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一個少女做什麼,都是發源於原始的天性,其目的不外尋求一個如意的郎君。諸如她的衣裳打扮,她注意她那修長的玉手,她的學習樂器歌唱,她在行動方麵,那方向的選擇,都有一個目標,那目標就是物色個丈夫。在父母給安排婚姻之下。這種本性還是一樣發揮不變,依舊是強而有力,百折不撓。而熱情也就是這種本性的表現。這種熱情,常為人描繪做盲無目的,其實不然。成年的女人在戀愛時,自己的一舉一動,心中清楚得很。牡丹自然也不例外。牡丹覺得自己和金竹的關係前途沒有什麼希望,不知為何自己對他的熱情就涼了下來。她隻是知道她要赴約去與金竹相會時,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歡喜。她不再覺得心頭那樣陣陣的陶醉,而且她的臉上將這種情緒露了出來。不錯,在他離開高郵之前,她心裡隻有一個大的願望,那就是去見金竹,依偎在他身旁,討論他們的將來。她也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自己要完全以身托之於金竹。為了此一目的,她不惜犧牲一切,一如她信上所寫,不惜犧牲一切與費家脫離。打算儘早與費家斷絕關係,好能早日與金竹結合。這就是她的美夢,她知道也是金竹的美夢。可是,在過去數月之中,情形起了變化,使他對金竹的愛無形中消失了真純,現在對金竹的愛情裡摻進了躊躕與遲疑。她的主意已經起了變化。她進到旅館的會客室,發現金竹正麵帶熱切的微笑,正專誠的等著她,而自己的熱情已有了那麼大的改變,自己也感到意外。在這個旅館裡他們曾多次相見,自然非常熟識。牡丹輕輕喘了口氣說:“噢,金竹。”金竹拉了牡丹的手,走到樓上金竹的房間去。那時天還早。她已經給妹妹留下話,說她要和白薇一塊兒待一天,也許回家晚一點兒。因此他倆有一整天單獨在一起的時間。相會的時間終於到來了——這是雙方祈求而迫切等待的日子。若像往常二人相會,一定都投向彼此的雙臂之中,熱情的擁抱。這次二人也接吻——但是缺乏熱情,金竹感覺得到。金竹和以前一樣,以同樣的愛慕之情,以同樣的新奇之感,向牡丹凝視,他以前覺得這種感受不啻奇跡一般。那天他起身甚早,在桌子上的花瓶裡插上了鮮花兒;他把可以討她喜歡的事都想到了。每一件細節也都安排好了,好使這次相會能夠十全十美。牡丹問:“你為什麼沒到青江去?收到我的信了沒有?”“我沒收到。我病了。不能去。實際上,我病了一個月。現在好了。”牡丹含情脈脈的看了看他,他確是比以前瘦了不少。在他臉上有皺紋,是以前未曾見過的。他不像以前那青春康健的樣子。當然牡丹知道這是暫時如此,但是這種改變卻使她心裡難過。金竹說:“我有個主意,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你若不願在旅館裡說話呆著不動,咱們就去逛觀音洞。”牡丹用她那輕快清脆女孩子的腔調回答說:“我當然願去逛觀音洞。我從來沒去過。”“你不太累嗎?”牡丹微笑道:“金竹,我不累。”金竹說:“那麼,咱們得趕快出發。我出去雇輛馬車。”這時他突然抬起眼睛來看著牡丹說:“哎呀!你真美呀!咱們得走一段路,你穿的鞋舒服嗎?”今天,牡丹穿的是嗶嘰的褂子裙子,沒穿白孝服,隻有穿這種衣裳,既接近孝服,同時又不太引人注意。這身衣裳料子很貴,穿起來纖細婀娜的腰身非常明顯。