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一四六章(1 / 1)

恰逢雨連天 沉筱之 2163 字 3天前

五軍都督府外,數名羽林衛一字排開,為首一個正是伍喻崢。伍喻崢策馬而立,看到沈奚與顧雲簡過來,也不廢話,抬手一揮,吩咐道:“動手。”數名羽林衛魚貫而出,將沈奚與顧雲簡前後包圍,其中一名統領模樣的走上前來,跟沈奚一拱手:“沈大人,得罪了。”隨即摘下背上的長矛。顧雲簡伸手在沈奚身前一攔,看向伍喻崢:“伍大人,這是何意?”他環目掃了一眼四周的羽林衛,“親軍衛殺人,連個理由都不要嗎?”“顧禦史身在都察院,掌百官綱常,難道不知年初兵部所買的三千戰馬被沈大人以馬草調配不力,供給不足為由,暗中轉至九江府麼?”伍喻崢道,“而今正是戰時,沈大人此舉非但違反軍令,更可能耽擱戰事,依大隨軍法,五軍都督府有權以軍令,對他處以梟首之刑。”“大隨軍法也要講究證據,單憑伍大人紅口白牙一句沈大人有罪就要動刑未免太過兒戲。”顧雲簡道,“本官,身為都察院禦史,自當撥亂反正明辨正枉,絕不允許冤假錯案就在眼前發生。伍大人要當著本官行刑,可以,且拿出證據,隻要本官確認證據不假,絕不攔阻。”倘若朱沢微手上有切切實實的證據,殺沈青樾又何必拖到今日。禦史是言官,個個能說會道。伍喻崢沒想到顧雲簡天生口吃,與人辯起理來,語速雖慢了些,竟也有條不紊。他不欲與顧雲簡分辯,也知自己辯不過他,當即吩咐身旁兩名羽林衛:“把顧大人帶去一旁。”“是。”雨水已細了許多,兩名羽林衛正要上前,忽聽沈奚輕輕笑了一聲。他將手裡的傘收了,看向伍喻崢,莫名問了句:“怎麼,朱沢微就派了伍大人一人來殺我嗎?”伍喻崢不言。沈奚又道:“其實今日一早,我與蘇時雨從延合宮出來,伍大人就可以殺了我,伍大人難道不好奇,為何當時你身旁的暗衛不讓你動手嗎?”伍喻崢沉思半刻,扯了扯韁繩,縱著馬走近幾步:“我知道沈大人足智多謀,語含玄機,怕聽你說得多了受你蠱惑,七殿下行事自有七殿下的道理,本官是武將,隻當奉命——”“因為他防著你!”不等伍喻崢說完,沈奚便斬釘截鐵地打斷道。他仰目直直看向伍喻崢,雙眼一彎,又添了句:“昭覺寺事變後,你可謂與朱沢微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他生你生,他死你死,按理該用人不疑了,但朱沢微卻一邊用你一邊防著你,你可曾想過理由?”伍喻崢聽了這話,瞳孔漸漸收緊,不再說話了。其實早上暗衛不讓伍喻崢對沈奚動手的原因很簡單:他受沈蘇蒙騙,以為他二人手裡握著有關淇妃與朱沢微苟且的證據。而現在朱沢微又要殺沈奚的原因更簡單:一,他確認那三千匹戰馬是沈奚搗的鬼;二,沈蘇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但這些因果若敞開來放在伍喻崢麵前,便沒有絲毫威懾力。對這個羽林衛指揮使而言,手刃太子才是他背負不起的叛國重罪,也是他一麵效忠朱沢微又一麵擔驚受怕的陰影。他會因為這道陰影產生無數鳥儘弓藏的肖想。譬如延合宮裡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是什麼?會不會和自己有關?又譬如朱沢微為何不肯將這個秘密告訴自己?他的態度為何含糊不清?甚至,朱沢微是否打算防著自己,等大業將成,再對自己下手?沈奚知道伍喻崢在擔憂什麼,他正是要利用伍喻崢這一心態故弄玄虛,讓他有所忌憚,不敢動手,從而為自己爭取時間。北大營練兵是戌時結束。隻要能拖得久一些,再久一些,也許就有人趕來相救。“你……”過了片刻,伍喻崢遲疑地開口,似是想問什麼,卻又咬牙按捺下去。“伍大人可是要問,握在我與蘇時雨手裡,事關延合宮的證據,究竟是什麼?”沈奚漫不經心道。