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衛文學》創刊號出版了。麥荷門寄了一本給我。封麵沒有畫,隻有《前衛文學》四個大字;另外右角用黑油墨印一個阿拉伯“1”字,大大方方,相當美觀。除此之外,內容方麵與我最初擬定的計劃差不多。發刊詞依舊用我寫的那一篇,一個字都沒有動。對於我,這當然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至於譯文方麵,也能依照我擬定的計劃,選了幾篇第一流的作品。創作較弱,除了一個獨幕劇與那篇研究“反派”的論文外,其他都不是突出的作品。幾個短篇創作,雖比時下一般“學生園地”式的短篇稍微高一些,距離最初的要求仍遠。這個問題,並不在於麥荷門的欣賞水準較低,而是商業社會使那些有才氣有修養的作家們將精力集中於其他方麵,不再有空閒或興趣撰寫文學作品。荷門年紀還輕,結交的朋友不多,他不知道香港除了那些患著“文藝幼稚病”的“作家”之外,還有誰能夠寫出像樣的作品來。其實,香港有幾位極有希望的作家,為了生活,已被迫投筆改就他業。這些都是有過表現的文藝工作者,但是現實是殘酷的。生活擔子太重,他們不得不放棄對文學的愛好。麥荷門不認識他們,更無法慫恿他們為《前衛文學》執筆。麥荷門找來的幾篇創作,都是膚淺的現實主義作品,毫無特出之處,隻能算是聊備一格。縱然如此,這本《前衛文學》依舊是目前香港最有分量的文學雜誌。我欽佩麥荷門的毅力,同時也感到了慚愧。當我一口氣將《前衛文學》讀完後,我必須承認對文學的熱誠仍未完全消失。我之所以不再文學作品,隻是一種自己騙自己的行為罷了。事實上,我依舊無法抗拒文學的磁力。我的看法是:《前衛文學》的水準還不夠高。不過,以香港一般文藝刊物來說,它已經太高了,有些讀者不能接受。如果《前衛文學》不能維持一定水準,它將完全失去存在的意義。麥荷門不惜以他母親的積蓄做孤注一擲,為的是想替中國新文學保存一點元氣;但是符合要求的創作不易求,更因為是定期刊物,到了發稿的時候,找不到佳作,隻好隨便約幾篇急就章充數。這樣一來,內容貧乏,必將成為雅俗俱不能接受的刊物。我很替麥荷門擔心。麥荷門的五千塊錢遲早要賠光的。問題是:這五千塊錢必須賠得有價值。《前衛文學》創刊號雖然與理想仍然有相當距離,但譯文方麵的選擇,顯然是明智的。不過,今後單靠他一個人的力量,恐怕連這個水平也不能維持。我想約荷門見一次麵。但是沒有勇氣打電話給他。荷門是個有個性的年輕人。他可以接受失敗,卻未必願意接受一個撰寫庸俗文字者的援助。再說,我一天要寫四家報紙的連載,哪裡還有時間幫助他?我歎口氣,將那本《前衛文學》往字紙簍一擲,抽支煙,斟了半杯酒。坐在寫字台前,提起筆,開始撰寫《潘金蓮做包租婆》的續稿。酒與黃色文字皆能產生逃避作用。沒有勇氣麵對現實的人,酒與黃色文字是有一點用處的。忽然有人輕叩房門,拉開一看,原來是雷太太。她說:——有人打電話給你。走去電話機旁邊,拿起聽筒,竟是麥荷門。——寄給你的創刊號,有沒有收到?他問。——收到了。——怎麼樣?希望你能給我一些忠實的批評。——我欽佩你的勇氣與毅力。——除了勇氣與毅力之外,內容方麵,你覺得怎樣?——很好,每一篇都夠水準。這是違心之論,連麥荷門也聽得出來。麥荷門是朋友中最真摯的一個;然而我竟對他說了假話。事實上,要是麥荷門不尊重我的意見的話,也不會打電話給我了。我不能太自卑。雖然大部分同行已經將我視作武俠與黃色的作者,相信麥荷門是不會這樣想的。最低限度,他還希望能夠聽聽我的意見。但是,我竟這樣虛偽,沒有將心裡想說的話坦白講出。——創作部分怎麼樣?麥荷門問。——雖然弱了一點,也還過得去。——我希望你能夠給我一些坦率的意見。——幾個短篇都是寫實的,手法相當陳舊。今天的家應該追求內在真實,並不是自然的臨摹。塞尚曾經在左拉麵前坦白指出臨摹自然的無用,認為藝術家應該設法去表現自然。