說,”中條開口,聲音有點沙啞。“是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我知道,”高間冷靜地說,他的眼神充滿自信。“但那是您在說謊,其實是身體結實的年輕人──是須田武誌。”然後,他又繼續說道:“而且,他是您兒子。”※※※沉默了數秒,中條看著高間,高間也看著他,日光燈“嗡嗡”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大聲。“蘆原的共犯是須田武誌,他是唯一的可能,您卻說歹徒是肥胖的中年男子。這一點讓我們傷透了腦筋,但如果是您在說謊,這個矛盾就可以輕易解決,問題是您為何要說謊?”高間一口氣說完後,看向中條,觀察他的反應。中條移開目光,低頭看著桌子。“在此之前,還有一個疑問,”高間說道:“須田武誌為甚麼寄恐嚇信給您,把您找出去?他的目的顯然不是為了錢,而是基於私人理由想要見您,您試圖隱瞞這件事。我不禁想到一個大膽的假設,而且還想起您在東西電機的公司簡介上那張照片。”中條抬起頭,高間正視著他的臉,靜靜地說:“須田武誌和您很像。我對這個大膽的假設很有自信,所以不好意思,我們調查了您的經曆,最後發現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左右,您曾經和須田武誌的親生母親明代住在同一個地區。”高間說完停頓了下來,也許在等待中條的反駁,但中條沒有開口。“請您回答,”高間說,“用恐嚇信的方式和您見麵的是不是須田武誌?”中條抱著雙臂,緩緩地閉上眼睛,好幾個影像掠過他的眼前。“我有一個條件。”他閉著眼睛說。“我們絕對不會對外透露。”高間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立刻接話,“我們會嚴格保守秘密,當然也不會對您太太說。”中條點點頭。雖然他點著頭,但很清楚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永遠的秘密,所以,他打算找時間主動告訴妻子紀美子,隻要在此之前保守秘密就好。中條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回答說:“你說得對,那天的確是那孩子找我出去,他也的確是我的兒子。”“可不可以請您告訴我們詳情?”“說來話長。”“沒有問題。”高間和上原兩人低頭拜托後,露出嚴肅的神情。中條再度閉上眼睛。※※※戰爭期間,中條在東西產業的島津工廠擔任廠長。工廠原本製造火車車廂零件,但在軍方命令下,改為生產飛機零件。戰爭結束後,島津市的工廠不再生產飛機零件,開始生產平底鍋和鍋子。中條被調往阿川市的總公司,成為重振東西產業的成員之一。他在電器部門的領導者渡部茂夫手下工作,住處也從島津市搬到了阿川市。當時他三十七歲,沒有親戚,孤家寡人一個。他在搬家之後,遇見了須田明代。中條打算和她結婚,卻麵臨一個棘手的問題。他的上司渡部很希望他可以成為女兒紀美子的丈夫。紀美子當時二十八歲,之前結過婚,但她丈夫在戰爭中死了。為了日後著想,中條覺得眼下不適合張揚和明代之間的關係,免得影響渡部對自己的看法。而且渡部對他的照顧難以用筆墨形容,多虧了渡部的協助,他才能掌握電器的最新技術。於是,他決定暫時隱瞞和明代之間的關係。明代為了他的前途,也答應配合。沒想到不久之後,發生了意外狀況。明代懷孕了。她的哥哥再三追問是誰的孩子,她始終沒有鬆口。中條讓她搬去其他城市,因為他認為繼續住在原地,兩個人恐怕很難見麵。明代說想住在海邊,於是他們搬去了漁港旁。中條和明代開始在新家共同生活,但其實中條每周隻回家一次。他不能讓彆人知道他過著雙重的生活。孩子出生後,先入了明代的戶籍,成為所謂的非婚生子女。當時,中條打算在適當時機讓孩子認祖歸宗。他們為孩子取名為武誌,就是須田武誌。雖然想到明代的哥哥有可能會調查她的戶籍,進而得知這件事,不過明代認為這樣也無妨。這種狀態持續了三年。東西產業電器製造部獨立成為東西電機有限公司,由渡部擔任第一代董事長,中條當然也和他一起進入了新公司。成立一家新公司很辛苦。