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1)

紅牡丹 林語堂 2794 字 3天前

十月初,牡丹走進了杭州的家門,一個扛行李的給她扛著一個用棕色漆漆亮的竹片編的大箱子,那個箱子看來精致漂亮。她穿的是緞子麵子的黑上衣,寬大的袖子,正是當時流行的式樣。圍繞著脖子的白花邊加大,成為一個扁形披肩的樣子,所以那件黑色的上衣自然就在胸部較低處開始。她穿著一件白地黑花的裙子,是在上海南京路買的。頭發是蓬鬆上去,在兩個鬢角兒上有成綹兒的頭發做得彎曲著。打扮那麼入時,人一看就知道是上海來的貴婦。她在那麼熟悉的那棟磚房的小黑門上敲。這次回家,事前並沒寫信,她預知會有好多話問她的。她怎麼說呢?說她和堂兄決裂了嗎?能說回來看金竹再和一個有婦之夫繼續一段無望的風流事嗎?她母親開的門,把兩隻眼眯縫起來看了一會兒,才認出來那個打扮講究的少婦是自己的女兒。自從女兒走後,做母親的似乎老了好多。牡丹說:“媽,我回來了。”說著就邁著兩隻腳一直走進去。到了屋裡,噗通一下子坐在一把直背木頭板椅子上,兩條腿伸出來,兩隻胳膊叭嗒垂下來。她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和突忽其然的萬裡歸來,同樣使母親感到吃驚。母親很焦慮的樣子問她:“出了什麼事情?”牡丹還依然是母親的寵兒,因為她最惹母親憂慮,也最惹母親操心。在過去四五年之內,牡丹就始終沒讓母親鬆過心;而現在,她似乎比以往更需要母親的愛。母親又追問一句:“出了什麼事情了?”這時牡丹仍然是兩目無神,向前茫然而視。母親又問:“你妹妹呢?”牡丹說:“她還在北京,她很好,什麼事也沒出。十天前我離開京,坐船到的上海。媽,我是打定主意回家來的。”最後一句話說得鄭重其事,語氣也很重,表示她已下定了決心。母親對女兒的喜怒無常,是早已見慣。這時一滴眼淚從牡丹的腮頰上緩緩流下來。她說:“媽,您彆罵我。金竹病了,我是回來看他的。我不再回去了。”母親兩眼因害怕而暗然無神,當時沒說彆的,隻回答說:“這不要叫你爸爸知道。”母親還是和以前一樣疼愛牡丹,把女兒拉到自己身邊兒,好像牡丹還是個孩子似的。然後到廚房去沏茶,牡丹這時叫腳夫把行李放好。母親用茶盤子端出茶來,跟牡丹在飯桌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談論一年來家裡的事情。牡丹一邊用力攥她母親擺在桌子上乾枯皺紋的手,一邊對母親說:“隻有您,什麼事情都沒讓我失望。”母親說:“你父母年歲都慢慢大了,我是由心眼兒裡疼你,你走了之後,家裡一直冷冷清清的。”“現在我回來跟您一塊兒過日子,您該快樂了吧?”在這個冷落的家又重新出現的溫暖之中,母親的麵容上算融化了那層冰霜,兩個眼睛中煥發出活力。那天下午,父親自外歸來,牡丹和母親已經商量好不提她由京南返的原因。父親的歡迎之中,夾雜有對女兒行動上的神出鬼沒實難預測的煩惱。牡丹對不願在北京住下去,說自己住著不愉快,但彆人聽來無法滿意。父親對她的無常性,有始無終,略有責備之意。牡丹不高興,站起身來回到自己屋裡去。牡丹急於見白薇,好打聽金竹的病況和他現在身在何處。她買了第二天開往富春江的一張船票。船上隻有十五六個人,就已經擠滿了。她一個人坐著,默默的抱著雙膝,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她心裡盤算是不是會在白薇家見到金竹——這種想法也不是不可能,這樣一想,心就怦怦跳起來。倘若遇到他,要對他說什麼呢?