——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此時此地的家肯繼續從事文藝工作的已不多,哪裡還能要求他們去追求內在真實!——這也是實情。——所以,我隻能將譯文的水準儘量提高,希望借此促請文藝工作者的覺醒。——創刊號的譯文部分不錯。——第二期即將發排了,我知道你忙,沒有時間為《前衛文學》譯些東西,不過,你讀書甚多,提供一些材料,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最近我完全沒有讀文學書。麥荷門“噢”了一聲,將電話擱斷。我回入臥房,坐在書桌前,繼續進行文字的手淫。一個字也寫不出。做一個職業作家,並不如一般人想象的那麼舒服。當你心緒惡劣的時候,你仍須強迫自己去寫。好在這種東西全無思想性,隻要將一些性行為不太露骨地描寫出來,就可以換取讀者的叫好了。(香港真是一個怪地方,藝術性越高的作品,越不容易找到發表的地方;相反,那些含有毒素的武俠與黃色卻變成了你爭我奪的對象。)(香港真是一個怪地方,不付稿費的雜誌,像過去的《文藝新潮》,像過去的《熱風》,常有優秀作品刊出;但是那些依靠綠背津貼的雜誌,雖然稿費高達千字四十元,刊出的東西常常連文字都不通,遑論作品本身的思想性與藝術性。)(香港真是一個怪地方,價值越高的雜誌,壽命越短;反之,那些專刊哥哥妹妹之類的消閒雜誌,以及那些有彩色封麵而內容貧乏到極點的刊物,卻能賺大錢。)《前衛文學》注定是短命的。如果出了幾期就停刊的話,絕不會使人感到驚奇。事實上,麥荷門自己也知道這本雜誌不會久長,不過,他有他的想法,認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即使力量薄弱,隻要能將水準真正地提高起來,將來究竟會結成什麼樣的花果,誰也無法逆料。這個想法並不壞。問題是:由於佳作難求,刊物不能保持一定的水平,錢財與精力等於白費。這是值得擔憂的。我甚至有了放棄撰寫通俗的念頭,集中精力去幫助麥荷門編輯《前衛文學》。然而拿不出勇氣。文學不是米飯。“文窮而後工”是一句不切實際的風涼話。處在今天的現實社會中,願意做傻瓜的還有,願意為文學而死的人恐怕不會有了。我陷於極大的困擾,不能用情感去辯護理智;更不能用理智去解釋情感。我又喝了半瓶酒。氣候仍冷,溫度很低,北風似貓叫,騎樓上的花朵在風中搖曳不已。花瓣有太多的皺紋,猶如雷老太太的臉皮。雷老太太又端了一碗蓮子羹給我,蓮子燉得很酥。我已有了幾分醉意,仍想出去走走。然後耳邊出現了浪潮般的喧嘩,二十一個球員在綠茵場上角逐。不知道是“南華”對“巴士”還是“光華”對“愉園”(光華、愉園,指分屬光華體育會和愉園體育會的兩支足球隊。)?那穿著紅衫的一隊似乎特彆驕傲;然而這驕傲卻又那麼柔弱無力。(人類是好鬥的,我想。人類的基本愛好原是極其殘忍的。)這是殘酷的場麵,觀眾喜歡觀看球員怎樣受傷。離開球場,我站在一家唱片公司門口聽卓比·戚加(卓比·戚加,又譯恰比·切克(Chubby Checker,1941—)美國歌手、演員。1960年憑一曲“The Twist”帶起Twist Dance風潮,贏得“扭腰舞王”之譽。曾獲第四屆格萊美獎,出演過多部電影。“The Twist”後來廣泛蕩漾在表現六七十年代故事的電影中。)的歌聲。世紀末的聲音,卓比是個嚴重的“世紀病”患者。然後打一個電話給楊露,約她到鑽石酒家去吃晚飯。楊露沒有空。楊露有太多的舞客。我心裡忽然起了一種不可言狀的感覺,說是妒忌,倒也有點像悲哀。(我會愛上楊露嗎?不會的。)但是我的腦子裡常常出現她的微笑。(她不是一個壞女人,我想。雖然她有太多的舞客;可是她絕對不是一個壞女人。)這樣想時,更加渴望見到她。(沒有空,必定另有約會。我不能允許她另有約會,因為我喜歡她。)我笑了,笑自己的想法太幼稚。(楊露是一個舞女,我能阻止她跟彆的舞客約會嗎?