對中條來說,可能這輩子再也不會有機會挑起這樣的大梁,他成為渡部的得力助手,負責所有的技術部門。中條整天忙於工作,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回明代身邊的次數當然就越來越少。於是他告訴明代,請她等待一年,等新公司穩定後,一定會回來接她,到時候就會生活在一起,在那一天之前,會按時寄生活費──當時,中條無意欺騙明代。他真的認為一年的時間就足夠了。沒想到遇到了煩惱的問題,渡部再度提出希望他娶紀美子。中條左右為難,回想起來,渡部之所以特彆照顧年紀很輕的自己,一定是早就把自己當成未來的女婿看待。他找不到適當的理由拒絕渡部的要求,應該說是找不到巧妙的謊言。他沒有明確拒絕,渡部認為他答應了。於是,中條和渡部紀美子結了婚,和明代約定的一年也過去了。一定要去見明代,當麵向她道歉──他這麼想,但要付諸行動時,卻又退縮了。到底該如何道歉?而且,他最清楚,這不是道歉能夠解決的問題。也許不久之後,明代就會找來公司,到時候該怎麼向她解釋?想到這裡,他的心情就格外沉重。但他直到最後,都沒有見到明代,也不知道明代有沒有來公司找他。即使一個陌生女人說要來見董事長,警衛應該也會把她趕走。漫長的歲月過去了,但他從來沒有忘記明代,也日夜牽掛著兒子。他和紀美子膝下沒有一男半女,所以更想念自己的親生孩子。幾年後,他曾經去打聽明代他們的下落,但那時他們已經離開了漁村。他無能為力,那是他自己選擇的路。※※※“您看過高中棒球嗎?”高間問。“我經常看。知道開陽高中代表本縣進入甲子園,也知道投手姓須田,但沒想到那孩子就是武誌……在看電視時,我真的做夢都沒有想到。”“所以你是甚麼時候知道的?”“嗯,”中條健一點了點頭。“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接到恐嚇信,前往指定地點之前,中條以為是炸彈案的歹徒恐嚇。不,應該說,在咖啡店接到電話時,他仍然這麼認為,但第二次在紅色公用電話聽到對方的聲音時,他的心臟差一點停止跳動。“你是中條健一先生嗎?”對方問。“你是誰?”中條問,對方沉默片刻,接著以鎮定的聲音回答:“我是須田武誌。”這次輪到中條陷入沉默。應該說,他說不出話。他全身冒汗、身體不住顫抖。“武……誌?怎麼可能……”他連聲音也顫抖起來。對方似乎很享受他這種反應,停頓了一下後說:“現在就按照我說的話去做。首先,把裝了錢的皮包放在公車站旁,你走進身後的書店。書店有後門,立刻從後門離開。離開書店後往左走,經過平交道。有前往真仙寺的公車等在那裡,你在終點下車,知道了嗎?”對方說完立刻掛上了電話,沒有叮嚀“不許報警”,可能知道沒這個必要。中條按照指示坐上公車。跟監的刑警隻注意皮包,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失蹤,所以沒有人跟在後麵。公車很擁擠,但隻有幾個人坐到終點,其中並沒有像武誌的人。在真仙寺下車後,中條四處張望。通往真仙寺的路是個陡坡,兩側是茂密的鬆樹林,真仙寺的屋頂出現在公車站的對麵,寺廟前是一片墓地。空氣陰陰涼涼,中條感覺有點冷。雖然對方要求他在終點下車,卻沒有進一步的指示。無奈之下,他隻能站在原地等待。幾名司機聚集在公車終點站內,不時露出狐疑的眼神看著中條。不一會兒,坡道下方有一個年輕人跑來。他身穿運動衣褲,戴著棒球帽。中條看著那個年輕人,心想原來還有人在這裡跑步,沒想到年輕人在中條麵前停了下來。“我是不是來晚了?”他抬起頭。“你是……”這時,中條才知道在甲子園比賽的須田就是武誌。他太驚訝了,不知該說甚麼,也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不必打招呼了,”武誌冷冷地說,“走吧。”“走去哪裡?”“跟我來就知道了。”武誌過了馬路,走進鬆林中的小徑。中條緊跟在後。武誌不發一語地走著,他健步如飛,中條好不容易才能跟上他的腳步,但一言不發也令他感到痛苦。“你是從哪裡來的?”他問,“我看你從坡道下方跑上來。”“前麵四個車站,”武誌輕鬆地回答,“我和你搭同一輛公車,隻是你沒發現我。”“你從那裡跑過來的嗎?”中條回想起那段距離和陡坡。