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 / 1)

酒徒 劉以鬯 2805 字 3天前

我醉了。(拔蘭地。威士忌。占酒。新春燃放爆竹必須小心。分層出售分期付款。雙層巴士正式行駛。一株桃花索價千五元。年關追債。柯富達試“明輝”三段(這是作者照錄的報紙標題。)。)(排長龍兌輔幣。有錢能使鬼推磨。沒有錢的人變成鬼。有了錢的鬼忽然變成人。這是人吃人的社會。這是鬼吃人的社會。這是鬼吃鬼的社會。)(一家八口一張床。蘇絲楊的愛犬專吃牛骨粉。大排檔出售叉燒飯。手指舞廳的阿飛們有福了。瓶頸地帶是死亡彎角。添丁發財。“大龍鳳”上演《彩鳳榮華雙拜相》。投資滿天下的威廉荷頓。新春大吉。孩子們在驚惶中追求快樂。恭賀新禧。有人炸油角。有人寫揮春。有人放鞭炮。有人在黑暗中拭淚水。)(電視放映《冰哥羅士比歌劇集》。)(香港陷於文化黑暗期。忽然看到了馬蒂斯的《裸女》。台灣的盜印商必須坐監。香港的盜印商必須驅逐出境。盜印商是毒蟲。為確保文化幼苗的茁壯,當局應該拿出辦法來。何必這樣認真?反正從事嚴肅文藝工作的人越來越少了。也許一百年後,政府會尊重作家們的著作權的。唉!今天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一百年後可能全部不存在。)(人家有太空人,我們有羿。人家有《老人與海》,我們有《江湖奇俠傳》。人家有《超現實主義宣言》,我們的武俠也是超現實的。)(英國每年出版一萬四千部新書。)(文字的手淫。手指舞廳的經驗。到處是笑聲。小孩子將父親當掉手表所得的錢燃放爆竹。)我醉了。好幾天,荷門沒有來找我。我曾經打過電話給他,不在家。我的《潘金蓮做包租婆》刊出後,相當叫座。有一家銷數正在瀉跌中的報紙,派人來跟我接洽,說是最近計劃改版,希望我能為他們寫一個類似《潘金蓮做包租婆》那樣的故事新編。對於這個發展,我當然不會引以為榮;不過,看在錢的分上,也多少有點喜悅。寫這一類的文字,完全是製造商品。凡商品,必具價格。於是我問他:——稿費怎樣計算?他堆上一臉阿諛的笑容,然後用近似歉意的口吻答:——我們是虧本的報紙,出不起大價錢,稿費暫時隻能出千字十元,改版後,如果讀者反應好,可以加到千字十二元。這是相當公道的價錢,我答應了。來人問我:——能不能明天開始發稿。——可以。——題材呢?——你們希望我寫些什麼?——我們隻有一個原則:越黃越好,在可能範圍以內不要抵觸法令。——這是不容易做到的。——我們明白,我們明白,總之,稍微技巧一點,描寫動作的時候,不要過火。我不再說什麼。那人當即從公事包裡取出一張百元的鈔票,笑眯眯地說:——這是社長吩咐的,不足言酬,聊表敬意。我接過鈔票。他走了,臨出門,還重複說了一句:——明天我派人來取稿。——好的。他走後,我立即將自己關在房內。坐在寫字台前,取出鋼筆與稿紙,準備寫一個新的故事新編。(寫什麼呢?我想。舊裡淫婦並不少,《殺子報》的方山民的妻子,《芙蓉洞》的慧音,《蝴蝶夢》的田氏……都是壞女人,隨便挑一個來寫,不愁沒有文章可做。但是方妻、慧音甚至田氏,都不是一般人所熟知的,要寫得叫座,必須選一個像潘金蓮這樣的名女人。……刁劉氏的故事是婦孺皆知的,選她作為故事新編的中心人物,必受歡迎。)決定寫刁劉氏。題目是《刁劉氏的世界》。寫刁劉氏因性饑渴走去灣仔一家酒吧當國際肚腩。彆人為了生活而走國際路線,刁劉氏的目的隻求某方麵的滿足。這樣一來,文章就有得做了,儘量渲染刁劉氏與一個水兵之間的性行為,說她豔名四播,成為“酒吧皇後”,任何一艘兵艦開到時,刁劉氏生意最忙。這是害人的東西。為了生活,不能不寫。我喝下兩杯酒,以三個鐘頭的時間寫下五千字。