牡丹說:“這雙鞋很舒服。”牡丹用手整了一整頭發,照了照鏡子。她問金竹說:“可以嗎?”“再好沒有了。”但是牡丹卻不滿意,開始整理衣裳,把裙子提高了一寸,同時把裙子在腰間又緊縮了一個扣子。她說:“過來,幫著我。”金竹過去,幫她扣上扣子。雖然牡丹上身穿著褂子,那纖細的腰身曲線還是把她那堅實的臀部,襯托得十分豐美。金竹說:“你準備好之後,在樓下等我。我去雇輛馬車,包一天用的。”金竹雇來了一輛馬車。牡丹正要上車,忽然想起忘記了錢口袋,又跑上樓去拿。金竹正在等著,旅館的賬房先生告訴他,他接到郵局一個通知,說金竹在郵局有一封掛號信。金竹決定坐車到郵局去取。但到了之後,一看郵局還沒開門。他回來時,牡丹正拿著錢口袋在路邊上等他。金竹從馬車上跳下來扶著牡丹上車,他說:“來,上車。”金竹看不見牡丹臉上有笑容,心想是因為剛才沒告訴她而離開,並且讓她在路邊等。等他倆在馬車上並肩坐好,他說:“總算……”他不禁感到意外,因為牡丹嘴唇上還是沒有一絲笑容。金竹的興頭上澆了一盆冷水。金竹用手按牡丹的大腿。牡丹既不推開他,也沒有往日的熱情。隻是向後倚著,頭隨著馬車的震動而擺動,靜靜的一語不發。她的頭腦裡是矛盾衝突,亂做一團,在她的內心,她還是喜愛金竹,可是現在受了彆的情形的影響。相信心靈力量的人會認為他倆現在是厄運當頭,一種不可見的神秘力量正在醞釀著把他倆拆散。後來,金竹去算命,問他為什麼如此不可解的失去了情人,算命的說是有人用符咒迷惑牡丹的緣故,這事不應當怪牡丹,並且說牡丹還是對他有情,還是會回來的。在九月的杭州,有的是好天氣,他們的馬車走出了湖濱廣場,在美麗的西湖堤岸上走,經過把湖水從裡西湖分而為二的白堤,一直向山麓奔去,一路上,山腰間的秋色或紅或紫,十分豔麗。但是牡丹卻似乎視而不見。兩個人手拉看手,但卻一言不發。金竹問她:“那麼你算是離開了婆家,你算是自由之身了。”牡丹說:“都是為了你。”話很簡單,卻是實話。“你似乎不很快樂。不像我們往常一樣。怎麼了?”“我也不知道。”“我接到了你的信。我是進退兩難。你看,我太太的娘家和我們家,有很深的生意關係。她父親和我父親一同開辦本地的錢莊。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兩家的婚姻這麼重要。我告訴你我心裡的想法。我打算調到杭州分號,我就搬到杭州來住。我知道,這個我辦得到。至少,咱們倆見麵容易多了。你若願再等幾年,情形也許會改變。這誰敢說?不過我這麼要求你,是有點兒不公道,我知道。”牡丹臉上顯得很難過,她說:“這個有什麼用?”她的語氣表示她不願意這樣做他的情婦,即便是一段短短的日子也不願意。她說:“我也大可以告訴你——我正打算離開杭州和我妹妹到北京去。我堂兄,那位翰林,現在正回家來探親,已經說動我父母答應我們姐妹到北京去了。”“就是去逛逛嗎?去多久?我願意等你。”“我也不知道。”由於牡丹把他的手那麼緊緊的攥著,他知道牡丹還是很愛他,但是他預感到牡丹對他的感情是變了,有一種外在的力量在使他倆分離,心中百感交集之下,不知不覺車已進了山裡。車走的這段路很長。最後,車停在一個廟前。吃了一頓素麵,他倆出來歇息了片刻。他把郵局的通知拿給牡丹看。告訴牡丹說:“我不知道是什麼信。今天要在郵局關門以前趕回去。”“一定是重要的事。咱們能那麼早趕回去嗎?信是從哪兒寄來的?”“這上頭沒有說。郵局五點關門。一定可以趕回去的。”這時正是麗日當空。天忽然熱起來,秋天常會這樣。