她那麼凝神深思,不知不覺船已在桐廬靠了岸。那一路水程上,什麼事都不順當。她眼皮發跳。天上陰雲四布,她上岸時,霧氣彌漫,猶如一張白布籠罩在河邊。在她抵岸以前,一直下雨,空氣是又濕又潮又憋悶。茶館兒裡的桌子椅子上都像罩上一層細薄的汗水。狗夾著尾巴偷偷兒的溜來溜去,在茶館兒的泥地上抖掉背上的雨水珠兒。雖然隻是下午五點鐘,但已暮色四合。要找轎夫上山抬二裡地,很難找到。轎夫說他們下山時天已經黑下來,而山上的羊腸小徑又危險。這種煩惱不算,她還把兩隻耳環中的一個掉在船上。她害怕,不敢自己一個人兒去爬那荒野的山坡,因為她穿得太闊氣,陌生的轎夫抬她上山,她也不放心。但是她那霹雷火般的急性,決定自己冒一次險,因為畢竟還不至夜晚。她付了一筆她認為高得荒唐的價錢,雇了一個轎子。轎夫在雨中又粘又滑的紅色泥土小徑上踉蹌而上時,她緊閉上眼睛,把一切付諸天命。接連幾陣呼嘯而過的狂風和發出鳴叫之聲的急雨,在四周向他們猛襲。大概五十分鐘左右,天空開始清亮,但是山腳下還是濃霧滾滾。風勢加強了,在油布的轎圍子上猛撲,轎圍子啪噠啪噠的扇動,發出雜亂的聲音。牡丹覺得自己哆嗦起來,一則因為山風冷,一則因為急於聽到金竹的消息。又過了十分鐘,她看見了好友家的燈光。下轎的時候,她心跳得更快,若水走出門來,緊隨在後的是白薇。白薇喊道:“牡丹!真想不到是你!”“你不是叫我來嗎?”“是啊,可是怎麼也沒料到會這麼快。”“他在哪兒呢?”“在醫院。先進屋來。”兩個至友熱情的擁抱起來。一年的離彆之後,再度相會,真是欣喜欲狂。和白薇在一起了,牡丹覺得舒服些。和她談論金竹和梁孟嘉,心情慢慢鬆下來。在白薇麵前,她對自己的所做所為,無須乎解釋,也無須乎表示什麼歉意。因為白薇之風騷浪漫不守故常,是完全和她一樣的。白薇說:“他現在住在六合塔一個基督教醫院裡。我聽說,大概是腸炎。他病了大概一個半月了,非常憔悴消瘦。醫生還沒法決定是不是動手術。你來得這麼快,我真高興。你怎麼舍得離開翰林呢?”“我接到電報後,就儘早離京南下,誰也擋不住我。他病得重不重?”“半個月以前,情形很壞。我想我若不告訴你,你會恨我一輩子。他還不知道你要回來,我是自動給你打的電報。我不能告訴他,免得惹他空盼著你來,因為我沒把握你準會回來呀。”“白薇,我真感謝你,隻有你了解我的感情。我已經和堂兄一刀兩斷,我不再回去了。”她一邊脫下厚上衣,一邊不斷的說。仆人端進來一臉盆熱水,附帶一條毛巾。牡丹一邊洗臉,摘下首飾,放在桌子上,一邊在屋裡走來走去,兩人一直不斷的說話。牡丹說:“即使我沒接到你的信,我也要離開我堂兄的。”說著,摘下來一隻耳環。又說:“你看,一隻耳環丟在船上了。”白薇的眼睛睜大,向牡丹望了一下兒。她不管耳環的事,隻問牡丹:“告訴我為了什麼。”“一會兒半會兒也說不清楚。”“情人吵架?”“不是。”“他又愛上彆人?”“不是。”“那麼為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覺得不愛他了,真的不愛他了。”倆人現在圍著那個大理石的桌子坐,桌子上白薇擺了一壺熱茶。白薇說:“你意思是他不如你原來想的那麼可愛,而現在你的夢想破滅了?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我原以為你和他相愛得要命呢。”不錯,白薇當初以為他們倆是非常風流超俗的一對。現在覺得心裡很難過,就仿佛自己本身遭受到這種傷心事一樣。白薇從來就不相信梁孟嘉會能娶了牡丹——那根本辦不到——他也不會娶另外彆的女人。而他們倆就一直不正式結婚,又有什麼關係?他倆以情人的關係相愛一輩子。