穿上衣服,到外邊去吃一頓豐富的晚餐;同時喝了幾杯酒。我的感情很混亂。有時候,想到自己可以憑借黃色獲得生活的保障時,產生了安全感。有時候,重讀報紙刊登出來的《潘金蓮做包租婆》與《刁劉氏的世界》,難免不接受良知上的譴責。(誰能了解我呢?我想。我連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一個文藝愛好者忽然放棄了嚴肅的文藝工作去撰寫黃色文字,等於一個良家婦女忽然背棄道德觀念到外邊去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誰能了解我呢?我想。現實是殘酷的。沒有錢繳房租,就得睡街邊;沒有錢買東西吃,就會餓死。有些作家為了生活去教書,去當白領階級,去擺書攤,去做舞女大班,去編報……都不成問題,唯獨一個文藝愛好者就不能依靠庸俗文字來養活自己。)(寫過庸俗文字的作者,將永遠被摒棄在文學之門外!)(寫過庸俗文字的作者,等於少女失足,永遠洗涮不掉這個汙點!)(於是那些專寫“我已度過十八春”的“作家”們;那些專寫“蔚藍的天空”的“作家”們;那些專寫“我的一切的一切全是屬於你的”的“作家”們;那些專寫“昨天晚上我又在夢中見到你”的“作家”們……就神氣活現地將“文學”據為己有了,擺出暴發戶的麵孔,趾高氣揚,認定彆人的努力儘屬浪費。)(其實,香港幾時有過脫俗的文學作品?那些“青年園地”式的雜誌上儘是一些俗不可耐的新八股;新詩與時代曲無法區彆;連文字都不通;而散文永遠是“流浪兒”或“我的老師”那一套。至於所謂“文藝理論”……唉!不想也罷。)(我應該喝點酒了。)走去大會堂,在酒吧喝了兩杯拔蘭地之後,打電話給麥荷門:——有興致來喝酒嗎?我問。——沒有空。——你在忙什麼?——《前衛文學》。——還沒有放棄那個念頭?——我願意繼續做傻瓜!“嗒”的一聲,電話收線。頹然回座,點上一支煙。煙圈含有酒精味,在空間遊移,譎幻多變,不能把握。前麵有一對年輕的歐洲人,默默相對,互不交談。(眼睛是愛情的語言,我想。)整個大會堂彌漫著濃馥的洋蔥味,廣告牌前一群番薯仔突然發出咯咯的笑聲。音樂廳有來自歐洲的舞蹈表演,紳士淑女們在大會堂裡冒充藝術欣賞家。我是需要一點熱鬨氣氛的,因此又要了一杯拔蘭地。到處都是青煙,笑聲在青煙中捉迷藏。可怕的笑聲,並不代表喜悅。感情似雨,在夢魘中變成瘋狂的傑作。得不到七六三分之八的快樂,隻有酒是美好的。於是,麵前出現一對熟悉的眼睛。——很久不見你。張麗麗說。張麗麗披著灰鼠的披肩,臉上搽著太濃的脂粉,一塊白,一塊紅,很像舞台上的花旦。——一個人?我問。——不,我是跟我的丈夫一同來的。——你結婚了?——嗯。——你的丈夫在什麼地方?她伸手一指,不遠處站著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有點麵善,好像曾經見過似的。——很麵熟。——是的,你見過。他就是那個紗廠老板。——曾經雇用歹徒將我打傷的那個紗廠的老板?——正是他。——你跟他結婚?——是的。——為什麼?為什麼要嫁給他?——他有錢。(錢是一切的主宰。我想。錢是魔鬼。它的力量比神還大——尤其是在香港這種社會裡。)麗麗走進音樂廳之後,我又向侍者要了一杯拔蘭地。喝了一杯,又一杯。……然後我知道我必須回家了。離開大會堂,竟在黑暗中摸索楊露的胸脯,楊露笑聲咯咯,猶如風吹簷鈴。獵人有了野心,卻在瘴氣彌漫的叢林中迷失路途。用金錢購買愛情。用愛情賺取金錢。這純粹是一項交易,但又不像買賣。我怕與楊露相處,為的是怕我不能控製自己。感情尚未癱瘓,玫瑰遭受五指的侵略。那個出賣愛情的人,也有了很複雜的心情。