金竹在樹下找到一個涼快的石凳子。他說:“來,坐下。”牡丹當然會過去坐下。飯後,在進入山洞之前,他們需要歇息一下兒。可是牡丹搖了搖頭,不過去靠近他坐,隻是默默的走開,自己在一邊。是不是想到他倆的前途,竟會煩惱得那麼厲害?當時有數輛馬車停在那兒,金竹隻能從馬車下麵看見牡丹的兩隻腳。她站了一會兒,顯然是身子倚著車,分明是心有所思。等她回來時,金竹看見她已經哭過。他依然保持沉默,沒問她什麼。一個當地的導遊人拿著兩根手杖走過來。金竹問牡丹:“現在咱們進去吧。”他已經和馬車夫商量過時間,要在郵局關門前趕回去。他倆順著紅土的山路往下走去,小徑上野草叢生,岩石處處。遊人都手拿一根木杖拄著。在洞口兒,他們停下來喘喘氣兒,導遊已經拿著火把等待了。洞的入口小得出人意料,洞很深,有若乾曲折而長的小徑。他們往前走時,在黑暗中有拍擊翅膀的東西發出呼呼的聲音,同時還有細而尖銳的叫聲,向進口處飛。原來是成群的蝙蝠,為數約數千之眾。洞內漆黑一片。導遊點著了一根火把,把另一根交給金竹。他們慢慢的走下陡峭的石階。過了一會兒,地麵平坦了。有一根繩索做為欄杆,使遊客扶著在坎坷不平崎嶇婉轉的石徑上走。有時候兒,他們能看見五十尺以下遊人的火光,由岩洞穴中很清楚的透露出來。台階是用岩石粗略盤成的,由滴下的水浸得潮濕,空氣也寒冷。後來走到一個房間,側麵有構成溝狀的立柱。導遊用火把指向一帶岩石,看來極其像個觀音菩薩像,兩手合十,那聲奇特的岩石下麵的墩座,正像一朵蓮花。金竹問牡丹說:“不要再往前走了吧?”他的聲音引起了黑暗中嗡嗡的回音。“最好不要再往前走了,咱們還要趕到郵局呢。”金竹緊緊的抱住她的腰,一同往上走回去。在爬上那驚險的岩石小徑時,有時金竹在前領著牡丹,有時牡丹在前領著金竹。兩人的手沒有一刻分開過。金竹極為歡喜。金竹覺得不過十來分鐘,他們就看見洞口的光亮。最後,他們站在洞外時,牡丹的胳膊還緊緊拉著金竹呢。中間有一會兒,他們覺得還像以前的一對情人一樣。在回去的路上,他們告訴車夫儘快趕路,牡丹懶散的癱在座位上,兩條腿高舉起來,裙子成什麼樣子,滿不在乎。金竹使她的頭枕在自己的肩膀上。金竹感覺到牡丹頭發和皮膚的香氣,也覺得出牡丹肉體的溫暖。這時,牡丹又再度沉默起來。心裡有何所思,金竹不知道,也不想問。有時牡丹坐起來一點兒,在馬車左右搖動時,她的身子就偏左或偏右挪動一下兒。金竹打算吻她,牡丹卻不肯把臉轉過來。她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冷淡,這麼漠然無動於衷。他們到了城裡,金竹想先送牡丹回旅館,然後自己再去取信,但是離郵局關門還隻有一刻鐘。金竹說:“咱們先到郵局去吧。”牡丹似乎累得癱軟了,隻說了聲:“都可以。”她心裡顯然是在彆有所思。他倆手拉著手走進郵局。金竹把那張通知條兒由窗口遞進去,交給窗口值班的職員,那個人也許是脾氣暴躁,也許是急著回家。他接了那個紙條兒,進入另一間屋子去,他等了好久。最後那人才把信拿出來交給金竹。金竹打開信看時,牡丹很關切的問他:“什麼事?”“是我們錢莊來的。他們要我初五回去。離現在還有三天,後天我就得走。”金竹顯然很煩惱。他好不容易才請了七天的假,現在又把假期縮短了。他得回蘇州去。他在馬車裡說:“那麼,明天就是我們最後一天了。”在旅館的房間裡,牡丹沉默無言。她必須要把自己的決定告訴金竹。但是不容易開口。她在浴室裡待了好久。最後,她從浴室裡出來,赤裸裸渾身不掛一條線,投身躺在金竹躺臥的身邊兒。