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看見了杭州城郊又寬又深的錢塘江畔那個六合塔醫院,那所翹脊的三層紅磚的樓房,她的心怦怦的跳,她的腳步快起來。她得停下來喘喘氣;她在回到以前的情郎身邊時,要顯得鎮靜而快樂。順著江麵有涼風吹來,她很不容易把頭發固定成型。她不知道要說什麼話才好。在過去那一年,她那麼夢繞魂牽的思念。在生活上她始終失去了平衡穩定,而金竹才是她的重心——這個,她現在完全清楚了。去年她的確告訴金竹他們倆之間是一刀兩斷了。現在她回來是要重修舊好。她要告訴金竹,她已經和堂兄一刀兩斷而再回到他的身邊。她不顧自己的體麵,因為實在需要金竹。金竹不會餘怒未息,倘若是的話,她要設法消除他的怒氣。她曾經問過白薇,他曾談論過她自己沒有。因為在醫院有護士在旁,他們倆一定沒得細談此事。白薇曾經費心親自把牡丹的信帶給金竹,因為不能信任彆人。那時人告訴她金竹不在家,因為生病,正在住院。上次白薇見到金竹就是在這個醫院裡。金竹認為牡丹絕不會再來看他,他已經把牡丹完全放棄了。但白薇見金竹病得那麼衰弱憔悴,不覺大驚。她覺得金竹已經頭腦不清楚,病得實在很重。他上次到桐廬來,聽說牡丹曾經和翰林來過,把他拋棄之後,已經到北京去,就是因為狂戀梁翰林,當時白薇看見金竹全身憤怒得顫抖不已。行近了白牆環繞的那個紅磚醫院,牡丹覺得心煩意亂,頭腦昏暈。醫院的門口,一叢竹子臨風搖曳,秀氣尖瘦的竹葉形成一團深綠,側影移動,藍天如屏。牡丹隻知道要對金竹說一句話:“我已經回來了,永遠不再離開你。”她走進大廳時,醫院中慣有的碘和彆的藥的氣味直撲她的鼻孔。醫院裡擠滿了門診的病人。有的坐在牆邊的長凳子上,懷中抱著嬰兒,有的正在那兒排隊。在一個櫃台後麵,穿白衣裳的護士和外國醫生正忙著弄些瓶子、剪子、繃帶。牡丹覺得有點兒喘不上氣來。她告訴那些人說她是一個病人金竹的朋友,從北京來的,要看金竹。值班的護士說沒有金竹這個人,隻有一個病人叫金竹塘,是蘇州人。牡丹說:“他就是。”那個護士說:“可是你說你要看的是金竹啊。”那個自己以為了不起的護士,以為在洋人開的醫院做事,覺得自己新式派,自己文明,以為所有中國人不是無知就是迷信。而實際上,她連看中國經典中國文學的能力都沒有,因為她是在教會學校長大的。牡丹對於這個洋派頭兒的護士,自然很不痛快。她解釋說:“竹塘是他的號。”那個護士說:“你能不能寫出他的名字?”牡丹按捺著脾氣,寫出“金竹,字竹塘”。那個護士一看牡丹寫的字很漂亮,抬起頭來,微笑了一下兒。“他住在十一號病房,我帶你去。”那病房在二樓,靠大廳一頭兒,門向西。牡丹的心跳得厲害。那護士先敲了一下兒門,然後推開門。她說:“有朋友來看你。”說完匆匆走出去,顯得辦事效率很高的樣子。那間病房裡,孤孤單單的一個鐵床,靠牆擺著。金竹睡著了,他頭發很長,臉好久沒刮,十分消瘦,灰白而帶慘綠。一隻手在被單子上麵放著,紋絲兒不動,手指頭的關節突露出來。牡丹的咽喉裡一陣發緊,眼裡流出了淚。她的手輕輕撫摩了她以前那麼熟悉的那堆黑頭發。又仔細端詳情郎那光潤的前額,和低癟但還依然清秀漂亮的五官。她想他必然飽受了痛苦,因為自己薄情狠心把他拋棄,現在是痛自懊悔了。她低下頭用鼻子嗅金竹那光滑的前額和頭發。她低聲說:“我回來了,我回到你身邊來了,你的牡丹回來了。”她聽見的隻是輕輕穩定的呼吸。她又吻他的眼皮。金竹的眼睛睜開了,先是開合不定;後來,突然間,用疲倦驚恐的神氣向牡丹凝視。臉上沒流露出絲毫的感情,向牡丹狠狠的看了一眼,他緩慢而清楚的說了一句:“你來乾什麼?”“竹塘,是我。你病得很重嗎?”牡丹用手撫摩金竹的腮頰,金竹並不笑,也不拉牡丹的手。金竹又重複了一句:“你來乾什麼?”