除非我有勇氣跟她結婚,然而結婚不能單靠勇氣。)我又笑了,笑自己的想法太幼稚。當我喝了酒之後,不論多少,甚至一滴之飲,也會產生一些古古怪怪的念頭。於是乘坐的士。在黑暗中尋找楊露的嘴唇。我要她跟我去“鑽石”吃飯;她用銀鈴的笑聲拒絕我。我內心燃起怒火,將鈔票擲在她身上,憤然離去。沿著海邊漫步,怒火給海風吹熄。在銅鑼灣遇到一個年輕朋友,一把捉住我,拉我去“麗思”吃牛柳。他說他喜歡吃牛柳。他說他喜歡嗜吃牛柳的朋友。然後他說他寫了一本四毫,很叫座,給一家電影公司將電影攝製權買去了,不久的將來就可以搬上銀幕。——你知道他們給我多少錢?他問。——不知道。——他們給我五百。——聽說電影公司的故事費規定是五百。——不,不,電影公司購買四毫的電影攝製權從未超過三百。——這樣說起來,你是一個例外了。——我是例外的例外。——什麼意思?——公司方麵還要我現身說法,在片中擔任一個不十分重要的角色。——你會講國語?——片子裡的那個角色並無對白。——噢。——外國電影常有原著者親自上銀幕的鏡頭,譬如“三部曲”裡的毛姆。——如此說來,這也算是一種進步了?——當然!他向夥計要了兩客牛柳;又向夥計要了兩杯拔蘭地。他不是一個喜歡喝酒的人;但是他知道我喜歡。他在這個時候喝酒,當然是因為太興奮的緣故。他的興奮猶如火焰,加上酒,越燒越旺。——老實說,國語電影需要改進的地方還多。你看,人家日本人拍一套《羅生門》,就讓好萊塢的大導演們學習他們的手法了。——是的,戰後日本電影和意大利的Limited Produ一樣,也有驚人的成就。不過,我們的國語片想爭取國際市場的話,首先不能從四毫中找材料。我的話語,猶如一把劍,刺傷了他的感情。他怔住了,眼睛瞪得比桂圓還大。對於他,我這樣講,等於用一桶水將他的興奮澆熄。為了掩飾心情的狼狽,他露了一個尷尬的微笑,說我太喜歡開玩笑。然後舉杯祝我健康,我喝了一口酒,正正臉色,說:——國語電影如果真想求進步的話,首先,製片家必須放棄所謂“生意眼”;其次,認識劇本的重要性;第三,打倒明星製度;第四,揚棄投機取巧的念頭,不拍陳腔濫調的民間故事;第五,不以新藝綜合體及日本彩色作為刺激票房紀錄的法寶;第六,以集體創作的方式撰寫具有民族精神而又樸實無華的劇本。你要知道,劇本是一部電影的靈魂。——對,對,你說得一點也不錯,劇本是一部電影的靈魂。所以,我認為公司方麵肯出五百元的代價買我的去改編,是一種進步的表現。——對不起得很,恕我不客氣地指出,製片家如果專在四毫中尋找材料的話,電影不但不會進步,而且會進入死巷!——這……這不能一概而言,事實上,四毫也不是全部要不得的。——四毫當然也有優劣之分,不過,我們必須認清四毫的對象是哪一階層。——你倒說說看,四毫的對象究竟是哪一階層?——就是那些專看低級趣味電影的觀眾。——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很簡單,將四毫改編成電影,說明製片家隻想爭取低級趣味的觀眾。製片家仍以賺錢為最高目標,哪裡談得上提高水準?——你這一番話,完全不切實際。今天香港的製片家,誰不將拍片當作一種生意?在香港,藝術是最不受重視的東西,抽象畫家受儘奚落,不到外國去舉行展覽會,就不能獲得知音。電影雖然被人稱作第八藝術,實際上,跟交際舞一樣,一到香港就變了質。交際舞成為販賣色情的借口,電影藝術卻是商人賺錢的另一種方式。——所以,我認為大作的被電影公司改編為劇本並不是一件可喜的事情。——我可以不勞而獲五百塊錢。——如果這樣講,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我從未有過野心。我之所以撰寫四毫,因為這錢賺得比較容易。我之所以如此興奮,因為我又多了一筆額外收入。談到藝術,我是一竅不通的,我常常覺得廣告畫比抽象畫好看得多!我笑。他也笑了。夥計端牛柳來,嫩得很,風味彆具。