在一個學者和她的女友之間有這種風流豔事也是美談呀!白薇對牡丹說:“我告訴你點兒事情好不好?上次你和翰林來過了一夜,還在小溪邊玩兒,若水和我曾經說起你們兩個人。我倆覺得你們像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豔事的開始,因為文君新寡,正像你,而司馬相如是辭賦家,正像孟嘉。我們這個夢想你竟給弄得落了空。”牡丹的臉顯得很嚴肅。她想辦法把真的感情表達出來,但一時苦於詞不達意。她說:“我還是以後再告訴你,現在暫免吧。”臉上這才鬆下來,笑了笑。又接著說:“他也有一個好處,就是不忌妒。我認識了一個年輕人,叫傅南濤。孟嘉都知道,我告訴他的,他說我若找到一個理想的男人,他希望能看見我正式結了婚。倘若他的熱情像瘋狂一般,用暴力把我強奸了,我也許還會再度愛上他。我說這話你明白嗎?等我跟他說認識了傅南濤,他說他了解,他不願把他自己硬塞給我。他這樣斯文,也許倒使我失望。我原不應當如此,但是我想我是對他失望了。他耐性極大,極其聰明,什麼都懂,這樣兒,把我熱烈的愛火上潑上了一盆冷水,把我的愛火澆滅了。我說的話有道理沒有?”若水微微一笑。他把茶放在桌子上,帶有諷刺的口氣說:“我想我懂。你們女人所愛的是幾分粗野,做丈夫的越是打她,她越俯首貼耳百依百順的。”白薇說:“彆亂說,女人也並不願做奴才。”牡丹說:“但是女人是這樣兒。她們偶爾也需要男人在她們的大屁股上打上兩巴掌。這樣兒,才覺得她們能惹彆人發火,而彆人不是不愛她們。”白薇說:“彆把他說的當正經話,若水是開玩笑呢。在男女一對情人之間,應當有很透澈的了解才對。”若水回答說:“那是友情,不是愛情。在兩個翻雲覆雨的時候兒,什麼女人需要了解不了解,她所需要的是男人雄偉健壯的軀體。”白薇故作斥責狀說:“我們倆在這兒說話,你不要胡攪蠻纏好不好?”牡丹說:“若水說的也有點道理。不過倒不一定像他的那麼粗野就是了。”大家沉靜了片刻。若水這會兒乖起來,靜靜的不說一句話。白薇被惹得不高興了;因為她對男女之愛,一向是純高理想的風流的愛——是超凡的、詩意的、幾乎是天仙式的——就像她和若水之間所享受的那種愛。而牡丹心裡正想的是那個年輕英挺北方拳術家的結實堅強的身體,本想再說點兒什麼,但是在若水麵前,有點兒猶豫不決。若水剛才給她解釋的話,她有點兒不懂;就是,為什麼她寧願和一個平凡的打把勢賣藝的同房,而不願意和一個滿腹經綸的翰林同房。最後,她向若水瞟了一眼,她說:“我想若水的話對。女人真正願要的,是一個英挺年輕的販夫走卒仆役之輩,而不是個詞人墨客。”白薇說:“你們倆簡直荒唐絕頂。牡丹,你是不是喝醉了說胡話呢?”牡丹說:“在愛情上誰要什麼理性智慧?你要的是火般的熱情和堅強的肌肉——頭腦那時是暫停活動了……”白薇說:“牡丹!”牡丹又說:“不管怎麼樣,我留給堂兄一封信,告訴我不愛他了,我就要回家。我說我一輩子要在他的生活裡失去蹤影。”白薇流露出吃驚狀,眼睛瞪得圓圓的,她問牡丹:“你怎麼能這樣兒?難道他已經不愛你了嗎?你為什麼一定非這樣兒不可呢?”牡丹說:“我也不知道。”她停了一下又說:“我想我們到現在仍然是好朋友。最後一天晚上我們在一塊兒,他顯得很傷心。我吻了他一次,事前已經幾個月沒吻過了。他還是愛我,由於他的吻我就知道。但是他沒有抱我,沒有碰我一碰。我真願他抱我。他永遠是個文質彬彬非禮勿動的正人君子,這就不能做個熱情似火的愛人了。我把這話告訴了他。我說他是詩人、文人,是好人,我佩服敬仰,但是我不願要這種人做愛人……我很坦白。”“你說這種話?”“不要怕成那個樣子。”“他說什麼?”“他說,既然事情這樣,就這樣好了。