聲音沙啞,聲音中含有怒意。“竹塘,怎麼了?我聽見你病的消息,立刻離開北京趕回來。”“是嗎?”“竹塘,我是牡丹,你的牡丹。我不再回去了。我回來跟你在一起,看著你病好。”“是嗎?”金竹,憤怒和驚奇之下,一時氣悶,停止說話。他分明還是怒火未息。牡丹以前就知道金竹的發脾氣——猛烈、急躁,用蘇州話罵起來沒結沒完,一發脾氣,他就離開杭州,回蘇州去。他發現牡丹和她堂兄走了之後,那一陣暴怒!不管當時是如何暴怒,現在他的聲音是疲倦而軟弱無力了。牡丹拉過一把椅子,把一雙手放在金竹那隻手所放的被單兒上。牡丹低頭吻金竹的手指頭,但是那指頭根本一動不動。牡丹的心裡一種有傷體麵的感覺,忽然湧起,縱然如此,她的眼淚仍然落在金竹伸出的手上,那像冰一般涼的手。牡丹的兩腮上淚不停的流下來。牡丹說:“竹塘,我愛你,我愛你,竹塘。你不知道我多麼愛你呀。”她嗚咽哭泣起來,無法自製。又說:“竹塘,我再不愛彆人了,我隻愛你呀,我的竹塘!”慢慢的,金竹縮回了他的手。兩眼還茫然無神的望著天花板。金竹用儘了力氣,但還是軟弱無力的說:“我怎麼能信你的話呢?”牡丹抬起頭看著金竹說:“我老遠從北京來到這兒看你,你怎麼還說這種話?我再不愛彆人,我隻愛你一個人呀。我實在是需要你,你是我的心肝兒,我的命,我的一切。你要相信我。現在我知道了。”“你以前也說過這種話,我想你一定對他也說過。”金竹的頭紋絲兒不動,眼睛低下來看牡丹緊貼著他的身子。“對誰說?”“對你的堂兄啊。”金竹的不動聲色,實在怕人。牡丹煩躁起來,她說:“我已經知道我錯了。現在我知道我真愛的是你,不是彆人。”“我對你沒有信心。”牡丹惱怒起來,內心覺得極大的屈辱。她又說:“我已經給你證明了。我已經離開了他——這是千真萬確板上釘釘的。”金竹問:“為什麼你離開我不千真萬確板上釘釘呢?你原說過不再回頭的呀?”金竹說完,樣子好像要動一下兒,坐高一點兒。牡丹幫助他起來,並且拍了拍枕頭,順便向他吻了一下兒。若在以前,金竹一定乘勢猛力把牡丹熱情的抱住。這次,牡丹扶了他之後,便退回坐下。牡丹說:“好吧,跟我說話吧。”眼睛看著他。“你為什麼又來打擾我?我現在沒有以前那麼傻了。我已經平靜下來——這心裡的寧靜是多年來所沒有的。不錯,我一聽見你跟彆人亂鬨戀愛,我當時自然怒不可遏。你鬨戀愛要一次接連一次。那時候兒我算了解你了——完全了解你了。不錯,算我們相愛了一場,我們算是彼此相戀。但是現在,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麼想……”他上氣不接下氣了。“可是我從北京給你寄過一封信。告訴你我決定回來,你隨時叫我回來我就隨時回來。我隻是要和你接近。做你的妻子,做你的情婦,做你的妾,做你的妓女,我都願意。我都不在乎。那封信你收到了沒有?”“收到了,但是我沒打開,我扔到爛紙簍裡了。你若想知道,我不妨告訴你,去年春天我從桐廬回去之後,把所有剩下的你的信,全燒光了。”“但是,你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我在這兒呢,你還不相信我嗎?”“這有什麼用?沒用——除去憔悴折磨,兩地相思,一年一度相見之外,彆無好處。你還不明白嗎?”忽然金竹的眼裡有一股無名的怒火。他說:“我們彼此相忘,斷絕思念,不是最好嗎?”金竹現在的仇恨,和牡丹把他視若敝屣一般而狠心拋棄之時,他那時所受的痛苦,正是同樣強烈。自從那次刺激之後,他再沒有恢複正常。他終日恍恍惑惑,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存是亡;仿佛他身上有一塊肉已被撕扯下去。牡丹向他注視,似乎是茫然若失。金竹的兩頰上已然恢複了血色。