金竹每次看她那奇妙的身軀,豐滿的胸膛,柔軟的身段兒,都驚於她肉體的完美。現在她已決定把她的軟玉溫香身體完全奉獻給愛人。可是一樣兒,兩片櫻唇上卻沒有熱情。似乎牡丹是存心來和情郎做最後一次的溫存繾綣。兩人抱得緊緊的躺著。金竹騰出的一隻手,慢慢的以無限的柔情撫摸牡丹的身體,而牡丹自己則嬌弱溫順,百依百從,好像全身都已融化在情欲熾熱的火海裡了。金竹的嘴壓緊牡丹的嘴說:“噢,牡丹,你不知道我多麼想你呀!”牡丹輕輕的,一點點兒的咬金竹的嘴唇,但是沒說一句話。牡丹後來說:“來,抱緊我。”金竹問:“我什麼時候兒能再見到你?”“我也不知道。”情人在進行其熱愛之時,必須忘懷一切,沉迷於對方,這是情愛的律法。那天早晨金竹和牡丹相遇之後,金竹除去覺得牡丹的態度異乎尋常之外,心中彆無所想。而這件事就千斤重擔般壓在他心頭,弄得他對什麼事也精神渙散,無能為力。在床上,他倆相擁而臥,正像不斷冒煙的火,既不能迸發成狂歡的火焰,可又不能就此熄滅。兩人雖然肢體相接,金竹雖然肉欲如火,心中卻極冷淡。牡丹忽然熱情高漲,對情郎不住狂吻,仿佛要獻給他愛的贈禮,使之永生難忘,也許是隻因為她自己一時欲火難耐,急求發泄之故。也許她是有意讓他永遠記住此一刹那,記住她身體的每一次抽搐,擁抱的每一個姿勢。金竹若是真正相信邪術、相信有邪異的力量正在拆散他們這一對露水鴛鴦,那邪術就會靈驗的。牡丹又說:“你——”這是牡丹的催請,催促金竹要完成交合之好,催請他以粗獷的擁抱來使骨軟筋酥,那樣的擁抱,牡丹曾經那麼熟悉,那麼喜愛。突然間,好事完了。金竹也不記得他倆怎麼樣就分開的,他起來清洗後,回去看牡丹還躺在床上,頭壓在枕頭下麵。他過去,輕輕的撫摩她。她的眼睛閉著,均勻的呼吸,仿佛睡著一樣。但是眼毛微動。一滴眼淚自臉頰上流下來。金竹俯身吻她。簡直覺得已經肝腸寸斷。牡丹睜開了眼,不停的眨巴,好像正深有所思。她想說點兒什麼,但是怎麼能說出來呢?她自己知道心裡已然打定了主意,是決心要斷絕的。這件事叫她心都碎了。可是金竹曾經很清楚的表示不能離婚。牡丹心中自問自答,自己怎麼能跟他一直這樣混下去?像個情婦和他幽會,怎麼這樣的維持幾個月?幾年呢?她自己的道路很清楚:彆無他途可循。牡丹的眼淚和沉默使金竹莫名究竟。牡丹就是金竹的命根子。這話金竹對她說過多少次,他現在還是如此感覺,覺得牡丹是他的一切,他的命,他的靈魂。牡丹或是與他廝混,或是離他而去,也總是他乾渴中的甘泉,心靈上的慰帖。天下伊人隻有一個,隻有一個牡丹。再沒有另一個。現在牡丹似乎渾身疲乏,似乎睡著了。屋裡十分悶熱。金竹拿起一把扇子,輕輕的給她扇。這邊兒扇扇,那邊兒扇扇,好像慈母扇自己的孩子,這樣,一則牡丹可以安享清涼恬靜的睡眠,一則自己的眼睛好飲餐牡丹四仰八叉的肉體之美。他用床單子的一角兒輕輕的給牡丹蓋上,免得她著涼。金竹坐在床邊兒上,給牡丹打扇,看著她,保護著她,猶如母親之照顧睡眠中的嬰兒,也是懷有那麼深厚的愛,這樣大概有半點鐘的光景。牡丹睜開了眼,翻過身來,麵對著他。牡丹問他:“你這是乾什麼?”“因為我愛你。”“你睡了一下兒沒有?”“沒有。我這麼看著你,心裡好快樂。”牡丹突然坐起來。金竹走到桌子那兒,拿了一根紙煙,點著,遞給牡丹。牡丹接過去,長長的噴了一口煙,好像痛苦的長歎了一口氣。很不安的向他瞥了一眼。牡丹說:“那麼明天是我們最後的一天了。”“是啊。你什麼時候兒再來看我?”“有空兒隨時可以。”“明天晚上吧。我們一齊吃晚飯。”“好。