朱唇與鑽石似的眸子。多少男性的傲慢被她的眸子征服過?誰知道那櫻桃小嘴竟有鯨吞的食量?——我已愛上你了。她說。這是包著糖衣的謊言。我倒願意用自己的愚騃去解釋。我承認生命永遠被一種不可知的力量操縱著。在楊露的眼光中,我是貯藏室裡的梯子。在楊露麵前,我是英雄。黑暗似肥料,將欲念孕育成熟。現在是冬天,最好用長刀切一片春之溫暖。用熱情交換她的奉獻。用嘴唇印著她的嘴唇。把她當作妓女,我是英雄;把她當作愛人,我渺小得可憐。我是兩個動物:一個是我;一個是獸。楊露聽過史特拉汶斯基(史特拉汶斯基今通譯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鳥》嗎?楊露看過米羅的《月下之女人與鳥》嗎?楊露讀過布魯東的《小櫻桃樹對著野兔》嗎?愛情是沒有界限的。河水流入大海。候鳥總喜覓伴以南飛。頑皮的兒童常去山中擷取野花,插在餐桌的瓶中。愛情是沒有界限的。一棵樹的倔強敵不過流水的悠悠。幽靈在黑暗中被自己恐嚇了。神秘的航程,連夜月也照不到心靈的舞蹈。愛情是沒有界限的。二胡可以與提琴合奏;但上帝的安排總是這樣的巧妙。福樓拜與喬也斯無法會麵,蝴蝶嘲笑蚱蜢不能高飛。愛情是沒有界限的。鴛鴦座就是兩性所需要的天地。黑暗變成最可愛的光芒,雖然黑暗並非光芒。愛情是沒有界限的。楊露用舌尖代表千言萬語,一切都很荒誕,又頗合情理。——我們出去吃消夜?她問。楊露是一個可愛的女人,雖然像巴士一樣,人人皆可搭乘;但是依舊是可愛的。吃消夜時,我的心,變成不設防城市。楊露用笑與媚態進攻,我在投降之前隻會喝酒。世界等於一隻巨大的萬花筒,轉過來,轉過去,都有不同的零亂。曆史的點與線。楊露臉上的1234。月亮隻有一種顏色。酒與清水並無分彆。(楊露像隻貓,我想。我是貓的欣賞者。人與貓可以結婚嗎?回答必定是:人與狗是不能結婚的。貓很狡獪。狗卻比較老實。但是大家都討厭狗。好在楊露像隻貓。而我是貓的欣賞者。)思想亂極了,一若岩石罅隙中的野草。思想亂極了,一若漏網之魚。思想亂極了,一若繁星。我完全不知道我在做些什麼。我隻知道我手裡握著一杯酒。然後,酒杯突然消失。我見到一扇門。門。萬欲之入口。瘋狂的原料。人類生命線的持續。電燈扭熄時,黑暗成為一切的主宰。又有兩家報館派人走來跟我接洽,要我為他們撰寫《潘金蓮做包租婆》與《刁劉氏的世界》之類的黃色故事新編。我不想過分虐待自己,隻好婉辭拒絕;但是他們將稿費提高到千字十五元,還講了不少好話。我的自尊已恢複,然而又極悲哀,我從十四歲開始從事嚴肅的文藝工作,編過純文藝副刊,編過文藝叢書,又搞過頗具規模的出版社,出了一些“五四”以來的最優秀的文學作品。如今,來到香港後,為了生活,隻好將二三十年來的努力全部放棄,開始用黃色文宇去賺取驕傲。我的內心充滿矛盾,感情極其複雜。一方麵因為生活漸趨安定而慶幸;一方麵卻因強自放棄對文學的愛好而悲哀。寫黃色文字是無須動什麼腦筋的,不過,興趣不在這上麵,容易變成負擔。過年時,麥荷門沒有跟我見麵。當我接到旅居法國的一位老作家的來稿時,不得不親自到麥家去找一次荷門。這是一篇論文,以一位中國作者的立場研究“反派”的理論,寫得非常精彩,實為近年少有的佳作。麥荷門見到我,眼光裡充滿敵意。我知道我們之間已隔著感情上的鐵絲?99lib?網,暫時無法撤除。我將那位老作家撰的論文交給他,加上這麼幾句:——這是一篇有精辟見解的論文,對沙洛特、都亞斯(沙洛特今通譯薩洛特,都亞斯今通譯杜拉斯。)諸人的“反派”作品加以審慎地批判。作者認為“反派”的主張寫出人類的內在真實,是極有價值的看法。不過,在表現手法上,譬如主要人物沒有姓名,用幾何學的名稱去描寫風景等,似乎仍在實驗階段。縱然如此,他們的“革命”也不是完全獨立的。