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對論(1 / 1)

老子的智慧 林語堂 2351 字 3天前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天下人都知道美之所以為美,醜的觀念就跟著產生;都知道善之所以為善,不善的觀念也就產生了。沒有“有”就沒有“無”,“有無”是相待而生的;沒有“難”就沒有“易”,“難易”是相待而成的;沒有“長”就沒有“短”,“長短”是相待而顯的;沒有“高”就沒有“下”,“高下”是相待而傾倚的;沒有“音”就沒有“聲”,“音聲”是相待而產生和諧的;沒有“前”就沒有“後”,“前後”是相待而形成順序的。因此聖人做事,能體合天道,順應自然,崇高無為,實行不言的教誨。任萬物自然生長,而因應無為,不加乾預;生長萬物,並不據為己有,化育萬事,並不自恃其能;成就萬物,亦不自居其功。就因為不自居其功,所以他的功績反而永遠不會泯沒。至於相對論、循環論及宇宙變化的原則,請參看第四十章老莊哲學的基本思想與實際的學說,老子所有的反麵論都起源於此。言語和起風時發出的聲音不同;風吹是自然無心的聲音,而說話,必定先有了意念才能發言。言語有了偏見,聽者也就無法斷定孰是孰非。無法斷定是非,說了等於沒說,那麼那些言論究竟是“話”呢?還是“不是句話”?就好像初生小鳥的叫聲一樣,到底它們是有分彆呢?還是沒有分彆?道,因為有所蒙蔽,才有真假的區彆;言語,因為有所蒙蔽,所以才有是非的爭辯。道本沒有真假,所以無所不在;言語本沒有是非的分彆(是非是一般道德的審判和心智辨彆的標準,如:對錯,真偽,是與非,肯定與否定,當與不當。),所以能無所不言。道之所以蒙蔽,是因為有了偏見;言之所以蒙蔽,是因為好慕浮辯之辭,不知“至理之言”所致。所以儒墨(莊子時,墨家為儒家強勁的對手。)爭辯,不外在使對方為難;對方以為“非”,我就以為“是”;對方以為“是”,我就以為“非”。如果要糾正二家的是非之辯,隻有使他們明白大道,大道既無分彆,他們也自無是非的爭論了。世間一切的事物都是相對的,所以彼此才有分彆。看彆人都覺得“非”,看自己便認為“是”,因為隻去察考對方的是非,反而忽略了自己的缺點;如果能常反省自身,一切也就明白了。隻看到彆人的“非”,沒有看見自己的“非”,所以總以為自己“是”,彆人“非”,這種自己是、彆人非的觀念乃是對立的。所以是非之論隨生隨滅,變化無定。有人說“某事可”,隨即有人說“某事不可”,有人說“這個非”,就有人說“那個是”。隻有聖人能超脫是非之論,而明了自然的大道,並且深知“是非”是相應相生,“彼此”是相對卻又沒有分彆的。“此”就是“彼”,“彼”就是“此”。彼此都以對方為“非”,自己為“是”,所以彼此各有一“是”,各有一“非”。那麼“彼”、“此”的區彆究竟存不存在呢?如果能體會“彼此”是相應又虛幻的,便已得到道的關鍵。明白大道,就可以了解一切是非的言論,皆屬虛幻,這就好像環子中間的空洞一般,是非由此循環不已,變化無窮。因此,要停止是非之爭,人我之見,莫若明白大道。用我的指頭去比彆人的指頭,對我來說彆人的指頭似乎有什麼不對;若用彆人的指頭來比我的指頭,對彆人來說我的指頭又有些不對了。用這匹馬做標準去比那匹馬,自然這匹馬為“是”,那匹馬為“非”;若用那匹馬做標準來比這匹馬,那匹馬又為“是”,這匹馬又為“非”(這兩句的解釋為:“如果把不同的種類合而為一,所謂不同的地方自然就不存在了。”請看第二章之三。)。像這樣以己為是,以彼為非的觀念,其實並無多大差異。明白天下沒有一定的是非,指頭和指頭,馬和馬又有何是非之分?指頭乃是天地中的一體,馬乃是萬物中的一物。以此類推:用天地比做一個指頭,把萬物比做一匹馬,那麼天地萬物又有何是非?自以為可就說可,自以為不可,就說不可;因為有了人行走,才有了道路;因為有人的稱呼,所以才有名字,而所謂對與不對的觀念,還不都是人為的?