我向家裡找個藉口好了。”“為什麼不下午早點兒來,咱們可以多談一下兒。”“看吧。能早來就早來。”牡丹起來,坐在桌子旁,要寫點兒什麼。金竹走近時,牡丹用手遮蓋了一部分。金竹覺得不勝迷惑,自己走開。然後牡丹走到鏡子前攏頭發。牡丹看來真是生就的美人胚子,金竹覺得柔腸九轉。牡丹說:“我現在要出去,一個人兒走。”牡丹微笑著把那封好的信遞給金竹說:“我走了之後再看。”金竹十分驚異。他在牡丹身後喊道:“什麼事?告訴我。”牡丹說:“你自己看吧。”牡丹好美麗的微笑一下兒,走了出去。金竹撕開信封看那信:“金竹,務請原諒。我實在不能麵告。我即將赴北京,即將與君相彆。我二人再如此廝混,又有何用?我曾經對君瘋狂相愛,盲目相愛,我愛他人從未如此之甚。但我二人分手之時已至。請即從此相忘。”“我不能以謊言相欺。我今已另愛一人。務請寬恕。以往對君一心相愛,今已不能如此。”“我心甚苦,君心亦必是如是。”“明日再來相見。”金竹狠狠的咒罵了一聲,用強而有力的手掌把信揉做一團兒。金竹覺得憤怒欲狂,像完全忘記了東南西北一樣。好像一件美而可喜的東西已遭破壞無餘,剩下的隻是個黑暗無底的深淵。眼前的新變化,他無法信以為真。他知道牡丹是真心愛他。倘若他倆中間的愛不是如此真摯,如此美好,如此不凡,他也就可以接受這種突然的變化。噢,不行,無法相信,他那麼深深相愛的牡丹,那麼長久相識,那麼兩情相投,那麼純情至愛,在這茫茫人海,竟爾有緣相遇,今天怎麼會有此意外的慘變!一個鐘頭以前,不是二人還攜手散步了嗎?他把弄皺的信又舒展開,看了又看。這一整天的時光,牡丹是分明有心這樣告訴他。那麼這種新情勢是真的了。牡丹已經變了心。金竹原打算掙紮奮鬥一番,以求終於能和牡丹結合。但是等到牡丹自己成了破裂的原因,成了情愛的敵人,那該衝著誰發怒呢?金竹覺得自己失去了分量,自己空洞洞一無所有,完全失去了目標。仿佛被一種力量向後推,推向一片黑暗,向下飄落,飄落,淪落向天地的邊緣。他已耗儘了氣力,軟弱到極點,連一丁點兒自衛的能力也沒有了。他忽然劃著一根火柴,燒了那封信。火焰把那封信慢慢吞噬下去,他凝神注視,心中一陣狂喜。一陣淡淡的黑煙,嫋嫋升高,散入空氣之中,發出熱辣的氣味。這次,跟往常他旅行時一樣,也隨身帶著牡丹最近寫給他的幾封信(其中也有牡丹寄到青江的一封),為的是旅途寂寞中有與情人接近的感覺。他用火把那些信也點著,扔到一個銅盆裡。他這時想起有一部愛情,他才看了一半,使他心神恍惚。他覺得那種故事毫無意義,拿過來也同另外的信一齊投入火中。不過那本書不容易燒光。他坐在地上,一張一張的撕開扔入火裡,直到銅盆燒得發熱發黑,黑紙灰飛入了空中。這時屋裡煙氣嗆人。他的手和臉都沾上了黑灰。他感覺到快樂,心裡覺得滿舒服。讓一切愛情化做黑煙飛去吧!煙嗆他,他打開窗子。一個旅館的夥計看見了黑煙,就叫旅館彆的職員。有些人走出屋來,由院子對麵往這邊望,他站在窗子前麵,叫人走開,說沒有事,不用擔心。他然後仔細洗臉洗手,走了出去。過了晚飯時間好久了,商店都關上了門。隻有寥寥幾處攤子和飯館兒還亮著燈,他忽然覺得頭暈眼花。這時小販的叫賣聲,飯攤兒上煤油燈冒起的黑煙,周圍男人和兒童的臉——都給他一種虛幻失真的樣子。時間似乎停止不動。在這諸種情況當中,奇異的是,他居然還記得一件事:那就是他必須回蘇州去。他很渴望回到他的辦公桌那兒,為的是他好能再度把自己穩住。回到了旅館裡,剛才隱隱作痛的肚子,現在又疼起來。他覺得微微發燒。可是不會有大夫知道這是什麼病。