他若是心裡有所感覺,他並不表示出來。他又能說什麼呢?他說他並不隻要我佩服敬仰他,他要的是我,是我對他的愛。因為我不再愛他,也就再沒什麼話好說了。”白薇說:“真的呀?我記得你說過沒有他你活不了!可是,所有的人……”她話說到此停住。她頭腦裡忽然出現了一個人,拔出鋼刀,把一幅元朝名畫削成兩片紙,又伸出粗手,把一個精致的磁碗嘩啦一聲摔得粉碎。這時又接下去說:“你若跟他和得來,那多好!”這時她陷入半沉思又似半責備的神氣對牡丹說:“你對翰林構成的空中樓閣,現在那個幻想破滅了。你這麼說走就走,置他於不管不顧的境地,我還是覺得你不對。”“乾嘛,白薇!”這是牡丹第一次厭煩她這位閨中良友,也許是她自己那一天煩惱緊張的緣故。白薇一看這位最好的朋友不高興了,趕緊說:“對不起。彆見怪。”倆人又微笑了,四隻眼睛碰到一起。牡丹勉強說:“要替人家設身處地想。”話說得使牡丹很煩惱。她開始對他們說北京彆的事情,甚至說起新築好的京榆鐵路,還有她在火車上看見的那位身長玉立的滿洲公主,和那公主的渾身打扮。“當然你也看見萬裡長城了。”“沒有,我沒看見。素馨看見了。她和孟嘉到山海關旅行去了一趟。我沒有去。”“你一定看了好多人收藏的名畫。”“一點兒也沒看見。”白薇難免責備她,也隻有最好的朋友才這樣。白薇說:“那麼你在北京乾什麼了呢?也沒去看古物展覽?”牡丹搖搖頭。那天晚上一切事都不順。像在船上丟耳環,那天早晨出發時的眼皮跳——都不是吉兆。再沒有彆人對她比白薇和她更親近,但是今天晚上白薇都說她不對,而且對愛的看法也不同,這就足夠動搖她倆之間一向存在的精神上的和諧了。那天晚上,若水以為這兩位女友會有好多話說,他把床讓出來給牡丹睡。他說:“我到外麵去睡,你們倆一定要做長夜之談的。”白薇很感激的看著丈夫說:“你真是體貼入微。”兩個女友直談到晨曦初露,就完全和幾年前倆人那樣長談一樣。牡丹是真愛白薇,對彆的朋友從來沒有這麼親熱過。在牡丹躺在白薇的懷裡哭泣之時,二人的友情和親密又完全恢複了。牡丹問白薇:“你快樂嗎?”“當然。”“我說是住得離城這麼遠,完全自己和一個男人住。”“我們之間的愛可以說是十全十美的。有個我敬愛的男人愛我。我很快樂,很知足。”“你是不是有時候兒願意下山去,坐在茶樓酒館兒裡,看看人,也讓自己使彆的人看看?從另一方麵說,我在北京也有快樂。我能享受完全的自由,是我一生第一次,對誰也沒有什麼責任義務。我享受的是不折不扣的充分的自由,我也夠滿足了。我沒告訴你傅南濤的事,他是個拳術家。我不願在你丈夫麵前說。不知他近來怎麼樣,他因為殺害妻子去坐監了……”牡丹就把遇到傅南濤前前後後的一切告訴了白薇。“我還沒告訴你由天津到上海的船上遇見的那個男人呢。他是個大學生,趕巧同船——他人好極了——他很討我高興,使我舒服,真是無微不至。他還沒訂婚,也還沒結婚,臉長得好清秀,我好喜愛他。在船上我好煩惱無聊,好多事都令人心煩。頭一天晚上他要跟我……我拒絕了。第二天晚上,我答應了他。我告訴你,我不在乎。我的心是屬於金竹的,我的身體,我不在乎。那天晚上是順風,風很強,那船又滾又搖。不過又滾又搖的不是那船,那是他。那不是倆人效魚水之歡,那是野蠻狂暴的跳舞……現在你對我持什麼看法?”“你簡直是亂——”“亂交。是不是?我告訴你,我不是亂交。我多年來一直想找一個理想的,對我夠得上是一把手的。”“我知道,自從和金竹破裂之後,你等於是一直追逐你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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