以前他不高興時,向牆上扔拖鞋,扔椅墊兒,往地上摔茶壺,牡丹看來,金竹也是俊逸動人,牡丹現在也很喜愛他眼裡的怒火,喜愛他嘴唇上的怒態,喜愛他舌頭上淫猥的轉動。在他身上有一股淋漓充沛的獸性元力,他現在看來那麼英俊。在一時衝動之下,牡丹把自己的身子緊靠在金竹的身子上,兩隻手捧住金竹的臉,用她那銷魂蝕骨的雙唇在金竹的臉上亂吻起來,一邊吻一邊說:“竹塘,我的竹塘。”金竹用力把頭扭轉到一邊去,擺脫開她的糾纏,突然用力向前一推,把牡丹推開。“走!彆再來打擾我的安靜,過幾天我太太就來了。彆再來看我。”牡丹頭也沒轉,從椅子上站起來,步履蹣跚的在地板上運動了腳步。她走出門去,連門也沒順手帶上。外麵,錢塘江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漣漪明滅,在茶館裡和河岸小吃攤兒上還有人。她自己走開,幾乎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她的頭昏昏的,隻想著金竹是對她有了誤解,不肯相信她。以前她也見過金竹發脾氣,但是不能相信金竹對她這樣粗暴,這麼毒狠。在五十碼外,前邊岸上有一個渡船碼頭,那裡拴著兩三隻小船,但是卻沒有一個人,她坐在跳板上望著那寬闊的江水,在月光之中閃亮,滔滔不停的流向大海。這時,她心裡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金竹是怎麼會把她真正的愛誤解了。她並不恨金竹,隻是覺得使金竹受這許多痛苦,心裡實在懊悔莫及;看見金竹病得那麼重,那麼衰弱憔悴,心裡實在難過。金竹不願見她,又不肯相信她的話,她認為這倒不要緊;重要的是現在怎麼能夠幫助他治好他的病。她走到家時,已經渾身累得精疲力儘。迢迢萬裡來探望自己獨一無二的情郎,結果,是一場空。她覺得自己孤獨寂寞得受不了。要救金竹這一念在懷,使她夢寐難安。第二天,她父親出去上班之後,她把從北京帶來的藥拿出來,熬人參湯。至於鹿茸和乾蛇膽,她不知如何用法。她把那兩樣拿到藥鋪,去向藥鋪的掌櫃的打聽。鹿茸應當刨成極薄的片兒,在文火上烤。弄起來很不容易,她讓藥鋪第二天給她準備好。過了下午好久,她才把燉好的人參湯放在竹籃子裡,帶到醫院去。她知道把這藥帶進病房去很難。她在門口兒等候,打算遇見由醫院出來的護士。過了一會兒,她看見兩個護士下了班,從門裡走出來。牡丹儘量微笑得討人喜歡,向人家問:“您兩位誰是管第十一號病房的?”高個兒的那一個說:“我是。你要乾什麼?”她姓毛,大概二十五歲,消瘦身材,高顴骨。眼睛周圍已經開始有了皺紋,那樣歲數兒就有皺紋,是不多見的。牡丹說:“我給他帶來了人參湯。”毛小姐說:“這違背醫院的規矩。”“小姐,我是老遠從北京來看他的。小姐,這也許會救了他的命啊。”毛小姐以好奇的眼光打量她一下兒,由她怪難為情的神態和說話的聲音,心想這位探視病人的小姐一定是金姓病人的女朋友。由於同情心的緣故,就對這位女客說:“你可以送吃的東西來。但是一定要讓護士長知道才好。你為什麼不進去問問護士長?”牡丹跟隨毛小姐進醫院去。毛小姐問牡丹:“你是他太太嗎?”牡丹的臉緋紅起來,嘴裡說出一個勉強能聽到的兩個字:“不是。”後來又補上一句:“我們是老朋友。”護士長見了牡丹,微笑一下兒說:“噢,昨天你來過。”她不像前一天看來那麼傲慢,那麼一絲不苟的樣子了。牡丹儘力想辦法把她說服。“這是人參湯,您知道。這是我在北京買的最好的人參燉的。您若是看見那肥壯微黑透明的參,擔保您也喜歡!是上好的上檔人參。一兩要賣五十塊大洋呢——您信不信?明天我再帶鹿茸來——還有蛇膽。”牡丹拚命的說。她說完之後,自己覺得太愚蠢。護士長向她認真望了望說:“人參,我知道,鹿茸和蛇膽我不清楚。