“沒甚麼好驚訝的。”武誌仍然一臉淡然地說。中條看著武誌大步往前走的背影,陷入一種奇妙的感慨。武誌長這麼大了,原本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的兒子,如今卻出現在眼前。他很想跑上去緊緊抱著他,卻無法這麼做。因為武誌的背影散發出的某種東西阻止了他。“炸彈是你放的嗎?”中條問他,試圖擺脫沉重感。“對啊。”武誌回答時沒有停下腳步。“有人痛恨你的公司,我隻是受他之托。他並不知道今天的事,全是我一個人的主意。”“為甚麼用恐嚇信?隻要寫一封信給我,我就會來看你。”武誌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中條,臉頰的肌肉扭曲著。“我怎麼可能相信你?”說完,又繼續邁開步伐。中條好像吞了鉛塊般心情沉重,繼續跟在武誌身後。武誌走進了墓地。他似乎很熟悉周圍的情況,中條漸漸知道武誌打算帶他去哪裡。武誌在墓地深處停下腳步。那裡豎了一塊木製小墓碑。中條也跟著停了下來,低頭看著墓。“這是……”中條知道自己並沒有猜錯。雖然沒有特彆的根據,但他很久之前就隱約感覺到,明代已經不在人世。“旁邊是我爸爸。”明代的墳墓旁還有一座墓,武誌指著那裡說道。“爸爸……明代改嫁了嗎?”中條似乎稍稍鬆了一口氣。“開甚麼玩笑?”武誌不以為然地說,“須田正樹是明代的哥哥,我爸爸收留了我們母子兩人,收留了生病的媽媽和我。”“……原來是這樣。”“爸爸收留我們後不久,媽媽就死了。”“她生了甚麼病?”“和生病沒有關係。她是自殺,割腕自殺。”中條一陣心痛,冷汗直流,呼吸急促。連站著也變成一種痛苦,他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媽媽留給我一個用竹片做的人偶、竹編工藝的道具和一個小護身符。我上中學時,在護身符裡找到一張紙,上麵寫著我的父親是東西電機的中條。你知道嗎?她知道你背叛了她,娶了彆的女人,但是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你的名字,因為她不想造成你的困擾。”中條垂下頭,無言以對。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對不起。”聲音極度沙啞。“對不……起?”武誌走到中條麵前,一把抓住他西裝的衣襟。他力大無比,中條被武誌拖著,踉踉蹌蹌地來到明代的墓前。“你在說甚麼?事到如今,說這些話還有甚麼用?”武誌一把鬆開了中條,中條跌坐在碎石路上。“我告訴你,我對我媽記憶最深刻的事,就是她牽著我的手去車站。她相信和你的約定,一直在等你回來。她總是對我說,你爸爸星期六就要回來了,每個星期六,都帶我去車站等待。從傍晚一直等到末班車的時間。無論刮風下雨、春夏秋冬,她每個星期都去。你知道我們等你等了多久嗎?”中條跪坐在地上,雙手在腿上緊緊握拳,他甚至覺得武誌可能會殺了他。“我之前就打算要帶你來這裡。”武誌的語氣稍微平靜下來。“她一直在等你,我終於完成了她的心願。”武誌走到中條的身後,用力推著他的背說:“你可以拚命道歉,其實我希望你在這裡道歉到死。”中條在墓前合起雙手,後悔和罪惡感如洪水般襲來。他知道自己有多麼罪孽深重。在這裡道歉到死──如果可以,他也希望這麼做。“我再告訴你,你並不是隻有折磨她一個人。”武誌站在中條的身後說:“收留我們的爸爸,直到死前那一刻都在辛苦工作。不,最辛苦的是現在的老媽,她為了非親非故的你,毀了一輩子。”“有沒有……我能夠幫上忙的地方?”“現在已經太遲了。”武誌冷冷地說。“我知道已經來不及了,但這樣我於心不安。”“我才不管你安不安心,也不打算就這樣讓你輕易地放下心理負擔。”“……”“不過,”武誌說,“我並不是沒有要求。”中條抬起頭,“你儘管說。”“首先,從今以後,請你忘了我們。沒有女人被你拋棄,你當然也沒有私生子,須田武誌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但是……”“不要和我爭辯,你沒有權利提任何要求,對吧?”中條閉了嘴,他說得沒錯。“還有一件事是關於錢,我要求償金。”