不過,並不太疼,沒有什麼關係。第二天下午五點,他聽見有人敲門。“誰呀?”“牡丹。”他去開門。他倆彼此望了望,誰也沒笑。金竹說:“進來吧。”牡丹還是一如往常那樣懶洋洋慢吞吞的,走進屋去,眼睛向屋裡掃了一下兒。忽然間,金竹對牡丹的惱怒又衝到心頭。牡丹既然出現在眼前,正好。金竹開始微笑了一下,苦笑。牡丹說:“我答應來,現在我來了。隻是已經五點了。”她很快又補了一句:“我還有個約會。”“咱們說好要一塊兒吃晚飯的。”“我還回來。幾點鐘?”“八點吧。”牡丹的眼睛死盯著金竹。金竹對牡丹的愛情,對牡丹的狂怒又出現在心頭。可是,他又不忍向她發泄,隻因為她是他的牡丹。金竹終於說:“好吧,牡丹。我接受了你的辦法。謝謝過去這些年你給我的快樂。”牡丹聲音裡帶有幾分難過,她說:“金竹,我信裡說的話,是句句實言。我希望還能維持咱們的友情。”金竹問:“但是究竟出了什麼事?是我得罪了你嗎?我是不是做了什麼不應當做的事?還是我變了心?”“都不是。”“那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你變了心。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牡丹又沉默下去,像她往常的習慣一樣,她投身躺在床上,一言不發。金竹過去想吻她。牡丹把一個手指放在嘴上說:“不要。”“難道現在你一點兒也不愛我了?”牡丹並不立刻回答。但是後來慢慢很清楚的說:“事情不是是,就是非。要乾淨利落。”金竹覺得受了汙辱,因此並不堅持。他想知道牡丹現在究竟是與誰相愛,但是自己又不好意思問。他問:“你昨天晚上乾什麼了?”“噢,我同幾個朋友出去了。到西湖一個湖上協會,到一點半才回家。有人去劃船。夜景很美。”牡丹談論的話題與他們自己不相乾時,兩人說話還是像好朋友,完全像以前一樣。金竹知道牡丹有四五個要好的女友,有米小姐,還有彆人。但是覺得牡丹說的不是實話。“等一下兒八點你去見誰?”“白薇和若水。”“噢,白薇!老是白薇!”牡丹半坐起來說:“你不信我的話?她想請我到她的婆家桐廬去。”在白薇結婚以前,牡丹常和金竹夜晚去看戲,用白薇做個掩護的幌子。他記得他和牡丹在桐廬曠野露天狂歡的那一夜,那一夜牡丹在狂放的熱情之下第一次順從了他。那是畢生難忘的,是他倆相愛的最高潮。他還希望牡丹對他的愛情並沒完全消失。天氣熱得悶死人,牡丹把上衣最上麵的扣子解開。金竹錯會了意,以為那是故意給他的暗示。他走過去,想吻她。但是牡丹瞪眼看著他說:“我跟你說過。現在不能了。”金竹覺得仿佛有人打了他一個嘴巴。他說:“那麼,咱們算是一刀兩斷了。”牡丹默然無語。金竹應當認清楚,這就是二人走到最後的一步。他覺得好像內部有什麼猛咬了他一口。他用力在肚子內疼痛的地方按了按。肚子內扭絞的疼痛,在他臉上顯出了痛苦。牡丹看出來,十分驚恐,問他:“怎麼了?”“沒什麼。”金竹心裡不覺得憤怒,也不覺得有什麼渴望,隻覺得是冰冷的空虛。金竹掏出了皮夾,拿出牡丹送給他的一張相片兒,他離家時一向是帶在身上,他把這張相片送還給牡丹。隨後,他又把牡丹給他的一綹頭發,這是藏在一個紙包兒裡的,也拿了出來。他用冰冷無感情的語氣說:“還有這個。”牡丹用手接過去,向金竹冷冷的望了一眼。金竹說:“我已經把你的信都燒了,連最近你寫的那幾封在內。”牡丹的眼睛流露出既痛苦又驚異的神氣,她責備他說:“你也燒了!你怎麼會?……”金竹勉強用鎮定的聲音說:“為什麼不呢?”