香港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四毫的作者可以天天吃牛柳,嚴肅的文藝工作者卻連牛柳的香味也不容易嗅到。我得慶幸我的運氣不壞,遇到這樣一位運氣比我更好的“家”。吃過牛柳,不願意跟他討論下去,站起來,說是另有約會,走了。這個沾沾自喜的“家”,實在悲哀得很。他連的門都沒有摸到,卻被庸俗的製片家捧壞了。銅鑼灣的燈。紅的。綠的。藍的。於是想起一則虛構的故事:一個潦倒的文人忽然被一個有錢的姨太太愛上了。他似乎獲得了一切,很快樂。這快樂等於肥皂泡,因為他已失去一切。香港人的快樂都是紙紮的;但是大家都願意將紙紮的愛情當作真實。上帝住在什麼地方,那被人稱作地獄的所在何以會有這麼多的笑聲?一隻滿載希望的船,給海鷗帶錯了方向,空氣是糖味的。空氣很冷。(有人自以為是詩人,竟將方塊字誤作積木,我想。沒有人握有詩的執照,所以誰都可以寫詩。幾十個方塊字就可以湊成一首詩,所以我們這一代冒牌詩人特彆多。詩是沒有真偽的。詩隻有好壞。不過,詩人卻不同。詩人是有真偽之分的。我們這一代,偽詩人多過真詩人。偽詩人的壞詩太多,使一般人對真詩人的好詩反而產生誤解。)(如果沒有真正的批評家出現,中國文藝是不會複興的。)(從“五四”到現在,我們還沒有出現過一個權威的文學批評家。劉西渭寫過兩本小書,文章做得很好,但見解不夠精辟。他批評了曹禺的劇本,曹禺指他說錯了話;他批評了巴金的,巴金也不肯接受他的看法。不過,截至目前為止,劉西渭的文學批評依舊是最好的。)(旁觀者清,作家需要燈塔的指示。)(沒有真正的批評家出現。中國文藝是不會複興的。)(我為什麼又會想到這些問題?我應該多想女人。)一盞昏黃不明的燈下,出現一對黑而亮的眸子。以為在做夢,竟是現實。我不知道她姓什麼叫什麼,更不知怎麼會認識她的。我們相對而坐,麵前各自有一杯威士忌。——你的酒量不錯。她說。——我?我根本不會喝酒。——彆撒謊,我親眼看你喝了六杯威士忌。——是嗎?——剛才你好像醉了,伏在桌上,睡了半個鐘頭。——這就證明我的酒量並不好。——但是你沒有醉。我知道的。我望望她,她有一對黑而亮的眸子。她說得一點也不錯,我沒有醉。看看表,分不清長針短針。——幾點?我問。——十二點一刻。——我們該走了?——是的,我們該走了。——到什麼地方去?——隨你。我吩咐夥計埋單。走出夜總會,一輛的士剛剛停在我們麵前。坐進車廂,合上眼,立刻陷於迷糊意識,不知道司機將我們載去什麼地方。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睡在一家公寓的板房裡。頭很痛,腦子裡有個問題:那個女人到什麼地方去了?一骨碌翻身下床,地板似浪潮。(昨天晚上,我一定喝了不少酒,我想。)走近梳妝台,定睛一看,桌麵上有一張字條,用煙灰碟壓著的。字條上歪歪斜斜寫著這麼幾行:“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誰。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我不應該偷你的錢,但是我窮,我的母親正在病中,需要錢買藥吃。我不是一個如你想象中的那種女人。我讀過中學,而且從未做過這種事情。你口袋裡有一百二十塊錢。我拿了一百,留下二十塊錢給你。你不像是個窮人。少一百塊錢,不一定會成問題。對於我,這一百塊錢也許可以救一條人命。先生,我謝謝你的幫助;同時希望你以後不要喝那麼多的酒。”將字條塞入口袋,盥漱過後,我按了一下電鈴,夥計來了。我問:——那個女人什麼時候走的?——你不知道?——我喝醉了。夥計抬起頭,略一尋思後,說:——昨晚一點左右。——一個可憐的女人。我說。——這種女人有什麼可憐?夥計說。我無意爭辯,懷著沉重的心境離開公寓。走到茶樓門口,買三份日報,然後向夥計要一壺普洱茶。看了一段電訊:戴高樂拒絕英國加入共同市場。