我不答應帶去給病人吃。”“可是這可以救命啊。請您答應好不好?”“你是誰?我意思是你是病人的什麼人?”“我們是朋友,很老的朋友。”“我看得出來。你昨天看了他之後,他的溫度升高了。我認為你不應當見他,對他不好。至於這個,我相信鹿茸這些東西。可是我得先問醫生才行。”她打開鍋蓋,用鼻子聞了聞那淺棕色的人參湯。然後抬起頭來微笑了一下兒。她說:“我給你說一說。費醫生覺得中國藥很神秘,他也許會試一試。等一等,你帶藥來給他看一看,也許是個好辦法,你說好不好?”牡丹向她道謝之後,就預備離開醫院。牡丹和護士毛小姐往外走時,牡丹問她:“為什麼他太太沒來?”“我們聽說他太太剛剛生了孩子。聽說過幾天就來。”牡丹的臉上露出了不安的樣子;毛小姐不由得越發好奇。她問:“你一定認得他太太吧?”“是,我認得她。”牡丹向毛小姐正麵看著說:“我對小姐必須說實話。我不是他太太,還是不見他太太的好。”“噢,是了。”她倆由走廊走出來。毛小姐已經猜清楚——毫無疑問,是秘密的情愛關係。牡丹說:“我可以麻煩您一下兒嗎?”“當然可以。”一部分是由於好奇心,一部分是由於自己本身的遭遇,而對牡丹的處境感到同情。毛小姐帶著牡丹走到一個玻璃走廊,裡麵有凳子,有藤椅子。這個地方是供療養的病人坐著曬太陽的,往外可以看花園裡的小金魚池。這時正好沒人,毛小姐找了個舒服的藤椅,對牡丹說:“坐。現在我不值班。你從哪兒來的?”“我家就在杭州,但是這一次我是老遠從北京來的。請您告訴我,他的病怎麼樣?”毛小姐告訴她,病人是一個半月以前送到醫院來的。人發燒,肚子隱隱作痛,時有時無,是腸炎。醫生狐疑是種東方病,由腸子受感染而起的,但是不能決定是不是要動手術。毛小姐說到這兒,看見牡丹臉上的痛苦,淚由兩頰上緩緩流下來。她用手拍了拍牡丹的肩膀兒,說了聲:“對不起,我不應當這麼說。”牡丹擤了擤鼻子,九_九_藏_書_網仍然低著頭說:“他若死,我也隨著死。他原是打算娶我的。彆人把他從我身邊兒搶走的。”說完用手絹兒擦鼻子。毛小姐說:“我明白。好了,若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我一定儘力。明天你把中國藥拿來,看醫生怎麼說。”牡丹說:“您若能幫助我度過這個難關,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您的好處。”毛小姐頗為牡丹年輕懇求的聲音所感動。是不是她過去也在愛情上經過波折?“有沒有話要我告訴他?”“沒有什麼彆的。隻告訴他我已經把中藥拿來了,說是牡丹拿來的。”護士小姐把她送到門口。牡丹隻記得勉強低聲說了一聲再見。隨後那幾個禮拜,牡丹天天在靠江邊的那條街上出現,那條街上已經開設了若乾商店。在靠醫院的那一邊種了一排小槐樹、柿子樹,這些樹在靠河邊的那一麵投下了陰影。幾百碼之外,就是那古老的六合塔,那邊商店更多,攤販也多,這是城外一片較為安靜的地區,常有遊客到這兒來消磨一個愉快的下午。費醫生是個美國人,動作敏捷,細長身材。他要看看鹿茸什麼樣子。中國人向他解釋說的那是從剛長滿一年大的小鹿頭上取下的。當時把小鹿猛追之後,把它逮住,小鹿的熱血正衝到角上。要細心把鹿角從底部割下,包括下麵那軟骨部分,在那一部分,角還是軟而未硬,正在生長。在那緊張的時刻,據說鹿身上的血正把營養角部的化學質素輸送到角上去。那位美國醫生很願實驗一下中國的老藥方,尤其是他遇見了這個難治之症,因為用的西藥都不見效。至於乾蛇膽,他知道其中有肝膽汁的濃縮物,但始終沒有機會試驗蛇膽有多大效用。他知道蛇膽不會使病人中毒,會幫助病人的消化機能的。在乾蛇膽把病人的溫度降低下來之後,這可成了天大的消息。