萬物開始時,固然有對有不對,有可有不可,但在萬物形成後,人為的“是非”觀念,便構成了許多不正的名稱,而其名稱的變更,本無一定,所以說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譬如細小的草莖和巨大的屋柱,醜陋的女人和美麗的西施,以及各式各樣詭幻怪異的現象,從道的觀點看起來,都是通而為一,沒有分彆。分開一物,始可成就數物,創造一物,必須毀壞數物。所謂成就是毀,毀就是成。萬物本就無成也無毀,而是通達為一的。隻有達道的人才能了解這通而為一的道理,因此他們不用辯論,僅把智慧寄托在平凡的道理上。事實上,平凡無用之理卻有莫大的用處,其用就在通,通就是得。這種無心追求而得到的道理,和大道已相差無幾。雖然近於道,卻又不知所以然而然。因此未曾有心於道,一任自然的發展,方才是道的本體。河伯說:“如何區彆物體外部和內部的貴賤和大小呢?”北海若說:“從道的立場來看,萬物沒有貴賤之分;從物的立場來看,物類都是貴己而賤人;從世俗的立場來看,貴賤起自外物而不由自己;從差彆的眼光看,萬物自以為大的,便是大,自以為小的,就是小,那麼萬物便無所謂大小之彆。如果知道天地像一粒稊米,毫末像一座山丘,萬物的差彆也就不難區分了。”“從功用方麵來看,依照萬物自認其有無存在為標準,大凡和他們相對的萬物,其功用也是相對的,譬如箭因為有用處,盾牌也就有了用處。再者,我們知道東、西方向是相反的,但是如果沒有東方,就不能定出西方在哪裡。由此可知其區分乃是相對,而非絕對。”“由眾人的趣向來看,如果依隨彆人所說的對錯為標準,彆人說對就是對,彆人說錯就是錯,也就是沒有對錯的區分。以堯和桀自以為是而視對方為非這點看來,人心的傾向便已明顯地表露出來……”“所以有人說:‘為什麼不取法對的,摒棄錯的,取法德治,摒棄紛亂呢?’這乃是不明白天地萬物之情的話啊!就像隻取法天,不效法地,隻取法陰不效法陽一般,顯而易見,這是行不通的。可是大家仍不停地說著這句話,如果不是愚蠢沒有知識,就是故意瞎說了。”河伯:“那麼,我以天地為大,以毫末為小,可以嗎?”北海若回答道:“不可以。因為萬物沒有窮儘,時間沒有止期,得失沒有一定,終始也無處可尋。所以有大智慧的人觀察事物由遠及近,不會隻偏看一處的。”“他們知道萬物沒有窮儘,所以不以小為少,不以大為多,知道時間沒有止境,所以不因未看到遙遠的事物而煩悶,不因與現代接近而強求分外的事;知道得失沒有一定,所以雖有得並不歡喜,雖有失也不憂愁;知道終始無處可尋,所以不把生當做快樂,也不以死為禍患,因為他們明白生死是人所共行的平坦大道。”假定有一些言論,和我所說的言論比較,是一類也罷,不是一類也罷,不管是不是同類,既然都是言論,也就是同類了。那麼這些言論和我所說的言論便沒什麼區彆。大道本難用言語形容,但是,如今於無可說中,姑且還是說說吧!凡物各有開端;有的尚未開始,有的雖開始卻未曾顯露,有的連“導致開始”的事理都不曾具有;有的說言語是實有的,有的說它是虛無的,有的不曾說出“言語有無”的爭論,有的連“言語是實有或虛無”的念頭都不曾起過。但是,突然間產生了“言語是實有或虛無”的觀念,這有言和無言二者,究竟是孰有孰無呢?我既反對言語,現在又不免言語,實在是我所說的話,全無成見和機心,所以雖然有言,又何嘗不是無言?以形體而論,物有大小之分,若以性質而論,便無所謂大小之彆,那麼秋天獸毛的尖端都要比泰山大了。再以彭祖為例,由形體來說,命有長短的區彆,但若以精神而言,便沒有長短的區彆了,那麼早夭的幼子都會比彭祖長壽。若以泰山為小,天下便沒有了大,若以秋天的獸毛為大,天下便沒有小了,若以短命為長壽,天下便無所謂短命,那麼若視彭祖為短命,天下又何來長壽之人?既然沒有形體大小、壽命的長短,天地之壽再長,也不過和我同生吧!