“多少錢?”“十萬圓。”“十萬圓?”中條向他確認。“錢的事好處理,要多少錢都沒關係。”“十萬圓就夠了。對我們來說這已經是一大筆錢了。”武誌用鞋尖踢了兩、三次石子路。“你把十萬圓拿給我媽,不管用甚麼方法都可以,但不要牽扯到你的名字。自己去想一個能夠讓我老媽接受的方法。”“不能拿給你嗎?”中條問。“我拿了這麼大一筆錢,要怎麼交給老媽?難道說是撿到的?”“……也對,我了解了,會按你說的去做。還有其他的要求嗎?”“沒有了,就這樣而已。你可以繼續當你的優秀董事長和好老公。”說完,武誌就轉身沿著來路離開了。“等一下。”中條慌忙大叫。“我們……不能再見麵了嗎?”他問。武誌頭也不回地回答:“不是已經約定好了嗎?我們和你沒有任何關係。既然沒有任何關係,為甚麼要見麵?”“……”“順便說一聲,今天也是你最後一次來這裡,因為有陌生人來掃墓很奇怪。沒問題吧?就這樣一言為定!你之前已經毀約過一次,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遵守約定!”然後,他再度邁開步伐。中條叫了一聲“武誌”,但他沒有停下腳步,踩在碎石子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說完之後,中條仍然淚流不已。他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流淚。“兩天後,就得知他被人殺害了。我太驚訝了,無法相信。因為我下定決心,即使無法和他見麵,也要在暗中守護他。”他最關心武誌的死是否和他有關?他思考著武誌為甚麼臨死之前來找他。“他來見您,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會死。”高間說。“所以,武誌明知道自己會被殺害,仍然決定和凶手見麵,所以在此之前來見我嗎?”高間想了一下,最後用力點了點頭。“就是這樣。”“為甚麼……?”“因為情況很複雜,”高間說,“非常複雜,目前還無法告訴您。”“你們知道誰是凶手嗎?”高間的眼睛不自然地閃爍了一下,隨即點點頭。“對,知道。”“是嗎?”中條思考著自己該做甚麼。他希望為武誌做點事,卻想不到該做甚麼。他不知道高間說的“複雜的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代表武誌就生活在那樣的世界。“是嗎?那希望你們早日把凶手逮捕歸案……也希望你們儘快聯絡我。”他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葬禮的那天晚上,去須田家的神秘男子就是您吧?”高間問。“對。”中條回答,“雖然和武誌約定十萬圓……”“須田家需要十萬圓,是因為債務的關係。”高間告訴他。兩名刑警準備離去時,中條突然想起了甚麼,便叫住了他們,接著走去書房,手上拿了一樣東西過來。“這是我和明代一起生活時的照片,希望可以提供給你們作為參考。”中條把照片交給高間。照片上的明代和中條都在用竹片編織,躺在他們身後的嬰兒就是武誌。“嗯。”高間和上原露出好奇的表情看著照片,中條以為並沒有參考價值時,高間突然“啊!”地叫了起來。“怎麼了?”上原問高間。高間指著照片說:“你看這裡。”上原也露出詫異的表情。“這張照片怎麼了?”中條不安起來,以為自己交出了甚麼棘手的問題。高間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他:“可以借一下這張照片嗎?”“當然沒問題。”中條回答。“那就先保管在我們這裡。”兩名刑警起身後,快步走向玄關,中條仍舊摸不著頭緒。“這張照片有參考價值嗎?”他又問了一次,高間回望著他的臉說:“對,應該吧。”“是嗎?那就太好了。”“中條先生,”高間露出凝重的表情,然後說:“您的罪孽真的很深重。”當中條整個人宛如凍結般呆立在原地時,兩名刑警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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