(這是莫泊桑式的“驚奇的結尾”。難道也是法國人的傳統?我想。)又要賽馬了,滿版試跑成績與不著邊際的預測。(外圍馬猶如野火一般,無法撲滅。既然如此,何不公開化?我想。)甲組足球聯賽,六強形勢越拉越緊,占首席的“光華”也未必樂觀,失九分的“南華”仍有希望。(對於一般香港人,馬與波的動態較國際新聞更重要。)然後看到一篇不能不生氣的“影評”。(這裡的“影評”實在是頗成問題的。執筆人多數連一部電影的製作過程都不明白,常常“上半部演得出色”“下半部毫不稱職”之類地亂扯一通。這裡的“影評”,從不注意藝術性,隻以一般觀眾的趣味為準繩。在這些“影評家”的筆底下,貓王與路易主演的片子,永遠是好的;反之,像《叱吒風雲》這樣優秀的電影,常常被評為“悶到瞌眼瞓”(瞌眼瞓,粵語,意思是打瞌睡。)。我們這裡沒有真正的影評。這裡的“影評家”連“蒙太奇”都弄不清楚。這裡的“影評家”將一部電影的娛樂成分視作最主要的成就。這裡的“影評家”常常認為女主角的美麗比她的演技更重要。這裡的“影評家”常常顛倒是非,將好電影罵得一文不值;反而將那些莫名其妙的電影捧得半天高。在這些“影評家”的心目中,《單車竊賊》(《單車竊賊》今通譯《偷自行車的人》。)是遠不及意大利的宮闈打鬥香豔七彩片的。在這些“影評家”的心目中,碧姬·芭鐸是遠較比提戴維絲更為重要的女演員。在這些“影評家”的心目中,《君子好逑》(《君子好逑》今通譯《窈窕淑女》。)與《羅生門》都是要不得的電影。在這些“影評家”的心目中,電影隻是一種低級的娛樂,除此以外,並不具有任何其他意義……但是,這些“影評家”知道不知道香港每年電影的產量占著全球第三名的地位,除了日本、印度之外,就要輪到香港了。香港雖然是個蕞爾小島,每年電影產量卻比意大利、英國、法國更多。如果香港出品的電影沒有市場,製片家早就將錢財投資於大廈的興建了。換言之,香港的電影是有它的市場的。既有市場,必有觀眾,就不能不注意到電影本身應具有的教育意義。)(製片家為了賺錢,不但不注意片子的教育意義,有時候還不惜向觀眾灌輸毒素。達到這種情形,影評家就有責任指出他們的錯誤,並予以譴責。影評家必須引導所有電影工作人員向上,沒有理由跟在庸俗的製片家背後,鼓勵他們製作毫無價值的純娛樂電影。)(香港的電影產量占世界第三位;但是這些電影的水準卻低得很。戰後各國電影都有長足的進步。在十部獲得奧斯卡金像獎的外國電影中,日本占了三部:《羅生門》《地獄門》與《七武士》。意大利的《單車竊賊》被選為電影史上的十大之一。查理的《淘金記》與《城市之光》被全球一百位影評家選為電影的古典作品。法國的Le Jour Se Leve也被列入電影史上的十大。……但是產量占據全球第三位的香港電影,究竟拍出了一些什麼東西?)(製片家的唯利是圖固然99lib?阻止了佳片的出現;但是影評人不能起督導作用,也是港片水準低落的一個重要因素。)(如果影評人根本不知電影為何物的話,誰還能負起督導的責任?)(隻要是瑰麗七彩,隻要是從頭打到底的西部片,隻要是路易的鬥雞眼,隻要是外形漂亮的女主角,隻要是貓王主演的歌唱片,隻要是“××夜生活”之類的什錦片,隻要是意大利的宮闈打鬥片……都能夠獲得此間“影評家”的叫好。)(在香港,良片是劣片,劣片是良片。)(香港電影的另一個問題是:明星太多,演員太少。女人為了賺取明星的頭銜,即使每個月隻拿兩百塊錢薪水,一樣肯乾。理由是:有了明星頭銜後,就可以在其他方麵獲得更大的酬勞。)將報紙翻到副刊版,發現我寫的《潘金蓮做包租婆》已由編輯先生加上插圖。像這樣的文字,原已相當露骨,加上插圖之後,更加不堪入目。(不能再寫這種東西了,我想。這是害人的。如果不能戒酒的話,受害的將是我自己。如果繼續撰寫黃色文字,受害的是廣大讀者群。但是,我必須繼續生存下去。事實上,即使我肯束緊褲帶,彆人卻不會像我這樣傻。我不寫,自有彆人肯寫。結果,我若餓死了,這“黃禍”也不見得會因此而消失。)