他頓了頓,卻是一笑:“可惜那證據現下不在我手裡,被我二人藏起來了。”“那個秘密是什麼?”伍喻崢問,“從前在延合宮裡,發生過什麼事?”“沈某的性命在伍大人一念之間,橫豎都要死了,你這麼問我就要乖乖回答麼?”沈奚彎著眼,須臾,又道,“不過伍大人倒是可以猜一猜,將年來發生過的事仔細尋思一遍,說不定就找著線索了。”伍喻崢聽沈奚這麼一說,思緒果然飄回了十餘年前,自己還隻是一名統領,因家境窮困暗盜了一袋軍糧,本該被處死,卻受朱沢微相救,幫他瞞過去的舊事……然而少許片刻,伍喻崢又反應過來。自十餘年前起,他的性命已與朱沢微連在一起了,而今他殺了朱憫達,手染朱家嫡係的鮮血,已再無回頭路。朱沢微就算心狠手辣,要殺他好歹會等功業已成以後。可若讓朱南羨承繼大統,這浩浩江山便再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思及此,伍喻崢再次移目看向沈奚。提了一萬個小心防著他,沒成想竟還是被此人言辭蠱惑,耽擱了這許多時候。看來七殿下執意要殺沈青樾也無可厚非,此人實在太聰明,留他與蘇時雨在朱南羨身邊輔佐,這皇位想必難搶得很。遠處傳來梆子聲,亥時已至。還有一個時辰明日就到了。“愣著做什麼,動手!”伍喻崢冷聲吩咐道。“是。”幾名羽林衛同時應聲,當先走上兩人先將顧雲簡製住,另兩人將沈奚押倒在地,為他的眼罩上黑布,打算就地以軍令處以梟首。然而正在這時,街巷一頭傳來行馬之聲。伍喻崢驀地抬目往沈奚與顧雲簡的來路上看去,那裡很暗,原本是什麼也瞧不清的,可眼下雨停了,倒能隱隱看見一個馬車的輪廓。“去看看誰在那裡,若是無關緊要的人,殺了。”伍喻崢眉頭一皺,吩咐道。顧雲簡聽了這話,眉頭驟然一擰:“你們敢——”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就掙脫開製住他的兩名羽林衛,朝趙妧的馬車奔去。另一旁的羽林衛伸了長矛來攔,顧雲簡卻不管不顧,任矛尖刺傷他的肩頭,仍是要去阻那名去查驗馬車的兵衛。伍喻崢被這一廂動靜分了神,反應過來才驚覺不對,馬蹄聲不是自一處響起的,而是兩處,分來自都督府外街的前後。看來竟是有人來了。他再看了一眼沈奚,心中隻覺憤憤然,當即翻身下馬,自一旁的兵衛手裡接過長刀,想要手刃了這個早就該死了的,卻多活了這許多時辰的沈大公子。這才是他今夜的正事。夜色裡傳來破空之音,就在伍喻崢接過刀柄的霎時,一道利箭打在鞘上將刀鋒打偏。下一刻,馬蹄聲以疾馳之速由遠及近,一柄紅纓槍徑自攔在沈奚跟前。沈筠勒馬而停,冷冷道:“本宮的家人,還輪不到伍大人來教訓。”“本官照軍令行事,”伍喻崢見了沈筠,卻連刀都沒收,他回頭望了一眼,發現方才於夜色中射出這一箭的果然是左謙,笑了笑道,“左將軍與四王妃都是行伍之人,軍籍在身,現如今是要阻擾軍令嗎?”左謙打馬上來道:“伍大人說軍令在身,敢問令狀在何處,又是何人所下?”“正是在都督府,此令狀為中軍都督府右都督徐將軍所下。”如今戚無咎去了東海,徐將軍坐主都督府。伍喻崢說著,伸手自懷裡一摸,竟真地取出一份令狀出來,上頭還附有太仆寺黃寺卿與劉署令狀告沈奚暗改運馬路線圖的供詞。其實這份供詞並不足以指認沈奚,奈何那份軍令卻是真的。沈筠與左謙軍籍在身,若是攔阻軍令狀,該受斬立決。難怪伍喻崢方才有恃無恐。左謙與沈筠對視一眼,正想著是否現下就與伍喻崢撕破臉,方才去查驗馬車的羽林衛回來了,有些駭然地回稟道:“伍大人,柳大人與蘇大人到了。”伍喻崢聽了這話,才知大事不好。蘇時雨倒也罷了,怎麼柳昀也來了?他緊抿唇線,對一旁的隨侍壓低聲音說了句:“去請徐將軍,七殿下與十二殿下。”然後才朝馬車處望去。隻見停在街頭的馬車多了一輛,蘇晉與柳朝明自夜色迎麵走來。蘇晉扶起跪在地上的沈奚,柳朝明的目光往肩頭受傷的顧雲簡身上一掃,淡漠道:“伍大人不打算給本官一個交代嗎?”