牡丹說:“等一下兒我回來,你還見我不?”“不必了。乾什麼還要見?”牡丹聽了,目瞪口呆,默不做聲。過了片刻,她眼睛連看他也沒看,隻說了聲:“我們不再有情人關係,我想你還能和我保持個純潔的普通友誼。”金竹急躁起來說:“我們的友誼什麼時候兒不純潔呢?你怎麼說這種話?我真不知該怎麼想?我們的夢已經破滅。是你破壞的。我們倆的愛怎麼一旦就煙消雲散?你怎麼會這麼無情?我相信你根本就不是個有至情的女人。我覺得你水性楊花是個狐狸精。”牡丹辯白說:“不,我不水性楊花。不要認錯。”話說得有幾分溫柔。“那麼告訴我為什麼。”“我不能解釋。不要讓我說。我不知道。相信我,相信我對你並沒說謊。過去我真心愛過你。這話你應當相信。”“我怎麼還能相信你!我對你已經沒有信心。”他的聲音緊張而低弱。這話傷的牡丹很厲害。她的兩眼淚水模糊,頭轉過去。金竹不由得心軟,他說:“你今兒晚上還來嗎?”“當然。你根本不了解我。”“當然,我不了解你。但是,咱們彆談情說愛。明天我要早起,回蘇州……噢,牡丹你既可愛,又可氣,簡直是瘋子!”轉眼間,金竹的聲音又恢複正常,又友好如初。他平靜的說,幾乎是自言自語,既無責備,又無惡意,他說:“我的一切都已經失去。在我心裡,有一部分也已經死去。我雖然還像個活人,其實你已經要了我的命。”牡丹幾乎做了半個和好的姿勢,有意給他一個吻。但是金竹裝做沒理會。點著一支煙,噴出了一口,向牡丹微微一笑,是個冷笑。牡丹勉強抖擻精神,到化妝室去,洗洗臉。過了片刻,走出來,把一塊淡紫色的手絹兒扔給金竹說:“給你。”金竹想起以前向她要過。手絹兒一向是情人之間表示紀念的東西。金竹說:“不用了。你不再愛我,用不著這種東西。”金竹就讓那塊手絹撂在床上,並沒去動。牡丹拿了自己的東西,咬著下嘴唇,軟弱無力的走出去。牡丹走了之後,金竹隻覺得對自己,也對牡丹,真是悶氣難消。悶氣之後,隨之以悔恨,又覺得對牡丹說話如此凶狠,實在太丟臉。他覺得他並沒有和牡丹真正就此完了,他也沒有對二人此次分手真能一笑置之。牡丹走出房間時的咬著嘴唇的樣子,很使他心疼。他對牡丹的愛並不像他裝出來的那麼容易就消失了。他整個兒的身體癱軟在一把木頭椅子上,完全癱軟了。一陣猛烈的感情,衝激他的全身。可是轉眼之間,他又覺得牡丹的朝秦暮楚的可厭惡,覺得牡丹如此頑強也可厭惡,自己的軟弱也可厭惡,覺得,人間什麼都可厭惡。那天晚上,牡丹又走進那家旅館,金竹看見她那穿著白衣裳的身材兒在人叢中穿過走來時,他的心開始猛烈的跳。他立刻站起來去迎接她,領著她走到桌子旁邊。牡丹坐下,用手捋回掉下來的一綹頭發,顯得安穩而沉靜,仿佛她準備從金竹這裡取回什麼東西,又仿佛她等著金竹說幾句刻薄糟蹋人的話,說幾句冷冰冰挖苦她的話一樣。她向金竹很快的瞥了一眼。那不是憤怒的一眼,而是責備。金竹很拘泥的說了句:“多謝來看我。”為了自己的麵子,金竹不好表示出挫敗或懊惱的樣子。要說的話,那天下午已經說完。茶房是個頭發漸漸快脫落的老年人,拿著菜單子進來。金竹問牡丹吃什麼東西。倆人都沒有分彆宴席上的歡喜氣氛。牡丹叫的是金橘大蔥烤羊肉,一個鍋煎豆腐。金竹叫了半瓶紹興,因為他知道牡丹吃飯時總愛喝兩盅酒,他又叫了一盤寧波蛤蜊。牡丹微笑說:“你真愛吃蛤蜊。”金竹也同樣微笑回答說:“我知道你不愛吃。”“我從來不愛吃蛤蜊。”金竹從桌麵上伸過手去握住牡丹的手。牡丹抬頭笑了笑,倆人好像又成了朋友。金竹說:“你原諒我了?”“原諒什麼?”“原諒今天下午我那麼跟你說話。我們還是朋友吧?”