翻到港聞版,又有兩個人跳樓。(香港高樓大廈多,跳樓的人也多。難道這個世界當真沒有一點值得流連的嗎?)向點心妹拿了一碟芋角與一碟蝦餃。(這是現實,我想。)身上的錢,大部已被那個陌生女子取去。付了茶錢,所剩無幾。走去電車站,到中環一家報館去預支了一百塊錢稿費,然後踩著悠閒的步子,到皇後道去看櫥窗。(對於那些專買非必需品的貴婦們,櫥窗是吸鐵石。)然後我見到一個很美很美的女人,從頭到腳幾乎全是紫色,看起來,像一朵會走路的紫丁香。(美麗的女人都是上帝手製的藝術品,我想。)然後走進一家幽靜的小咖啡店,要了一杯酒,掏出原子筆與原稿紙,打算將這一天的文債還掉。由於剛剛見到了一個絕色女子,筆底下的潘金蓮、刁劉氏全變成那個模樣,寫起來,不但順利,而且頗多神來之筆。——想不到會在這裡碰到你。抬頭一看,原來是舊日重慶報館裡的一位老同事。此人姓沈,名家寶,過去在重慶跑新聞,華萊士來華時寫過一篇特寫,相當精彩。那時候,他是一個小白臉。現在也是中年人了,作笑時,眼角的魚尾紋特彆深。我們已有多年沒有見麵,雖然大家都在香港。他貪婪地端詳我,有意在我臉上尋找皺紋。——告訴我,你在做些什麼?——賣文為生。——好得很,好得很!——做一個寫稿匠,有什麼好?——香港有幾位多產作家,每天寫一萬多字,收入不菲,聽說有的不但坐了汽車,還買了洋樓。——那是極少數的幾個。——你現在寫幾家報紙?——四家。——不算少了,最低限度,生活絕無問題。——不一定。——你單身單口,每個月有成千收入,怎會不夠?——不是這個問題。——難道還有其他的困難?——在香港,賣文等於妓女賣笑,必須取悅於顧客,否則就賺不到稿費。沈家寶感慨係之地歎息一聲,說是亂世年頭,能夠活下去,已算幸運,哪裡還能談其他?然後我要他將近況告訴我。他說他已改行做生意,前年糾集了一些資本,與幾個朋友合資創設一家塑膠廠,專門模仿日本膠公仔,生意相當不錯。——去年賺了三十幾萬,添置了一些機器外,所有廠裡的員工在年底都能分到五個月的紅利。——恭喜你。——下個月初,我要到日本去兜一圈,拿些新的樣品回來,同時還打算訂一批日本的膠布和機器。——為什麼一定要買日本貨?——便宜,價錢便宜。——但是,你還記得不?當年我們在重慶的時候,日本飛機炸死了多少無辜同胞。這是我們親眼目睹的事實,這些是慘痛的事實,難道你完全忘記了?沈家寶笑不可抑,說我是天字第一號傻瓜。我不明白他的話意,他說:——當你從九龍乘坐渡海小輪來到香港時,特彆是晚上,你一定會注意到海邊建築物上的商業廣告牌。——是的。——你知道不知道這些廣告牌中,日本貨占了百分之七十。——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現象!——有什麼可怕?香港不知有多少商人因為推銷日本貨而發財。——我們是知識分子,我們不能像那些唯利是圖的無知商人一樣,將那八年的慘痛經驗全部忘記。——為什麼不能?再說,日本現在是一個民主國家了,過去的好戰分子都已受到懲罰,今後再也不會侵略鄰邦。——我很懷疑。——這是事實,用不到多疑。——我相信他們的武士道精神還是存在的。望著沈家寶臉上的表情,我知道他是不同意我的看法的。不過,我們究竟是多年老友了,縱或意見不同,還不至於鬨得麵紅耳赤。事實上,整個東南亞區,除了新加坡的華人外,很少人還記得過去的那一筆血債。話不投機,沈家寶將煙蒂撳熄在煙碟裡,將三文治匆匆吃下,掏錢埋單,露了個偽笑,走了。沈家寶走後,我繼續寫稿。將四家報館的續稿全部寫好,算是了卻一樁心事。回到家裡,雷老太太神色緊張地問我:——急死我了,新民,你為什麼一夜不回?可憐的老人,又將我當作她的兒子了。沒有等我答話,她冉冉走進廚房,端了一碗蓮心桂圓湯出來,抖巍巍地放在我麵前,要我喝下。喝下熱氣騰騰的桂圓湯,解衣上床。我做了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