伍喻崢自心裡沉了口氣:“方才下官行軍法,顧禦史執意攔阻,這才不小心傷了他。”一頓又道,“是下官失察,等處決完要犯,自當跟柳大人與都察院賠罪。”“伍大人說的要犯是誰?”蘇晉問道,“沈大人?”“正是。”伍喻崢道。蘇晉似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又道:“真是怪了,本官執掌刑部,統理天下案件,便是都督府要行軍令處決犯人,事前事後也該在刑部備案,本官怎麼從未聽說過沈大人犯過什麼案子。”“蘇大人這是要刻意為沈署丞瞞天過海嗎?”這時,隻聽身後的都督府大門轟然一開,從裡頭走來一個鶴發童顏,氣度威儀的老翁,正是中軍都督府右都督徐莫。他環目一掃,負手道:“沈署丞既在太仆寺任職,便該受兵部與都督府轄製,而今朝廷丟了三千戰馬,滿朝文武皆知,不管這三千戰馬是否是被沈署丞做了手腳,他身為一署之首,便該責無旁貸,失馬就要受罰,失馬過十匹就該梟首,這是我都督府,是大隨軍法的條例,蘇大人雖掌刑部也無權過問。”徐莫說完這話,數名兵衛自都督府內湧出,將外頭一行人等團團圍住。“刑部無權過問,都察院呢?”柳朝明掃了一眼周遭的兵衛,淡淡道,“徐將軍要處決朝廷命官,憑據為何,證據在哪,可足夠量刑?三千戰馬事關朝廷千萬兩紋銀,事關邊關戰事,我都察院糾察百官綱常不分文臣武將,徐將軍今日可該給本官一個說法?”“柳大人這是何意?”徐莫道,“是,都察院要討說法,我都督府自然不會不給。但這一切也該等處決了沈署丞以後。他失責失察在先,處以極刑該當受罰,軍令狀以下,除非皇上太子在此,誰也不能攔阻!”“可我三法司不認沈大人的罪!”蘇晉道,“徐將軍大可以任你的兵衛行軍令,三千匹戰馬現在何處,馬草調配可當真有差錯,原運馬路線圖是否合理,種種因果全都不清不楚。沈大人若是軍籍出身,你都督府要管要處決倒也罷了,但沈大人是沈府之後,是我大隨朝廷命官,是前戶部侍郎。你都督府管得,我三法司也管得,今日徐將軍不給我刑部,不給三法司一個交代,那麼這軍法,本官正是要攔了!”子時已過了大半,徐莫看著蘇晉與柳朝明,心知都督府與三法司這麼僵持下去,正是合了他們的意,當即與伍喻崢對視一眼,勒令道:“拿人!”“誰敢!”左謙翻身下馬,擋在了蘇晉身前,然後高喝一聲,“金吾衛——”都督府建在北門之外,說是府邸,其實更像壁壘駐地,荒涼一條長街外,依著山再往北走就是北大營。方至此時,暗夜中也不知誰應了聲“是!”便聽得行軍的聲音由遠及近。伍喻崢聽了這聲音,失笑道:“左將軍這是什麼意思?自行調兵?”他語氣一肅,“這可是違反了軍令!”左謙道:“伍大人這樣的事還乾少了嗎?”他淡淡道,“你我半斤八兩,這麼冠冕堂皇的話就免了吧。”片刻間,隻見數千名金吾衛在長街之外的遼闊地帶列陣。暗夜無邊,背後廣袤的山脊在暗色裡彎成一柄長刀之狀,像沉睡著的兵戈,稍一沾血,便會驚醒滿身殺伐之氣。徐莫與伍喻崢看到金吾衛,暗自往都督府處退了數步,卻並未撤兵。這一刻的靜止如一道繃緊的弦,是敵不動我不動。可沈奚的臉色卻越來越沉,他想了想問:“柳昀,錦衣衛呢?”“今日該守衛宮禁。”柳朝明沉默了一下,說道。這話一出,蘇晉的麵色也難看了起來。眼下金吾衛與羽林衛在此,尚算勢均力敵,可再過一些時候,等朱沢微與朱祁嶽趕到,鷹揚衛就該到了。但他們也不能走,因為一旦做出要走之勢,羽林衛便會直接動手。退無可退,隻能等了。蘇晉遙望天際,漆黑蒼穹中尚有一彎月明。但月色卻是黯淡的,照不透雲端,也無法點亮天地。這最沉最暗的夜啊。梆子聲又響起來,醜時到了。蘇晉在心裡翻來覆去地數,子醜寅卯,子醜寅卯,她這一生從未有一刻像今日這樣盼著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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