“當然是。這還用說?”牡丹戴著一串上等玻璃珠子,發出柔和的光亮。金竹又覺得有這麼一位女友,自己的臉上確是十分光彩,過去一向也是以有牡丹而引以為榮的,現在心裡知道旅館裡人們,包括那些茶房在內,都欣賞牡丹的美,都羨慕他有此美女陪同出入,都羨慕他的豔福。甚至那禿頭的老茶房在端進烤羊肉時也找機會,說一兩句好話。老茶房說:“我準知道您會愛吃這個菜。這是我們的拿手菜。杭州城彆家館子做不了這麼好。”說話時一隻手舉起做個姿勢。牡丹覺得和茶房熟悉,不必拘束,隨便說道:“烤羊肉就是烤羊肉,還有什麼特彆?”茶房說:“噢,那可不一樣,這裡有秘訣。並不在烤上,而是烤以前浸進肉去的佐料兒。”他說著伸直了兩隻胳膊走了。一個可愛的少女對一個老年的男人,還是有一股力量,妙哇!他們倆先喝酒,牡丹用筷子先夾了一個小金橘。她閉上眼睛喊了聲:“噢,真好!……你記得我們在桐廬采金橘嗎?在樹上摘下來就吃。”“噢,記得,在桐廬。”金竹低著頭,牡丹向他掃了一眼。金竹記得清清楚楚他們怎麼樣在桐廬過了一夜,在曠野裡一條山溪旁邊,第二天早晨,赤裸著身子去遊水。現在最好不要想那種緊張熱情的場麵,金竹趕緊把那種思想岔開。他抬起頭來說:“牡丹,我有話跟你說。”“說吧。”“你說要到北京去。在北京那兒男人太多了。你千萬要小心。我不願你吃虧受害,或是陷入什麼麻煩。”“你的意思我不明白。”金竹若不經意的說:“我從此也就慢慢憔悴死了。”“不要說這種話。”“你不必在乎我。我要說的並不是這個。”“那麼,是什麼?”“你必須要保護自己。不要忘記我們在一起時怎麼辦的。小心有小孩兒……你懂我的意思。”牡丹啞然失笑說:“噢,那個呀!不用愁。”“但是,我還是擔心。你也許喜愛一個人。你也許愛他一段日子。若是出了事,你可就沒法兒躲了。”“你知道我會照顧自己的。”牡丹說話顯得有萬分的自信。他倆討論起多年的老問題避孕這件事。因為倆人關係那麼深,所以牡丹把極其細微的各點都談論到。她要一張紙和一管鉛筆。金竹在衣袋裡摸,找出一個小日記本來。他倆把頭擠在一處。牡丹開始畫一個類似春宮般的草圖,她吃吃而笑時,附近幾個茶房也在一旁看,感到十分有趣。酒喝完之後,他倆又叫了兩碗粥。大概說,這頓飯算進行得還順利。牡丹看了看她的手表。“已經九點半多,我得走了。”金竹大吃一驚。牡丹解釋說:“我十點鐘還要見一個人。”金竹看得出來牡丹是急於要走。他自己心裡想:“好吧,那就這麼辦。”這是他倆最後的一夜。牡丹是要走了,未來的數年之內,可能無緣相見。牡丹也許是特意安排這最後的一夜和金竹一起過,可是這對牡丹她自己卻無何意義可言。她對金竹的愛已經成為泡影。這是冰冷無情不可逃避的現實。金竹心裡想:“你是急於要和我分手。”但是話沒說出口。金竹勉強立起,心裡十分清楚這一彆的後果。他勉強忍受著,付了賬,二人離去。外麵下著傾盆大雨。二人站在門廊下,等洋車過來。牡丹問:“你會給我寫信吧?”“不用了。”“我還能再見你嗎?”“不用了。你再來時,我可能不在這兒了。”牡丹說:“那麼,這是咱倆見最後的一麵了。”牡丹說時聲音裡有深深的失望。牡丹把臉仰起來,向金竹很快的吻了一下兒。洋車拉過來,金竹看見牡丹跨上去,她的臉在雨布的上頭,還可以看得見,但是金竹看不清她是微笑,還是在哭。最後,金竹在迷戀的重壓之下,心裡猛痛了一下子。他急跑近半遮蓋的洋車邊,勉強結結巴巴的說了句:“祝你好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