萬物種類雖多,我也能和他們和平共處,且合為一體。萬物既能通為一體,又何須言論為助?但是既然我說它“合而為一”,不是又有了言論?道是渾然一體,沒有名稱,倘使稱它“渾然一體”就等於給了它一個名稱,這個名稱和道的本體加起來,便形成了兩個數目,有了一個名稱,又產生了相對的名稱,這兩個名稱和道的本體加起來,就形成了三個數目(請參閱第四十二章。)。由此類推下去,即使精於數學的人都無法分清這些數目,何況是普通的人?言語本無心機,一旦有了心機,便已生出三個是非的名稱,至此想再加詳辯就不容易了。所以不如除去心機和是非的念頭,順隨自然以定行止,要知大道是無處不有的。道本無界限,言論本無是非。但是一有了“是非”之見後,言語就被劃分出界限,那是因為是非沒有一定的準則,言論才會有這麼多不同的種類。到底分為哪幾類呢?有讚成左方的,有讚成右方的,有直述的,有批評的,有解釋的,有辯駁的,有二人爭辯的,有多人爭論的。都因為各持己見,所以才有這八類的分彆。聖人就不是這樣,超出天地以外的理,非言語所能形容,便擱下不談;至於天地以內的事理,也隻是隨機陳說,不加評判;有關記載先王事跡的史書,他也僅給以評議而不爭辯。所謂以“不分”來分清事物,以“不辯”來辨明事物,就是這個道理。聖人認清了事物,隻是存在心裡,眾人卻固執己見,和彆人爭辯以顯耀自己。所以說:“辯論的發生,乃是不曾見到大道的緣故。”大道是不可以名稱的;雄辯者不會用是非之論去使人屈服,“至人之人”的仁愛是無心而發的(請參看第五章。);“清廉之士”的“廉潔”毫無形跡可尋,所以其外表反而沒有謙讓的表示(請參看第五十八章。),“大勇之人”不尚血氣之勇,也無傷人之心。因為道可以稱述就不是真道,辯可以言論就不是大辯,仁要是固守一處就不成其為仁,廉要是有了形跡就不是真廉,勇要是用於爭鬥就不成其為勇。這五者本是渾然圓通的,若一被形跡所拘,就背離了大道。所以人如果能止於自己所知的範圍內,固守本分,便是達到知的極點。但是有誰知道這不用言語的辯論,和不可稱述的大道呢?若是能夠知道,就已進入了天府(按字義作“天府”解。)。莊子所說“言之無益”和“實知理論”等思想,關係極為密切。“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莊子》之《知北遊》)請參看第五十六章。下文談論的是莊子時代的名家,特彆指“彆墨”的代表人物惠施和公孫龍。譬如我和你辯論,如果你勝了我,並不表示你所說的就對,我所說的就不對;要是我勝了你,也並不表示我一定對,你一定錯。那麼你我到底誰對誰不對呢?是兩方麵都對,還是兩方麵都錯?如果你我各執己見,互不相讓,旁人都給鬨糊塗了,還有誰能為我們評判?若請和你見解相同的人來評判,他必偏向你,我自然不會心服;若請和我見解相同的人來評判,他定偏向我,當然你也不會心服;如果請和兩方見解都不相同的人來評判,兩方全不信服;若請和兩方見解都相同的人,必無一定的言論為主;你、我和第三者既然都不能互相了解,那麼該請誰來評判呢?辯論的言辭是相對的,既然無法解決是非的爭論,倒不如彼此丟下“相對”的觀念,安守自然的本分,以享天賦的壽命。什麼叫做安守自然的本分呢?要知是、非、然、否,全是虛妄的,所謂“是”未必是“是”,所謂“然”,也未必是“然”。假若“是”果真是“是”,是非就有了區彆;同樣的,若“然”果真是“然”,然否也有了區彆。既然有不同,又何須爭辯?看破生死,所以能忘卻年歲的長短;看透是非,所以能忘掉是非的名義,由此方能遨遊於無窮的空間,寄托心靈於無窮的境界。有關無為的學說,請參看第三章。討論無名、無私、無譽等觀念,請參看第五十一章。至於“無為”的思想,在第十、三十四、五十一、七十七章內,均有說明。此教乃是來自對“道”之大、靜、無及複歸為一的了解。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