我們仍可從他們的作品中找到喬也斯、紀德、福克納,甚至沙特的影子。說完這番話,將稿子遞給麥荷門,荷門看見題目,又翻了一下,然後將稿件放在茶幾上。耐不住難堪的靜默,我問:——創刊號的稿件該發齊了吧?——還差一兩篇結實的論文,你現在拿來的這一篇,正是雜誌最需要的。——內容方麵是否能夠維持一定的水準?——創作部分比較弱一些,幾個短篇全不符理想。——好的可遇不可求,隻要不患“文藝幼稚病”,也會產生一點作用。麥荷門似乎對《前衛文學》已不像先前那麼起勁,說話時,口氣冷得像冰。(我應該走了,我想。)正欲告辭時,他提出這樣一個詢問:——聽彆人說,你最近替四家報紙寫黃色文字,有沒有這回事?——有的。——這是害人的工作。——我知道。——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寫?——為了生活。——恐怕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物質欲吧?我歎口氣,無意置辯。事實上,如果麥荷門不能了解我的話,那就不會有人了解我了。香港這個社會的特殊性,非身受其苦者很難體會得到。在這裡,有修養有才氣的文人為了生活十九都在撰寫庸俗文字;但是荷門卻不肯體諒我的苦衷。我還能說些什麼?除了歎息。離開麥家,感情在流血。(也許酒是治療創傷的特效藥,我想。)我走進一家酒樓。有一出悲劇在我心中搬演,主角是我自己。上帝的安排永遠不會錯。年輕的女人必虛榮。美麗的女人必虛榮。貧窮的女人必虛榮。富有的女人更虛榮。但是上帝要每一個男人具有野心。醜惡的男人有野心。英俊的男人有野心。貧窮的男人有野心。富有的男人更有野心。我已失去野心。對於我,野心等於殘燭,隻要破紙窗外吹進一絲微風,就可以將它吹熄。一個沒有野心的男人,必會失去所有的憑借,我必須繼續飲酒,同時找一些虛偽的愛情來,當它是真的。我到中環去送稿,有意喝些酒,結果走進了一家西書店。我對文學已灰心;但是我竟走進一家西書店。“企鵝叢書”出了很多文學名著。像格雷夫斯的《我·克勞迪亞》,V.吳爾芙的《前往燈塔》(《前往燈塔》今通譯《到燈塔去》。),湯馬士·曼的《魔山》,喬也斯的《都柏林人》,莫拉維亞的《羅馬故事》,納布阿考夫的《短篇集》……都很便宜,三四塊錢就可以買一本。此外,新書也不少,其中不乏佳作,特彆是格蘭斯登的《福斯特》與貝爾的《福斯特的成就》,對這位《往印度》的作者有極精辟的分析。一個女人如果看中了心愛的衣料,隻要手袋裡有足夠的錢,一定會將它買下的。一個文學愛好者如果看了心愛的書,隻要口袋裡有足夠的錢,一定會將它買來的。《福斯特》與《福斯特的成就》定價不算貴,前者僅五元港幣,後者稍貴,亦不過二十五元。然而我沒有買。走出書店,我忽然感到一種劇鬥後的疲倦。魔鬼與天使在我心房中決戰,結果魔鬼獲得勝利。然後,在一盞橙色的燈飾下,我向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忌。(如果彆人不能原諒我的話,我不能不原諒自己。)今後必須將書店視作禁地,家裡所有的文藝書籍全部送給麥荷門。如果麥荷門不要的話,秤斤賣給舊書店。我必須痛下決心,與文藝一刀兩斷。將寫作視為一種職業,將自己看成一架寫稿機。這是沒有什麼不好的。最低限度,我不必擔心繳不出房租,更不必擔心沒有錢買酒。——雖然我已無法認識人生的價值與意義。我變成一條寄生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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