事實上,費醫生已經對病人放棄了希望,並且把他這種看法很機密的告訴了護士小姐。他疑心病人是患的腸癌。毛小姐不能把這種消息告訴牡丹;在把病人的溫度下降告訴牡丹時,她看見牡丹臉上的紅潤,也看見牡丹嘴唇上顫動的笑容。聽到好消息之後,牡丹走出去,頭昂揚著,嘴唇上露著勝利的微笑。她那時要單獨一個人在一處。她走到渡頭,坐在冷清無人的木板上,兩手抱著膝蓋,聽錢塘江上的秋聲。數日之後,金竹的太太到了,開始每天早晨去看他。牡丹看到停在醫院牆外的馬車,就知道金竹的太太在裡麵。牡丹照例去得早,一看見馬車到,她就出去到渡頭去坐著。現在她每天已經成了習慣。每天坐在那兒,聽寬而深的無言的江水汩汩而流,聽山坡上的風聲的呼嘯,在秋天,山坡已變得一片棕黃,一片紫紅。常常有成群的帆船,啟航出海,到遠處還隱約可見,船帆在午後的陽光中閃動明滅。她相信,金竹病況日漸好起來,都是乾蛇膽和鹿茸的功用。她是每天下午兩點鐘去醫院的時候兒居多,因為他太太要照顧新生的嬰兒,她相信那時一定在家裡。她等著那位護士毛小姐從窗子裡向她做暗號兒。金竹住的病房是二樓靠角兒上的一間屋子。牡丹經常是坐在白牆附近一塊石頭上,在一叢竹子蔭影中。在金竹打過針,已經睡覺了,那位好心的護士小姐就向外做個暗號兒。這是護士小姐的主意,而牡丹怕惹金竹生氣,自然也就同意。牡丹要等到金竹過了危險期,她再進去和他說話。睡午覺的時間,醫院裡悄然無聲。護士長總是在大廳裡她那辦公室裡靜坐。牡丹則由側門兒進去,經過裝滿瓶子的一間房子,爬上咯吱咯吱響的一個旁邊的樓梯,偷偷兒溜進十一號病房,毛小姐就在那時候兒在屋裡等著她。隻許她在屋裡待十分鐘到十五分鐘;她靜悄悄的坐著,看著金竹睡覺,看得出金竹鬢角兒上的青筋跳動,消瘦憔悴的臉,在睡眠中沉靜而安詳。他那骨頭外露的側麵的容貌和筆直的鼻子,襯著粗短的胡子和立起的頭發,兩者越顯得分明。牡丹這時會低聲問那位好心的護士病人睡眠如何,是不是病況見好。有時候兒,病人會在床上翻身,把瘦胳膊伸出到白被單兒上麵,牡丹會輕輕的摩一下兒那尖出的骨頭節兒,也許默默無聲的偷偷輕吻一下兒。然後她起身離去,快樂而滿足。牡丹不能離開醫院附近。似乎是有一種力量,逼著她要靠近愛人臥病在床精力日形消耗的地方;她向金竹無話可問,無事可求,隻求與他稍為接近。另外,隻求一個人在一處,孤獨浸沉在無限的悲傷之中,這就是她的奢侈享受。她有時去坐在渡頭,有時進入茶館兒,占據一個桌子,對江而坐。將近五點鐘時,醫院中的若乾學生和護士出來了,茶館兒裡又熱鬨起來。護士小姐們都知道她是“十一號病房的朋友”。萬幸的是,沒出什麼意外。太太總是坐馬車來,從臨江的窗子就可以望見。有一次牡丹在病房時,太太來了。毛小姐就在走廊上用力跺地板,發出吵鬨的響聲,這樣向牡丹發出警告,牡丹趕快從後麵樓梯溜走。還有一次,她看見金竹的身形在窗口移動,似乎是向她那個方向看。那時她正坐在竹蔭下的石頭上,不知道金竹看見她沒有;大概是沒有,因為轉眼之間,金竹便在窗口失去蹤影,再沒有出現。一天,牡丹看見楓樹投在牆上的影子漸漸稀薄。在太陽西下時,白牆上那楓樹搖動交錯的影子,牡丹是早已看得熟悉了。但是現在那搖晃閃動的影子卻和以前不一樣,她才想起來是葉子都已飄落了;隻剩下那樹的枝柯還似從前。牡丹並沒有計算那些日子,那些奇怪安寧平靜的日子,她稱為秋晚禱歌的平靜,肉欲的悲傷和美的平靜。毛小姐給她的病情報告一直是很使人興奮樂觀——至少總不使人吃驚——但後來,竟使牡丹忽然起了疑心。鹿茸和蛇膽並沒有收到牡丹晝夜祈禱的神效。她那高興的希望和信心漸漸變為懷疑和恐懼。一天下午,毛小姐告訴她她的朋友昏睡不醒,而且是快十天了。毛小姐不忍心把實話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